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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人把你當珍寶

2020-04-26 01:29:00阮如珍
花火A 2020年2期

約圖關鍵詞:民國少女、月亮、手鐲

作者有話說:最近日子過得很自在,讀研的事情敲定了,每天就看看書、寫寫東西,偶爾做做運動。一切都很好,希望審稿子的編輯們和看文章的你們也一切都很好。很愛你們。

三句話:阮如珍,如珍似寶,可從未有人把我當過珍寶。

“我站在她身后熬,跪在她腳下熬。

熬到她老、熬到她死的那一天,我就能真正快樂了?!?/p>

——《江南十二箋·阮如珍》

第一章

謝謙從船上走到大碼頭上的時候,還是暈暈乎乎的。四周來來往往的人嘴里都在念“第個、咿個、嚡里個”,來之前,鎮上的周二師傅教過他一些簡單的上海話,但真正聽上海人說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拎著大布包,周二師傅的大哥果真來接他了。他們都是安徽一個鎮上的,周大哥早在五年前就來了上海,混得好,早早就起了房,過年時說好了,都是同鄉,交點介紹費也就可以幫忙在上海找工做。

“大上海,遍地都是金子,遍地都需要幫忙撿金子的人。”這是過年時周二師傅的原話。

但到上海的第一日,周大哥看了看人高馬大的謝謙,只問了他一句:“力氣大嗎?”

“儂放心,唔([ńg];上海方言;表示“我”的意思)力氣大得能舉起一只大公牛?!敝x謙學著上海人的腔調說話,他想,或許這樣周大哥就會覺得他更機靈,介紹的差事也好一些。

周大哥聽了,果真多看了他兩眼,然后說:“大就好,抖起勺來也方便。”

謝謙還沒琢磨過味兒來,周大哥就拉著他往前走了。周大哥說:“有戶姓曹的人家廚房里還缺個打下手的。你別覺得這活兒小,但在廚房做工,總不用風吹雨淋,也不用挨餓受凍,好得不行?!?/p>

謝謙想,是這個道理,撿不到金子,廚房的肉總能撿幾塊,他又問:“那戶人家是做什么的?”

“祖上是做脂粉生意的,后來破落了,如今只有一個老太太在管事。畢竟從前是大戶人家,即使破落了,對下面的人也是極寬容的,不用擔心?!眱蓚€人走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熟悉路況,總算到了曹家門口。周大哥拍拍謝謙的肩膀:“好好干?!庇秩ジ芗业墓芗医忧?,待商量好了之后,管家也接受了謝謙。

等進了府,謝謙才有機會慢慢打量。這座宅子在滬西,不大,除了廚房,約莫只有五間屋子,整個府上,目測也沒幾個做事的人。謝謙想,這的確很有破落戶的風貌。

但管家不以為然,他跟謝謙感嘆:“從前我們曹家鼎盛的時候,那一整條街的香粉鋪子都是我們的?!?/p>

謝謙想說,這年頭,連他們皖南的小鎮姑娘都不用舊式香粉了,您這生意恐怕不好做。到底還是咽了下去,岔開話題問:“不知老爺、少爺住在 ……”

“可不能提‘老爺‘少爺之類的詞,”管家飛快地捂住謝謙的嘴,然后往四周張望了一陣子,低聲說,“我們老太太只有一個獨子,十幾年前和少夫人出意外去世了,給老太太留下個孫兒,沒想到這小少爺三年前也得病去世了,宅子里還住了位老太太的遠房侄孫女,你遇見了,喊珍太太就是?!?/p>

“既是侄孫女,怎么不喊表小姐,反而喊太太?”謝謙想提前問清楚,免得日后犯錯。

管家神色更隱晦了:“少爺不是病得重嘛,老太太想在他走之前,替他說門親事,于是就說通了鄉下的遠親,把自家女兒嫁了過來?!?/p>

管家把謝謙拉近了,湊近他耳根子說:“那紅燈籠、紅蠟燭都點好了,誰能想到,人一到上海,少爺就咽氣了。這珍太太,到了府上就只有把紅袍脫了換白袍、紅事停了辦白事?!?/p>

謝謙聽了,久久不敢言語。管家拍拍謝謙的腦門,謝謙才清醒似的:“竟還有這等事?!?/p>

管家領著他往廚房走去:“上海大了去了,地上的金子比你老家多,牛糞也不比你老家少。捂上耳朵,閉上眼睛,如果可以,把嘴巴也堵上,留雙手做事就行。”

謝謙應著“好”,揣手彎腰跟在管家后面。管他這些破落戶里的破落事呢,只要來了上海就好,他謝謙為的就是這上海的廣袤天地。

第二章

曹家果然如周大哥說的那樣,待下人很寬厚。謝謙在廚房里干的是劈柴燒水的力氣活兒,無論是粗糠還是細米,都是管飽的。

宅子里有值夜這個規矩,輪到謝謙的那個晚上,師傅臨走時特地叮囑:“廚房門別關,留個縫?!?/p>

謝謙猶疑道:“不關門,我怕有貓狗兒溜進去叼肉?!?/p>

“讓你開著就開著,管那么多作甚?!睅煾蛋堰@句話和圍裙一起扔下,轉身就走了。

因這留縫的門,謝謙連盹都不敢打,生怕第二天廚房里的肉少了,他說不清楚。

到了半夜時分,借著月光,謝謙果真看到了門外有影子在晃蕩。他瞧著那團影子躥來躥去,不像貓貓狗狗,反倒像個人。他躲到灶臺角落,把搟面杖緊緊握在手里,如果是小毛賊,捉住了也算立個功。

那影子輕手輕腳地推開門,然后躥到蒸籠旁邊,把剩的兩個窩頭拿了起來。謝謙想,看來是個膽小人慫的小毛賊。他暗自挪到門口,然后默默伸出了右腳。小賊轉過身,正準備離去,腳下卻被謝謙狠狠一絆,猛地摔到地上。

一響悶聲,謝謙聽著都疼,小賊卻只是哼哼兩聲。他在心里默默感嘆,如今做賊也須得耐力過人了。

謝謙一把擒住想離去的小賊。

他還沒抓牢,面上就挨了一耳光,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聲低低的嬌喝:“把你的手給我拿開?!?/p>

謝謙的手一下僵住:“是,是個女賊?”

“我不是賊。”許是怕被發現,她聲音比剛才還要低,只剩些氣音,“我是這宅子里的人?!?/p>

謝謙不信:“你是哪個房的?”

“我是南廂房的,你小聲點,別被人聽見了?!彼焓治孀∷淖?,袖口飄著淡淡的桂花油香氣,謝謙覺得他們很近,她說話的氣息快要呵到他面上來了,“聽你的口音,不像是上??谝?,你是新來的嗎?”

“我是新來的。南廂房還有做事的?我怎么沒見過。”南廂房是珍太太的住處,那是一間連窗戶都透著死氣的屋子,別的屋都糊綠窗紗,只有南廂房糊了黑窗紗,遠遠看著就黑洞洞的。除了管家每日會去那里送一頓飯,他甚至從來沒見到那間屋子的門打開過。

“有。珍太太也是個人,總要人伺候的。”她這樣回答謝謙。

謝謙咽咽口水:“你膽子還是挺大的,那屋子我看著都瘆人,你怎么待得下去?”

“習慣了就不怕了。”她從地上爬起來,摸著黑撿起散落的窩頭,起身離開。

“等一下?!敝x謙起來走到旁邊,把一個搪瓷缸端給她,“窩頭都臟了,你吃面吧,我本來準備留著值夜吃的,你拿去吃吧?!?/p>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忽然回過頭,用很小的聲音說:“謝謝你?!?/p>

謝謙借著月光,看她離去。這下他看清楚了,這個南廂房的“女賊”有一雙小牛似的眼睛——大而倔強。

夜深了,謝謙抱著那兩個散發著淡淡的桂花油香氣的窩頭,慢慢睡了過去。閉上眼的時候,他想著,明天一定要問問管家,在南廂房做事的小姑娘叫什么名字,他要在太陽光底下好好瞧瞧那雙小牛似的眼睛。

第三章

第二日謝謙本來想向管家打聽一下那個小姑娘,誰想到管家一大早就趕過來了,急匆匆地拉著他往北廂房走:“還有兩個月是老太太的壽辰,有好幾口裝嫁妝的大鐵皮箱子要收拾,我們這把老骨頭哪里搬得動。周大介紹的時候就說你力氣大,你來試試。”

他們推門進去的時候,吹來一陣穿堂風,把老太太后面的簾幔掀了起來。大紅的簾幔襯得老太太灰發黃臉,看起來老得不行。

謝謙注意到老太太旁邊有一個站著的年輕女子,剛剛起風的時候,他分明看到,紅色簾幔下藏了雙小牛似的眼睛??娠L一停,她眼里的光一下就熄了,小牛犢的倔強不見了,只有一潭死水。

是昨晚的她嗎?

“老太太,風把您的頭發都吹亂了,我給您重新篦過?!彼⌒囊硪淼伢髦?,老年人發脆易斷,謝謙注意到地上已經堆了一小堆銀絲了。

“行了,越篦越少,隨便梳梳就可以了?!崩咸K于說話了,謝謙感覺她可能有一百歲了,整張臉上的紋路堆得像個篆書的“壽”字,長且復雜。但那“壽”字即刻就皺了起來,隱隱有不悅,“我不喜你袖口的桂花油味,回去給我洗了,弄得這般香,是要去招什么引什么?”

站她旁邊的小姑娘一下子就跪到地上,篦子也摔到了地上:“我沒有,只是宋媽說老太太壽辰要到了,讓我涂點香的,說是喜慶,老太太也會更歡喜。”

“別扯那些花哨東西?!崩咸蛑?,也沒有要讓人起來的意思,轉眼看向謝謙,“你,把我那幾口鐵皮大箱子搬出去曬著,放久了染上潮氣會生銅綠?!?/p>

“好?!敝x謙幾下子就利索地把大箱子給搬出去了。

大門一開一關之間,紅色簾幔子又動了幾下,小牛似的眼睛卻再也沒出現過——她還低著頭,乖順地跪在地上。

“老太太夸你做事麻利?!惫芗页鰜砗鬀_謝謙笑。

謝謙趁機和他套近乎:“剛剛跪在地上的小姑娘是誰???看起來怪可憐的?!?/p>

管家面上的笑容一下就消失了:“那可不是什么小姑娘,那是珍太太?!?/p>

謝謙無法把昨晚那個靈動倔強的姑娘和眼前這位乖順至極的珍太太聯系起來。他又試探性地問:“珍太太屋里可有人伺候?”

“哪有,她屋里就她一人?!惫芗覔u頭,“說得難聽點,珍太太其實就是半個長工,只不過她專伺候老太太一人。”

那看來她的日子也很難,老太太看著脾氣就不好,怪不得她夜里會來廚房找吃的。謝謙在心底嘆口氣,算了,眼睛閉上,耳朵關上,鼻子堵住,回廚房做事去吧。

第四章

輪到謝謙值第二輪夜的時候,他又在月光下瞧見了那團熟悉的影子。這次他幫她點了燈,免得廚房太暗了摔倒。

她卻走過來,直接把煤油燈給熄了。

謝謙問她:“廚房東西雜,你不怕絆著?”

小牛似的眼睛又亮起來了:“不行,點了燈,我會被發現的。”

“你好歹是個太太,被發現了又不會怎么著?!敝x謙接了她的話。

小牛似的眼睛又熄了:“算個什么太太,長工短工過得都比我舒暢?!?/p>

謝謙怕引她傷心,連忙掀開蒸籠:“今天給你留了包子,我剛剛加了柴火熱著呢。”

她道了聲謝,然后拿了一只包子,小口小口地吃著。謝謙就陪她慢慢聊著天:“老太太不許你吃飯嗎?”

她搖搖頭:“許的,但她講究過午不食,所以午后就不許我吃了。有時候夜里實在餓了,我就會來廚房找些東西吃。”

“我感覺老太太好像對你很不好?!?/p>

“因為表哥走了,她只有把氣撒到我身上?!彼龥]吃了,停下來,像在思索什么,“其實我都不記得書泰表哥長什么樣子了。我就記得,小時候他回鄉下來玩,那時他身體不好,看起來很虛弱,他站在梨花樹下,臉色和梨花一樣白。他想要花,但夠不著,我就爬上樹去,幫他摘了好幾枝下來?!?/p>

謝謙說:“聽起來,這位書泰少爺人好像還不錯?!?/p>

“沒有,我恨透他了?!彼f著話,緊緊握著蒸籠的邊緣,“這門親事就是他跟老太太提的。老太太原本定的是我長姐,長姐也因這曹家的富貴而歡喜。但表哥親口跟老太太說了,‘我要那日給我摘花的小表妹……他,他憑什么,一句輕飄飄的話,就改變了我的人生。”

是啊,這位少爺難道沒有想過自己簡單的一句話,便會囚住一個人嗎?謝謙想了想,嘆口氣:“你沒有向你的父母反抗過嗎?”

小牛似的眼睛里一下子就滾出幾滴眼淚,砸在木蒸籠上:“我當然反抗過,那時候我被我父母捆起來打,腿上、手上的肉都被打爛了,我還是不依。母親抱著我哭,說家里還有一個長姐要嫁妝、兩個弟弟要吃飯……我哭著醒來后,人就在去上海的船上了?!?/p>

“你別哭了?!敝x謙不知道怎么哄女人,尤其是哭起來特別漂亮的女人,他手忙腳亂的,找不到帕子,只有伸手去替她擦眼淚,他的手一碰上她的臉,她就破涕為笑,“手上一大股肉包子味兒,油膩死了?!?/p>

謝謙也跟著笑,笑完后,他說:“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p>

“阮如珍?!?/p>

“好聽?!?/p>

“哪里好聽?”

“像珍寶的意思?!敝x謙說。

“可從未有人把我當過珍寶。”

謝謙心里說不上來是什么滋味,喉嚨像吞了一大口醋和蒜,又酸又澀又辣得疼,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阮如珍問他:“你來上海前是干嗎的?”

“跟著鎮上戲班子走街串巷唱戲的,紅白事都唱。后來戲班子沒了,就來上海了。我以前唱武生,唱得最好的是《關羽走麥城》。”

“看不出來你竟還會唱戲?!比钊缯洳豢伤甲h地看著他。

“那可不!”他清清嗓子,就開唱,大抵男人都愛在漂亮女人面前顯擺,“綠袍金鎧一丈夫,習文學武效孫吳……”

他還沒唱完,就聽到隔壁管家的喊聲:“大半夜的吊什么嗓子,還不早些困覺!”

謝謙立刻就停了下來,阮如珍看著他直笑,他也跟著笑。

“我該回去了?!比钊缯湔f。

阮如珍走到門口,又回頭多看了他一眼,然后把上次盛面的搪瓷缸子塞到他懷里:“喏,給你,關羽大哥?!?/p>

那天晚上,謝謙是抱著搪瓷缸子睡過去的。不知為什么,他做了個奇怪而綿長的夢。

夢里他騎著紅鬃烈馬,來到阮如珍的家鄉。在她被捆上船的時候,他舉起青龍偃月刀,朝那群人揮過去,好生英勇,周圍人見了他紛紛退散。他一把撈起地上昏睡的阮如珍,抱到自己的馬鞍上,然后一騎絕塵而去,他的嘴里還大聲唱著:“綠袍金鎧大丈夫,習文學武效孫吳。荊州久鎮無人犯,任取須眉一丈夫……”

第五章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曹家做工的這些日子里,謝謙已經漸漸摸清了滬東這邊的情況。

白日里,他劈完柴就借著買菜的由頭四處亂逛,晚上就在燈下記這一天他發現的商機,比如新式電燈和蜜絲佛陀的售賣情況,甚至是黃包車夫慣穿的鞋子,他都記著,總覺得以后哪日會派上用場。夜再深一點,阮如珍就會偷偷推開廚房的門,她一邊找吃的,一邊和謝謙回憶彼此在鄉下的往日生活。

“有一次,我娘讓我去放牛,我騎在牛背上吹笛子,我長姐瞧見牛屁股上趴著一只牛蚊子,她二話沒說,直接一掌朝牛蚊子狠狠拍下去。結果,”阮如珍頓了頓,“結果牛一受驚就跑起來,我在牛背上顛來顛去,最后顛到地上,把右手骨頭都摔折了,在老中醫那里敷了三個月的藥才好?!?/p>

謝謙想笑,又怕驚動院里的人,只有捂著嘴在屋內踱來踱去。

阮如珍還嫌他笑的動靜不夠大,繼續講著:“我同你講,你知道老太太叫什么名嗎?”

謝謙老實地搖搖頭。

“叫沈貴花?!比钊缯涞吐曊f著,“說是取自‘人間富貴花的意思??赡芩约阂灿X得難聽,哪怕是生意場上,都不許別人喊她名字?!?/p>

謝謙這次是真的憋不住了,老太太“壽”字一樣的臉浮現在眼前,他只有掐著自己的大腿,才能不笑出聲來。

謝謙笑夠了,就停下來,看著還笑意未止的阮如珍,問她:“后天花朝節,想出去看看嗎?”

“我,可以嗎?”她一下呆住,“我來這里三年了,還從來沒出去逛過上海,老太太怕我跑了,從不許我出去?!?/p>

“不怕,那一日老太太和宋媽要出去收鋪子的租,管家要回鄉探親,院里就剩我和廚房的師傅。到時候,我想個法子把師傅支開,我們趕在老太太他們之前回來就行?!彼钦娴南胱尡磺艚巳甑娜钊缯淇鞓芬惶?,一天就好。

花朝節到了,一切如謝謙想的那樣,他和阮如珍順利地從曹家溜了出去。

上海大是真的大,大到其實根本沒有什么人會過花朝節這種老派節日。上海還是上海,不管是花朝節還是草朝節,它永遠都那么熱鬧、繁華,讓人忘記自己的存在。

阮如珍從來沒出來過,謝謙就充當起了領路人。他這下可威風啦,一路給阮如珍介紹,這是百貨公司,這是電影院……到了舞廳的門口,阮如珍看著門上掛的穿高開衩旗袍的舞女廣告牌,捂住嘴里流出的驚呼,連連推著謝謙趕緊離開。謝謙笑著依她,他只覺得,她這模樣可愛極了。

因兩個人口袋里都沒什么錢,最后決定去一個專供學生們演戲的小劇場聽戲。

大學生們雖然不收費,但唱得也不怎么好,因而小劇場里也沒什么人。但謝謙不介意,他和阮如珍都坐在臺下慢慢聽著,學生們瞧見有客來了,唱得更加起勁了,當然,難聽的程度也愈發明顯了。

阮如珍打趣道:“你不是說你會唱戲嗎?上去唱給我聽聽,讓我來瞧瞧你和他們誰唱得更難聽?!?/p>

謝謙笑:“嘿,哪有比誰更難聽的道理?今天讓你瞧瞧什么才叫練家子?!?/p>

他說著就朝臺上走過去,跟領頭的大學生攀談起來。學生們本來也都是一群戲曲愛好者,有人來交流,自然歡迎。謝謙把他們給的戲袍子一披,就上場了。

這場戲唱的是《李慧娘》,謝謙從前是唱武生的,但唱小生也可以?;M庑腥恕?/p>

“獨惜琴韻未隨花月送,怎奈咫尺猶如隔萬重。”他開嗓第一句,臺下的學生們發出低呼,他看到阮如珍的眼睛也亮了。

“姑娘,殘橋在上,畫船在下,恨芍藥為煙霧所籠,悵芙蓉為垂楊所隔?!彼D了一下,然后緩緩走下臺階,把袖子往阮如珍的方向一甩,笑著唱,“能否請仙子降下云階?!?/p>

臺下學生紛紛起哄,阮如珍的臉也跟著紅了。他接著唱:“待凡人默志芳容,歸去焚香供奉。”

謝謙唱罷,把戲袍脫下。學生們擁上前來問了他好多與戲劇有關的事情。他一一解答完畢后,阮如珍遙遙望著他:“可以走了嗎?”

“自然,仙子說走,我就走?!敝x謙說完,阮如珍的臉又紅上一分。

回去的路上,要穿過人很多的集市,謝謙怕她走散,想牽她的手,又不敢,到最后只敢猶豫著向阮如珍討了條帕子,他和阮如珍一人牽一頭,在人群中牽著走。

“你今天快樂嗎?”謝謙問她。

她答道:“快樂?!?/p>

謝謙想到她那日跪在地上的乖順模樣,感嘆道:“要是你在老太太面前也能如此開心就好了。”

“永遠都不能了。”她搖搖頭,把帕子緊緊攥著,“我現在只能熬。站在她身后熬,跪在她腳下熬,熬到她老、熬到她死的那一天,我就能真正快樂了?!?/p>

謝謙聽得手下的帕子一松,他那頭便掉了,他們就像兩只浮萍散在人潮里。

第六章

回到曹家的時候,已是黃昏。他們一前一后進去,老太太正襟危坐在廳堂,她抬頭看了眼謝謙,又看了眼后進來的阮如珍。辨不出喜怒,只說了句:“回來了?”

阮如珍一聽這話就跪下了:“老太太,我只是……”

“不必說了?!崩咸拿嫔系摹皦邸弊诸澏吨缓蟪竺婧?,“幼生,出來拜見你母親?!?/p>

她話音一落,后面出來個穿小馬褂的男童,約莫七八歲的模樣。沖著阮如珍脆生生地喚:“阿娘好?!?/p>

謝謙看到阮如珍整個身子都在發抖,平日里的乖順模樣漸漸消失。她伸出顫抖的雙手指著幼生:“不,不要叫我母親。不要!”

老太太依舊是一副平靜無波的表情:“這是我給你從族里過繼來的兒子,我們曹家總該有繼承家業的人?!?/p>

阮如珍不可思議地看著幼生,她的五官已經扭曲到一起:“你走開,不許叫我阿娘,我不是你親娘,你走開,你走!”

老太太端起茶杯,飲了口茶,對身旁的老媽子說:“珍太太玩了一天也累了,把她扶下去休息,這杯‘敬母茶,隔兩日再喝吧?!?/p>

阮如珍依舊伏在地上發著抖,老媽子力氣大,像拖剛出生的小牛犢一樣,把阮如珍往前拖著走。阮如珍求救似的眼光投向謝謙,謝謙膝蓋一彎,正欲跪下來,就被旁邊的管家一把扶住。接著管家就對老太太說:“老太太既安排好了,我們就先下去做事了?!?/p>

老太太眼皮都沒抬一下,合上茶杯蓋子,“嗯”了一聲。

管家把謝謙拉出來:“不是讓你把眼睛鼻子耳朵都堵上嗎,怎么還敢管起老太太的事了?”

見謝謙沒說話,管家又問:“你們今日去哪兒了?你可知道老太太回來,發現你和珍太太都不在,那臉色有多難看……我看這曹家你是待不下去了?!?/p>

“待不下去便不待,這不過是個吃人窟窿罷了。”謝謙氣得吐出這樣一句話,把管家氣得直指著他嘆氣。

晚上謝謙值夜,今夜的月亮很淡很淡,淡到已經隱去了,只有幾粒星星亮著微弱的光。阮如珍一直沒出現,直到謝謙已經快要睡過去了,他才在昏昏沉沉里被人搖醒。

“阿謙,我怕。”阮如珍散著頭發,露出一雙哭得腫腫的眼睛。

謝謙輕輕拍著她的背,想要安撫她。她終于支撐不住,倒在謝謙懷里小聲抽泣:“我怕我熬不到她死的那一天了。她把那個男孩帶過來喊我娘親,我是真的不想認他。我知道,老太太這是要把我一生都困在這里,認了他,我這輩子就到老、到死,都是曹家的兒媳……我終究還是熬不過她的?!?/p>

謝謙說:“如珍,我帶你逃走吧。我去拉黃包車,或者去哪個戲班子里唱戲,上海這么大,我們總能活下去。”

阮如珍有些猶豫:“可,我的父母,他們還要靠著曹家……”

謝謙握住她的手:“你父母都不拿你當女兒了,你難道還需要拿他們當父母嗎?況且你嫁過來,連自己丈夫都沒看到過,就成了所謂的‘寡婦‘遺孀,即使是放到從前的大清朝,也沒有不許再嫁的理?!?/p>

“我們真的可以走嗎?”

“可以的,只要我們接下來的幾天里,好好計劃?!?/p>

第七章

阮如珍和老太太之間像進行了一場無聲的拉鋸戰。她還是日日早起去服侍老太太,端茶送水,午后陪她念經拜佛。她一切如常,乖順卑微,伏低了身子。

但每逢幼生叫她“阿娘”,她就搖頭讓他叫自己“阿姐”。老太太聽了也只是沉默不語。一切看起來都很平靜,所有的波瀾都在肚子里藏著。

夜里阮如珍就和謝謙計劃著,如果逃,要挑在什么時候逃,要逃去哪里,甚至逃出去后做什么工,他們都想好了。

他們的計劃徹底落空,是在花朝節過去一月以后。

天氣已經暖和了,老太太的嫁妝鐵皮箱子不需要再曬了。但老太太卻在謝謙搬回那些箱子的時候忽然叫住他:“你等等?!?/p>

老太太給身邊的老媽子使了個眼色,老媽子走過去打開箱子翻查了一遍,說:“太太出嫁前帶來的那對鎦金手鐲不見了?!苯又?,她們把目光投到謝謙的身上。

謝謙身形一晃,開春的日光強烈,他甚至覺得快要當場昏過去:“老太太,不關我的事。這箱子,我都沒打開過?!?/p>

老媽子從鼻子哼出一聲:“天天把這些箱子搬來搬去的也只有你一人,窮鬼見了金子能有不心動的?”

謝謙氣得想把這老家伙打一頓。

“拿沒拿,送警署就知道了?!崩咸p描淡寫地開口,“不過,我勸你最好還是自己招了,你是我們曹家做工的人,吃住都在這里,如果警署的人從你床上、衣柜里、行李中翻出一對金手鐲來,你覺得你會被判幾年?”

謝謙明白了,她們這是擺明了要栽贓自己。

一直在門外站著的阮如珍忽然推門進來,她一下跪在地上:“老太太,那對手鐲是兒媳拿了,我瞧著樣式新穎,很是喜歡,便戴著玩了兩日,本想今日就送還給您,卻找不到了……您罰我吧?!?/p>

“當真是你拿的?”老太太看著跪在地上的阮如珍,問她。

“是。”

老太太終于露出滿意的笑容:“你是我們曹家的兒媳,要什么我不給?一對鐲子而已,丟了便丟了。幼生,去把你娘扶起來?!?/p>

幼生聽話地走過去,喚她:“阿娘?!?/p>

謝謙沖阮如珍搖搖頭,別應聲、別應聲,我寧可去坐牢,也不要你當了這個“娘”,一輩子被困在曹家。

阮如珍把手遞給幼生:“幼生乖。”然后抬起頭,問老太太,“不如今日就把‘敬母茶喝了吧?!?/p>

“幼生,還不快給你娘奉茶?”老太太臉上的“壽”字終于松弛下來。

幼生端了杯茶,顫巍巍跪在阮如珍跟前:“阿娘好。”

阮如珍接過那杯茶,如飲酒一般,拂開茶葉,一飲而盡。接著她對老太太說:“這個人終歸還是不太老實,連個箱子都看不嚴實,過兩日幫他找別家做工可好?”

老太太掃了他一眼,說:“依你?!?/p>

謝謙整個人都垮下了,他傴僂著背跪在地上,看這祖孫三人從他旁邊走過去,母慈子孝,共享天倫。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第八章

謝謙從曹家離開那天,阮如珍沒有來送他。她托了管家給了他一些錢,不多,都是零零散散的紙幣。他知道這些應該是阮如珍為數不多的全部積蓄了。那些錢用一方舊手帕包著,謝謙把錢都還給了管家,讓管家送回去。他說:“都還給她吧,她的日子也很難,我都明白的?!?/p>

謝謙帶走了那方舊手帕,聞著上面淡淡的桂花油香氣,他還能想起在人潮中,他們緊緊牽著這方手帕時的局促與不安……

起初謝謙剛做黃包車夫時,他還舍不得拿這手帕擦汗。

后來車子被人砸了,他被人打倒在地上吐血的時候,旁邊有人從地上撿起他掉落的手帕,替他擦干嘴邊的血跡。手帕被染得猩紅,桂花油的味道也早就沒了。

再后來,替他擦血的人成了他妻子。結婚那天,他把這方染有血跡的手帕鎖進柜子里,妻以為他是在珍視自己與他的初遇,又羞又喜。

謝謙也還是會天天做著在大上海撿金子的發財夢,每日記下他以為的商機,記了厚厚幾本。他也試著去做過,電燈生意總是虧本,賣蜜絲佛陀的時候又流行了新洋貨,女孩們又有了新的喜好,好不容易賣給了黃包車車夫們一大批耐穿的膠鞋,黃包車又漸漸被電車取代了。漸漸地,隨著兒子長大成人,他也不折騰了,安安分分在一家造紙廠里混日子。只是兒子滿十五歲生辰那日,他一時喝多了酒,醉里給妻兒唱起了《關羽走麥城》,妻才感嘆:“看不出來你還會唱戲。”十幾年來,他頭一次痛哭流涕。

那之后沒多久,謝謙家的門被一個青年男子敲開。他還記得那是個好大雪的日子,這么大的雪,上海沒有過。

他一眼認出那個青年人是長大之后的幼生。幼生對他說:“我娘前天走了,是生病走的,走前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你要不要去她葬禮看看?”

屋里,妻在大聲問他:“這大冷的天,是誰???”

“一個工友,過來取東西?!彼D身進屋,打開那個塵封多年的柜子,把那方帶血的手帕遞給幼生,“不去了,你替我把這個燒給她吧。”

幼生臨走前對他說:“我還記得那天的事,我祖母在你離開后第三年就走了。我娘來找過你,看到你結婚了,就回去了。我一直想問你,你有后悔過嗎?”

“后悔啊,剛走的那一年,我天天晚上夢到她。我明明有那么多個機會可以帶她走的,可我就是懦弱,又懦弱又無能。后來我被打得要死的那一次我就想,幸好她沒跟我走,出來了也是挨餓受凍,在曹家好歹還可以活下去。人這輩子已經這么難,活下去就好了。”

他關上門,送走幼生,也送走上海的這場大雪。

阮如珍,對不住,我沒有紅鬃烈馬,也沒有青龍偃月刀。但如果讓我重新來一遍,我會回到你的家鄉,抱起昏迷中的你,不顧一切地帶你走,帶你遠離那無可奈何的一生。

可惜我沒有重來的機會了。可惜了,如珍。

編輯/周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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