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
日子很熱,腳步很快,沿海發達地區使我的大腦漸漸麻木,也學會了斜視,直到被我斜視的孩子,擊碎我在塵世里跑來跑去的靈魂。
那是一個大約七歲的小男孩,認識他,源自于小男孩一次膽大的嘗試。一個很熱的傍晚,我在腳手架上安裝廣告字,一個沒穿上衣、臟兮兮的小男孩在工地轉來轉去,沒多久,小男孩拿起一截電線就跑,我大喊:“放下!”可能是西北漢子的嗓門大,抑或是他太小了,被突如其來的晴天霹靂嚇得一呆,過了大約兩分鐘,男孩水靈靈圓滾滾的大眼睛看了看我,撒腿就跑。我看他放下了電線,朝他跑的方向望了一眼,繼續工作。
沒多久,我又在其它地方看見了這個小男孩,還是臟兮兮的樣子,只有眼睛有著同齡孩子的清澈、明亮。我看了看他,繼續工作。
做廣告的就是游擊隊,常常打一槍換個地方,但是只要我在開發區,總能看到他。他經常不穿上衣,臟兮兮的,大多數時候拎著一個比他還高的編織袋。時間久了,我很奇怪,開發區說不大也有近百家工廠、幾萬人,為什么總是能遇見?有時是禮拜一,有時是禮拜二,有時是禮拜三,總之,不是只有禮拜天。小男孩總是在大街小巷忽而奔走、忽而駐足凝望。見的次數多了,再看他走近工地時,眼底一些光就會斜射出來,感覺有時候自己的眼光比閃電犀利。
后來,知道了他的爸爸是傻子。
再后來,知道了他的媽媽是個又矮又纖瘦的間歇性精神病女人。
再后來,知道了他有個上小學的姐姐。
再后來,會看到母子三人說說笑笑地同行。
后來,再后來的一個傍晚,我散步到一條有兩三間老房子的石板路上。我一個人走了很長一段路,想抽支煙解悶,卻發現打火機不知什么時候掉了,只好把香煙咬在嘴里,繼續走,發現前面一扇窗戶有光,借個打火機吧。
當我敲開門時,有些后悔,那是小男孩的家。他可能記住了我,看了看我轉身跑進了屋子。他姐姐出來了:“叔叔,有什么事情嗎?”小女孩的態度很和善,不像我見過的福建女孩特有的那種彪悍神情。可能大家不知道,福建女孩骨子里有一種天生的彪悍。我笑了笑,指著嘴上的香煙:“你家有打火機嗎?”小女孩回我一個微笑:“叔叔進來吧。”我猶豫了一下,還是進去了,可能是太想抽煙吧。
小女孩拿來一個打火機,我一邊點煙,一邊環顧這個家,比印象當中的很多老房子要黑一些,一個很普通的節能燈,估計只有20瓦。房子正中放著一張四腳的很矮的老式木桌 ,有一些書和本子,還有文具。墻角一大堆明顯是撿來的飲料瓶和其他東西。
我看了看小女孩:“你們在寫作業嗎?”
“嗯,我在教弟弟數學。”
“你幾年級了?”
“五年級了。”
我若有所思地問了一句:“弟弟多大了,上學了嗎?”小女孩沉思了一下,“弟弟九歲了,沒有上學。”然后低下頭,兩手攥著衣角。
“姐姐學習可好了,我不喜歡上學,我和媽媽賺錢,姐姐上學。”小男孩突然開口了。
轉過身,他水靈靈的大眼睛正望著我。他的話讓我吃了一驚,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神有了看見自己兒子時的柔和。我拍拍他的小腦袋:“那你為什么要學數學呢?”
“學會了數學,就會算賬了,可以和媽媽去賺錢了!也不會有人騙我們了!”
小男孩的話再次震動了我。我拍拍他的小腦袋,眼神比看見自己兒子時還要柔和。我突然想做點什么,身上到處摸了摸,才發現自己的休閑裝沒有兜,什么也沒有。我尷尬地笑了笑:“叔叔不打擾你們,小姐姐好好學習,好好教弟弟。”對著姐弟倆微笑了一下,我很快走了出去。
之后,還是經常碰見小男孩,當他再次走進工地,我會說:“那個是沒用的,你拿走吧。”
在我寫下這篇文章的前兩天夜晚,大約八點多吧,我和兒子一起出門,打算把一些孩子穿著已經小了的衣服放進路邊的捐物箱里。快到的時候,看見大約30米外的垃圾堆,有一個小男孩。我一眼就認出了他,就是那個小男孩。我對兒子說:“看見那個小男孩了嗎,我們過去。”我叫住小男孩,把懷里抱著的衣服全部遞給了他,然后微笑了一下:“拿著,早點回家。”他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我,點點頭。
夜里一點了,我還是沒有睡意,想著那個小男孩。想了很久,回頭看看身邊熟睡的兒子,伸過胳膊,緊緊地把孩子摟在懷里。孩子,你雖然沒有媽媽,但是爸爸還能給你不富裕卻正常的生活。這樣想著,我把孩子摟得更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