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臨之
一
智真離婚了。
智真從法院回來,敲響我家外面的防盜門,見到我后倔強地低過頭去,眼瞼潮紅難堪,我知道事情真的發生了。
不過我還是吃驚,妻子蘭心也是,誰都沒有說上話。我坐在那,煙盒扔到茶幾上,頭微抬著,抽著煙,蘭心呢,在茶幾上倒了一堆花生、糖果。不知道為什么,蘭心把招待客人的吃食從抽屜里都翻弄出來,平常,她沒有這些禮節,智真也沒有吃零食的習慣。可能是想到智真的離婚,蘭心準備安慰安慰智真,她心慌意亂,忙中出錯。過了好幾分鐘,也還是誰都沒有說上一句話,智真蹺著二郎腿,左手肘在膝蓋上,空氣中有“嚶嚶”的聲音,有點像氣味,智真沒有哭,然而我們都像聽到她在哭。
“有可能是心哭了。”我心里說,從茶幾上的煙盒里又抽出一根中華煙來。
蘭心生氣地提醒我:“不要再抽了,都抽好幾根了。”她停頓了一下,又說,“也不幫智真想想辦法。”
我瞥了一下智真,智真用手捂起額頭,她也正偏過頭來看我。
我說:“智真,你還想回去過是嗎?”
不說倒好,一說,李智真真的嚶嚶地哭起來,像觸動了機關打破了玻璃瓶,瓶里的東西撒落一地,還把端瓶的人的手給劃破了,到了這個年齡還哭,真讓人難受,我不禁劇烈地咳嗽,說:“不要哭,日子總要過。”
我瞟了下蘭心,示意她也說話,勸勸智真,蘭心看著我巴望的眼神說:“你哥說的是,日子總要過,這樣哭下去也不是辦法。明天我去市場賣菜,你跟我去,算是幫嫂個忙,智真,你先理理心情,好不?”
智真一時沒別的去處,她就答應住下來了。我家恰好有空房,周小步自從讀高中后,房間空了下來,智真就睡他的房間。智真來我家前,蘭心剛從周小步那回來,周小步在上一中,蘭心為了便于陪讀,在學校周邊租了間房,那里毗鄰蘭心賣菜的市場,蘭心現在晚上在那兒,平常我下班,只有我在家,和老年人嘮嘮嗑看看電視什么的。
墻上的鐘敲到九下,我們很快去睡了,智真沒有和我們一樣去房間睡覺,她一個人待在客廳。我睡下的時候,本來睡得很死,迷迷糊糊間,突然聽到一種嚶嚶聲,我醒過來,也不知時間幾點,恰好從窗口望去,遠處站著一只鷸鳥。我們的樓過去是一條小河,鷸鳥在那徘徊,垂著頭,尋找著食物什么的,長長的喙子啄在水面,有一下沒一下的,看起來很寧靜。但是,我幾乎能確信聲音是從客廳里發出來的,而不是窗外這只母鳥的鳴叫,哭聲里摻雜著“滋滋”的電視聲,我發出一聲感嘆。
二
智真沒有和蘭心一起去菜市場。蘭心一大早坐公交車趕菜市場去了,她也知道智真睡得晚,那么,昨晚她的話只不過是說說的,等到智真心情好了再說吧。智真起床的時候,我坐在客廳里的板凳上撿拾中午的菜肴,都是蔥、大蒜、空心菜,還有一條鯽魚。
智真到了客廳里,披頭散發,一臉憔悴。她說:“哥,昨天沒有影響到你和嫂子吧。”
我笑了下,不能說沒有,也不能說有。我說:“講哪里話了,嘚,待會兒曬曬太陽去,天好歹晴了。”
智真望了望客廳外的陽臺,天確實晴了,智真過來時還下著點毛毛雨。她坐在沙發上去,還是習慣性坐姿,蹺著二郎腿,看我撿拾盆里的食料。
過了很久,她終于說:“待會兒,我想去看看我爸。”
我說:“好啊,看看老頭子也挺好。”
智真說:“當初我爸是反對我和他在一起的。”
想到晚上夢到的那只母鷸鳥,我怕又聽到那種聲音,這聲音難受,真影響睡覺啊。我趕緊說:“是啊。馮克明不是人,吃里爬外的東西。”
聽到我罵前夫馮克明,智真又不同意了,她竟然說:“也不是,是我不好。當初跑大巴車的時候……”
智真說的事兒,我知道。好些年前,馮克明靠炒煤礦煤價賺了錢,好多萬到手了,他決意和朋友買一輛大巴車跑廣東線的長途,恰好那會兒,長途大巴車接連出事,有燒死人的、跌下橋的、栽進河的,智真就沒有讓馮克明跑大巴車,她執意不答應馮克明做這事,馮克明的朋友單獨跑大巴了,本來這事就這樣過去,可沒想到兩年后,馮克明重新見到朋友,那人賺得盆滿缽滿,扳著手指頭跟他算:一輛客車變成兩輛,兩輛客車變成四輛,四輛……馮克明破了財,他氣壞了,知道消息的那天,一氣之下跑到牌桌子旁邊,通宵賭博,一下輸掉了好幾萬。他在氣李智真。
自此之后,馮克明就沒有一個好樣子了,他們夫妻之間產生了間隙,馮克明也不再是以前國有煤礦的好職工,啥樣都學,學賭博嫖女人,還把女人帶回家過夜。
馮克明學壞,除了大巴車的事,當然還有其他原因,例如智真家里的事,智真父親去世時份子錢上的事,反正馮克明越來越不像以前的馮克明,從羞澀的好學生變壞,結果從以前刻意地“學”壞、生澀的樣子變成了樣樣精通的師傅,幾年之內,好人馮克明蛻變成了壞人馮克明。
我說:“人都會變的,你看看他,什么樣,那樣子還讓人過嗎?人啊,像他現在,就沒有個好活法。”
可是智真一直不說話,她應該是不認同我說的馮克明。智真也不是現在這樣的,這幾年,她的性格在隨馮克明改變。以前,智真做人很豪爽,你對她好,她愿意把整副心肝都掏給你,朋友借錢什么的根本不在話下,那次,我在工作面摔斷了腿,一時集團沒人理睬,智真二話不說,借給我兩萬,只有一點:她對人較真,總是說“打開窗戶說亮話”,在這種前提下,完成她的豪爽。可是,隨著他們夫妻的齟齬,她性格也變了,變得膽小,越來越敏感,只是她性格里的較真還在,這樣的李智真確實難以對付。馮克明也怕是在這種情況下才找的女人。
“哥,我想去家里看看,拿點東西。”智真打斷了我的思路。
我嚇一大跳:“智真,你還在想回去啊?”
“也沒有。”智真連忙否認,她看了一下我,皺眉,又說,“可是,我總得要為馮晨晨考慮。”
三
我答應陪智真去她和馮克明的家里,也不對,那地方現在不是她的家,而是馮克明和他情婦的愛窩。李智真來我家的那天,馮克明的情婦就跑到她家里過夜了。
當初,智真和馮克明的房子買在開發區,也就是大河的那邊,距我們家六七里,中間還要跨過兩條河。李智真和馮克明沒有鬧翻的時候,我們都是坐公交去他們家,那時馮克明還是好人,有些天,我整天和他一起喝點啤酒嘮點嗑什么的,還講點集團公司內部的笑話。馮克明嘛,也挺喜歡和我喝酒,那幾年稀里糊涂地過,馮克明的腰包漸漸地鼓了起來。
現在見到馮克明,我并不知道該說什么。自從智真和他關系不好后,我們來往就少了,也很少再一起喝酒了。馮克明見到我,也不知道說啥,集團里見到面,干脆含糊地搪塞過去。
不過,李智真去見前夫馮克明,他和情婦說不定雙雙在場,李智真肯定會吃虧,說不定還有生命危險。
前一次,他們在菜場里打過,為了馮克明的情婦。
因為智真上過馮克明的QQ。在馮克明的QQ 空間,智真竟然看到他情婦的照片,然后,她發給我妻子蘭心看。無意間,智真上他QQ的事讓馮克明知道了。他急著找到李智真,恰好當天,智真來菜場找我妻子蘭心聊天,馮克明就找來了菜場。馮克明臉色鐵青地站在蘭心的菜攤面前。他從智真的背后出現了,拎了一支長長的鋁制棒球桿子,也不知道他是從哪找來的棒球桿。
那次挺嚇人,馮克明就站在智真的背后,如果氣不打一處出的他使陰點,一桿子去下,智真不說腦袋開花,也怕是要拍成紅西瓜,得終身腦震蕩了。越來越陰險的馮克明出現在菜場,蘭心第一個看到,她注意到馮克明的臉色不對,剎那間,她就像讓電觸了,趕緊推著李智真的后背,大喊:“快跑!”也不顧面前的顧客在跟她結算了。
智真正背過身去給顧客挑大蒜,蘭心把她推得遠遠的。
“你上來我跟前試試!”馮克明頗具威脅地用棒球桿指著智真。
菜攤整個是雞飛蛋打,菜散落了一地,場面很狼狽。棒球桿子重重地錘在智真原來站的位置上,不過馮克明雖說舞著棒球桿,罵得很兇,可是他并沒有上前追打,剛才如果他的棒球桿子要揮下去的話,早就有機會得手,他只為恐嚇一下智真。那時,馮克明還有一丁點良心,不過,菜市場的這次仍然是他們夫妻關系走向破滅的第一步。
現在可難說了,我心里沒有一個準數,既然李智真要去,我還得陪她,誰讓我聽她叫了好幾十年的哥。智真有點不好意思,她說:“哥,麻煩你了。”
我和李智真一起坐出租車,很快到了她家門口。來的路上,我就想好了該怎么做,我應該主動點,一切以保護李智真為要。我開始敲門,智真有鑰匙,但我還是選擇了敲門,馮克明面對的是我,我和他沒有以前的關系了,但總要給些臉面吧。
“馮克明,開門,馮克明,開門!”我站在門外喊。
喊了很久,沒有動靜。
李智真正要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門開了。
四
馮克明兩眼通紅地站在門口,他是一頭殺紅了眼的禽獸。
馮克明首先看到我,我大駕光臨,他有些傻眼,臉上堆滿亂七八糟的笑,那種笑生硬得很,很不自在。很快,他看到讓我擋到肩膀后面的智真,他恢復成憤然,臉色變得鐵青。
當重新看大義凜然的我,馮克明又笑起來,只是笑容更淡、更輕,讓笑看起來好像不存在。
也就是說,他在輕視我。輕視就輕視唄,我也沒跟他套話,穿著短褲的他站在開門的角落,退到屋子里,我向他走去,故意靠近他點,方便智真不和他發生身體接觸,這樣就避開了可能會發生的不良事件。
馮克明也明白我的用意,他站那,搔了下頭,從眼神看來有點理虧,畢竟離婚是他提出來的,他也可能想到他的壞了。
他和智真對視的瞬間,看智真的眼神有點恢復成正常,通紅的雙眼暗淡了下去。可能是怕我們瞧出他屋子里有什么怪異吧。
智真呢,也沒和馮克明說話,離婚之前,他倆好歹上過兩次法院了。她站在有鏡子的墻壁下繞了一小圈,從電視柜底下掏出一個大號塑料袋準備裝衣服,我才知道她回來拿衣服。
智真準備進臥室的時候,從她和馮克明原來的房間里走出來一個女人。
馮克明的情婦。
這個焗著黃頭發的女人,看來歲數和智真差不多,看穿著挺像居家的女人。看到兩三米遠的李智真,她肯定沒啥好心情了,但是,有我這個大個子在,她沒有采取實際行動。
她反而和馮克明的表情一模一樣,堆砌出一臉難堪的笑,還熱情地招呼我,說,坐。為了特意打破難堪的場面,她還一口一個“大姨哥”地叫起我。說起來,“大姨哥”還是順應智真對我的稱呼,智真的媽媽是我小姨。對于她的叫法,我渾身不自在,并沒有應答,不過,我畢竟不想開罪馮克明,沒有說諷刺馮克明和他情婦的話。如果是按照以前的生活習慣,我絕對會教訓馮克明,當時馮克明也樂意聽,喝著啤酒時,還說大姨哥教訓得是,說得有道理。
現在情況太不一樣了,早就沒有我說話的余地。當智真進屋整理衣服,我只好尷尬地坐了下來,看著那套和馮克明一起喝過啤酒的木質沙發,五味雜陳。
那個女人果真提起舊事,她說:“大姨哥,聽克明說,以前你和他經常喝酒的,咋現在不來了呢。”“大姨哥,你有空,我們歡迎你來坐啊。”
她還說到“馮晨”,也就是智真的兒子馮晨晨,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她明白說漏了嘴。馮晨晨真正的媽在房間里收拾衣服倒要走人了,她說到這里的時候,我想起來好笑,她把自己當李智真了。我知道這里面有表演的成分,她表現得夸張,她是為了故意刺激李智真,讓智真越聽越難受。
智真聽著她熱情洋溢的說話,就當沒聽見一樣,只整理她的衣服,她慢慢整理了一堆衣服,還拎出一只拉桿箱,拉到客廳里的時候,對我說:“哥,我們走吧。”
五
智真回了一次家,可是馮克明情婦的出現,讓我明白智真不可能和馮克明好了。按照俗人的見識,不管怎樣說吧,這女人即使鳩占鵲巢,也是占定了屬于智真的窩,也許馮克明的壞正合這女人的好呢,也許馮克明只想弄一個同樣壞而且油滑的女人過來故意報復李智真,以示和以前的日子決裂。這么看,馮克明是忍受很久了,他和李智真以前的好日子是假的,馮克明表演的成分居多,有時表演確實是生活的一種。
“這樣想就沒有對錯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日子就是自己的,有時,世上的人就這么奇怪。”回到家,我又開始勸導李智真,我說:“智真,場面你也看到了。干嘛回去拿衣服呢,衣服有的是,現在市場上的衣服也便宜,前不久,你嫂子花了一百塊錢,一買就是一大簍,我的意思是雖然你不富,可是也不窮,沒必要穿舊衣服吧。”
她說:“好歹我自己掙來的,讓人糟蹋掉了怪可惜的。”
這樣的智真讓人怪憐憫的,我又想到那天晚上看到的孤單的母鷸鳥。看來人生在世,赤條條地來到世上,真是太孤獨了,以至于人越長越大、越長越老,還是得找一個伴。只是眼下,她和馮克明絕無可能了,為了早早破除她的幻想,我脫口而出:“依我說,你說可能嗎?”
她當然能聽明白我的話,可是,她沒有正面回答我。她說:“中午,嫂子回來吃飯嗎?”
我說:“說不定,可能回來,也可能不回來。要看市場情況。最近開發區那邊搞拆遷,人都往那邊搬,生意好,你嫂子就不回來了。就可能陪周小步了。”
我說的,可能又讓智真回憶起什么來了。記得當初我家和她家是一起買的房子。她們家的房子就在開發區,位處城市公園的旁邊,公園里有塊不小的濕地,里面有很多野生動物,那樓盤算是最好的地段,她和馮克明買房子還貸了一部分款,好在那時她倆都賺錢,沒幾年房貸就還上了。
聽我說起房子,智真突然說:“哥,我想去廣東了。”
我問:“是嗎?”
智真說:“嗯。去廣東之前,我要去看看馮晨晨。”
馮晨晨在上小學四年級,法院判給了馮克明。我聽到這,遲疑了半刻,以為智真對自己的人生打算做出新的打算了,以智真以前的個性,應該就這樣定下來了。我忙說:“好啊!不過你先休息休息,我這里有吃有住,養好點精神,你再去。”
到這,我想到智真在的時候可能唯獨蘭心能安慰她,畢竟女人之間好說話,我就給蘭心掛了電話,說明我的意思,大意是這幾天有空還是回家吃飯睡覺吧,先安慰安慰李智真再說。
“哥,謝謝你,我就先住吧,我不會往上想的。”智真聽到電話里我的說法,看起來有點開朗地說。
六
智真在的時候,半夜,我還是聽到那種鳥鳴的聲音。自從智真在我家住下來,這事老發生。有時我半夜尿急,醒來了,還會去尋找那種奇怪的聲音。最近,河邊除了原來那母鳥,雄鷸鳥和其他鳥都多了,成雙成對,這個季節正好是鷸鳥尋求交配的時候,空氣中傳來“滋滋”“嚶嚶”的聲音,不過,我覺得聲音肯定不是發自于窗口外的河邊,而是來自智真的房間!
我依然關心智真,有次半夜打開她的房門察看,這次我逮了個正著。智真躺在床上,灰沉沉的臉上,熒色的水痕很是閃亮,像粘了一線反光的透明膠帶。我心想,智真果真在哭呢。
我的頭擠在門縫中,就有點脾氣了。我說:“智真,你還在想吶?”智真倒是滿口否認,說:“沒有沒有。”她還說,“哥,我也是恰好剛醒。”她這么說的時候,我將信將疑,狐疑地往她的窗口望了一眼,從這個窗口也正好能望見河邊,一輪清亮的圓月底下,雌的、雄的,白色的、灰色的、橙色的,像一些燃燒的光點,不時從天空墜落下來,又飛走了,栩栩如生的樣子,這樣的場景確實讓人很容易聯想到自己。
過了這晚,我非常擔心智真,雖說她過幾天就要上廣東了,但她精神肯定不會好。我決定向蘭心說一下。
第二天,蘭心回家吃中飯,她去一中看過周小步后順應我的要求回來了。
有蘭心在場,我就說了我的決定。智真再住在家里的房間里恐怕不合適,不說三天兩天,哪怕一天也不合適,她在家里,我一個大男人也不方便照顧她,還不如讓她去和蘭心在我們租在學校旁邊的房間住,反正那里只有蘭心睡。我說:“智真,你和你嫂住我們租的房子吧,可不可以,你去,算是陌生的環境,你嫂子住那兒,為了陪讀有時不回來,你去,好歹有個照應。”
智真說:“哥,我不是要去廣東嗎?”
她是提醒我了,但我其實一直惦記著她的決定,距離她離開我們沒幾天了。我說:“嗯,還有幾天嘛,你在這,我一個大男人也不好照應你,你和你嫂子在一起,可能話更多些。”
智真不說話了,反而是蘭心接過話頭去,她說:“你哥也說得對,智真,就看你的意思了。”
智真說:“也可以,反正我閑著,連吃帶住,我也不好意思,嫂子,聽哥說這幾天你很忙,我恰好還有幾天,正好可以去幫幫你,像以前一樣。”
七
可是,智真沒有再說上廣東的事了。
智真從我家搬走后,在出租房和蘭心住,住了半個月,她還沒有走。我也不好催促離婚的智真,在她危難的時候,讓她走,這樣多不好。有次,我說起智真上廣東的事情,回來的蘭心說:“智真沒再說起要去廣東。”
智真也許有新情況了吧。
現在蘭心中午倒是時不時回來吃飯了,因為菜攤有智真守著。
這時,我就說:“智真長久這樣也不是辦法,這只能算是權宜之策,畢竟智真要脫離馮克明的生活,離得越干凈越好。”
說到這,我想起好幾天沒有見到智真,我問智真現在情況咋樣。
蘭心一聽,她跟我說起了智真的近況:“現在,智真情緒倒好了,她也去看了她和馮克明的孩子馮晨晨。”
又出現了馮克明,我長長地“哦”了一聲。這時,我就想起了智真說起她爸在世時說的馮克明和她不合適的話,照現在的情況發展看,還真說中了,馮克明好像是智真的克星。我不無擔憂地說:“晚上的時候,你能不能讓智真回家吃飯,我和她聊聊。”
傍晚的時候,智真來吃飯了。
智真穿著一件藍色的上衣、黑色的緊身褲,看來,她心情確實在好轉。智真現在每天都負責給蘭心收錢,她干得很專注,吃飯的時候,還在說賣菜的事情,提醒蘭心道:“喬老太太還欠了五塊錢沒給,她說下次買菜給。”還有,“有人來訂了一條大頭魚,明天還要些豆腐和雞蛋,他中午要。”看得出來,智真在為我們精打細算,好像把之前的不快一掃而光了。
年前,蘭心多簽了一個菜攤,包括葷菜攤、蔬菜攤,她現在一個人管理兩個攤,這讓蘭心變得很忙很忙,本來我們要雇人,現在,智真的離婚對我們來說,倒是填補了雇人的缺口,不必請其他人了。我說:“這樣好了,智真,你嫂子分一個菜攤給你好不好?”
我征詢她的意見,這事我如果說起,也是為她好,絲毫沒有趕她的意思。
其實意見是我和蘭心商量的結果。前些天夜里,智真還住在我們隔壁原來周小步的房間時,我聽到之前夜里那種聲音,憂慮在增加。
有一次半夜,我搖醒蘭心,說:“你想過沒?”蘭心迷糊地說:“干嘛。”我說,“智真住在隔壁可能還是不太好,你聽,風水書上怎么講,離婦不宜住東向。”蘭心說:“亂扯,你看你多迷信。”我問:“半夜,你有沒有聽到那種聲音?”蘭心狐疑地問:“什么聲音,白天我忙得要死,半夜我困得要死,哪像你,集團里上個破班,半天就能回。”我說:“女人哭的聲音啊,還有鳥的聲音。”我用眼神瞥了瞥隔壁,又指了指窗口。這么說的時候,蘭心慌兮兮的,她睜大眼睛:“真的嗎?真的有嗎?”我說:“有,要不,你起床看看,去聽下。仔仔細細地聽。”蘭心半抬頭,看了下窗外,灌木叢里有幾只高腳鳥,說,“還真有。”她又把頭倚靠床頭,貼耳去聽,看起來很緊張,兩三秒后,她說:“有,怎個搞法哦。”
她的表情變得驚恐:“智真來了后,有沒有發生不好的,怪事出了沒?”我搜腸刮肚地想,那邊,蘭心很快把頭鉆到了被窩里,好像怕碰到鬼打墻一樣。
智真的到來,結果成了不吉祥的事。我繼續念叨,“你分一個菜攤給智真管好不好,她們公司改制后,她就沒有了工作,我在想,這就是她和馮克明分手的原因。問題的關鍵點在這,人也沒了尊嚴。”蘭心“嗯”了一聲,然后馬上說“困死了”。蘭心在恐懼和緊張中讓自己很快睡著了。
那半夜的決定由我重新提上來,智真有點尷尬地說:“哥,這樣不好吧。”
我做出決定說:“挺好。一來,你生活有了著落,這個攤位我們也不租給別人,就給你。二來,我看你挺適合在縣城,廣東沒必要去,人生地不熟的,我們租的房子,你先住。”
八
智真服從了我的安排,她和蘭心分別在隔壁兩個攤位賣菜。現在全由她自己做主,這對于智真也許是一個好的選擇,智真離婚后沒有退路好走。另外,她還是住在蘭心陪讀的出租房里好,那里距離菜市場近,她方便,對于蘭心也好。
剛到夏天,我發現出了問題。
一天,蘭心回來拿換洗衣服,說很快要去菜市場,得走了,走前,她憂心忡忡,充滿抱怨:“智真哪里時時在菜市場。她和我分開后,有時,她早早地進了菜,等我來,一早上就跟我說,‘嫂子,你先幫我看著一點啊,我有點事,馬上回來。’就這樣走了,說是賣菜,她走了后就沒有回來啊,老半天不見人,一整天的,整個菜攤的菜都蒙著塑料布,你說這樣還好嗎?再好的菜都蒙蔫壞,我又只好幫她賣。一天下去,我累死,比先前還累,現在我還得擔心她。”
我好奇起來:“她不是和你們睡出租屋嗎?”
蘭心說:“先前半個月她是睡出租屋了,天天都睡。自從攤位分給她,她很快就不住了。”
我問為什么。
蘭心責備起我來:“她沒有和你說嗎?她不和你親嗎?我還以為她都跟你說了。這都上個月的事了,她那時跟我說,‘嫂子,我還是另外租房子吧,怕影響侄兒。’我想了想,也是,就答應了。周小步有時跑來出租房看看,做點功課什么的,以她的心情,我真怕影響孩子。她真沒跟你說嗎?我以為這么重要的事,她會跟你說了的,由不著我。”
看我傻眼,蘭心說:“她都好幾天沒來賣菜了。”
我瞠目結舌,難怪智真不和蘭心一起來吃飯了,原來是這樣,她在瞞著我。智真和馮克明離婚后,確實出現一些不想讓人知道的心事,智真不是開朗和豪爽的智真了,只留下一個居無定所、讓每個人都擔心的智真。
那么,智真干嘛去了呢。現在,我能唯一確定的是,對她和馮克明的事,智真也覺得不可能了,她不可能去找馮克明。
我趕緊問:“她是不是去看馮晨晨了?”
蘭心吞吞吐吐起來:“我想是,可是我不清楚啊。馮晨晨那孩子,也是聽了馮克明和那女人的,對智真老使壞,不像她的孩子,不親啊。有一次,我聽智真說,她去看孩子的時候,馮克明現在的女人也在校門口。”
我說:“那個焗紅頭發的女人?”
蘭心說,是啊。
我“啊”了一聲,不過對于這點,我倒是有點了解,馮克明和智真離婚在法庭上宣判的時候,那個孩子選的是他爸爸,這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事實上,智真以前對這個親生孩子可好了,這可是我親眼目睹,基本上是當做除了馮克明之外最重要的寶貝,比她自己還要重要。現在看來,馮克明執意要和智真離婚,他在聯合所有人做給智真看,包括她的孩子,逼得智真走投無路,只有離婚,那么留給智真后面的一條路是什么呢。
我大嘆一聲:“糟了。”
九
沒多久,智真原本斷斷續續開著的蔬菜攤不開了,智真也不再聯系我和蘭心,好像真去廣東了。
不過,我有直覺,智真還在這里,她并沒有去廣東。智真太讓人擔心了,雖然我明白,她和馮克明不可能像之前一樣大打出手,但我還是擔心智真出現不好的事情。智真沒再出現后,過了差不多一個月,我決定找找智真。
期間,我問過很多朋友和親戚關于智真的最新情況,可是沒有人清楚。這也難怪,所有的親戚里面,智真原本就跟我們走得最近最為貼心。那么,智真干嘛去了呢?
我去拜訪過智真以前上班的玻璃廠,還去學校找過馮晨晨。我想從馮晨晨的嘴里套出關于智真的話,但是我的努力注定徒勞,就像蘭心說的一樣,這個孩子,連從我口中聽到他母親都很是不屑,更不要說他對智真有感情了。
尋找智真回家的路上,有次我見到了馮克明。
馮克明游蕩在街上,穿著一條邋遢的大褲衩,像臟乎乎的胖老鼠,臉看起來兇神惡煞,笑起來整個人都成了一塊生鐵疙瘩,有些猙獰。我驚訝地發現他的旁邊沒了他的情婦。
見到我,他咬牙切齒地問:“你見到過李智真嗎?”我還是心平氣和地看著他。
“這個鬼女人,下次見到她,我絕對饒不了她!”
他的眼神像是在奚落我,撂下一句話就走了。
我當然明白他現在什么事都干得出手。我不可能回他的話,我也不清楚李智真在哪,不過,他的話讓我覺得大有問題,讓我捕捉到一些信息。
碰到馮克明后,我開始有事沒事地路過智真家里的這一地帶。那陣子為了找李智真,我不得不經過旁邊的城市公園,其實,我現在很反感來到這個地方。春天過后,那些鷸鳥又孤單了,一只一只地走后,泥地里只留下三兩只,從泥淖里來,像一團灰火,火一樣燃燒,又像億萬年的黑炭,沉入死寂沉沉的泥塘,讓人覺得空虛,看著它們,心中很不是滋味,倒是讓人又增加了害怕,我一個大個子男子漢尚且如此,不要說一個小女人了。不過,我不得不來,為了智真的前途,也為了智真以前對我們的情意。
經過差不多兩個月的查訪,智真的消息終于探到了。
那天,我背個單肩旅行包,匆匆忙忙從智真和馮克明的房子那邊回去,路上在一家24 小時的超市買了一瓶水,順便向收銀員打聽。超市的收銀員意外地告訴了我關于智真的消息,收銀員說,智真前一個月就開始在他們這里干,不過,她只打零工,有時來,有時不來。
在收銀員的幫忙下,我證實了智真沒有脫離泥淖,仍然和馮克明有關。我能確認智真在跟蹤馮克明。莫非,智真想解開馮克明的心思:壞了的馮克明到底怎樣壞的,他們的問題出在哪里?
聯想到智真來后出現的怪事,我像蘭心一樣慌兮兮的。
就在我差不多解開問題答案的時候,第二天傳來新消息:關于馮克明,變壞了的馮克明和別人發生一起爭執,被人砍倒在地,現在人民醫院搶救,打架發生在菜場,他差點用棒球桿從智真背后打她的老地方。我馬上想到智真,我打電話問蘭心:“你在現場看到智真了嗎?”蘭心說:“我也是剛剛看到她啊。”
十
馮克明出事后不久,在那家24 小時超市附近,我終于逮到了智真。一個熟悉的影子從那扇門出來,這個熟悉的身影低著頭,然后輾轉到了一家小飯館里。
就是智真。
我已經知道她平常就住在城市公園管理站的小屋里,離這里不遠。我站在小飯館門口,從玻璃門外往里面看過去,智真扎著馬尾巴,穿著一件清潔工的工作服,她正在小飯館里等點餐。
接著,我走進了小飯館。
我們在這里見面了,我坐到了智真的對面。
智真對于我的出現大感驚訝。她說:“哥,你也在啊。”她連忙扭頭過去,招呼服務員拿兩瓶啤酒過來。
我連忙招了招手,說:“不必了。”隨后沒有吭聲,用手揉了下臉,然后一直看著她。一年多下來,智真真的瘦了,這樣的智真讓我內心復雜,無從開口。
我狠下心來問:“智真,你是不是每天都在跟蹤馮克明?”
智真想必清楚,我都知道她不干菜攤后她所做的事了。她也覺得沒必要再隱瞞。她說:“人心真會變啊,馮克明你也有今天,哼哼,哥,你不聽聽嗎?”
“說吧,我聽聽。”對于她的話,我有些意外。
智真幸災樂禍地說:“那天,我看到他和那個女人吵架了啊,這不,前些天,他出事后,那個女人馬上就跑了。她哪里有那么好啊,當初我看著是假的,還真是啊。我看他能裝多久,他和那個女人能裝多久。你知道嗎?她給馮晨晨買的牛奶,那種牛奶能喝嗎?十五塊錢一大箱,都是快要過期的打折產品,還有給馮晨晨的衣服,都是二手貨。剛開始她是去學校接他了,可是,哼哼,后來她有去過嗎?馮克明,誰受得了你,惹了禍,該跑的還不是都跑了,呵呵,真是報應啊報應。”
我說:“那么,智真,你現在是不是還恨著馮克明?”
智真的眼窩里出現眼淚的痕跡。
她說:“我是恨我自己。”
我知道她可能要流眼淚,見到智真流眼淚,我心里嘆氣,她原來還遠遠沒有走出離婚的陰影,何止走出呢,她做的事簡直讓人無法理解,這讓人更加可惜好女人的墮落。這不關馮克明,而只是關于智真。現在,我想把事情扯得更遠點,遠遠地脫離馮克明,越遠越好。
看著智真,我感慨時間回不去,結果她變成最孤獨的了。我說:“你去看過你爸了嗎?”
智真說:“看過了。”
我很是生氣:“那又怎么樣呢?”
說完我就后悔了,對面,智真開始抑制不住地流起眼淚,很快,她就淚流滿面,像一個淚人,但是,智真倔強地強忍著,沒有哭出聲。
這下,我終于能確認那種聲音不是從她這邊發出來了,智真讓我這個當哥的反而有了些意料不到的羞恥。我抬頭,可是我還能說什么呢,感慨我們這些年,那張年年喜氣的年畫里,群鳥都在飛動,唯有一只天真的鳥站在原處,智真就是那只傻鳥,人聲嘈雜的小飯館里,我們真不是要來吃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