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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5-01 06:08:16英布草心
青年作家 2020年12期

英布草心

來人了。

嗯,來人了。華亞縣委辦公大樓里,我遇到單位同事小林。

多少人?

一百多。

哦。我傻傻地應(yīng)了一聲,小林便走到我前面去了。

這次是死人。

死什么人?

可憐的人。小林走到我前面,與我拉開半層樓的距離,然后轉(zhuǎn)過身說。

死了的,其實都可憐。

二〇〇四年夏,我大學(xué)畢業(yè),遇上國家不包分工作,參加公務(wù)員招考失敗后向各報社投過簡歷,參加過公司招聘,由于沒有工作經(jīng)驗被拒之門外。無法在大城市立足,便想離老家近一點,于是我報名當了一名“西部志愿者”,到華亞縣做一名山村教師。

胡艷是四川成都人,從小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異,容貌美麗,我們從大二那年夏天開始戀愛,一路走來,留下許多美好回憶。畢業(yè)前,她找到一份生物研究所的工作,單位在成都市中心。

“好久來成都?”胡艷手中拿著一條淡藍色的圍巾,背后跟著王蕓。王蕓和胡艷是同班同學(xué),也是閨蜜好友。

教學(xué)樓下,林蔭小道濕漉漉的,即將畢業(yè)的學(xué)生一臉沉重,三五成群,背著鼓囊囊的背包,抱著一疊疊書走回寢室。遠去的背影有些許迷惘、孤苦。

我坐在歪斜的課桌后,左手托住下巴望著窗外,目光怔怔的。我一動不動,課桌下堆放了一大堆書籍,亂七八糟的。

“我……我……我……”我不知道怎么說。

胡艷的眼淚簌簌落下。

她準備了很多挽留的話,到最后卻只把圍巾塞給我,抹著眼淚勾著腦袋走出了教室。

王蕓站了一小會兒,走到我面前頓了一下足,瞪了一眼,“篤篤篤”地也跟著跑了出去。

胡艷和王蕓走出教室后,一前一后消失在林蔭小道上。瓢潑大雨又開始下了……

怎么死的?我問。

被打死的。端端正正坐在黑色沙發(fā)上的,是一位來自巖道鄉(xiāng)的彝族農(nóng)民,面孔黝黑,年齡四十歲上下。

誰這么殘忍?

也許,也不想那么殘忍吧!

他叫什么?

你是說被阿卜家打死的那個?

嗯。

尕姆。

拉直村的?

對。

尕姆是我在巖道小學(xué)的同學(xué)。他怎么會被阿卜家打死?

這個不清楚。

不清楚?

也不是不清楚。

一臉黝黑的男人叫補逖,他說他是我父親的老表,說我該喊他舅舅。

那我喊你舅舅。我說。

那時候你還小。他抬頭看了看我,你任性、固執(zhí),不達目的不罷休!

我記起自己小的時候。我小時候,其實不是乖巧的孩子。聽父母說過,我讓左鄰右舍傷透了心。

窗外,落葉松還是那棵落葉松。我看看它,它也看看我。我嘆了一口氣,它似乎也嘆了一口氣。

你是尕姆的叔叔?

不是,是尕姆的曾爺爺。

哦。

阿佳是華亞縣土生土長的彝族女孩,從小聰明伶俐,后來考上四川農(nóng)業(yè)大學(xué)文法學(xué)院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能歌善舞,活潑開朗,是文法學(xué)院的院花。

大一時,我暗戀過阿佳,后來胡艷出現(xiàn)就中斷了。

阿佳考上省委組織部選調(diào)生,本來有機會留在省城,但申請回到了華亞縣。

夜幕沉沉,樹影叢叢。校園角落坐滿了畢業(yè)生,哭鬧的、唱歌的、跳舞的、喝酒的、聊天的……我走去的一路,離別的氣息一浪高過一浪。

胡艷喝酒醉了,向前走來,身子?xùn)|倒西歪,一雙眼紅彤彤的。

王蕓在胡艷后面跟著,也喝醉了,跌跌撞撞的。

在我面前,胡艷站住了,全身濕漉漉的。

我伸出手,第一次抱了胡艷。我拉著胡艷走在前面,王蕓跟在后面。

我們?nèi)齻€人走到哪里,哪里就坐滿了畢業(yè)生。我們在教室背后找到一小塊空地,還沒有坐五分鐘,學(xué)校管理員明晃晃的手電筒就掃射過來。

后來,我們?nèi)齻€人在學(xué)校操場走了一夜,有時說幾句話,大部分時間保持沉默,互相看來看去,不知道說什么。

三個人走著,也不知繞操場轉(zhuǎn)了多少圈,天色一點點發(fā)亮?xí)r,天邊出現(xiàn)了兩三片長云,有一個美麗的倩影走來,原來是阿佳。

那時,天很藍,巖道很小,我和尕姆在巖道小學(xué)連鼻涕也不會擤。我是漢族,尕姆是彝族。他個子高,年齡比我大兩三歲。我們班上有五十三個同學(xué),大同學(xué)經(jīng)常欺負小同學(xué)。尕姆的父親是當?shù)嘏沙鏊L,他經(jīng)常與班上的大同學(xué)裹在一起,但并不像其他大同學(xué)那樣欺負年齡小的同學(xué)。

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沒有考上縣中學(xué),所以在小學(xué)復(fù)讀了一年。尕姆小學(xué)畢業(yè)后也沒有考上縣上的中學(xué),但他沒有復(fù)讀。他在我們當?shù)剜l(xiāng)鎮(zhèn)中學(xué)讀初中。聽說,尕姆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他是否讀完初中,我不知道。我到縣上讀初中去后,對于尕姆的事,既不知道,也不關(guān)心。

他被阿卜家打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華亞縣的街頭巷尾有上萬個人。關(guān)于尕姆的死,華亞縣街頭巷尾有上萬種猜測。其中,有猜測尕姆可能身體先就有毛病的,也有猜測阿卜家活生生把尕姆打死的。關(guān)于尕姆可能身體先就有毛病的猜測,上千個人有上千種說法。關(guān)于尕姆被阿卜家活生生打死的,也是上千個人有上千種說法。

補逖一雙眼睛帶著迷惘。

我想說點什么,或者我該說點什么,到了最后,什么也沒有說。

一輛藍色大巴駛出雅安。

我坐在雅安到華亞縣的大巴上,隔著玻璃望著一排排高樓大廈一晃而過,深深嘆了一口氣。大巴內(nèi)坐著三十多個男女老少,有穿藍色中山服的、白色新裝的、裹著披氈的 、戴著頭帕的。

我旁邊,坐著取珍奶奶和阿西爺爺,身穿深黑色的彝族服裝,彎腰駝背,裸露在外的手臂關(guān)節(jié)扭曲變形,凹凸圓鼓。

最后一排坐著美麗活潑的阿佳。她坐在窗玻璃邊一路唱著高亢的彝族歌曲:

在我心中有口幽幽的古井,

古井里面有片幽幽的思念。

思念里面有個飄來飄去的你,

可我總把你看不清……

大巴在高速公路上狂奔,我發(fā)呆一陣,睡著了。一覺醒來,大巴到了華亞。我在華亞住了一晚,第二天在華亞縣委領(lǐng)取了介紹信,往最偏遠的克羅鄉(xiāng)瑟第村進發(fā)。

草原一望無垠,天空湛藍,沒有一點雜質(zhì),雄鷹在云彩下盤旋。陽光落下來,照在通鄉(xiāng)公路周邊清晰而神圣的巖石、溪流、矮灌木叢上面,泛出團團光波。一輛老式拖拉機“突突”前行,司機是瓦達。

我、取珍奶奶和阿西爺爺坐在車廂里,背靠車廂外側(cè)敞開四肢坐著。取珍奶奶和阿西爺爺你一句我一句地講瑟第村的歷史與現(xiàn)狀。

正說著,拖拉機開進了前面土路的泥漿深處,猛烈搖晃一陣后,陷進泥漿里,開不動了。

瓦達在前面轟油門,我在后面使勁推。拖拉機后輪胎猛烈轉(zhuǎn)動,只聽“啪啪啪”的,我全身上下落滿了赭紅色的泥漿,只有兩只眼睛在閃爍。

前方來了四個趕馬的彝族青年,在他們的幫忙下,終于把拖拉機拖出了泥漿凼。

我重新坐上拖拉機。拖拉機爬上一個山坡,然后往下行駛。車速越來越快,瓦達一次次踩剎車,沒有一點效果。他拉住了手剎,還是沒有效果。

我、取珍奶奶和阿西爺爺坐在車斗里,疾風(fēng)撲面,一雙手緊緊抓住車廂。

前面是拉磨河,拉磨河右岸是克羅鄉(xiāng)。一座座木板房無規(guī)則地呈現(xiàn)在河邊的草地上,褐色點點。一群牧童趕著牛羊往山坡走來,看到飛奔下來的拖拉機,一個個張開了驚恐的嘴巴。有的還說瓦達的駕駛技術(shù)真好,拖拉機都飛起來了。十分鐘后,“哐當”一聲,拖拉機翻倒在路邊牛屎堆里。我由于保護取珍奶奶和阿西爺爺,左腳蓋磕破了一塊皮,鮮血染紅了半邊褲腳。

暮色四合時,我騎著一匹棕色大馬往瑟第村走。晚風(fēng)輕輕吹來,我從馬上下來,想去方便,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巖石。我捂著肚子牽著棕色大馬走了很多地方,也沒有找到一處可以方便的處所。

我捂著肚子準備跨上馬去,馬受到了驚嚇,一路往前飛奔。

你什么也不說是對的。

為什么是對的?

因為該對。

還有不該對的?

當然。尕姆來了。他瘦高的身材,白皙的臉孔,一雙眼睛明亮有神。他坐在我的對面,背后金光閃閃。那是佛光么?不是。一個冤死的人,或者假裝冤死的人,別說佛光,連靈光也不會有。他坐在我對面,沒有我想象的那般憂傷。我終于成了自己。他說。難道你活著時一直沒有成為自己?我想。他用無比純真的眼睛把我望著。他的眼睛里奔跑著自由的路。以后這些路就真的屬于我了。他說。他一直說。唉。

你說說自己的死吧?

不說。

為什么不說?

因為不應(yīng)該說。

我從辦公桌抽屜里拿了一個紙杯倒了一杯白開水放在尕姆面前。

尕姆看著熱氣騰騰的白開水沒有捧起紙杯子喝。天氣并不熱,他可能不口渴。他坐在我對面,盯著紙杯子里的白開水,一言不發(fā)。

那你總該說點什么吧?

說什么?

你當兵的事。

有點遠。

你早戀的事。

瑟第村坐落在一道丘陵下。

我來到瑟第村,眼前展現(xiàn)的,是“芳草碧連天”的景象,沒有“瑟第村彝民小學(xué)”。我站在淺灰色的草屋前,從上衣口袋里翻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一點點攤開,前面赫然寫著“介紹信”三個字。“瑟第村彝民小學(xué)” 七個字在介紹信中間。

前面有一洼清亮的湖泊,叫阿姆湖。阿西爺爺是瑟第村黨支部書記,坐在阿姆湖邊洗了一把臉,然后提了一桶水回來。他把我?guī)У揭蛔菸堇铮瑢喡暮诎搴驼n桌做了一番介紹,然后站在草屋外喊了幾聲。彝民孩子三三兩兩的,背著小小的書包從每一個草屋里跑出來,羞澀而好奇地走進了只有一座草屋的“瑟第村彝民小學(xué)”。

我在瑟第村彝民小學(xué)是唯一的教師,學(xué)生前后來了十二位:五位女生、七位男生。我穿著一件白色短袖,站在講桌左側(cè)用夾雜云南方言的普通話介紹了自己,由于語言不通,十二位學(xué)生聽得目瞪口呆。

第一堂課下來,肢體語言成了最好的溝通方式。我從十二位學(xué)生那里知道了與生活相關(guān)的彝語:如木烏(天空)、木得(大地)、搏擊(山埂)等。我每學(xué)會一個彝語總得到十二位學(xué)生一陣開心爽朗的笑。一堂課后,我與十二位學(xué)生熟悉了。第二堂課時,我讓學(xué)生打開身上的小書包,卻發(fā)現(xiàn)里面除了石塊、木板等玩具,就是蕎巴、洋芋等吃的。我哭笑不得,找到阿西爺爺。

“我到華亞縣跑一趟。”阿西爺爺說。

沒有書的事情解決好后,阿西爺爺在草屋前面打了一根兩米高的木樁,找到一塊鋼鐵吊在上面當作上課的鈴鐺。

尕姆只有十四歲,但發(fā)育早,個子有一米七,時常穿嶄新的衣裳、白色的籃球運動鞋。他挎一個很潮的草綠色書包,書包里有新華字典、鋼制文具盒、五彩蠟筆等。有一次,他從書包里摸出十多張印有香港男女明星的彩色卡片。

他把卡片送給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胡亞。

胡亞是班上的文藝委員,十二歲多點。他和她正是情竇初開的年齡。

他們總喜歡在眾目睽睽之下含情脈脈地望著對方。

他們喜歡在放學(xué)路上的苞谷林里、小河溝邊、小樹林里約會。

有一次,我聽班上一個愛管閑事的女生說,他們在暗地里親過嘴。我不知道什么叫親嘴。也許,所謂的愛情就是親親嘴吧!我想。我只有十歲,所謂早戀于我而言是遙遠而神奇的。

有時,我就想,也許有一天我也會戀愛。我這樣想的時候我的戀愛對象就成了與尕姆相戀的胡亞。那一刻,我的內(nèi)心深處莫名生出些許妒意。為什么他可以長得那么高?為什么他可以有彩色卡片?為什么他的父親是當?shù)嘏沙鏊L……我摸了摸自己頭顱前方那撮巴掌大的頭發(fā)。那撮頭發(fā)里隱藏著我們的靈魂。靈魂沒事做的時候就躲在那里睡懶覺。我摸著自己的頭發(fā),感覺到頭皮癢癢的。我聽到了靈魂的呼嚕。原來,惰性不改的靈魂在酣然大睡哩!我這樣想。難怪我個子沒有尕姆高,也沒有彩色卡片。

尕姆坐在我對面傻笑了起來。我看了看他。我看見他的傻笑里起伏著甜蜜與純真相伴的山脈。那山脈從巖道一路延伸,一直延伸,然后翻山越嶺,從歲月的那頭跨越至這頭。那是生命最初的延伸。尕姆用細小的聲音表達自己的快樂。人活著就應(yīng)該快樂。他用雪亮的大眼睛看著紙杯子里的白開水反思。他已經(jīng)不再活著,他在反思活著。人都這樣,當你還在人世,你注定不去反思怎樣活著。

午后,我和阿西爺爺一起去動員學(xué)齡兒童,在一座座草屋前看到讓人觸目驚心的結(jié)核病患者。

其中一位病情較嚴重的兒童,叫瑪喜,他用祈求的目光望著我,似乎告訴我,他正在生死里掙扎,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瑟第村是結(jié)核病重災(zāi)區(qū),我從阿西爺爺口中得知,這是一種危害性極大的傳染病。在瑟第村,一瘸一拐的結(jié)核病患者隨處可見。我徒步走了一天,然后走到阿磨河右岸的克羅鄉(xiāng)。

我搭上瓦達的老式拖拉機去了一趟華亞縣城,先找到團縣委書記阿卓,然后和阿卓一起向華亞縣委副書記張長生匯報了瑟第村彝民結(jié)核病患者眾多的情況。

經(jīng)我多方奔走,格多、撒姆等十位學(xué)生轉(zhuǎn)學(xué)到了華亞縣城關(guān)小學(xué)。

尕姆與胡亞睡過覺。

他們的早戀在巖道小學(xué)是半公開的。那個年代我們對一切事物充滿好奇,他們在暗地里做了什么,沒隔半天工夫大半個巖道小學(xué)就傳了八九遍。我們用想象追逐想象。尕姆與胡亞無論怎樣保密,我們的想象與好奇總可以追逐到蛛絲馬跡。

也許是愛情滋潤的緣故,小小的胡亞一天比一天漂亮迷人。她小小的瓜子臉上飛翔著緋紅的云,迷人的大眼睛撲閃著癡情的光芒。她走在尕姆身邊,像一個懂事乖巧的小媳婦。

四年級第二學(xué)期,我們班除了尕姆和胡亞,還有張宇、阿娟、牟且、三喜等加入了早戀的隊伍。他們成雙成對上學(xué)放學(xué),在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用各種方式表達自己的愛。

……

尕姆坐在黑色大皮椅上,用明亮的大眼睛看了看我,“嘿嘿”傻笑起來。他一笑,上下兩排白凈的牙齒便跑出了薄薄的嘴唇。他年輕了十歲,還是那么帥,那么迷人。他想起胡亞那雙躲躲閃閃的大眼睛,想起胡亞那柔滑細白的肌膚,想起胡亞那雙畏畏縮縮的手。他在想,一直在想。

那是一個周末,巖道小學(xué)上完兩節(jié)語文課就放學(xué)了。草木蔥蘢,艷陽高照,蜻蜓、蝴蝶、蜜蜂等各自忙著各自的活。在蟬鳴聲里,尕姆和胡亞手牽手來到一條叫莫哈的小河邊。

莫哈河在樹蔭下靜靜流淌。尕姆和胡亞坐在莫哈河邊一塊青青的草坪上玩撲克。他們一邊玩撲克一邊聊張宇、阿娟、牟且、三喜等人的戀情。他們聊著聊著,停下了手中正在玩的撲克牌。

我們也學(xué)他們么?尕姆試探性問。

行。胡亞聲細如蚊。

那就開始了。尕姆握住了胡亞那雙畏畏縮縮的手。

反正是遲早的事,胡亞沒有反抗什么。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漂亮迷人的臉龐紅彤彤的,猶如被霞光映紅了的山野。她薄薄的小嘴唇微微開啟,似乎想說什么,但到了最后什么也沒有說。

莫哈河邊的綠蔭叢中蟬們你呼我應(yīng)。尕姆抱住了胡亞。

他們在莫哈河邊的草坪上你抱著我我抱著你。

他們在莫哈河邊的草坪上氣喘吁吁的。

他們停了下來,在微風(fēng)拂面的莫哈河邊,一臉狼狽。

生命在縮寫里成就自己。尕姆伸出手摸了胡亞的胸。胡亞的胸沒有成熟,有點像青橄欖。尕姆摸住青橄欖,正在成長的心癢癢的,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肉與肉之間蠕動。

他摸了胡亞的胸,摟著胡亞的臉孔親了一下。他莫名其妙地發(fā)誓,說這輩子非胡亞不娶。他發(fā)誓完了,太陽就漸漸偏西了。偏西了的太陽捧著自己的面孔遲遲不肯落下山去。他們的肚子在“咕咕”地叫。他們站了起來。

瑟第村的冬天來了。雪花一片片的,接天連地。我穿了一件灰色風(fēng)衣,戴著毛茸茸的狗皮帽,站在阿姆湖邊望著遠方。

取珍奶奶拄著拐杖來到阿姆湖邊,準備提一桶水回去煮飯,不小心跌入水中。

“小心啦……”我跑上前去把取珍奶奶從水中拉了上來。

取珍奶奶瑟瑟發(fā)抖著說了感謝的話,由于打濕了衣服,回去換衣服了。

格多、撒姆等十位學(xué)生轉(zhuǎn)學(xué)到華亞縣城關(guān)小學(xué)后,后面動員起來的學(xué)生大部分是結(jié)核病患者,大都目光清純,思想早熟。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熬了幾個夜晚,寫了一份《克羅鄉(xiāng)瑟第村結(jié)核病調(diào)查報告》,當阿磨河邊的彝民趕著馬匹馱著燕麥到瑟第村來換牛羊時,把調(diào)查報告托人帶給了團縣委書記阿卓,由阿卓轉(zhuǎn)交縣委縣政府研究。

我撰寫的《克羅鄉(xiāng)瑟第村結(jié)核病調(diào)查報告》受到縣委縣政府的高度重視,前后派了三次專題調(diào)研組到克羅鄉(xiāng)瑟第村,與阿西爺爺、我深入交談,把報告進行了補充,然后往上級黨委政府報送了一份《關(guān)于華亞縣扶貧開發(fā)和綜合防治結(jié)核病試點工作的請示》文件。

瑟第村海拔高,氣候嚴寒,還沒有到十一月中旬就放寒假了。我回到了云南昭通,待第二年開春再回來。

回云南昭通途中,我去成都見了胡艷。

胡艷勸我到成都找工作,彝區(qū)條件實在太艱苦。我發(fā)現(xiàn)胡艷變了,哪里變了說不上來。我們沒有爭吵,但心里有了隔閡,最后不歡而散。

圓月掛在深邃的夜空,星星浮游在巍巍的山頂。

我站在華亞縣委大院雷波凼古亭子上,有時就看見輕輕的風(fēng)從月光的暗影里竄出,似曾相識的節(jié)奏在自己的路上來去。

三年前,我把生活比作雜亂無章的海藻。有靈魂的海藻,有隱傷的海藻。我來到華亞縣委的第一個冬天,雪花紛紛揚揚落滿了整個大院。我在華亞縣委大院雪地上“咯吱咯吱”地走了一圈,回到辦公室記下這么一段對生命絕望的話:

對于這個世界,除了愧疚,我還能給予什么?累,還是累。不是身體累,是心累。靜靜悄悄,還是靜靜悄悄。聲息與耳朵在做著迷藏。定格了山村,萎縮了山野,聽不見半點音律悅動,所有的景致與好奇的眼睛在玩著隱身。

我走在水池上方的走廊上,一邊走一邊看頭頂上金黃的月亮。晚風(fēng)里,我聽見金黃的月亮說出了人生的答案。我用一聲“噢”表示懷疑。仿佛,一切答案在肯定里失去肯定、懷疑里得到懷疑。

因為沒法?

也不是沒法。

不用法?

也不是。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

在金黃的月光里,一群群移民搬遷戶來了,圍坐在華亞縣委大院里,等待著華亞縣委大院的說法。

最好的說法是沒有說法。

華亞縣與云南昭通中間建了一座巨大的水電站,其中牽涉到電站水庫區(qū)域內(nèi)移民有七個鄉(xiāng)兩千來戶。他們跟政府從最基本的房屋搬遷、土地搬遷賠償問題算起,計算到種植在搬遷戶土地上的每一株青椒苗、每一窩青菜蘿卜等。

當然,一切都應(yīng)該細算。重點是一切都不可細算,越細算越算不細。

唉。

尕姆又來了。他陪著我上了一天班,還沒有陪夠我。在金色的月光下,他穿著一身天藍色的保安裝一搖一搖地走過來了。

你這樣出來你老婆知道嗎?

知道。

真知道?

也不一定真知道。

那么,你老婆是知道還是不知道?可能不知道。

真好。

為什么真好?

因為你老婆不知道。

尕姆挺拔的身體走在金色的月光下,有一種軍人的威嚴,一搖一搖里有一種內(nèi)在的節(jié)奏。那節(jié)奏時急時緩,像尕姆抱著胡亞時不知所措的呼吸。

你的家族要來?

嗯。

其實可以不來。

嗯。

來了有用么?

尕姆搖到我的面前,在古亭下方的走廊上,與我并排著走來走去。我們從這邊的走廊走到那邊的走廊,然后從那邊的走廊又走到這邊的走廊。雷波凼靜悄悄的,紅色的金魚在水池里游來游去。

水池里“撲通”一聲,發(fā)出了一聲表示懷疑的“噢”。

尕姆笑了一下,跟著月光消失了。

一個冬天下來,取珍奶奶去世了,五歲就患了結(jié)核病、才九歲多一點的瑪喜也死了。

那個曾經(jīng)用祈求的目光看著我的孩子離開了,想想那目光就心痛,此時此刻,我感覺比起生命,所有的尊嚴和理想都不值一提,人生除了愛情,還有很多東西值得追求。

藍瑩瑩的天空,一點點往遠處走去的雪線,一堆堆裸石和一群群牛羊,我時常在內(nèi)心說:這里靜美、圣潔、靈魂透明,可也有淡淡的憂傷與無奈。

我在瑟第村找到了人生的意義、自己的價值。

這時,胡艷來了。她來勸我去成都一起創(chuàng)業(yè)。我和胡艷在帳篷里坐了一夜,誰也沒有說服誰。

胡艷走了,我送了一程又一程。我把胡艷送到克羅鄉(xiāng)后,一個人回來了。

這么多人?

是。

做什么?

解決問題。

解決問題需要人多?

也不一定。

不一定還來?

慣例。

天陰沉沉的,我等著,一直等著,等來了四十來歲的補逖。他不用給我打招呼,徑直走進了辦公室。

什么叫慣例?

慣例就是有可能的例。

補逖坐在我對面的黑色大皮椅上調(diào)侃一直以來的慣例。在他心中,一直以來的慣例是可以調(diào)侃的。

在解決么?

在。

打算怎么解決?

協(xié)商吧。

哦,協(xié)商……

我站起來看窗外,玻璃窗下方院壩坐滿了人,黑壓壓的。這里一堆,那里一群,有拖兒帶女的中年婦女,也有拄著拐杖的白發(fā)老人。因為是大清早,華亞縣委還沒有到上班時間,所以他們?nèi)宄扇簢谝黄鸷染啤⒊闊煛⒘奶臁N覜]有聽到撕心裂肺的哭聲與綿長悲切的喪歌。當然,我知道這一切遲早會有。

家族的要求是什么?

賠償一百萬。

一百萬?

補逖黝黑的臉膛上閃著一百萬的光。那是慣例的光,假如真有什么慣例的話。

多了點吧?

不多。

有法律依據(jù)么?

沒有。

為什么沒有?

不需要有。

補逖振振有詞。我想反駁什么,但想了想,什么也沒有反駁。我不是法律,法律也不是我。

阿佳回到華亞縣后,先在縣委組織部工作,由于工作突出,兩年后提拔為縣委副書記。

七月后的一天,阿佳來到瑟第村。她是經(jīng)組織研究派遣下來的駐村干部。就在那個下午,山上發(fā)生雪崩,瑟第村加西、加南、拉日三兄弟被困。阿佳到瑟第村第一天就與我、扎西爺爺一起參加救援行動。我們在發(fā)生雪崩的地方苦戰(zhàn)了一個晝夜,最后成功把加西、加南、拉日三兄弟救出。

在阿佳和我的努力下,瑟第村第一批異地搬遷正熱火朝天地進行。由于沒有教師下來,阿佳和我在瑟第村既是村干部,又是瑟第村彝民小學(xué)老師。

我們各帶一群學(xué)生在山上找天麻,大地嚴嚴實實搖晃了三次。

“啊!地震……”我反應(yīng)過來了。

我們帶著學(xué)生從山上下來,回到村子不久,聽說汶川、青川等地發(fā)生大地震。

我組織了十多名年輕力壯的村民前往救災(zāi)。

我們走去的一路全是山地滑坡、道路坍塌、房屋倒塌。大地震后,余震不斷,到處走著無家可歸的人。在一個不知名的村莊,我們挖出了三十多具被垮塌的樓房掩埋的尸體。另一個不知名的村莊,我們挖出了被掩埋的一家七口人。災(zāi)情十分嚴重,死傷處處可見。進入災(zāi)區(qū)后第三天,我救出了一位十二歲的藏族小姑娘,叫曲措。后來,我見到阿佳。我們在余震不斷的山下?lián)肀г谝黄稹?我們認識八年多了,兩顆年輕的心正在靠近。

在救援災(zāi)區(qū),我還遇到了王蕓和胡艷。

來來往往的人越來越多。

巖道來的尕姆家族聚坐在大院里,有時提高嗓門瞎咋呼兩下,有時壓低嗓門悄悄地聊天,有時東張張西望望什么也沒說。

時間走到上午九點。

華亞縣委上班的公職人員該上班的上班、該下鄉(xiāng)的下鄉(xiāng),巖道來的尕姆家族該來的一一到來。

季節(jié)正是仲夏,上午的天氣還不算炎熱。他們嘴上嘟囔著來自巖道的鄉(xiāng)音,身上穿戴著來自巖道的顏色。由于受到當今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他們嘴上嘟囔的鄉(xiāng)音不再是純粹的巖道之音,僅保留了巖道的影子。他們在交流聊天中說出的五句巖道土話里夾雜了兩句半漢語或他鄉(xiāng)土話。他們身上穿戴的顏色也不是純正的巖道之色。老實說,他們的穿戴有些不倫不類,有穿著天藍色的中山裝套一件草綠色軍大衣的;有頭上纏著一張黑色絲帕嘴里叼著一根銅制煙桿的;有身上裹著一件烏黑的羊毛氈腳上穿著藍色長筒雨鞋的。坐在壩子下方穿戴相對隆重的是巖道女人。她們穿著屬于巖道的傳統(tǒng)女裝。

后來,巖道來的男人們喝酒,女人們開始哭喪。

呼天搶地的哭聲先是涓涓細流,然后是大江大河,再然后是山洪暴發(fā)。那暴發(fā)的山洪席卷著大院周邊兩三百米處所有人的耳朵、心情、良知。

瑟第村由阿姆湖邊搬遷到阿磨河邊,修建時進行風(fēng)貌改造,成了“七彩瑟第”,一座座彝寨被涂成五顏六色,風(fēng)從河谷吹來,村子里彩旗飛舞,獵獵作響。我由于參加抗震救災(zāi)有功,由大學(xué)生村官轉(zhuǎn)為地方公務(wù)員,單位在克羅鄉(xiāng)政府,人還在瑟第村工作。

后來,我成了駐村干部。

阿佳回原單位前向我表白。我沒有點頭,默默的,不說話。她騎著大馬一步三回頭的,順著阿磨河離開了。

我懷揣淡藍色的圍巾,一直等胡艷,在遼闊的草原上。胡艷沒來,王蕓來了。

王蕓報名參加地方性公務(wù)員招考,考錄到了華亞縣民政局。她來了,帶來了胡艷寫給我的分手信。我失魂落魄了一個星期。王蕓對我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但我是胡艷的男朋友。為了和我走在一起,她從縣民政局主動申請來到克羅鄉(xiāng)。三個月后,王蕓表達了對我的好感。

瑟第村搬遷到阿磨河邊后,結(jié)核病傳染率控制下來了。我和王蕓分頭在瑟第村各個村寨之間奔走,調(diào)查結(jié)核病控制情況。不久后,傳來胡艷在成都結(jié)婚的消息。

我決定接受王蕓的愛情。這時,拉巴來了。

拉巴是王蕓的追求者,從省城追到華亞縣,從華亞縣追到克羅鄉(xiāng)。王蕓在下村途中從馬背上摔下來,左手撐地造成骨折。拉巴背著王蕓走了十多里地,把王蕓送到華亞縣醫(yī)院治療。

原來你一直在B 市第一人民醫(yī)院。

你說的是我的肉身。

對。

那是一具腐尸。

腐尸?

下午,補逖沒有來,尕姆來了。他來了,沒有我想象般灰心喪氣。他精神爽朗,目光明亮。

明亮的窗玻璃下,大院正越來越熱鬧。尕姆沒有去關(guān)心大院里的一切,坐在大皮椅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我聊天。

你也可以喝點茶的。

不用。

他伸出火紅的舌頭舔了一下薄薄的上嘴唇,沉默了三分鐘。

他從巖道小學(xué)畢業(yè),由于沒有考上華亞縣二中,便在巖道中學(xué)讀初中一年級。與郭富城有些相像的他迷倒了巖道中學(xué)一大半情竇初開的漂亮女生。漂亮女生們像一簇簇山茶花,圍繞著尕姆。尕姆家里不缺錢,手中的零花錢可以滿足漂亮女生們所有的要求。

你讀巖道中學(xué)期間上了幾位女生的床?十二位。

有懷孕的嗎?

沒有。

阿磨河邊,時光一點點流逝,瑟第村結(jié)核病患者越來越少,“七彩瑟第”迎來越來越多的游客。

我早已融入當?shù)匾兔瘢瑥恼Z言交流到生活習(xí)性。

每年,克羅鄉(xiāng)瑟第村發(fā)放衣物,我都用當?shù)匾驼Z與彝民打成一片。我身穿披氈,喝老白干,吃蕎巴和牛羊肉。瑟第村彝民教會我許多彝語歌曲,一個人走在遼闊的大地上時就抒發(fā)一下自己也不清楚的向往:

風(fēng)起了,雨下了,

蕎葉落了,樹葉黃了。

心緒起伏,

時光流轉(zhuǎn),

歲月滄桑……

在工作中,我越來越成熟穩(wěn)重,游刃有余。王蕓常常跟著我,一晃,三四年過去了,我只有回老家時,才會心事沉沉的。我想到父母雙親一年年老去,內(nèi)心充滿愧疚,卻也沒有辦法。

冬天來臨時,瑟第村老支部書記扎西爺爺去世了,我從華亞縣城專程前來參加葬禮。

扎西爺爺在克羅鄉(xiāng)火葬崗舉行火葬,當一只只健碩的鴉雀飛來,天邊就出現(xiàn)了五彩光芒。我在葬禮中看到了二十六位瑟第村彝民小學(xué)走出去的學(xué)生,心里無比高興。扎西爺爺是瑟第村留下來沒有搬遷到異地的最后一位老者,我多次勸說過,但都沒有效果。我給二十六位瑟第村彝民小學(xué)走出去的學(xué)生講了第一次見到扎西爺爺和最后一次見到扎西爺爺?shù)氖拢贿呎f一邊感慨。

葬禮結(jié)束后,二十六位同學(xué)一起送我回縣城,順著靜靜流淌的阿磨河一路走,遇到三撥出門打工的人,看到了遠處的長云、近處的牛羊。

十一

后來呢?

我去打工了。

掙了多少錢?

二百五十。

尕姆看到朋友們跑到G 縣打工去了,便也蠢蠢欲動。他把想去G 縣打工的想法給父親大人說了幾遍,但父親大人都不同意。你一個獨子,跑那么遠到G 縣去打工,萬一出了點意外可咋辦?

初春的下午,陽光暖洋洋的,在剛剛冒出地面的草尖上游移。他沒有聽父母親人的勸,一個人背上深藍色的牛仔包,從家里偷偷跑出來,搭上去華亞縣的班車走了。

他在華亞縣待了一天,不知道怎樣去G縣。他在華亞縣街上一路走一路問,問了整整一個下午。

你要去G 縣干嘛?

打工。

打什么工?

苦力工。

他買了瓶黃澄澄的汽水,坐在小賣部門前的板凳上一邊喝一邊跟小賣部的老板聊天。小賣部的老板是一個十六七歲的美麗少女,聽說尕姆要去G 縣,有些好奇。她抬了張圓板凳坐在尕姆對面,漂亮的眼睛一直色瞇瞇的,時不時盯著尕姆白皙的臉龐看個沒完。

你吃得了苦?

當然吃得了。

美麗少女問了尕姆的姓名,然后介紹了自己。她和尕姆一樣,也是一位沒考上縣高中的初中畢業(yè)生。她叫李蘭。

要不,我們一起到G 縣去打工吧?我不。

為什么不?

我要守小賣部。

李蘭的父母是華亞縣赫赫有名的暴發(fā)戶,老街上有十六間小賣部,其中九間是李蘭家的。李蘭家在華亞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天,李蘭對尕姆一見鐘情。

尕姆沒有留下來做李蘭的男朋友,錯過了當金龜婿的機會。

他坐了一天的班車來到G 縣,在G 縣打聽到鉛鋅礦礦部所在地米布山。他在米布山鉛鋅礦礦部辦公室報了名,然后被工頭帶到工地。

他賣了一天的苦力,到晚上已筋疲力盡。他躺在礦洞里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睡覺。他在米布山工地上待了三個月,在工地礦洞里睡了三個月的覺。三個月里他換了七個工頭,七個工頭見到他都只有搖頭。

后來你當兵去了?

是的。

當兵的感覺如何?

與賣苦力差不多。

至少有榮譽感?

嗯。

當阿佳再次向我示愛,我便接受了阿佳的愛。我們結(jié)婚那天,十五歲的桑格和十六歲的曲措成了伴郎伴娘。桑格是瑟第村的彝族農(nóng)民孩子,父母早逝,很小就患了結(jié)核病。異地搬遷、生活改善后,他好多了。曲措是地震中被我救出的藏族女孩。一直以來,他們把我當做最親的人,我也把他們當做最親的人。

人生在平淡中度過更讓人實在。我想帶美麗的新婚妻子阿佳去母校走走看看。

我們來到四川農(nóng)業(yè)大學(xué)。

母校面貌煥然一新,林蔭小道依舊。我和阿佳走到教學(xué)樓前時,遇到了胡艷。

胡艷寫了分手信給我之前就戀愛了,后來經(jīng)歷了結(jié)婚、離婚、創(chuàng)業(yè)失敗。經(jīng)歷人生風(fēng)雨后,胡艷報考了母校的碩士研究生,由于成績優(yōu)秀,一畢業(yè)就留校任教。她離婚后,一直沒有再婚,也沒有戀愛,喜歡在文法學(xué)院教學(xué)樓前林蔭小道上散步。

我把淡藍色的圍巾還給了胡艷,想起曾經(jīng)的種種美好,不知道說什么,最后說起了原上牛羊,內(nèi)心里五味雜陳。

十二

尕姆當兵退役時,本可以按照當?shù)卣甙仓玫摹R膊恢獮槭裁矗且荒甑姆寝r(nóng)業(yè)人口退役軍人安置的事一拖再拖。

父親身體一直不好,他在家中照顧了一年父親。第二年,他父親去世了。

他找了兩位生意伙伴,在巖道收購核桃、花椒、藥材。他做什么虧什么,欠了一屁股的債。為了還債,他跑到廣州去當保安,當了一年半的保安,掙的錢沒存一分,最后回巖道的路費都是借的。

他一臉頹廢,在家待了六個月。

在家一直待著不是個事。他想。他想到包一塊沙石場來銷售沙石。他說干就干,向兩位姐姐各借了六萬塊,買下了巴姆村河邊上一塊三畝地左右的沙石地。他租來挖掘機,在巴姆村河邊挖沙石售賣。

他以為不需翻年就可以賺一大筆的。巖道鄉(xiāng)有錢人不多,一年下來也就修個四五座兩三層的新樓。巴姆村河邊的沙石場開采了兩年零一個月,找的錢不夠開銷。他賣掉沙石場,算下來虧損了一半。

干脆找個有錢人家的女子做老婆吧!他想。他這樣想時,大姐夫正好幫他物色了一個巖道有錢人家的女子。那女子中等身材,身體健壯。雖談不上漂亮,卻很有個性。

女子叫甘喜,他們結(jié)婚一年后,所有爛賬就還完了。第二年,他們有了大女兒阿左。第四年,他們有了二女兒散莫。他們在巖道住了十年。當時,阿左八歲,散莫六歲。阿左和散莫都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為了讓阿左和散莫接受更好的教育,他們經(jīng)過商量最后決定搬到華亞縣城來居住。

你們就住了兩年?

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兩年四個月零三天。

你咋個記得那么清楚?

因為活著的每一天都應(yīng)該記得清楚。

表面上看起來安安靜靜的大院在內(nèi)心深處翻滾著不可能安靜的枝葉,大院門口聚集的眼睛越來越多。在眼睛與眼睛之間,一輛輛嶄新的警車開了過來。警車從華亞縣委大院門口開始,在斜躺在新街與老街中間陡坡上一路擺開。警車周圍,全副武裝的公安干警排成一排拉開了警戒線。

現(xiàn)場的氛圍在安靜中漸漸緊張起來。

緊張就像雪亮的鐵釘,在等待中一厘厘扎進神經(jīng)末梢。

烏云在天上悄然聚集:奔騰萬馬形的,獵狗攆山形的,猛虎撲食形的。冰冷的風(fēng)在大街小巷里竄來竄去。在冰冷的風(fēng)里,拇指大小的雨滴時不時東落一顆、西落一顆。

坐在大院里等待解決事情的尕姆家族東被清走一個,西被清走一個,最后只剩了九位。他們是尕姆的兩位姐姐、三位叔叔、一位大伯和三位叔伯兄弟。

華亞縣委大院還是那么臟。他們坐在大院里顯得孤單與無助。

你不出去看看?

不去。

為什么?

心疼。

心疼自己還是心疼親人?

這個世界。

甘喜帶著阿左和散莫沖進大院。她帶著兩個女兒一邊哭喊一邊拍打自己的胸口,哭天喊地。

一坨坨的雨水從高高的天幕上知趣地滴落下來,帶著第三世界的無奈砸向大地。

如注的大雨里,甘喜與兩個女兒在絕望地哭喊,瘋狂地舞蹈……

一個月零三天了,季節(jié)還是夏天,我不想說話。

我走進黑夜,想在黑夜里尋找屬于自己的沉默。

天黑乎乎的,像一片大海,沒有星辰,也沒有月亮。

我站在雷波凼上方的走廊上。

尕姆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身后。他聲音低沉,言語間略帶哀傷。他白皙的臉龐消瘦了許多。他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有些許不自信與茫然。他站在我身后,像一個影子。

為什么不走進來?

有金魚。

你怕金魚?

當然不是。

你是找借口?

對。

尕姆不再是有血有肉的尕姆。他是一個靈魂,一節(jié)哀傷。他的肉身還在B 市第一人民醫(yī)院。他不需要自己的肉身。

你的事還沒有解決?沒有。

你希望早點解決嗎?當然。

尕姆的靈魂飄來飄去,飄久了,就飄累了。他討厭自己的腐尸,也心疼自己的腐尸。

他站在我背后給我講了自己死的過程。

他的死不復(fù)雜。他在華亞縣城長途汽車站當保安,與古赫鄉(xiāng)阿卜家三位年輕小伙一起喝酒時發(fā)生了口角。他被三位年輕小伙暴打一頓,拿酒瓶子砸破了腦袋。他氣憤至極,失去理智,沖進車站保安室拿了一把西瓜刀要去砍人。后來,他在值班室昏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已奄奄一息。阿卜家找了救護車把他拉到B 市第一人民醫(yī)院搶救,沒被搶救過來。

然后呢?

然后就變成一坨肉被解剖被冷藏了。

痛么?

痛。

冷么?

冷。

我往雷波凼上方走,在古香古色的老亭子下面站了足足五分鐘。

我不知道為什么站足足五分鐘。

我在老亭子下面似乎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

老亭子頂上雕刻的唐僧、孫悟空等肖像全保持沉默,我也保持沉默。

尕姆的靈魂一直在暗淡深處。他一直跟著我。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仿佛,靈魂不是尕姆的,而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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