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一梅,一級作家, 蘇州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江蘇省作家協會理事,就職于蘇州市職業大學教育與人文學院。出版圖書有童話和小說《鼴鼠的月亮河》《木偶的森林》《書本里的螞蟻》等。作品獲得國家五個一工程獎、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和國家圖書獎等獎項。短篇童話《胡蘿卜先生的長胡子》入選全國統編語文教材三年級下冊。
我有一張凳子,它有個名字,叫麻里。是的,它就叫這個名字。無論把它擺在鄉村的老屋里,還是搬進城市裝修得很溫馨的書房里,都一樣熠(yì)熠生輝。它是一張燒火凳,是四只腳,長方形的矮凳子,榆木做成,經歷過火的烘烤,也經歷過水的浸泡,外表變成粗糙、褐色和光亮。這種光亮絕不是油漆給的,而是歲月凝成的包漿。記不清麻里凳何時來到我家,最早注意到它的時候是我小學二年級時。
那時,應該是七十年代末的一個五月,一種名叫“十姊妹”的薔薇花開滿墻,空氣中彌漫著花香和泥土氣息,陽光暖烘烘地曬著,蜜蜂翅膀幾乎是金色的。家中大人們一大早就去地里干活了,午餐時間已到,還沒有回家吃飯。我突發奇想,點燃灶堂里的稻草,灶堂亮起來的時候,我看見稻草旁邊的這張凳子,坐上去,正好。就這樣,我第一次燒了一鍋飯。大人們回家驚訝地看著一鍋煮熟的飯。
“沒人教過這孩子做飯,她怎么會的?”外婆說。
“真是乖孩子,早就說了,這個孩子乖巧。”媽媽說。
這是我記憶中最深刻的一次被夸獎,當時我就坐在麻里凳上,紅著臉,覺得小小年紀能給家里做點事,真好。
其實,這張凳子以及這個灶臺都是屬于外婆的。就像寫作的需要一臺電腦,辦公的需要辦公桌,繡花的需要花架,畫畫的需要畫架,外婆當家做飯,就需要一個灶臺,當然還需要和灶臺配套的燒火凳。所以,大部分時光燒火凳放在灶臺里。
但是,外婆要去剝毛豆了怎么辦?就把燒火凳搬出去了,搬到大樹底下坐著剝毛豆了;外婆要去曬豆子了怎么辦?就把燒火凳搬出去,拿一根長竹竿,拍打豆萁,豆子就滾落在地上了;外婆要去洗衣服了怎么辦?就把燒火凳搬出去了,搬到屋外洗衣服了;外婆要和鄰居聊天了怎么辦?就把燒火凳搬到門口聊天去了;要開會了怎么辦,就把凳子搬到竹林里去開會了。
于是,這張燒火凳成了萬能的。
冬天,外婆坐在這張凳子上,納鞋底。她問我:
“一口田(田,是一種裝米裝酒等東西用的陶罐,方言念田)里的米可以吃2個月,還有3田米,能吃多久?”
“一袋豆子可以換5斤豆腐,還有兩袋,能換幾斤?”
“一田壟高粱收了,高粱稈子做掃把,三根合起來為一把,做好一個掃帚要用四把高粱稈,一個掃帚用幾根高粱稈?”
“外婆,你不是不識字嗎?你怎么會做算術的?”我好奇地問。
外婆坐在麻里凳上,笑著說:“算術會的啊,不用識字也會的啊。”
“你也用手指頭掰著算的嗎?”我還是好奇。
“不用的,不用的,心算的。”外婆說。
“外婆,你真聰明。”我夸著外婆。
外婆坐在麻里凳上,笑著,笑著,滿臉的笑。
八十年代初,我爸爸學會了修理電器。他常常幫鄉下村辦廠修電器。到了年底,鄉下人抽干河水捕了魚,送魚來感謝我爸爸。來了一撥又一撥送魚的人,地上一堆魚,外婆苦日子過慣了,看見這么多魚,又驚又喜。她坐在麻里凳上弄那些魚,洗干凈,天冷,她的手凍紅了,手指都浸胖了,一不小心,割破了手,她還在抓鹽涂在魚肉上,然后放在缸里腌,魚上面壓一塊石頭,石頭上面再壓上那張麻里凳,妥了,有這張凳子壓上去,外婆才覺得妥了。她摸摸麻里凳,想著這些咸魚夠吃很久了,日子里有了咸魚的味道,美美的,她還可以送點給鄉下的親戚。她笑著,笑著,滿臉的笑。
八十年代末,家里有了電視機,外婆偶爾看看電視。“電視里的人怎么進去的?”她不理解,臺詞估計也聽不懂。但她搬來麻里凳,坐著,和我們一起看。我讓她坐沙發,坐得舒服一些,她說:“不習慣的,還是低一些的小凳子好。”她習慣坐在低處,只要坐在熟悉的生火的凳上,她的心里就踏實。她看著電視,笑著,笑著,滿臉的笑。
后來,外婆生病了,從醫院回家,她慣性地坐在燒火凳上,夏天乘涼,冬天曬太陽,仿佛忘記了病痛,她依然笑著,笑著,滿臉的笑。就這樣,她坐在燒火的麻里凳上,看路邊人來人往。燒火凳和她形影不離。
直到有一天,灶堂拆掉了,外婆永遠地離開了我們,燒火凳不知道哪兒去了。
十年過去了,我常常會回憶起那個“十姊妹”飄香的上午,那時候,外婆不需要整天坐在燒火凳上,她還在田間勞作。不知不覺啊,這張燒火凳竟然伴隨著外婆走過了她人生的大部分時光。
去年,我剛剛搬進新家的時候,麻里凳卻突然被我爸媽帶到了我城里的家中。爸媽要給我新家添置一個家具。我家里的家具都是新的,只有這張麻里凳是老物件,放在哪兒都很合適,是的,屋子里有了這張有包漿的麻里凳,忽然就變得不一樣了,似乎我的房子也有了故事。我每天都會看見這張凳子,多出了許多童年的回憶,我想起我第一次坐在這張凳子上做飯,第一次被表揚,想起那個時候,外婆坐在低處,她笑著,笑著,滿臉的笑。
踏實的麻里凳,踏實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