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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醫院

2020-04-27 08:45:14修正揚
湖南文學 2020年3期

修正揚

故事發生在短短的一個下午,一個本來就不如意且陷入人生困境的男人,去中醫院試圖給朋友解決麻煩,然后再小心翼翼試圖解決自身的問題,尋找生活的另一種可能,愛意或慰藉,結果卻遭受暴擊,轉眼成空。接踵而至的真實暴力讓他回到現實,神叨叨的情深意切,真假難辨的撲朔迷離,是一種抵抗,同時也是一種擁抱。

小說寫得流暢飽滿,簡潔傳神,人物情緒和心理的捕捉準確到位,口語化的敘事時有神來之筆。在喧囂、混亂、戲謔的生活底色和背景之下,行文不動聲色的喜劇色彩和逐步彰顯的人性鏡像交相輝映,令人遐思邇想。

小皮打來電話時李志正在睡,冬天他一般不午睡,一是睡熱和不易,脫衣穿衣都倍須勇氣,二是好容易睡熱和,腦殼里又東想西想,飽暖之后總會想得多些,蜷縮的身體作彎弓狀卻又沒什么好射,輾轉反側,睡眠質量明顯不高。可以想象,他半閉著眼睛光著胳膊攥著手機根本不想說話。他并沒完全清醒,那頭半天也沒言語,喧喧嚷嚷的現場音,迷迷糊糊中雜音恍若春天的蜂群,遙遠而平靜,忽地小皮尖銳的細嗓子把蜂群蓋住,他說志哥我打架了,王玉被人打了。聲音轉而沉痛:見血了!王玉是他老婆。李志說在哪塊?小皮說中醫院。電話就掐斷了。

李志繼續躺了幾分鐘。小皮沒要求他如何去做,但是意思不言自明。他們是十多年的朋友,一起打過架,也一起被人打過,當然,這是很多年前的荒唐舊事,后來來往少了,有段時間李志甚至故意疏遠小皮,很多過去的朋友他都疏遠了,只是在朋友的婚喪嫁娶活動上見面,打圈牌喝杯酒,或者僅僅寒暄幾句,一個招呼,看情況而定。去年小皮給公司老總開車后他們接觸又多了點,但回到過去是不可能的,不現實,也不見得是什么好事。換句話說,李志要是遇到這樣的事是不會給小皮打電話的,他認為他們的關系已不至于如此緊密,另外,他認為電話打給110或許更好一些。不過因為這里面的不對等或者不同看法而不去走一趟也說不過去。話說回來,一個人關鍵時刻把你當作值得信賴的朋友,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慰安人際和價值肯定。終歸是朋友一場。朋友妻不可欺,還見血了(李志不無慚愧地回憶起小皮新婚之后和他說沒有見血的悵然,那時候他們是多么通氣啊)。他肯定還是要去的。

他身著風衣戴著太陽鏡在醫院門口下的車,既然來了還是應該認真些。這里面沒有別的意思,他早過了莽撞血拼的年齡,三十四了,睿智也說不上,比如夾在風衣下面卷成筒狀的《國家地理》雜志,頂多考的是對手的智慧。下車后他注意到天色,收起眼鏡到一樓急救室打探,然后給小皮掛個電話,小皮在內層三樓,聲音比原來平靜多了。他知道我要來?我是他的定心丸?他皺著眉頭穿過花壇和住院部大樓,他不喜歡醫院的氣味,有好久沒上過醫院了。好多次該來,不來身體不答應,好在他不是由身體擺布的人,自己點點藥挺挺又過去了,不上醫院不是因為錢,主要還是忙,瞎忙,到后來不忙了身體不適也習慣成自然地挺著;也是擔心一進去捅出大紕漏,身體和醫院拉清單算總賬。閑下來他和過去忙碌日子算過賬的,幾乎沒賬好算,算盤珠子滾一地,轉得好看。一個男人要什么好看呢。怎么說呢,總之就像身體一樣,還不是那樣糟糕,還過得下去。一個人總是容易過下去的。

剛進內一層收費大廳迎面碰到個朋友,不是她喊他還沒注意。他收住步子,搓著手掌,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她則在交費隊伍末尾熱情地拉住他的手。“是敏敏啊,”他字斟句酌小心翼翼地說,“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真實情況是他一時記不起她的姓氏,她是他剛工作時的同事,一起在一個條件艱苦的鄉鎮呆過一年多,他調走的時候她是小會計。她說他怕是會記不得她了。怎么會呢,他說。她說這些年可好,最近可好。“瞎混。”他實事求是地說,說完謙和低調笑了笑,“上去看個朋友,你是?”她說她在住院,“小毛病。”她薄施粉黛,短發微黃,穿著一條醬色的呢裙子,上面是件草綠色馬甲,高個子,但是偏胖,看起來不是那么勻稱,他想起過去她很瘦,印象里是個營養不良眼睛明亮的女孩子,一點點孤傲。她斜挎著個貼著卡通圖的包,一只長耳朵齙牙齒的兔子。她白皙的手掌,微涼的手指,直爽的熱情讓他有一種久違了的舒適以及由之而來的小小的不適應。她右手抽開前他注意到中指和食指上并排的兩顆銀白色戒指。這是何含義?還能有何含義?他在心里算她的年齡,三十二?他突然記起她姓劉,劉敏。這讓他松了口氣,甚至有點高興。

“劉敏,”他說,“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你,我們有多少年沒見面了?”

“就像昨天呢,”她說,“其實我天天看見你的。”

“天天看見我?”他重復一遍。

“你有張相片在下面辦公室鏡框里,”她說,“穿制服的,我的貼在你下面,掛在墻上。”

“還在?”

“在的。”她強調說,“一直在的。”

愚蠢的相片,他想。他記得離開前取下來了。他辭職已有多年,從現在的情況來看當初的舉動可能冒失了點,盡管他不愿想這些,“留在那個單位里面又有什么意義可言?一個人怎么可能在那里面消磨一輩子。”他總是對自己說:“這不可能。”當然,現在他不會說這些無意義的話給自己。有時他會想如果留在單位可能生活會平靜安逸一些,不過他也不確定這點。他看見那個小伙子從相片上走下來給了他一個悲傷無言的擁抱,他推開他,把臉對著眼前的女人。“這些年都沒動?”他的樣子顯得有些愚蠢,“如果方便麻煩你幫我取下來。”

“送給我收藏?”

不是調笑的口吻,甚至連笑意都沒有,說笑話的人當然是不能笑的,所以他只得笑了笑。她臉上的線條仿佛比印象里要清晰些,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甚至說得上舒服,符合他的審美觀和嚴肅一面的趣味,如果嘴角的那條皺紋往下拉點更好了。隊伍在往前移,一個老太太靈巧地插到她前面,緊緊掛在前面一個女人的臀尖上。他說看完朋友再來看她。“你的電話號碼是多少?”他摸出手機,她顯得有點不必要的緊張,她說說你的號碼,我記下來。“1378……138……”他記不得了,“還是說你的,我打過來。”他照她說的數字按下去,她的兔子唱歌了。他點點頭,“OK,”他說。

“你會打給我吧。”她笑了。

“當然。”他伸出一個指頭,她不笑的時候更符合他的審美。“我得要回我的相片。”

“那就不要給我電話。”

他笑了。電梯剛剛上行,他朝樓梯走去,一步跨了三級,他想如果她看著他背影,也許她會和相片比較。他回頭匆匆瞥了一眼,她沒有看他,正勾著頭撥弄電話。她在儲存新號碼,他想,這樣接到來電就不會是冷冰冰的一排阿拉伯數字,而是舊相識的熟悉名字。當然,他并不確定會給她電話。

一張愚蠢的舊相片足夠了。

他沒料到會來這些人。過道上站著好些許久未見的朋友,有的熟悉,有的不熟悉,有的半生不熟一時記不起名字。他的招呼打得不大自然,和老朋友楊林、張虎兩個握手寒暄后他略為拘謹地站在他們邊上。大家都是電話召來的,他數了數,他大概是介與個位到兩位數之間趕到這里的,八九不離十了,這樣一算他顯得可有可無。這樣的好處是沒有壓力,報個到看看情況,閑得慌翻翻雜志,就一本雜志,不必難為人家猜了。這樣想著他就吐了口氣。對方好像沒有來人,他們證實的確如此,“到處都是我們的人”。他說小皮人呢?楊林朝對面辦公室呶呶嘴。他走進去,小皮坐在辦公桌前一手托腮一手拿著手機大聲說話,他的臉腫了,血跡很顯眼,好在運籌帷幄神情鎮定,既是戰斗員,又是指揮員,反倒顯得天庭飽滿紅光滿面。“內三,對,三樓,不是不是,那外三。對,內外有別。”等他掛了電話李志說還好吧?“就這個樣子,”他抽吸鼻子露出一個自我嘲諷的笑,“他們打我老婆。”李志說王玉還好了?“她沒事,問題不大,我都替她背的,誰叫我是男人呢。”說著對李志狡黠地眨眨左眼,“我也廢了他們兩個。”這時進來兩個醫生和一個警察,他奇怪竟然有警察,小皮的電話又響了,他退回到走廊。走廊上也有兩個警察,他們先來,適才在另一間辦公室。原來早已經報警了。

他們幾個呆在走廊和通往陽臺的過道連接處,有一搭沒一搭聊天,在這里他了解到事情經過:中午時分小皮攜妻挈子到天寧市場買電熱毯,店家很熱情,試了一條不熱,再試,再試一條還是不熱,或者不是想象中的熱,和店家的熱情完全相左,就準備走,店家不滿意了,說是調戲感情,雙方起了口角,吵架沒好口,店家那邊是兩個女的,撕扯下王玉吃了虧,小皮身量小力氣弱,一看妻兒危矣操起板凳就是幾下,店家的男主人(一條壯漢)趕來輕松地把小皮繳了械,可能出于生性敦厚,要不到底是做生意的,行事前算了筆經濟賬,繳槍不殺,只是把小皮的頭夾在腋下估摸著輕重用膝蓋或老拳來了幾下,所以小皮并沒因此慘不忍睹,而是像電影里面化妝后的戰士,掛點小彩,反而英姿勃發了。

“就是這個。”楊林抬了抬下巴說。一個足有一米八五,體格壯碩,穿著中長黑棉衣,愈發顯得龐大的中年男子,一手提著吊瓶一手小心翼翼地扶著個受傷的女人從走廊走過。小皮比李志要矮半頭,李志身高亦不足道,一米七上下。反正小皮的身量按說根本無法打架,年輕時打架吃過苦頭,一次被人掐住脖子按在墻上,脖子隨著人家胳膊緩緩上移,最后腳尖墊得像跳芭蕾舞。練芭蕾是很苦的。他有另外的正當職業,手上的活,掌方向盤,算是有單位的人。至于叫來的朋友,誰沒有幾個朋友?沒幾個朋友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意義可言?這幾個朋友沒有對走過的壯漢作出評論,有人模擬兩可地說這男人看起來好像有五十多歲了。也沒有人對這句話發表意見,不是忌憚壯漢,小皮這邊優勢明顯,不發難已經是對老同志體恤,也是考慮到警方面子。當然,沒有人想惹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時兩個民工抬了副擔架上來,長頭發堆在長銹的鐵桿上。擔架停在過道里。

“又一個女的,”楊林說,“他們傷了兩個。”張虎說小皮手還真毒,不會死人吧?“不會的,小皮抄板凳打的,”楊林用手比劃出一本雜志的大小,“小板凳,過去搓衣服時塞屁股下那種。”

張虎表示相信:“他用這樣的武器就是廚房大師傅拿鍋鏟把,稱手得很。”

一個四十歲左右被稱為羅總的男人認為她們是假裝。他戴副玳瑁眼鏡,指間夾著支雪茄,氣質在這場合有一定的說服力,“他們要不是裝成這個樣子我們得放過手?”他頭微微左傾,自問自答,“不可能嘛。”

“小摩擦小沖突,”張虎說,“問題不大。”

“隨便他們,他們要大我們就大,要小我們就小。”

“大不起來的,除非他們是不想做生意了。”

“我從不去那些小店子,討嫌得很。”

“羅總你長得真像曾志偉,真的,他戴眼鏡就這個派頭。”

羅總哼哼著掂量著話未置可否,拇指食指捏著未點燃的雪茄在鼻頭下面像拉動心愛的馬頭琴來回梭動,實際上除了輪廓多少相似外他比那個演員要好看點,高一點,“有人這樣說過,我沒接受,很難接受,”他顯得有些傷心,粗大的雪茄像多出的六指指著李志,“這位老兄比我更像大哥。”他嘖嘖嘴巴,“多拽的風衣啊。”他甚至用手摸了摸風衣的下擺。

李志把風衣扯回來,他已經有點后悔穿風衣了,他不想有人拿這說事。

楊林介紹說這是小皮單位的羅總,握手之后羅總滿足地點著了雪茄。李志抽回來的手插到風衣口袋里,心不在焉地撥開太陽鏡腿去摸煙盒,這副雷朋是老前年花千把塊買的,一年多沒戴了。他的手指在煙盒和眼鏡腿之間游離,猶豫著是否摸出煙來。他的煙不像眼鏡那樣有個不錯的牌子。猶豫間一個保潔工走過來讓他少了思量,這個皮膚黝黑的老婦女讓羅總把手上的煙卷熄了,她指了指煙,又指指墻上“禁止吸煙”的標識。“這不是鄉里的草煙,是雪茄,”羅總和顏悅色地教導她,“只要不抽自己會熄的。”她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直愣愣地看著,“好,好,我不抽了,”他盤起左腳,把煙頭在鞋底上蕩了下,彈彈灰,放進西服口袋里,又不大放心地拿出來看看,再次落袋。

對方來了幾個家屬,三女一男,年紀不輕,看起來沒什么分量。幾個人在過道里嘟嘟囔囔,聽不清說些什么,想來不是好話。這時候羅總來回踱了幾步,把雪茄摸出來含在嘴里又點上火,誰也沒想到他點火后會發射,“吵個毛啊吵,個子小好欺負是吧,”羅總情緒激動地吼道,“王玉那么老實個女的,說話都從來不大聲的,會先動手打人?無法理解不可理喻,我想不通,”他像個老農吧嗒吧嗒地猛抽幾口雪茄,然后從嘴皮上拿下來夾在指間指過去,“安靜,安靜,”不是粗暴的命令,而是祈使句,幼稚園阿姨對小朋友的懇求口吻,“容我安靜地想想,我是個死腦筋,想不通我會戳出幾個眼的。”他點點頭首肯了這點,“總會通的。”對方完全被震住了,己方也沒料到他會來這一手,總之爆炸過后這個世界突然獲得了奇怪的安寧。警察走了過來,小皮也出來了。“要是不處理好我直接找你們李局,”他意猶未盡地沖警察說,“不過我相信你們會處理好的。”警察對他說保持冷靜,不歸他們處理,轄區派出所馬上來人了。羅總說他對自己如此冷靜已經很吃驚了。警察倒是一點都不吃驚,看了看又走到房里。

小皮過來要支煙抽,楊林說這里不能抽煙,讓他把臉上的血跡去清洗清洗。小皮說不要緊的,“王玉人來吧?”他咧開嘴把煙卷插進去,“她倒是沒必要來的。”羅總認為她來醫院檢查為好。小皮說她剛才打了電話,說是一會就到。一個取來相機的朋友給小皮摁在過道墻上拍了幾張臉部特寫留作證據。警察從辦公室里探出頭又把小皮招了進去。

李志在走廊和通往陽臺的過道間走了兩個來回,在陽臺上站立了會又回到走廊,側身給兩個指頭擒著塑料小杯的婦女讓道,身體貼在醫務監督欄前。監督欄里的相片擠擠挨挨,上年紀的副主任醫師寶相莊嚴列在上面,上面的環境相對寬松,小護士列在下面幾排,臉蛋憋得通紅,難得有酒窩也有笑容。這個羅漢疊得真不簡單。他手指彈動著,輕輕吐了口氣,思索著是否要去看看劉敏?是否要送點錢?送多少錢?還有,他拿不準是否要給小皮送錢,按說是沒有必要,到時再看了,跟著大家走吧。但愿他們步子不要邁得太大。

走廊遠處過來個女人。肥而不膩,品位不俗。這是待她走近了才清晰呈現出來的,稍遠時他們頗為留意(也沒別的事好做),這會眼光反而有些飄忽。那女人卻好像撩起了興趣,由不得他們虎頭蛇尾敷衍了事,笑盈盈地欺到他們跟前。她穿著合體的西服,掛著紅白相間的吊牌,左手夾著一沓資料,自我介紹是醫院的行政人員,想了解下他們對中醫的看法和態度。“不打擾你們吧?”得到肯定的答復之后她謝謝大家,“還要麻煩你們填張表格,很容易的,劃劃勾就成。”她把他們引到左手邊的一間留觀室,把表格一人一張發下來,恰如其分地抱怨說上面交下來的調查任務,不落實完成交不了差。盡管沒到英雄救美的地步,有幾個人還是擼起袖子豪氣干云嚷著“拿筆來”。的確很簡單的選擇題,打勾就成,比如您相信中醫嗎?您一般服用中藥還是西藥?您最常用的中成藥是哪一種?您如何看待中醫的未來?您認為中醫是否科學?等等之類。形式主義,李志想,這個調查太沒必要了。“中醫已經有幾千年的歷史,我們都知道《黃帝內經》和神農氏嘗百草的故事,”他們填表格的當兒她用好聽的普通話念叨,大概說過很多回,就像導游介紹某個景觀,“中醫把人體看成一個完整的世界,同時這個世界是外在世界的一部分,人受制于外部世界的同時與外部世界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人體的健康取決自身小世界的和諧以及和大世界的完美互動。一個小星球,一個大星球,”她的雙手在胸前優美的比劃著。很形象,他想。“中藥是自然的造物,她幫助我們調理整飭身體機理的正常運行,比如天寒我們進補,天熱消火……”

有人表示每年冬天他都服用六味地黃丸,很好用,效果明顯。有人回憶起母親,“她好像用了一輩子陳香露白露。”

“我兒子服湯藥要備一碟白糖,湯藥太苦。”

“有點像咖啡,”她接過話微笑著說,“麻煩大家簽上名,留個地址和電話,”她說,“謝謝大家了。”有人要她也給大家留個電話,“行啊,歡迎大家有事的話到內科辦公室找我,不過,”她一邊收表格一邊燦爛地說,“我祝愿大家身體健康。”

“我們有病。”幾個人起哄著。

“你的呢,你填好了吧。”

李志說他沒有筆。“幫我劃一下,我相信中醫,”他說,“也相信你。”

她美滋滋地嘆了口氣,還是讓他把姓名地址寫下來。他接過筆按她說的做了。

“白卷英雄。”她恭維說。

他說可要給英雄一個滿分。她爽快地同意了。

美女愛英雄。哦哦,現實一些吧。那個英雄后來怎樣了?

他了解不多。他靠在條椅上一個人在里面多坐了會,拿出國家地理雜志機械地翻看,透過窗戶的稀薄陽光在銅版紙上反射出白光,遙遠的地方,美麗的地方,他的注意力無法集中,天氣還有點冷。她的身影晃動了一下,不是那個穿西裝的女人,她她她,好多個影子,就像風中的柳樹枝條一樣,他穿過她們,她們也穿過他,她們的臉像是枝條本身,又若隱若現在枝條后面,背景音樂是知了的鳴叫。他幾乎能看清她們,她她她,有的是一夜歡娛,有的則很長,她們肉體閃爍的白光融合在他捧在手里的紙頁上。

他搖了搖頭,猛地合起雜志,就像從夢里面掙脫出來。他一下子弄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坐在這里,他記得拿著雜志蜷縮在床上,彩頁隔得很近,胸脯突地一陣疼痛,然后就滑到被窩里面去了。他擼了把臉,站起身把雜志卷起來插回到風衣里。

出來后他看見王玉,她套著件綠色緊身毛衣,正和邊上的人說她的外套扭扯中丟在賣電熱毯的店子里,“里面還有大幾百塊錢。”至于小孩,他當然不能來這兒,“已經轉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他可嚇得不輕。”她個子比小皮高一點,瓜子臉,細長鼻子,比較尖銳。李志沒有馬上過去問候,他們有好幾年沒怎么說過話了。他曾經和她的同學談愛,不是她介紹的,因為她有個結識的機會而已,不過他們分手的時候王玉認為她有責任盡自己的能力讓事情朝圓滿的方向發展,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樣的結果是王玉覺得自己受到了某種傷害,比她的同學傷得還重,還置身其中,另一方面又旁觀者清地洞燭了李志是個怎么樣的人,反正她是這樣認為的。她的態度不是全無道理,雖然不是那么適宜和恰當。在情感方面,他有很多后悔。當然,他不至于和她說這些,那樣的話不止是恰當和適宜與否的問題,而是有問題了。

和王玉一起來的有個姑娘,行影不離地陪著她,她比王玉還要高一點,說不上如何漂亮,給人印象還健康實在。他現在更看重的是后一點。他漫不經心(看起來的確如此)其實頗為細致地觀察了她,她不超過二十五歲,屁股和奶子都很突出,從它們裹在衣服里的形狀看大體還是健康向上的,容貌不是那么機靈,但是五官中有種老實勤懇的思索勁頭。他幾乎斷定她沒有男朋友,因為盡管和王玉挨得很近,眉宇間還是掩飾不住落落寡歡的寂寞。在后來的一瞥里他突然回憶起他在哪里見過她,很多個一瞥終于把她湊成一個完整的人,他想起她是小皮的表妹。小皮曾經向他說過的,“我把我屋妹介紹給你好吧?她比我還要高。”這當然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兩個人都沒把這話當真,那時兩人的關系已經趨于冷淡,無話找話而已,總要說點什么。現在要他和小皮提及這個自然不好開口,當然,兩個人的關系可以修復的,基礎在那里,至少今天算是一個不錯的開頭。這些年他疏遠一些人,同時走近一些人,甚至走近想象中的人,但是并沒有真正走近,走進去,兩邊都不搭。現在的修復也不是分道揚鑣后殊途同歸,現實考量而已,走到哪一步說哪家話。話說回來,他對小皮的姻緣有過貢獻。小皮原來不是和王玉好,而是王玉的妹妹,但是他喜歡的人是王玉,這是慢慢覺察出來的。他很苦惱。他把這個和李志說了,要“志哥”拿個主意。李志頗為躊躇,拿得好就好,拿不好那可不是一般的不好。躊躇歸躊躇,李志還是摸了摸情況,“你們做過好事吧?”小皮低頭沒哼聲,李志明白了,于是嘆口氣,深感棘手。“只做次吧次,不多,”小皮說,“我和她沒興趣。”做一次也是做啊。做一次好事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做了好事然后壞事也不是難以理解,找朋友總歸是要找個自己真心歡喜的,問題是這冤家為什么要歡喜她姐姐呢?“我喜歡王玉。”小皮很固執。李志試著把這個意思和王玉說了,王玉說:“叫他自己來和我說。”李志摸不準她的意思,但還是用自己的方式鼓舞了小皮,告訴他有戲。后來果然是有戲,而且很快有喜了。李志依然記得小皮得到愛情后狂喜的臉,他擁抱住李志說,志哥,我真的幸福,好幸福,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真的不知道怎么謝你。

他摸著左臉頰奇怪自己還會記得這些,他的記性最近壞透了,好多很熟悉的人的名字半天都想不起來,一個常用的簡單字也是如此,寫出來了也覺得不像。記憶是如何選擇的?他不期望這個回憶對現在有多大幫助,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更別說紅娘了。當個笑話隱晦地提下總是可行,比較符合這件事情的氣味和氛圍。不得不說明,氣味及氛圍和內核是兩碼事,怎么說呢,他覺得自己骨子里對待感情一直是嚴肅認真的,很多時候別人不這樣覺得,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這樣認為(偶爾他甚至認為自己輕浮),就像他困惑于自己究竟是個好人還是壞人(甚至為此睡不安穩),但是歸根結底——不是蓋棺定論所謂對死人要么一言不發要么說幾句好話——他認為依然算得上一個好人,尤其在現在生活對他露出嚴肅一面,在落入這個田地的時候,他愈發相信了這點。他并沒有不可原諒的罪愆,至少他已經原諒自己了。他對人從不缺少一個好人應有的善良和憐憫:你需要安穩的家庭生活和一個主婦了。想到這個人好像是自己感情又受不了。他希望自己堅韌硬派一點。

他想找個機會過去問問王玉的傷情,近距離地觀察下小皮的表妹,如果可能不妨說說話,相互留個印象。但是羅總一直站在邊上和她們說話,說的是什么又聽不見。羅總說過王玉那么溫柔個女的,說話從來不大聲的,看來他說的是實話,至少對他來說的確如此。王玉和小皮在同一個公司工作,羅總也是她的領導。在這里談工作不大可能,羅總的右腳輕松愜意在地上打著拍子。小表妹沒什么表情,眼睛不時朝另一邊看去,那邊是樓梯口。過了一會他們走進適才填表格的留觀室。

大約一刻鐘后他有了說話的機會。羅總難得出來放風。李志進去的時候她們正擠在一張椅子上竊竊私語。王玉臉上有道細細的劃跡,其余看不出有什么傷。李志打了個招呼。她應該早看見他的,他能來幫忙她自然沒道理像原來那樣冷淡。她態度和氣,甚至有一點笑容。她說還好,沒什么大礙。“你最近怎么樣?還在工作室寫劇本?”

“在家休息段時間。”

“不寫了?”

“不寫了,暫時不寫了。”

“賺足錢了是吧?”

“賺足的,”他笑了,“怎么沒賺足。”

“準備什么時候結婚?”

“不知道,”他厭煩說這個,不過竟然說了有必要說得更清楚一點,那個姑娘眉毛低垂,并沒有抬起眼睛注意他,“連女朋友都沒有。”

“你真是一點不急。”

“急也急不來,看嘛。”

“都要四十歲了呢。”她聲音響亮地說。

太過分了,他是三十出頭,年紀越大時間的確有越跑越快的傾向,但這樣說還是過分了,四舍五入也不是這個結果。“我要癲的。”他苦惱而口齒不清地嘟囔著,無法說出別的話來,心里想這樣的女人不挨打誰挨打?他心慌意亂地瞥了眼表妹,她倒是沒什么反應,沒聽見也不大可能。李志轉身走出去,轉得有點快,剛好撞到往里走的羅總身上。羅總抱住他,做了個鬼臉,大著舌頭興致很好嗨了一聲。

“嗨你個娘個和尚,你那么興奮做什么?”

事實上他什么都沒說,推開肥胖的軀體徑直朝陽臺走去。他到陽臺上急煎煎地點了支煙卷,樓下突然傳來鞭炮聲和呼天搶地聲,過后只是一個男人悲愴的哭聲,他趴在欄桿上呆呆地諦聽,聲音漸弱,聽不見了。下面一幢平房的細長煙囪冒著淡淡的青煙,伴著青煙的是熬制中藥的氣味。兩個小姑娘在平房前面的空地上踢毽子。平房貼著圍墻,圍墻外面是條街道。他舔舔嘴唇,覺得自己的反應有點過激。完全可以自然一些,用玩笑對付玩笑,只是對于年齡他不知不覺已像個娘們一樣神經質。為什么要用娘們對付娘們呢?“這些算得了什么,”他攤開雙手問自己,然后捏緊拳頭,用力地下墜。他回過頭看了看,輕輕地把手插到褲兜里面去。

派出所來的兩個便衣已經和110做好交接。一個年長點的便衣要求星期一上午當事雙方到所里來處理,“自己協商解決也可以,莫扯皮,”還讓110的同志等等一起走,他沒有車,“事情到這里為止了。”他示意同來的便衣把做好的詢問筆錄卷宗收拾起來,準備離開。

“他們喊那么多人來啥意思?你管不管?”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粗著嗓門說,顯然是店家親戚,大概剛來不久,李志剛剛注意到有這么個人。便衣現在也注意到了,她男式女發,戴著副近視眼鏡,高而結實,雙手叉在腰上,嘴角含著支煙卷,說的話卻一點不含糊。便衣眼睛鼓鼓地看了她一眼,視線很快移開掃視一圈。“我重申一遍,事情到此為止了,誰要再生事端,誰負全部責任。”他的右手食指隨說話的節奏有力地向下戳,頓了頓,頭微微上抬,聲調放緩下來,他說,“星期一上午來派出所處理,早一點,把發票都帶來。”110已經下樓梯了,胳肢窩夾著卷宗的便衣和110聊著天也在往下走,他加快步子趕了上去。

小皮猶豫著是不是要去做檢查,從傷情來說他覺得沒去的必要,浪費錢,但是對方已經去做全面檢查了,這樣的結果是浪費誰的錢還說不好。楊林提醒小皮中學時一個同學在一場毆斗中毫發無損大獲全勝,夜里卻奇怪地死于顱內出血。小皮瞪著眼睛,“現在莫和我提這個咯,我又不是不曉得。”他問王玉去不去做檢查?王玉說不去,她沒一點問題。羅總用關切的商量口吻說還是檢查下放心,去看看嘛。她堅持沒必要去。小皮又猶豫了,李志想自己可以陪小皮去檢查,順便和他說說話。不過小皮還沒拿定主意,一會去一會不去,一會又說等一會再去。他總是這樣沒有主見,一會像只沒頭的蒼蠅又不曉得飛到哪里去了。

適才吼了一嗓子的女人和便衣過了一招之后回到病房,現在她在過道上的某一段來回走動,也就是說,在楊林李志羅總等人身側走動,她的身份大家都清楚了,叫陣的意思很明顯,走了幾個折返她不耐煩了,在走廊和通往陽臺的連接處停下來,繼續上回和便衣未完的“為什么喊那么多人”的話題,她沒有正眼看任何人,但不忌憚任何人上前接招,她甚至停頓了一會等待有何反響,沒有反響,她接著重復那些大同小異的話,好像老師不明白學生弄懂了沒有,懂了就是懂了不懂就是不懂,不要不懂裝懂。

李志第一反應是這下羅總腦殼真該弄不懂想不通了,是不是舉手回答她的問題倒在其次,很可能會要動手作為回答。但羅總根本沒接這個茬,身子往一邊側著,臉上掛著鄙夷不屑的笑,仿佛有主見的學生家長對老師愚笨的教學方法全不以為然,鼻孔里故意或者無意地發出哧哧的聲響,如果再拊掌叫好就跡近完美了。這不是香港電影,他沒出這個風頭。他甚至往陽臺那頭走去了。其余幾個人看羅總如此這般,也不好作出什么反應,羅總把自己當成大哥,大家已經順水推舟默認了這一點。李志沒想到的是小皮表妹突然會從留觀室走出來與其接上火,不過她幾乎沒說出幾句話,對方的火力完全把她蓋住了,在那女人一陣搶白之下她臉很快紅了,窘態畢現。她想講道理,她也是在講道理,這哪里是講道理的時候。她實在太嫩太沒經驗,她找錯對象了,李志這樣想著忍不住站了出來,走到表妹身邊碰了碰她的胳膊,老成持重地示意她回到留觀室去,她聽了他的話,羞憤地回到留觀室后把門用力關上。

“別這樣搞嘛,這樣搞有什么意思。”李志說。

“我就要搞,就要和你搞。”

話是針鋒相對,仔細一想又不是這么回事。她也覺察有所不妥,不過她也不認為有多不妥,就像李志不認為自己占到了便宜。

“這樣不解決問題,”他說,“你也聽見了,星期一到派出所處理吧。”

“你不是想打架嘛,你們不是人多嘛,好狠哦,我好怕,我還要躲到派出所去的。”

那個穿中長黑棉衣的壯漢走過來一言不發地把她拉了回去,她又罵壯漢,好一個壯漢,硬是沒吭聲,她回頭又罵了句,但終究收兵了。

李志聳聳肩膀,露出一個遺憾的笑容。他朝留觀室緊閉的門瞟了一眼,走向幾個同樣露出笑容的男人和又走回來的羅總。李志對自己的言行舉止大體滿意,適當時候的適當反應。

“和她有什么好講的,”羅總朝留觀室走去,“理都不要理。”

李志沒理這個話。他和他沒什么好講的。

好講的講話比他預料的來得快些。羅總進去過后一會表妹出來上衛生間,他在陽臺上看著她從自己身邊走過去,沒有任何交流。等她的事辦妥過后他們打了照面,前面的鋪墊顯然有所幫助,他們相視一笑。“別和他們吵,”他關切地說,“別理會。”她說挺煩的(聽煩的?)說著又笑了笑。這個笑鼓舞了他,他說我們以前見過面?

“不會吧?”她第一次認真瞅了瞅他,“在哪里?”

他裝著想了想,“只是覺得好熟悉,一定在哪里見過的。”

“我很少出門,”她又看了他眼,“你長得蠻像李小龍。”

功夫明星,一個死人,一個幽靈,曾志偉的前輩。這是對解圍的獎勵?為什么總要和那些飄渺的人物聯系在一起?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我也姓李,五百年前我們可能是一家。”

難怪,她說。“你姓什么?”他說。

“我也姓李。奇怪吧。”

“有意思。”他想說他們也有可能是一家,但這可能太冒昧了。

“你寫劇本?電影劇本?”

他說和電影沒有關系,一般是舞臺劇,偶爾接電視劇,更多時候在胡思亂想。她表示出了一定的興趣。“我就佩服有知識的人,懂得多,看問題透徹。”

他很慚愧。“談不上,”他說,“糊涂可能更好一些。”

“你們總會有一些新奇的思想和有趣的看法,很有意思。”

他含蓄地微笑著,如果她這樣認為,實在無意去辯駁她。

“寫劇本的人的生活是不是比較奇怪?”她天真地又問,“像戲里面一樣?”

“我不知道。”他遲疑著回答,忍住沒說“為什么這樣問”。他說他并不了解別人的生活,不真正清楚其他人是怎么生活的。沒有一個參照物,所以感覺可能是錯的。他們一起往里面走去,“你的生活呢?”他說。

“我的生活還沒開始。”多么天真,怎么可能,相對四十歲的男人來說?她莞爾一笑,“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

他們走到留觀室的門口,羅總寬闊的背正對著門,頭湊在王玉臉上忙著什么,眼睛里的渣滓?面頰上的傷口?一秒鐘,他走了過去,走到扎堆的朋友邊上。她多呆了那么幾秒才走過來。她挨著他站著,臉蛋嚴肅得要命。他正思量著怎么開口,她突兀地說,“冬天也不像冬天的,不下雪,一點兒也不冷。”

“暖冬。”他說,“我喜歡暖和的天氣。”

“我不喜歡,你認為這正常嗎?這世界不紊亂了?”

沒有分歧。他希望自己幽默一點,“應該給世界服一劑中藥。”

她沒說話,她不覺得這有什么幽默的。

小皮這頭蒼蠅嗡嗡地從樓下盤旋上來,他的頭臉已經清洗干凈,他帶來一個消息,說店家和李老二是親戚。李老二是石油公司司機,打架坐過兩年牢又出來好些年的,和小皮楊林一起打過牌。羅總弄清楚過后說老二算個雞巴(真的算個雞巴哦,這個老二),這人早都過時的,不值一提。“他打牌脾氣還好,一起打過幾次,”小皮說,“輸錢屁都沒放一個。”羅總說愿賭服輸,有什么屁好放的。李志也認識李老二,小皮問他老二現在社會上到底混得怎么樣?“他沒混吧?他應該是老老實實上班去的,”李志心情不壞,“我一個弟兄把他整得夠嗆,一點皮都跳不起來。”小皮說我不怎么了解他,你們這樣一說我心里就有底的。說話間一個女人上了樓,她走過來和小皮、楊林打了招呼,正是李老二的老婆。她的態度比抽煙的女人強很多,言語間帶著笑容,盡管也有抱怨,但這只是親情流露,而且很好地控制住了這種情感。“我們都在事情也不會發生,發生了又有什么辦法呢,盡量往好的地方走,莫扯皮打架,”她說,“老二在跑車,這個事情我都不敢和他講,怕他又惹出皮絆來。”小皮說不得的不得的,你放心咯,沒得事的。

“牢真不是人坐的,誰想去坐第二次呢,誰忍心讓這樣懂事的女人守活寡,誰又能擔保一個女人能守多久活寡呢。”羅總看著老二老婆的背影說,小皮笑了,大家都笑了。

小皮還是去做了CT檢查,他姨夫和姨趕過來后認為檢查了才能放心,小皮是他們帶大的。他們和表妹帶小皮下了樓。朋友們在走廊里又呆了一陣過后覺得可以走了。再待下去也沒什么意義。開始是羅總接到電話需要去公司,王玉也需要去一下,羅總說,“王主任你也要去。”王玉在公司負責辦公室。大家一起下了樓。羅總和楊林開車來的,在車前給小皮打電話,小皮急匆匆小跑過來話別。上車前朋友們說有事打電話,小皮嗯嗯應著。王玉也這樣說的時候他沒出聲,她又說,“你聽見了沒有?”小皮不高興地回嘴道,“我能出什么事?”王玉嘆了口氣。羅總對小表妹說把你哥哥照顧好,這里靠你了。表妹不耐煩地說你不說我就不照顧他了?小皮說沒得事的沒得事的。李志決定留下來再陪小皮一會。他幾乎覺得他是剛剛來到,小皮就他一個朋友,他們的友誼在那里,只是友誼,他不會說表妹,那是以后的事。以后也可以不說,不用小皮說什么,他覺得和表妹的溝通并無障礙。

CT室在住院部一樓,隔花壇很近。有兩三個人在等待檢查,他們交了表坐在另一張長椅上等。小皮向老人介紹李志,“這是我最好的朋友”。姨夫有一張老干部的臉,退休前是水廠廠長。李志準備給他敬支煙,想了想他還是決定去買一包好點的。

他在醫院門口的商店買了包硬殼中華,自己先點了支,穿過花壇時他的電話響了,“站著別動,”陌生的號碼,電話里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舉起手來。”他站定住,手倒是沒舉起來,“請問哪位?”笑聲,劉敏坐在草坪玉蘭樹下的木椅上,揮著手朝這邊微笑,他揮了揮手,斜插過去,“怎么坐在這里?”她往左邊挪了挪,給他讓個位子,同時把電話塞到小兔子包里。“我準備忙完了去看你的……”她說就在這說說話挺好。腳邊開著幾叢花,深紅,月季還是玫瑰?遠一點是幾株矮小的茶樹,樹葉烏青。

“你沒有聽出我的聲音來。”

他說他馬上反應過來了。“我現在腦子總是慢半拍。”

她問到他的愛人和孩子(不問也不大可能),他撒了個謊,他厭煩了為什么和吃驚。

“就那樣,孩子一歲了,男孩,”他說,“皮得不得了。”

“那你結婚夠遲的,”她說。

他慶幸自己撒了謊,他表示的確夠遲的。“你呢,你孩子多大了。”

“十歲。”

“天,這么大了,他爸爸做什么的。”

“不說他,我不想說他。”

他輕輕哦了一聲,用舌頭抵了抵上顎。她也可以撒謊嘛。

“沒什么了,離婚了,”她反倒像是在安慰他,“他也不喜歡我說他。”

“下面的情況還好吧,”他換了個話題,很有興趣的樣子,“好多年沒下去了。”

“老所長退休了,新所長是個轉業軍人,新打了一塊坪場,車也換了臺新的。”

“現在是什么車?那臺吉普是該換了。”

“你還記得原來的吉普啊。”

“當然,我的技術就是在那車上磨出來的。”

“在吉普上你摸過我的光腳,從赤裸的腳踝到光潔的臉。”

他沒一點印象,赤裸也好光潔也好,那中間關鍵一節該如何形容?略過不提?她顯然注意到了他的笑,“你記不得了?在渭水下隊,夏天,車上就我們兩個,其余人下河去了。”

他記得老吉普,記得渭水這個地方,還記得愛過一個叫吳利的姑娘,無望的愛,當年辭職多少也有她的原因,但是他也只記得這么多。不過摸摸腳也有可能。

“好像是有這么回事。”他若有所思地說。

“當然了,你莫裝了好啵。”

“后來呢?”

“后來我摸了你的臉,”她頓了一下,又說,“還有其他地方,你捉著我的手。”

“這樣說來是我強迫?”

“有一點,不過想來我是情愿的。”

“你說的真的還是假的?”

他指的是整個事情,但是她盯著他說她是真的情愿的。她繞圈子,迂回的樂趣。直說吧,說完了好結束。

“再后來呢,后來我們怎么了,”他說,“兩情相悅?”

“你是指那件事?”

“是啊,就是那件,”他把聲音放輕一點,估摸著她想要的效果,“我們……”

“你一點都記不得了?”

他嚇了一跳,“我記不得了。”

“沒有,”她說,“我在夢里做過,這不算。”

他幾乎笑了出來。中年女人的愛和夢想?是不是到了這個年紀經歷過許許多多之后的女人都是這樣調情的?他想和她說他有大半年沒碰過任何女人,他需要的是真心實意過日子的姑娘,不管有沒有,不管自己是否適宜這樣的姑娘,他是嚴肅的,他不喜歡這樣的調情。

“對,這不算。”他說。

“你不想問一下我的夢?和你有關的夢。”

“算了吧,”他求饒了,“我了解自己,我曉得我是怎么做的。”

“我第一次知道可是大吃一驚。”

“再說下去我會以為我們兒女成群了。”

“有時我也這樣想,但是我們并沒真正做過,這不科學對吧。”她笑瞇瞇地說,“盡管……盡管愛是超越一切無所不能的。”

“你說的是愛,”他語帶譏諷,“換句話說,你到底是愛還是想和我做愛?”

“你認為呢?”她說,“這是兩件事嗎?”

荒謬。她竟然這樣反問,就像是從來沒在這個世界生活過。

小皮終于像個朋友一樣出手了,他從電話里伸出細胳膊拉了他的志哥一把,盡管很沒必要,李志還是大聲說我就來了,馬上來。“我得走了,”他摸出錢夾,手指搓了搓兩張票子,塞給她,他說呆會要是忙就不去病房了。她堅決不要,他沒再堅持。

“我不要錢,我又不是賣的。”她柔和地說。

他驚諤地表示她是個天才。但是她像是沒有聽見,臉上掛著神秘而恬靜的微笑,似乎滿足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走了十來步他能看見小皮還是原來的姿勢坐在椅子上,兩個老人站著和他說著什么,而表妹站在花壇盡頭的一棵老榆樹下。他看著遠一些的地方,而差點把近在眼前的表妹漏過去了。看見你和一女的在那邊說話,她這樣和他說。他輕松地說是原來的同事。她甚至看見他給那女的塞錢了。他急忙說她生病了,在這住院。她笑了笑,“我嫂子說你是個花花公子,老流氓。”一個新證據,而且眼見為實。“她這樣說?”“我不相信,你看起來不像,”她又說,“我不喜歡背后說人。”好習慣,判斷一個人最好的方法是和他接觸,作出自己的判斷。他欣賞這樣開誠布公的談話方式,“人難免被人在背后說的,只要說得真實,實事求是。”他撓了撓頭發,“她一直對我有成見,不過沒想到會有這樣深的成見。”

“她就是這樣的人。”她說。什么樣的人,那個不小心的偷窺改變了她的看法?她們一直形影不離,他以為她們很親密。他拿不準該如何表態。

“我能不能請教你一個問題?”她說。他說盡管說,只要他能回答。

“我應不應該和我哥說那事?”

“什么?”

“你知道的。”

“我沒看見,”他馬上覺得這不是正確的態度,“沒什么吧,那很可能只是一個玩笑,”他很想和她說成年人偶爾隨便一點率性一點,不是什么事,就算真有點什么也真的沒什么大不了的,但他擔心她接受不了,她還年輕,“沒事的,想簡單一點,別操心。”他安慰她。可憐的小妞。

“你不認為很曖昧很復雜嗎?”

“相信我,真的別把這事放在心上,好好過你的。”

“問題是我做不到,我一點都不好過。”

他能感覺到她的痛苦,人在年輕涉世未深的時候太看重愛情和倫理,敏感且單純。他想起自己這么大的時候也有過類似的一些想法:一生愛一人啊,賺大錢娶心上的姑娘啊,光榮和夢想啊,干凈誠實的生活啊。他的心一陣抽緊,他幾乎像一個老年人那樣憐惜她了。

“快樂些吧,”他差點說出我的孩子來,“如果他們都好過,你為什么要難為自己呢。”

“他們真的會好過嗎?有真正的快樂嗎?”

“不管他們,我們多關注自身,自己的快樂更重要一些。”

“你怎么以為我只是在關心他們呢,我都不知道怎么開口,事情是這樣的,”她繼續說,“怎么說呢,我哥把我介紹給他,我們見過好幾次面,我們已經是朋友了,而且算是確定了關系,他怎么還能這樣做,她又怎么能這樣做呢。”

“他還沒結婚?”他幾乎喊了出來,但是溜出嘴唇的時候聲音卻很細微。

“我現在真不知道怎么做了,我嫂子這不是欺負人嘛,這是一個嫂子應該做的事?敢情我還叫她嫂子,我還要讓著她了。”

他盯著樹干上一條蠕動著的淡黃小蟲,它正費力鉆到干裂的樹皮里去。他奇怪自己一分鐘前的那些想法,但現在他并不覺得有多難受。

“你現在不覺得我是杞人憂天了吧。”

“我不曉得呢。”他輕聲說。

“你是說要我和我嫂子爭嗎?你不覺得那有多齷齪多惡心?”

他覺得惡心,不過他說和王玉坦率地談談可能會有好處。她說王玉不會承認的,除非在床上捉到他們,但是想到這個她都想吐。

“我不知該不該說,我甚至覺得我哥把我介紹給他就是為了讓我嫂子知趣收斂些,我像是莫名其妙地掉進一個圈子,真的不曉得怎么搞了。”他一言不發地站著,她伸出手把落在他頭上的一片葉子撣掉,她說,“你倒是和我說說我該怎么做啊。”

他真的無能為力,“我不知道,我沒什么好辦法。”

“你應該懂得很多,否則你怎么寫劇本呢?”

“那是垃圾。”他干脆地回答道,“我已經不寫了。”他站在這里夠久了,這不大合適,但是在轉身之前還是忍不住問,“你愛他啊?”

她瞪著他,她是要他解決問題而不是提問來的,她已經夠煩了。他沒有資格和權利這樣發問,他不能輕巧地侮辱一位年輕女性,她的眼睛告訴了他這點。他轉身慢吞吞地走開。

他和小皮說沒事他先走了。小皮說馬上就好,一起走嘛。他把他拉到椅子上,掏出煙,剛剛開的一盒。小皮的臉在淡青色的煙霧里不像開始那樣好看,顯得有些委頓和黯淡。他并不為小皮擔心,他應該算是了解王玉的,有時候她好像把一件事情弄得很糟糕,難以收場,但是她有能力把整個事情微妙地控制住,方方面面擺得很平。強大的統治力與和諧平衡才華。就像她和小皮閃電般結合給她妹妹沉重打擊,但她們從沒爭吵,現在依然是好姐妹。了不起。他看見小皮姨父姨媽在花臺前對一株花指指點點,他們的女兒已經走到他們身旁。

“夜里我請客吃飯,娛樂娛樂。”小皮說。

他說沒必要破費的。小皮說可以簽單的,再說費不了幾個錢。“我現在有錢了。最近混得還成,認識好多有面子的人。”

“我曉得。”

“志哥我們認識有多少年了?十多年了?”小皮抓住他的胳膊說,李志點點頭,不知他為何提起這個,“有段時間你不和我玩,我心里很難受……”小皮吞吞吐吐地仿佛很難表達出這種意思,“想去找你又不好意思,怕你瞧不起我,不過我知道我們好……”

“沒有的事,”李志不好意思說什么,也不好意思什么都不說,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別提這些。”

“不說不說,”小皮說。

剛抽完一支煙他的手又被小皮抓住,“他們來人了,”小皮說,“李老二來了。”

他看到五六個男人在朝這邊走過來,戴眼鏡的女人也在,老二走在最前面,棉大衣敞開著,一扇一扇的。“你認識老二是吧。”

“沒關系的,”李志說,“沒多大的事。”

小皮主動站起來迎上前去和李老二打的招呼,他已經是坐立不安了,他試圖拍拍老二的肩膀,但是被老二撥開了,“莫動手動腳的,”老二說,“你講這個事情怎么搞?”小皮垂手立著說他不曉得是老二的姨,早曉得就沒得這些事的。“現在曉得的嘛,現在你講怎么搞嘛。”老二說著不輕不重地當胸推了小皮一下,他要小皮莫動手動腳,自己卻動手動腳,小皮不曉得怎么搞了,茫然地看著老二和老二身后的幾個人,接著回頭看李志。李志已經走到小皮邊上,他往前又走了一步,掏出煙遞過去,老二沒接,老二說打的是我屋姨,親姨。“都幾個熟人,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和顏悅色,好心腸的和事佬,皆大歡喜的中間人,“我擺桌酒,大家商商量量解決了。”老二說這不是請客吃飯的事,人都睡到醫院了,醫院等著交住院費。李志說先自個付自個的,到時候再扯好不好?“剛才和你愛人說得蠻好,沒問題的。”老二說人熟理不熟,人傷成那樣沒幾萬塊錢……現在醫院就要一萬。聽到這個數字李志明白自己這張臉不值錢,這是在一張白紙上胡涂亂畫。他注意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不知道他們注意到了沒有?他把手插到口袋里,謹慎地選擇字眼,他說派出所來過了,交代是星期一去所里處理。

“星期一是星期一,今天是今天,我屋姨現在睡到醫院了。”

“我曉得,大家保持冷靜,事情鬧大都不好。”

“你是老大?”

老大走了。“我不是,我怎么會是,”李志說,“都是朋友。”

小皮的姨父擠到前面說搞什么,你們這是搞什么?他的話沒多少震懾力,自己很激動,對方卻沒當回事。戴眼鏡的女人迎上前說老狗日的要看熱鬧死遠點,這不是你說話的地方,當自己是個東西了。“你不是說要和我搞嘛,”她對李志說,“現在搞嘛。”他還沒作出回答一個瘦子又沖他咄咄逼人地伸出食指,“是你講腦殼想不通要戳幾個眼才得通是吧?”指尖幾乎觸到他的鼻尖。這不是他說的,他沒說過這樣的話,但無論誰說的,有這樣和人說話的嘛。他抿緊嘴唇,盯著眼前長指甲里碩大的污垢,覺得全身開始顫抖了,細微的倔強的暗流,可怕,他不知道自己會作出如何反應。他看到手指縮了回去。“你腦殼小時候是不是被門夾過的?”瘦子說,“我看你腦殼硬像是被門夾過的。”他還沒作出反應,眼前一花,突地冒出一片星星,指甲里的污垢砸到眼底,直往心底里去。他屈下身子,讓自己站穩一點,他知道在哪跌倒了在哪爬起來,更知道跌倒了就很難爬起來。他在黑暗里讓自己別倒下。又一只拳頭砸上他右臉,他踉踉蹌蹌退出好幾步。“不要打人,不要打,”一個尖利的女聲,兩只胳膊像那聲音把他圍繞住,“你們這是干嘛啊。”他模模糊糊看到劉敏的棕色皮鞋和醬色呢裙子,她放開箍住他的胳膊,像一只母雞護在前面。他雙手按在膝蓋上,他感覺鼻子歪到了一邊,氣出不順暢,要走好遠的路,不再是兩點之間最短的那條直線,需要嘴巴的幫助。一本雜志掉在他兩腿中間,鼻血滴答滴答滴在光滑油亮的封面上,緩緩地漫過深邃的大峽谷,飄渺的一朵白云,一個大寫的英文字母“Y”。他吸吸鼻子,把鼻涕和血咽到肚子里。五臟六腑火燒一般,他想躺下去,灰燼一樣虛弱,感覺自己要死了。

有人在喊要死了要死了。是在說我嗎?事實上沒人關注他,是老二老婆跑來說她姨要死了。她按著肚子說了幾遍,她的話像她的身體一樣軟。小皮被他們裹脅在中間,而李志像被洪流拍打到岸邊的樹葉,混雜紛亂的悲慘聲音喧囂過后很快都消失了,聲音不見了,人也不見了。幾個從CT室出來的人又走了回去。劉敏扶著他的臂膀,說沒事了沒事了,她的手指撫摩著他的臉,“這些畜生,”她拉著他往前,就像從岸邊拉到更安全的地方,“我帶你看醫生,上點藥。”他說他自己去,他想掙脫,可是沒有氣力。

“我想掛瓶點滴,我要躺下來休息會。”

她說她知道,“一會兒就好了,”她說。

“你沒必要這樣,你還在住院,我自己能行。”

“行了行了,讓我救人救到底吧。”

“剛才是說誰死了?”

“誰死了?”她說,“醫院總是要死人的。”

她掛了號,帶他到急診清洗創口,傷得沒有想象的那樣嚴重,氣息好像又走回到老道了。劉敏和醫生說他想要開張病床打吊針。醫生蹙著眉頭給李志把脈,左手換到右手,然后聽聽心臟,聽完緩慢地把聽診器收起來,用圓珠筆頭刮了刮眉毛,剜了李志一眼才說,公費還是自費?李志說自費。劉敏說她是公費,開她的名字行不行?李志說別這樣麻煩了。醫生也認為這樣不妥,批評她做事沒計劃,一開始用她的名字就會好得多。醫生說先打一天點滴再看看。脈象上看是中氣不足,氣血虛弱。“你是不是經常覺得腰膝酸軟虛弱無力?”李志還沒給出回答他又問劉敏,“他是不是有這種狀況。”他書寫了一張滿滿當當的處方。“一樓劃價,四樓內科病房掛針。”

“他看出我是你愛人了。”出來后她笑兮兮地說。

他看了看她,誠懇地說,“謝謝你照顧我。”

他跟在她屁股后面。她的左鞋跟隨著步子一扭一扭的,好像被她的身體壓得彎曲,隨時可能斷掉。他心里覺得別扭,又有些感動,想自己可以送她一雙鞋子。為什么送我鞋子?如果她這樣問他就和她坦白地承認他是一個人。單身。你可以給我介紹個朋友,這雙鞋子算是提前送的。給紅娘送鞋是這里的風俗。當然,他只是想送她一雙鞋,這樣她會顯得好看些。

藥房劃完價到賬房付款她搶著要來,黑色的莊重的老式皮夾,一塊漆皮輕佻地脫落了。他當然不能讓她付,“我自己來,”他說,他的手擋住她掏錢的手,他太著急了,皮夾掉到了地上。他躬下身拾起來。內襯里嵌著一張相片。這是嵌愛人或者孩子相片的地方。他的指頭緩緩移開,他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眶。

“我的相片?”他自言自語。

“我的相片。”她說。

“怎么可能,”他不能理解這個。一個玩笑?“你不是說掛在墻上嗎?”

“墻上的東西可以取下來。”

“這不真實,”他古怪地笑了下,“沒得這邏輯。”

“別嘲笑我,你用不著這樣。”

“我沒這個意思。”

“把錢包退我。”

他沒有聽見。他無法當作一個玩笑,他正癡呆地看著錢夾里修剪過的相片:短發,濃眉毛,澄明的眼睛,嚴肅的嘴唇,生氣勃勃的臉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愚蠢。他腦中閃過好幾年前在人民日報上見過的一位十九歲年輕戰士蒼松翠柏中的彩色遺照。他的食指悸動地拂過透明的塑料殼,他眨眨眼睛,舐了舐干燥的嘴唇。他看到她的皮鞋尖上小塊黃泥和半幅裙裾,一位并不存在的未亡人,一個半信半疑的遺腹子,一闋似是而非的安魂曲,一首唱不轉的雅歌。他的血從鼻子里再次滴落下來,她大驚小怪地提醒他,他笨拙地抹干錢夾,接著是上唇,他搖頭示意無礙。

“可能是太漂亮了。”他這樣嘟囔著解釋。

他把錢夾還給了她。她給他從包里撕了一張紙巾,付了款。取藥。電梯把他們送上四樓。在電梯間里他把墨鏡摸索出來戴上,這樣好看多了,看不出什么傷,甚至像電影里的某個人物。我們生活的某個時刻和這些飄渺虛無的所在聯系在一起也并非那樣難以接受,他瞅著不銹鋼板壁里略微夸張變形的臉,他垂下頭,又看了看她的腳。他被一種奇妙的情緒籠罩著,就像午夜小劇場臺上的主角第三次出去謝幕,他作為劇作者在后臺給自己的微微鞠躬,然后走出來,天空細雨霏霏,霓虹閃爍,每一個人每一張臉,就連奶油爆米花的甜香氣都能讓他深呼吸過后長時間屏住。他想給她一個擁抱,但是電梯間里還有其他人,還有個小孩子。

護士把他們帶到病房,因為參與樓下臨時緊急的搶救(和小皮有關?)醫生人手不夠,需要稍稍等會兒。

“你可以搬到這兒來住,”他對她說,“這樣我們可以說說話。”她說那她要調換病房。這當然不可行,但她仿佛突然被這個想法刺激得很興奮,她把袋子里的藥水放在兩張床之間的小柜上,她說她去那邊問問能不能轉來。“我還要把藥取過來,”她孩子氣般地說。轉身溜了出去,“我一會就來了。”

他懵懵懂懂地站著,覺得自己還沒清醒。他輕輕地走到門口,連她的影子都沒有。

他給小皮打了個電話,電話無法接通。他扯過被蓋靠在床上,翻看手機上儲存的號碼,他停下來,撥了一個過去。他有好幾年沒給這個前同事電話了,鄉鎮工作時兩個人經常一起長跑鍛煉和租錄影帶看。果然接到電話對方開口就說是不是要結婚了?因為只有這樣的大事才會聯系他。李志搪塞過去,隨便聊了點話題和所里的情況后向他問起相片。

“什么?什么相片。”

“就是原來大辦公室嵌鏡框里的,著制服的標準像。”

他說沒有吧,大辦公室早換了,劉敏在那里住過很久,現在是新來的一個小姑娘在住。你怎么突然想起問這個?哦,沒什么,那……那那個劉……敏沒在那住了。

“她不大好,好久沒上班了,她……怎么說呢,神經不大好?犯了點毛病。”

“什么,”他換了只手拿電話。

“是該說神經還是精神?怎么說呢,反正是頭腦里的事,腦子的問題。”

腦子嗡嗡地響了一下,又響了下,等那陣聲音過去后他才說你確定嗎?

“確定?這是醫生的事,我想應該是吧,有時好一點,有時很嚴重。她已經病退了。”

“好一點的時候是不是說和好人一樣?”

“好人有時也會像瘋子,但是瘋子像好人你也總會覺得不正常吧。”

他舔了舔嘴唇,眼睛看著前面。“我不曉得。”他機械地說。

“怎么關心她來了,那時候……”

“和你說個笑話,”李志很快地打斷他,“你也許聽過,是伍迪·艾倫說的老笑話:一個人去看醫生,說,‘我弟弟瘋了,他自認是母雞。醫生說你怎么不帶他來?那人說我會,但我需要蛋。”

“我是第一次聽說,很好笑嗎?為什么要說這個,”他在那邊和氣地笑。

“沒什么,”他把電話摁在床單上,身板靠著床架,眼睛看著前面,“沒什么。”他說。

他眼睛瞪著前面,嘴唇輕輕地翕動著,隔了會他拿起手機說沒什么就掛斷了。

“小伙子,你在房間里面怎么要戴副墨鏡呢?”

一個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時候進來坐在病床上的,而且一定是坐了好久才鼓足勇氣說話。她也許并不是說墨鏡,而只是引起他的注意。李志偏過頭看了一眼。

“大夫安排我來的,”老太太說。

李志把眼鏡拿下來,吊在下巴上,把臉湊過去一點,“您不介意我戴這玩意吧?”

老太太細心地觀察過后才負責任地說我七十三了,什么沒見過,醫院就是療傷和祛除病痛的地方,在這里誰會在乎你的乖丑呢,你的鼻子已經受傷了,上面還架個框子,這又何苦。

“你是個好老太太。”他小心翼翼地把眼鏡推回去,雙腿一轉下了床,腳尖摸索著鞋子,“要是這世界都是你這樣的老太太就好了。”

他站在門口,身板靠在墻壁上,周遭灰蒙蒙的,風在過道里走得很快,它是健康清新的。聽到一個女人腳步聲走近時他把眼睛閉上,他不知道他會說什么做什么,他能做什么。腳步聲在他跟前停了下來。他踮了踮腳跟,一管槍瞄準了他,而他自覺地蒙上了黑布套,一直套下去,像一件別扭的緊身衣了。

“不打擾你吧,我是醫院的,能不能花一分鐘時間完成一個……”

“我做過了,”他睜開眼,“你給了我滿分。”他把眼鏡拉下來一點,“還認識吧?”

“是你啊英雄,我就覺得眼熟,你這是怎么了。”“一點小傷,”他咧開嘴,露出一個別扭的笑,“英雄總是會受傷的。”她說需要她幫忙嗎?他搖搖頭,說不需要,沒事的。

她走得比較匆忙,一張調查表格從她的胳膊中間飄了出來,在風里面踉踉蹌蹌翻滾,停一停,然后飛得高了一點,飄飄無所似,朝另一頭飏去。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簽名的那張,可能性不大,但他覺得正是自己那張。他有一種漂浮移動沒有根基的感覺。他摸出一根煙塞到嘴唇中間,呼呼哧哧地用力吸著,煙燃得很快,煙灰飛散在風衣上。他嘴唇蠕動著把過濾嘴煙頭嚼了下去。小時候爸爸這樣對付發瘟的雞,但他不知道那些可憐的雞因此好了沒有。

她來了。他知道這回是她。她差不多是小跑過來的,胸脯一聳一聳的,看到劉敏的時候他幾乎哭了,他閉上眼又睜開。

“怎么站在這里?”

“這就進去,我們這就進去。”他說。他抓住她的手朝病房里走,“你出來,”他指著老太太,“請你出來。”

“是大夫叫我住這里的,”老太太走過來和他說,“在醫院我聽大夫的。”

他抓住她的肩膀往外面拎,“你說我是好老太太,你就是這樣對付一個老好人老太太的,你不要戴著墨鏡和我耍橫,我不怕你。”他把這個饒舌的老太太推出去,關上門。“要是這個世界都是你這樣的人,我活不到七十三。”她在外面踢門,“我去叫大夫。”

他看著劉敏,他把眼鏡拿下來放進兜里。

“躺在床上去,”他指著自己那張床說。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

“那是給你留的。”他聲音細微地說。

她開始有點不知所措,她往后退,在她和衣躺上床時朝向他的臉嚴峻而寧靜。他脫下風衣毛衣襯衣和圓領衫,松開皮帶一把擼下褲子,靠兩個腳尖的幫助,他把鞋和褲子從身體上踢掉。他赤裸裸地站著。

“你想做什么?”

他低頭看了眼耷拉的下身和黑色的卷毛,他蹲下去把襪子拉掉。

“你這個瘋子。”她說,

“別這樣說,請你別這樣說。”他悲愴地請求道。

“我就要說,這是事實,”她拿被單蒙住臉,“你不能這樣做。”

床頭柜上盛滿藥水的幾個玻璃瓶因為她的搖晃在兩張床之間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很快又安靜了。他抱住胳膊,力不從心極度虛弱,他爬到老太太的床上,攤開的被窩筒里還有她的體溫和酸腐氣味。他蜷縮進去,把被子扯到下巴上。

“沒事,我們不做,”他悄沒聲兒地說,“我們等大夫來。”

責任編輯:易清華

實習編輯:賀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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