解除“圍困”的救亡神話

題記

晚清以降，“救亡”成為時代新的主題要義。在“救亡”意識籠罩下的晚清科學小說具有其他小說題材難以比擬的趣味和價值。一方面，小說家通過構設“氣球”和“飛行器”這兩個頗具表征內涵的意象傳達出國人懸而不定的身心感受，試圖勉強獲取一種國家“主動權”;另一方面，晚清文人集中對“理想”的標舉具有緩釋殖民焦慮、探索國族命運出路的文化意圖。展現(xiàn)晚清社會歷史情態(tài)的科學小說，包裹著的是科幻外衣，提供的是文學“救亡”的獨特經(jīng)驗。

晚清“新小說”的作品中，科幻小說顯得尤為獨樹一幟。“科幻”是在近代，特別是晚清以后才產(chǎn)生或被發(fā)現(xiàn)的一種文學要素。之所以稱它是文學要素而不是一種文類，是因為在諸多新小說門類中，與此對應的名稱常常是“科學小說”而非“科幻小說”，但以文學的“現(xiàn)代”意義考量，晚清科學小說已然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科學幻想色彩。

對于晚清“科學小說”敘事意義的解讀，學界存有諸多看法。王德威將“科學小說”的敘事特征概括為：“其敘事動力來自演義稀奇怪異的物象與亦幻亦真的事件，其敘事效果則在想象與認識論的層面挑動著讀者的非非之想。”[1]他將這一特征以“科幻奇譚”命名。而日本學者武田雅哉青睞用“SF”（Science Fiction）英文單詞縮寫來表述，他認為：“‘SF小說是一種充滿著假裝具有科學性或科學的‘驚險感而令人感到陶醉的故事類型。”[2]在這兩種表述中，“科學幻想”是其共有的，也是最為核心的文學質素。

在“新小說”創(chuàng)作發(fā)展到高峰期時，涌現(xiàn)出了眾多門類題材，“科學小說”是為其中一種。顧名思義，對“科學”的引入無疑反映了晚清知識分子深受國外先進技術的影響。將西方“科學”移植進本土文化語境，也并未逸出改良思想、補助文明的效用范圍。有所不同的是，相比早期小說家聚焦于社會現(xiàn)實而構設出種種“啟蒙”策略，“科學幻想”所表現(xiàn)出來的則是國人因現(xiàn)實困境生發(fā)的對家國命運的兩難思考及對社會理想的

①基金項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費專項資金學生項目“晚清新小說‘救亡敘事研究”（SWU1809372）。熱情憧憬。不過，這一“理想”源于現(xiàn)實卻又超前于現(xiàn)實，其最終的表現(xiàn)形式往往寄托于幻想。但令人欣喜的是，晚清小說家憑借其驚人的想象力使這一時期的科學小說展現(xiàn)出了獨有的魅力，他們以前所未有的、光怪陸離的方式描繪了救亡神話。

一、“氣球”和“飛行器”的遐想

（一）“飄浮”的氣球

在晚清眾多的科學小說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氣球”和“飛行器”是作家筆下常見的兩個形象，它們往往在關鍵時刻發(fā)揮出重要作用。在碧荷館主人的作品《新紀元》第十二回中，“氣球”被想象成行軍作戰(zhàn)的交通工具，其不僅具有“起落自由”的優(yōu)勢，內部還擺放著供人休息的桌椅板凳及必要的軍需物資。第十四回中，氣球還被用來探偵敵情，并在陸軍受挫的情況下通過“氣球大戰(zhàn)”來擎制敵軍，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戰(zhàn)效果。然而，這些只是作者對氣球功能的初步構想。在另一部作品《女媧石》中，升級后的氣球構造簡直令讀者嘆為觀止。洗腦院的翠仙造出的氣球不僅可以遨游空中、縱橫自如，而且被槍擊后依然能完好無損，原因在于在空氣、壓力、浮力的共同作用下，氣球能夠旋轉如意。與此同時，氣球上特制的“折光表”和“量氣表”具有反射光線、測物遠近、瞬時引爆等功能。諸此種種，作者運用天文學、力學、物理學、光學等學科知識將氣球搖身變?yōu)橐环N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超級武器。即使在當今的科技水平下，也未必能發(fā)明出如此復雜的科學器物。另外，在荒江釣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說》中，氣球的功能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揮。該小說或可稱為“氣球旅行”小說，講述了主人公龍孟華搭乘友人玉太郎夫婦的氣球進行世界巡游以尋找白己妻子的故事。作者筆下的氣球再度升級，稱其為“巨型空中戰(zhàn)艦”也毫不夸張。進入氣球內部，除有氣艙外，還布設有客廳、臥室、餐廳、健身房等，一應俱全且都精致無比。龍孟華與玉太郎夫婦乘坐氣球依次前往美洲、歐洲、非洲和若干未知島嶼進行考察，在作者的構設下，氣球除具有交通行游等一般功能外，更表現(xiàn)出了帶領人們探索無窮無盡未知的意義。

綜合以上三部作品，我們對小說家筆下的“氣球”似乎可以留下這樣的印象：其通常具有來去白由、旋轉白如的特點，內部構造與陸地無異甚至更加先進，不僅替代了人力交通工具，更重要的是其具有作戰(zhàn)防御、探索未知的功能。這一“遐想式”的功用顯然具有豐富的文化意味，與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稍作對比便可得知。

首先，作家運用西方先進科學知識來武裝頭腦已然表現(xiàn)出強烈的、追求進步的愿望。魯迅在《月界旅行》辨言中說起：“而獨于科學小說，乃如麟角。智識荒隘，此實一端。故茍欲彌今日譯界之缺點，導中國人群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說始。”[3]“智識荒隘”表明晚清中國與西方強國間存有的巨大知識落差，但羅馬并非一日建成，由知識體系缺失帶來的強烈失落感成為小說家敘事的主要動力，對西方“科學”的強行挪用與生硬組合反映了文人在中西知識場界中的苦苦掙扎。如《女媧石》中關于氣球的描寫，作者不遺余力地將天文、物理、化學、光學、力學等科學知識組合套用，目的就是造出一種連外國技師都嘆為觀止的超級武器，但終究難以解釋其中的原理，只好一筆帶過。

其次，氣球以其“飄浮”的特性幫助晚清文人上演著救亡神話。我們應該注意到，作者們無一例外地對氣球“來去自如”這一特征反復強調。在晚清半殖民的社會文化語境中，外來侵略致使老大帝國陷入被圍合、沖撞、擠壓的境地，這一“圍困”的知覺感受在文人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而氣球憑借其來去自由，旋轉如意的飄浮特征自然而然被賦予了“解困”的現(xiàn)實意義。以氣球作為表征，從現(xiàn)實得以反觀，小說家幻想的超級武器、空中戰(zhàn)艦、氣球艦隊及氣球大戰(zhàn)等都可以理解為是對“陸地”圍困狀態(tài)的抵御與反抗。除此之外，氣球另外一個隱形表征也頗具內涵。在《月球殖民地小說》中，龍孟華和玉太郎夫婦乘坐氣球巡游世界，“巡游”在此具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是考察和游覽，這表現(xiàn)在他們置身美國、英國等文明都市中的大開眼界，如小說中寫到主人公目睹紐約繁華景象時情不自禁發(fā)出贊嘆：“那眼界果真來的闊大。紐約的都市好比畫圖一幅，中間四五十處樓房，紅紅綠綠的，好比那地上的蟻穴、樹上的蜂巢;那縱橫的鐵路，好比那手掌上的螺紋。”[4]言語之間盡是欣羨向往。二是對世界未知領地的企望探索，作者有意讓玉太郎夫婦對勒爾來復島、司常煞兒島及眾多不知名的海島進行巡察來豐富認知，這就提醒了我們將外部世界的考察置于“圍困”的意義下解讀依然別有深意。

晚清中國的困境，不僅指涉殖民屠宰之困，亦包含國人的精神牢籠之困。當統(tǒng)治千年的封建意識形態(tài)瀕臨瓦解，當古老悠遠的中國文明被指認為野蠻和落后，如何重建國家認同與文化認同是知識分子共同面臨的精神困境。乘坐氣球進行世界“巡游”，以“白上而下”的姿態(tài)既勉強獲取了一種國家“主動權”，又保持著空間上的安全距離，可謂晚清文人對突破困境、緩解焦慮做出的積極回應。王德威論及《月球殖民地小說》的敘事特征時，同樣注意到了氣球的“飄浮”狀態(tài)，他認為這傳達出了一種“懸而不定的身心感受”，[1]331給筆者帶來啟發(fā)。小說家以氣球巡游的方式突破重重圍困，一方面反映了在現(xiàn)實危機的裹挾下，國人不得不對外部世界做出審視，修正白我，重新定位;另一方面，氣球的不穩(wěn)定性與國人家國無依的漂泊感高度契合，其向外的探索同時作為一種反作用更加強化了國人身心不定的感受。因此，由氣球承載的“圍困一解困”的現(xiàn)實意義終究是難以落地的，它在情感、態(tài)度上表現(xiàn)出來的相悖最終只能成為文人聊以白慰的幻想。

（二）“現(xiàn)代”飛行器

除氣球外，科學小說中還常常出現(xiàn)的一類物象是飛行器。就功能而言，二者似乎有頗多相似之處，它們都能馳騁高空，都能載人旅行、探險，但從文本出發(fā)，小說家對飛行器的描寫重心似乎并不在此。在陸士諤的小說《新中國》中，作者在第九回介紹了能在空中飛行的飛車、飛船和飛艇，它們按照所載人數(shù)多少分為大、中、小三類，其特征之一是飛行神速，正如“往來的飛車，像飛鳥一般，一隊隊飛掠而過。”[5]以及《新石頭記》中，賈寶玉乘坐的飛車時速快則能達1200里（600千米），慢也及800里（400千米）。相類比的還有《新野叟曝言》中的飛行器，亦能達到時速1000里（500千米）。皆如此類，如果說小說家希望借氣球拉遠空間上的距離，那么飛行器則通過提升速度贏得時間。

晚清國難危機下，“救亡”有效性的發(fā)揮在一定程度上可視為國人與時間的競爭。在意識到中國已然落后西方的情況下，如果能夠快速縮小差距、迎頭趕上，就意味著能夠降低被滅國的風險。從觀念源頭上看，這是19世紀末從西方傳人的“進化論”在發(fā)揮作用。“進化論”傳人中國后，康有為將西方科學“進化學說”與中國古代的“公羊說”相結合，提出“通三統(tǒng)”與“張三世”的進化史觀，以此作為社會變革的重要理論武器。隨后，嚴復翻譯了《天演論》，系統(tǒng)地向國人介紹社會進化的觀點。在二人的宣傳下，“物競天擇”“優(yōu)勝劣汰”等口號在晚清社會一度流行。“物競”“優(yōu)勝”的觀念也從兩個層面給出了社會發(fā)展的思考向度：一是社會的整體發(fā)展呈螺旋上升的態(tài)勢，是一個不斷向前運動的進化過程;二是其強調了人類的主觀能動作用，強調了自強不息的競爭意識。適逢于時的進化觀念給正處在亡國恐慌中的晚清民眾帶來了極大的鼓舞，也使得他們相信，只要奮發(fā)自強、求新求變，就可以實現(xiàn)救亡。

從古代的宿命觀念、循環(huán)觀念到近現(xiàn)代社會進化觀念的轉變，其中發(fā)揮作用的一個重要因素是對于時間的確認。汪暉在論述“現(xiàn)代性”的興起時指出：現(xiàn)代性概念首先是一種時間意識，或者說是一種直線向前、不可重復的歷史時間意識，一種與循環(huán)的、輪回的或神話式的時間認識框架完全相反的歷史觀。[6]也可以說，當進化論這一“現(xiàn)代性意識形態(tài)”[7]成為晚清知識界的思想武器時，時間意識也同時介入了近代社會發(fā)展，并作為一種重要的“現(xiàn)代性”因素發(fā)揮影響。如時人所說的求“新”，這個“新”就具有超前的、發(fā)展快的、發(fā)展程度高的隱含意義。由此，我們就可以理解小說家對飛行器“速度”的遐想正是其時間意識的激活和反應，他們無一例外地提高飛行時速，集中表達了對時間和未來的追趕。

對“氣球”和“飛行器”的遐想，不僅是晚清文人因現(xiàn)實“圍困”危機做出的回應，也是科學小說敘事內涵豐富性的體現(xiàn)。小說家將敘述視角從現(xiàn)實延伸，以一種超前的、自上而下的姿態(tài)闡釋文學“救亡”的可能。更為難能可貴的是，文人借助“科學幻想”的方式構想社會發(fā)展，實際上已顯現(xiàn)出了一種“現(xiàn)代”表征，如社會進化史觀和時間意識直到今天仍在發(fā)揮作用，這一連續(xù)性的動能是不應被忽視的。

二、離開地球——對“理想境界”的探索追尋

我們應當注意到，晚清小說的繁雜分類既突顯了文人創(chuàng)作的豐富性，也說明了其分類標準的不嚴謹與隨意。20世紀初，新小說創(chuàng)作潮流促使一大批職業(yè)作家和報刊蜂擁而起，常常會出現(xiàn)一位作家同時為多家雜志寫稿.而每家雜志的分類命名標準卻不一致的情況，因此，同樣題材的小說可能會出現(xiàn)不同的分類名稱。例如，1909年創(chuàng)刊于上海的《十日小說》，其第1期刊載了“高陽氏不才子”的《電世界》，并標為“理想小說”。但實際上，《電世界》屬于科幻題材小說。該小說主要講述的是作者幻想2010年的中國已全部實現(xiàn)“電氣化”，儼然成為高、精、尖的“電世界”，不僅擁有超級武器“電槍”、還出現(xiàn)了空中“電車”、地面“平路電機”等。本應標為“科學小說”的《電世界》卻被歸入“理想小說”，這說明了一個問題，即晚清語境下的“理想”一詞在使用上更接近“幻想”的意義。對此的佐證還有《新中國未來記》《新中國》等具有“烏托邦”意味的政治小說也常常被稱作“政治理想小說”。由此，我們應當從兩個層面來理解“新小說”創(chuàng)作氛圍中的“理想”一詞：其一，其應當包含“幻想”“空想”的意義;其二，理想在一定程度上也暗示出“烏托邦”的意味。

基于這樣的理解，晚清科學小說中除有作家圍繞“解困”意義做出的一些科幻發(fā)明外，似乎還表現(xiàn)出另一種旨趣，即對“理想境界”的探索和追尋。如何理解這一“理想境界”？首先，其應當是作家主觀幻想出來的，更準確地說，應當是受到西學啟發(fā)，借助西方高科技手段進行的科學幻想。其次，自古至今，每當國難危機降臨時，“桃花源”便成為文人、知識分子揮之不去的夢魘。既然是“理想”，便應當具有探求、追尋“桃花源”的意味。以此觀之，在眾多科學小說中，荒江釣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說》與東海覺我（徐念慈）的《新法螺先生譚》就頗能體現(xiàn)出人們對于“理想境界”的探索與追尋。

（一）“去而不返”的月球殖民

《月球殖民地小說》作者的本意應是想敘寫主人公成功“殖民月球”的過程，但由于全書未完成的篇幅而使故事懸而未決，不免留下遺憾。但從僅存的前三十五回看，已經(jīng)明顯流露出作者將“月球”視為解除殖民的理想之地。小說開篇以龍孟華與妻子鳳氏的離散作為線索，講述龍孟華搭乘日本氣球專家玉太郎的高科技氣球踏上漫漫尋妻路。在第二回中，作者以夢境的形式揭示鳳氏已飛往月宮并育有一子，以此為眾人“登月”提前鋪墊。值得注意的是，此處作者借鳳氏口吻道：“我于今已到這月中來了。這月中的好處，是千言萬語都說不盡的。大約世界上所有一切的苦惱。此處都一點沒有。”[4]230鳳氏還極力勸說丈夫也搬來月中，以免受人世苦楚。此處龍鳳夫妻的對話頗有內涵，其一方面已然道出“月球”宛如“桃花源”般的理想意味;另一方面，鳳氏以“妻兒”的血緣關系作為牽引不斷吸引著龍孟華，暗示龍孟華等人不得不登月尋親。然而，小說在此之后的情節(jié)走向卻開始凌亂，主人公不僅遲遲沒有登上月球，還充斥著俗情濫調。在第十三回中，作者安排玉太郎夢游月球世界，將月球與滿是“齷齪卑劣的惡根性”的地球作比較。到了第三十三回，龍氏夫婦因兒子龍必大與月球世家之女鳳鬟相結合，才勉強登上了月球。這樣落入俗套的情節(jié)設置不免令讀者失望，作者顯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其既想讓人物實現(xiàn)“月球殖民”，又陷入鳳氏回歸、氣球有“缺陷”、玉太郎負傷等情節(jié)的反復纏繞，最終難以撐起“離開地球”的架構。

或許《月球殖民地小說》算不上一部優(yōu)秀的敘事作品，但作者的確實現(xiàn)了許多突破，其不僅將自古文人心中的“登月”理想付諸實踐，而且將這一理想置于一個更廣闊的“寧宙”視野下，使“理想境界”的外延得到無窮無盡的延伸。在作者的幻想中，“月球”并不是終點。相比于地球，它是一個文明的理想之地，但在浩瀚的寧宙中，月球只是一顆小小的星球。正如玉太郎在文中的發(fā)問：“月球尚且這樣，若是金、木、水、火、土的五星和那些天王星、海王星，到處都有人物，到處的文明種類強似我們千倍萬倍，甚至加到無算的倍數(shù)，漸漸的又和我們交通，這便怎處？”[4]415作者對此沒有作答，筆者認為這個問題也無法回答，因為其正表明了作者陷入了對國族命運出路的終極思考。一方面，作者努力想尋求一個避難之地、理想境界——月球;另一方面意識到月球的“理想”終歸只是暫時的，在浩瀚未知的寧宙中，就像地球會被殖民一樣，月球也終究會被更加文明的星球殖民。這一兩難的思考反映了晚清文人對家國命運的悲劇性設想，即在受殖與解殖的兩相糾纏中。中國的出路到底會通往何處。這樣，或許我們就能夠理解，正是因為作者陷入了不可知的思考困境，小說才會懸而未決。

（二）“去而復返”的改造地球

相較于《月球殖民地小說》，徐念慈《新法螺先生譚》的探索意味則顯得明朗樂觀。該小說主要講述了法螺先生因不滿地球人類的迂腐、迷信和奴隸思想，憤怒之下跑上高山之巔，不料為星球吸力所吸導致靈肉分離，于是趁此機會借自身靈魂考察世界，遨游太空。法螺先生的靈魂與月球相撞后落入水星，在水星上，他學習了水星造人術，通過換取腦汁使人起死回生、返老還童。接著他又來到了金星，只見金星上遍布鉆石珠寶，熱力無限。從金星離開后，他想去探索太陽，但在繞行第二周后便已昏暈，而后落入地中海，回到地球。

法螺先生在太空的探索依然具有十足的“理想”意味。他模仿水星造人術，想在上海開設改良腦汁公司，給國入洗髓伐毛，除盡頑固陋習;坐觀金星上的無窮熱力以反襯地球上的“涼血動物”;他還試圖將靈魂之身煉成發(fā)光原動力，而后大放光明，喚醒國人迷夢。諸此種種，無不反映了作者借由太空探索靈感迸發(fā)，以求改造地球的理想。尤其是小說結尾處寫到法螺先生環(huán)游后受到極大啟發(fā)，欲發(fā)明腦電，希望“人人之腦藏而改良”，竟不想遭到國人抵制。

不同于《月球殖民地小說》中龍氏夫婦登上月球后的“去而不返”及玉太郎陷入的“探索”困境，在《新法螺先生譚》中，作者巧妙地化解了這一困境，讓法螺先生“去而復返”，以人物在其他星球上的探索來改造地球，這顯然是達到“理想境界”的另一種策略。這一策略更加成熟，反映了晚清文人將“科學與道德等同起來的愿望”[1]337，同時意味著作者所探索的“科學”具有標舉“理想”的效用，其話語闡釋不僅指向道德、倫理，也指向社會改良、國家救亡。如文中所言，用“電氣”改良腦藏，用“光能”照亮世界，用“熱能”溫暖國人等。更富有深意的是，在諸多現(xiàn)代文學作品中，“光”“熱”“電”這些充盈著飽滿熱情的元素無一不被視為革命之動力、前進之動力、理想之動力。

根據(jù)以上的敘事解讀，我們能夠了解到，晚清小說家無論是企圖逃離地球、反殖其他星球，還是重新改造地球，都反映了彼時知識分子群體對于心中“理想”的熱情標舉，對超逸于現(xiàn)實的“理想境界”的無限暢想。這不禁讓我想起康有為所著的《大同書》中的內容：

火星、土星、天王、海王諸星之生物耶，莽不與接，杳冥為期。吾與仁之，遠無所施。

神仙之后，佛學又興，其極也，則有乘光、騎電，御氣而出吾地而入他星者，此又為大同之極致而人智之一新也。[8]

康有為在《大同書》中的描述與晚清眾多科學小說有頗多相似之處。《大同書》創(chuàng)作于1913年，雖然難以考證康有為的理想描繪是否受科學小說的影響，但可以彼此印證的是，洞察晚清的社會歷史情態(tài)，“理想”一詞的文化意義必然與“科學幻想”存在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

三、結語

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中西之交、新舊之變的社會歷史情態(tài)下，如何緩釋殖民焦慮、如何重塑文化定位、如何尋找白我認同，種種疑問在晚清文學創(chuàng)作中似乎都有跡可循，特別是科學小說憑借其包容萬千的想象與新異奇幻的敘事為此提供了更加廣闊、豐富的言說空間。作家以“飄浮”“逃離”“再造”等科幻神話集中表達了對時間和未來的關注，拉近與“現(xiàn)代”的距離，訴諸別樣的“救亡”體驗。

對晚清科學小說的解讀，學界從來不乏關注。筆者想強調的是，科學小說作為晚清“新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一環(huán)，固然需要充分考察其“世界性”的種種新質，但也不能忽視“救亡”這一源發(fā)性、根本性、連續(xù)性的話語影響。更為重要的是，在晚清“亡國滅種”“瓜分”“陸沉”種種危機警示下，“救亡”顯然具有壓倒其他話語的力量，那么如何回應“救亡”就自然成為晚清知識界的思考重心，也成為這一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潛在特質。將“救亡”視為一個歷史框架，其中蘊涵著文人群體的心理接受、情感態(tài)度、思想觀念等歷時性變化，從這一思路出發(fā)，科學小說何以成為“科幻奇譚”顯然別有深意，也值得繼續(xù)深入探討。

作者簡介

田雪菲，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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