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俞敏杰

友根和我在同一個家屬院,年齡也相差不多,但并不經常在一起玩耍,大概是單親家庭的緣故,他與院里的同齡人不太來往。不過,他見了我母親一直都很有禮貌,我母親有事叫他幫忙,他也很勤快、很盡力,所以我母親很喜歡他。
我下鄉插隊不久,友根有了工作,在一家機械廠當電工。那時候沒有電話,我母親急于聯系我時就會找友根。友根便騎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來到我所在的生產隊,東西帶到、話傳到后,他又匆匆騎上自行車返回,讓我心里一直覺著欠他的情。我從農村插隊回來后在一家化工廠里當了電工,雖然與友根成了同行,見了面也客客氣氣,但還是不太來往。友根的情況一般都是母親告訴我的,比如他得了兒子、他用業余時間給別人做沙發、他與老婆的關系不是很好等等。
我在工廠工作了5年后碰上了一個機會——某報社面向社會公開招聘編輯記者,我就去參加了應聘考試。報社招收3個人,我的綜合測試分數是第2名,但我所在的工廠卻死活不放我走。廠勞資科長鄭重地把我叫去說:雖然你托人找了廠長,報社的領導也來找了廠長,但廠里還是決定不放你走。報社的領導坐著小轎車到廠里來要我,這我知道,可我并沒有托人找廠長啊。后來,母親告訴我,是友根托熟人去找你們廠長說情的。
過了不久,友根突然死了,死時僅30幾歲。死亡地是友根自己的家,他老婆和另一個男人在現場,兇器是友根的電工刀,死亡結論是自殺。母親很傷心,她說友根的老婆有外遇,也提出過離婚,但友根深知單親家庭的苦楚,不想讓他的兒子也受這個苦,所以不愿離婚。母親堅信,友根是被害死的。我曾經到友根所在的工廠去做過一些調查,但友根的同事和廠保衛科的人都很冷淡,大家的傾向性也比較明顯,加之“文革”的慣性使公檢法還處在正常與不正常的邊緣,我清楚我沒有能力管這個事。雖然如此,我還是時不時會思索“友根之死”這個命題,漸漸地我有了答案:人間的哪一座廟里都有幾個屈死鬼。祈愿今生屈逆的友根來世順暢。
光榮是和我在同一個大隊插隊的知青。我來自工廠的家屬院,在農村很快學會了抽煙和用一條麻繩勒在腰間。光榮來自大學的家屬院,服裝一直都文質彬彬,有空閑時還會拿出記著英語單詞的卡片背一背。光榮身高一米八幾,高我一頭,但他的行事做派甚至他那奇大的飯量都成了一些知青揶揄的材料。我有時會看不慣光榮被欺辱而主動出頭做他的支撐,因此光榮漸漸地成了我的朋友。光榮雖人高馬大,但心善心軟。有幾次,他在休息的時間里義務給生產隊的地里運送肥料,只有我積極響應了他的這個舉動。可見,我的內心也有和光榮共鳴的地方。
后來,光榮似乎是朦朦朧朧、零零星星地意識到,個頭最高、力氣最大的他屢受欺辱的原因可能是他內心的善軟,所以他在招工到了工廠不久就參軍當了空降兵。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我雖然不知道他在部隊是如何歷練的,但通過他復員到大學后一次在洗漱的地方撿到一塊手表立即交到學校、受到廣播表揚的事情,我就知道了他內心的善軟并沒有根本的改觀。
因為光榮在大學里工作,所以當我兩次高考失利后就去找了他。他在得到大學中文系的黨支書應允后,帶著我一塊到中文系旁聽了一年左右的課。因為這個聽課的基礎,我以全廠第1名的成績考上了首屆電大中文班,并帶著工資上完了電大,光榮也在他所供職的大學所辦的夜大里拿到了大專文憑。如果照這樣的目標和節奏持續下去,我相信光榮會開創出一個新的人生境況。
然而光榮力圖讓他那善軟的內心與他那強健威猛的外表加以匹配的努力并未有一刻的停止,而且年齡越大這種匹配的努力力度也越大。整個暑假他都會泡在游泳池里,忙忙碌碌地做教練、當指導,平日里他就和那些年輕的大學生在操場和籃球場上競賽體能、打磨肉身。突然有一天的傍晚,光榮在籃球場上心臟驟停,倒了下來,而籃球場的內外有那么多的大學生,竟然沒有一個人善于、敢于對光榮實施心肺復蘇的急救。等救護車來了,年僅55歲的光榮也救不活了。
大概從50歲左右,忙碌的光榮和我接觸日少,我對他大強度地打磨肉身并不贊同。我雖然沒有學過醫,但我讀過一些中國古代的經典并一直注意看、聽、覺、悟有關生命智慧的信息和內容,所以我認為,人體在40多歲至60多歲時會進行一種從高中擋到中低擋的交接換班,而且是整體與局部、宏觀與微觀同時進行的大交接和大換班。身體就像一只煤氣罐,一直開大火,早早氣就燒完了。很顯然,光榮沒有把我的話當一回事。他不知道生命需要自佑,自佑之后才會有人佑和天佑。唉,很可惜。
俊德是正兒八經的科班出身,而且一直都活得順風順水。他小學上的是音樂兒童首選的勞武巷小學,大學上的是音樂學子向往的音樂學院。畢業了先在一著名文藝院團拉二胡,后升任樂隊隊長。俊德在工作單位很受器重,分房子有他的,到國外訪問演出也少不了他。可他偏要調到電視臺去工作,領導努力挽留也沒有留住他。
江湖的水有多深?每個人的測量結果都不一樣,有的是幾寸,有的是幾丈,有的是深不可測。俊德的測量結果肯定是不準確的,他不知道電視臺雖然是個文化單位,但浮躁和功利較有市場,情有點雜亂,義不太講究。果然,他到電視臺工作沒有幾年,就莫名其妙、百口莫辯地掉落到一個為了個人利益最大化而進行的內耗式的斗爭陷阱之中。要命的是斗爭勝利的一方把他劃入到失敗一方的陣營,而失敗的那方并未把他當做自己人而給過他任何的利益與名分。于是勝利者一執政,就讓俊德下了崗。下崗半年之后,電視臺辭退了一個臨時工,讓俊德接替那個臨時工的工作:每天提個旅行袋,把播出過的錄像帶拿回來,再把要播出的錄像帶拿過去。這是一種貓玩老鼠式的精神拷打和心靈侮辱,因為當時全電視臺連俊德在內也只有3名從音樂學院畢業的專才。俊德的苦痛和憤懣大概已達到了極限,一向都從容不迫、幽默風趣的他在激憤之時竟會流露出“想殺人”之類的只言片語。
中國人都知道,生大氣且長久郁悶是會要人命的。中醫認為怒會傷肝,但俊德的肝臟并無大礙,那股惡氣直沖腦袋變成了惡性腦瘤。惡性腦瘤的惡在于手術之后又會很快地長出來,醫生也無回天之力,56歲的俊德英年早逝。俊德的死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樹挪死、人挪活的老經驗并不適宜于每一個人以及每個人生的任何階段。該挪時挪、不該挪時不挪就活了,該挪時不挪、不該挪時要挪就死了,所以孔子在讀了《易經》后要說:“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
俊德曾有一段時間誤會過我,但他的母親告訴他,我是個好人。一個80多歲的老人家,以她閱人無數的眼光給了我這樣的評判,讓我很寬慰、很感激。俊德是家里最小的兒子,他母親和他在一起生活,他相信母親的話,因為相信,所以他和我的誤會就自動消除了。現在,他和他的母親都去了天國,我希望他們能知道,我還在念想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