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畫理想國

白英

楊柳青青江水平，運河津畔年畫興。

桂英掛帥耀門庭，八仙過海顯神通。

水泊梁山忠義將，紅樓夢里又重逢。

畫里上下五千年，無所不包無不能。

“楊柳青垂驛，蘼蕪綠到船。”靜靜流淌的大運河，孕育了千年古鎮楊柳青，讓宅門瓦舍青青的津西小鎮給人一種“小橋流水人家”的恬靜與愜意之感。漫步街巷，隨處可見帶有年畫元素的景觀小品、特色建筑，年畫早已成為楊柳青鎮的代名詞。

沿運河前行，遠遠看到門臉裝飾著年畫圖案的“霍慶有楊柳青年畫博物館”點綴在樓群之中，推門進入，就進入了年畫世界。四面墻上是密密匝匝各式裱好的年畫，大紅配大綠的撞色運用，給人一種撲面而來的喜慶。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楊柳青木版年畫代表性傳承人霍慶有，膚色黝黑，戴著眼鏡，手拿畫筆，正在為年畫上的娃娃“開眼”，他是老字號“玉成號”畫社第六代傳人。

過去貼年畫有講究，一般臘月二十九那天才貼，每家每戶貼年畫的題材既可以根據個人喜好選擇，也要講身份背景。如農民愛貼《大過新年》《五谷豐登》，文人雅士多好《竹林七賢》《漁樵耕讀》，官宦人家則多選擇《加官進祿》《當朝一品》……想要辨別一家人的身份地位，只要看看年畫便可略曉一二。

粗活細活皆是功夫

在霍慶有的工作室里，可以見識到楊柳青年畫新鮮出爐的全部過程。“楊柳青年畫工藝復雜，總體說包括‘勾、刻、印、繪、裱五道工序，需要多人配合完成。”

“勾”是年畫制作的開始，也是對整個畫稿的設計。霍慶有把宣紙鋪在桌上，寥寥數筆間，一個端莊秀氣、嫵媚如花的古代美女已躍然紙上，兼有中國工筆與寫意畫法的特征。霍慶有說，“古代美女造型講究的是筆如懸膽，瓜子臉、柳葉眉、螞蟻眼、櫻桃小口一點點，用筆要穩中求細，需要一筆完成，不能斷線。如果勾畫得不好，后面就無法刻版了。”

勾線后，進入“刻”的階段。刻版是楊柳青年畫的筋骨，年畫的輪廓線就是靠木版印刷出來的。版材的選擇很有講究，需用木紋緊湊的杜梨木，有韌性、線條不易斷。霍慶有將一塊杜梨木兩面拋光，勾好線的宣紙反貼其上，用水浸透，再用手搓去紙，勾畫的圖案便印在木板上。

雕刻對刻版的師傅要求很高，不僅要把握好畫稿的形態神韻，還要將木刻線條的版味巧妙地融合進去，看似簡單的“照樣”雕刻，其實包含了雕刻者的“二次創作”。以仕女圖案為例，眼睛、眉毛、鼻，一定要刻得流暢，顯得干凈利索，畫出來才有神;而衣飾紋理要刻出動感，尤其是肩部和衣領，必須是鐵線，看著有硬度，才有相當強的立體感;最后是把畫面的背景刻出層次感來。

一塊版刻好以后刷上墨汁，一次可以印幾十張。印好輪廓線的年畫叫“畫坯子”，刷好的畫坯子才能進入彩繪，而手工彩繪屬于楊柳青年畫的后期制作。畫室里，幾十塊像門一樣的木板一字排開，霍慶有把晾好的畫坯子粘在其上，一手拿顏料碗，一手拿畫筆，開始逐一上色。通常人們畫畫是伏案繪制，但楊柳青年畫卻是站在地上往“門板”上畫，一人要同時畫好幾張。“這叫‘畫門子，搞楊柳青年畫的藝人們，發明創造的事太多了。一開始是把年畫貼在墻上畫，但是屋里沒有多余的空白墻壁，于是受到門扇原理的啟發，就把畫板做成可開合移動的形式，既利用空間又提高了效率。”

楊柳青年畫分為“細活”和“粗活”，“細活”單開臉就分為：上白粉、染臉、勾臉鼻，描眼睛（白眼底，黑眼珠），開眼（眉毛、雙眼皮、眼睫毛）、畫嘴（上色、染、嘴線）、勾臉線、頭發等20多道工序，與現代女性化妝的步驟一樣。而粗活則大不同。比如畫嘴巴，“粗活”就是擰嘴巴，拿筆擰一下就結束，沒有從白到淺紅再到深紅的慢慢過渡。這是針對不同數量和質量要求的說法。粗活只求速度，細活則求精美細致。因此“細活”里的極品，稱為“貢尖畫”，過去最受宮廷皇室與達官貴人的青睞，也是楊柳青年畫中的精品。

一幅年畫 一個故事

霍慶有看看手中誕生的年畫，臉上滿是笑意，他說楊柳青年畫最大的魅力，就在于把老百姓心里向往的東西都畫出來了。

“家家會點染，戶戶善丹青。”在霍慶有的記憶中，當年的楊柳青從事年畫制作的手工藝人達3 000多人。村民們農忙時下地干活，農閑時在家畫年畫，說起楊柳青年畫的發展歷程，霍慶有無比感慨。元末明初，人們逢年過節時刻些門神、灶王圖個吉祥;到了明永樂年間，大運河重新疏通，南方精致的紙張、水彩運到了楊柳青，使這里的繪畫藝術得到了極大發展;清乾隆年間名聲最響，連皇宮都貼著楊柳青進貢的年畫。

清末民初，社會動蕩，楊柳青年畫一步步走向衰落。解放后，霍慶有的父親霍玉堂，與幾位民間藝人聯合成立了天津楊柳青畫社，開始重新振興年畫，但十幾年后，剛剛復蘇不久的年畫又受到了沖擊。

1982年，父親霍玉堂彌留之際還念念不忘祖輩傳下來的年畫，而立之年的霍慶有挑起了傳承年畫的重任。他利用工余時間，在僅7平方米的小西廂房里勾線、刻板，在畫門子前一站就是十幾年。從研究版樣、改良工藝，到調配顏料、收集老畫，終于掌握了楊柳青年畫的全套制作工序和技術，成為天津一帶屈指可數的勾、刻、印、畫、裱五項全能的年畫藝人。他的工作室，也就是自己的住宅，將其擴建為天津市唯一一家家庭作坊式年畫藝術博物館，把收集、尋找到400多塊刻版和歷朝歷代各種風格流派的楊柳青年畫陳列其中，200平方米的屋子被布置得滿滿當當。免費開放，親自講解。

1樓是年畫制作間，鮮活地展現著年畫的制作技藝，2樓和3樓分門別類地設置了老年畫、年畫版、傳統制作工具及用料。還有幾幅朗朗上口的對聯：“戴連增與齊健隆，他們年畫最有名”“粗畫細畫二細畫貢尖畫，窮人富人達官人都過年”“學術研究王樹村，歷代年畫留下根”，生動地展示了楊柳青年畫的傳承歷史。

在3樓拐角處有一扇復原的仿古大門，兩旁的對聯為“韓春榮霍玉堂六位藝人得發展，韓秀英霍秀英建國第子二位英”，橫批是“振興年畫”。上面的門牌“楊柳青沿河大街二街1號”分外引人注目，這是解放后他的父親霍玉堂等6位藝人成立畫社，一起制作楊柳青年畫場所的門牌，韓秀英、霍秀英分別隨著各自的父親學藝，作品參加了在德國舉辦的首次萊比錫國際美術展覽，1961年周恩來總理專程前來畫店視察，這讓韓、霍兩家感到分外榮耀。

展館內，能看到各個時代的年畫，不僅富有藝術欣賞性，還有珍貴的史料研究價值。有娃娃仕女、戲曲故事、時樣節景、花果清供等各種類別的年畫，還有不少與人民生活密切相關的題材，如《忙家莊》《慶賞元宵》《大觀園》《新年多吉慶》等，這里就像一部年畫百科全書，透過五彩繽紛的畫面，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不同年代的時代背景、人們的生活狀況。霍慶有說：“從根本上說，年畫反映的是老百姓對美好事物的向往，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特色，每一幅年畫背后都有一個故事。”

《年畫魚》是當地最受歡迎的主題，即使再貧窮的人家，都不會缺“缸魚”畫。這幅畫可以說是天津楊柳青年畫的“活化石”。藍綠的底，肥頭大尾的紅鯉魚，綠葉粉蓮襯托左右，透著一股子喜慶勁、活潑氣。缸魚題材來源于楊柳青地區的獨特民俗，過去家里儲水用缸，過年時家家戶戶都會買一張“缸魚”年畫，貼在水缸上方的墻上。缸魚不僅象征“富余”，實用功能更為重要，剛挑來的河水中有黃泥，拿缸邊小竹竿在缸里攪，泥就從漩窩兒往下沉。要想飲用的時候，缸魚要是倒影清晰，水就是清的，一舀水，缸里的金鱗紅鯉便隨波游弋，煞是好看。

復原老技藝，這筆財富不能丟

在霍慶有工作室的桌案上，鋪著一副尚未完工的手繪稿《趙州橋》，稿子的圖案來自一塊老刻版，經年累月，老刻版的圖案已經模糊，有的地方只留下幾個點，他正在努力復原。這是2019年，一位老朋友手機發來一張照片，刻版圖案他從未見過，根據經驗，他初步判斷這是一塊珍貴的清末民初老刻版。年近70歲的他激動萬分，突發心臟病住進了醫院，1個多月里經歷了兩次手術，卻還一心掛念著這塊老刻版，生怕與它失之交臂，囑咐兒子趕赴陜西買下這塊刻版。一出院回家就細細觀祥、琢磨，亟不可待地投入到對老刻版的復繪工作中。

近些年，他的工作重心之一就是搜尋整理楊柳青年畫鼎盛時期的各種經典作品，保護復原古版、孤版年畫。為搜集散落在民間的版樣和有關資料，30多年間跑遍了楊柳青四鄰八鄉和天津郊縣的十里八村，好話說過千百句，資金耗去幾十萬元，付出了巨大的艱辛。有次鎮上鄰居拆房子，古舊的山墻上露出一幅年畫，他得知后驚喜萬分，懇求人家停工，趴在快要坍塌的土墻上一點一點地往下揭，揭下來一看，發現后面還有一張，揭下第二張后發現之后還有一張，3張100多年前的古年畫就被他搶救下來。因為廣交喜愛年畫的朋友，他還從俄羅斯博物館尋回《四妃十三子》等國內已失傳的楊柳青年畫作品。“趁著我們這批懂得老技藝的人還在，趕緊尋找和復原，不然這筆財富就真的丟失了。”

如今霍慶有不僅在父親留下的作品基礎上加工整理，創作出數百幅新作品，還珍藏、收集到楊柳青年畫木板400余塊，其中有100多塊老版。他依然有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的氣度，對楊柳青年畫未來的發展充滿期望。

他想進一步擴大楊柳青年畫展覽館的影響和規模，因為做版需要加工木料，而目前所在的地方是住宅區，終歸會受到環境影響制作受限，正努力尋找合適的廠房廠地。也由于這樣的場地限制，他只擺出了一小部分收藏品，還有許多正在“沉睡”。他還想要恢復明清時期制作年畫使用的礦物、植物顏料，這樣純天然的顏料可以保持上百年不褪色。當然，他也希望有更多的年輕人能加入到年畫制作的行列中來，為這個古老的行業注入新鮮的血液。

兒子霍樹林和兒媳王丹都隨他在經營“古一張”畫店，在培養的40多名學生里，留在店里參與制作的有四五人。他們多可以單獨完成一項技藝，但還難以掌握全套工藝。“學習楊柳青年畫要的是熱愛和專注，在當今快節奏的時代下，年輕人難以靜下心來磨練技藝，這是傳承中最大的困難。”他邊說邊扭頭看了看自己總結的懸掛在年畫博物館的幾句話：“年畫的吉祥，木板的災難，萬種的闖關，數千的流傳，歷史的悲劇，嘆息的以前，創新的再現，當年的盛況，傳承的發展，夢想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