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作平
雙林路是成都一條大約兩公里長的大街,從二號橋到萬年場,筆直,寬闊。由西向東,次第經過電視塔、郵局、二灘、電視臺、新華公園、五冶,當路口出現一座軍人持槍沖鋒的雕塑時,雙林路就在二環路畫上了句號。在靠近二環路的地方,有一大片擁擠的樓房,那就是早年修建的拆遷安置區。
二十年前的成都,遠不像今天這樣大而不當。二環以外的地方,就是大片大片的原野,花紅柳綠,間或稀疏地布幾座房子、立幾根煙囪,螞蟻般的人群像是地毯上撒了些芝麻。大貨車從二環呼嘯而過,聲嘶力竭,塵土漫天,宛如戰場布景,二環自然就成了城市與郊區的分界線??拷h的雙林路安置區,無疑就是典型的城鄉接合部了。
如同所有的城鄉接合部一樣,這里也永遠擁擠著來自鄉下的黝黑面孔,南腔北調的方言像一片海洋,里面飄浮著成都話的零星島嶼。菜市場、面店、蒼蠅館子、理發店、小商店,路邊隨意停放的自行車、面包車,晾曬在女貞樹上的花花綠綠的衣服;有太陽的下午,坐在兩棟樓之間的空地上曬太陽的老頭老太;傍晚時分嘰嘰喳喳像一群小鳥的孩子;菜市場里鼎沸的人聲,隔了上百米也能聞到的魚腥味豬肉味;午夜的麻辣燙攤前幾個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大聲武氣地訴說生活的艱辛或快樂;三五家按摩房,永遠散發出橘紅色的燈光,像是溫情脈脈的燈塔在指引迷途的航船。
我從自貢再次漂泊到成都,雙林路是我的第一站。長長的雙林路上,在距新華公園不遠處,曾經有一家叫什么鉆石的娛樂城,夜晚霓虹閃爍,門前扭動幾個緊身熱褲的女子,它讓整條街的荷爾蒙急速上升,空氣中滿是曖昧與輕浮。就在娛樂城背后,有一條兩三百米長的斜斜的小巷,小巷兩旁,是十幾棟七層的樓房,每兩棟樓房形成一個小院,每個小院的門衛,就像精心挑選過似的,都是一些滿面皺紋和倦容的老頭,手里擺弄著磚頭大的收音機,半閉著眼收聽川戲或新聞。
我和中學同學簡銳合租。房東只提供了房子和兩張會唱歌的木床,我們的衣服大概只能放到油污的地板上。幸好,簡銳任職的公司就在附近,他利用職權之便,趁著黑夜從公司順來一張布滿陷阱的沙發、一把色彩可疑的藤椅、兩只塑料凳子,一張只有三條腿的圓桌。塑料凳和圓桌放進他的房間,沙發和藤椅放進我的房間。我把從自貢搬來的電腦擺放在藤椅上,藤椅太小,只能勉強擠下顯示器,主機和打印機就擱在地板上。工作時,鍵盤橫在懷里,半個身子小心地鑲進舊沙發的陷阱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敲,一個夜晚一個夜晚地敲。這樣的工作倒是和我以前在發配工廠時做裝配工很相似,無非就是每一分錢都要通過雙手的勞動來換取,少敲一次也不行。
我和簡銳都不會做飯。早飯好說,一根油條或一碗小面就可對付,中午單位有盒飯。晚上回到暫住地,離我們的出租屋不到兩百米便有一家農貿市場,農貿市場門口,一溜幾十家小餐館。正值夏天,我們坐在樹蔭下的小凳子上吃晚飯,天氣大熱,喝兩瓶冰凍啤酒是非常愉快的事情。要了啤酒,自然得要兩個涼菜。如此吃下來,一個月不到便深感經濟壓力巨大。有一天,我們決定自己做飯,從市場買了些面條,看到有油炸小魚,也買了一份?;厝サ穆飞?,忍受不了油炸小魚的香味,你一個我一個,走到樓下時,打包袋里只有一些油炸小魚的殘渣了。
不久,詩人阿丘也來成都打工,兩居室的房子要擠三個人,阿丘只能住在進門那個據稱叫客廳、事實上相當于過道的房間。阿丘說他家庭負擔重,不能在外面吃飯,又宣稱他會做飯。于是接下來的一些晚上,他那肥胖的身子吃力地鉆進陽臺改成的廚房一陣忙碌,端上來一大盆面條或是一鍋有些夾生的米飯。那段時間,我總是拉肚子。直到有一天,我從廚房經過,看見他拿著一塊看不出本來顏色的抹布在認真地擦拭不多的幾只碗和幾雙筷子。他的理論是:不干不凈,吃了不生病。
阿丘是個胖子。其實我認識他時還算瘦弱,后來他所在的單位派他到北京一家餐館做采購,一大福利就是任意吃喝。這種福利對一個曾經多年吃不飽的鄉下窮孩子來說,是一種致命誘惑。阿丘說,早上吃油酥花生米,他要直接澆上一大瓢麻油。半年時間,他以每個月十斤以上的速度增肥,肚子就像吹脹了的氣球。胖子鼾聲大,他的鼾聲一波三折,抑揚頓挫。一門之隔,我無法入睡,有一天實在忍無可忍,把他從睡夢中叫醒:你還是起來寫稿吧。五分鐘后,我聽到廁所里傳來淋浴的水聲。驚問其故,阿丘滿面委屈地說,你不是叫我洗澡嗎?有一晚,又被鼾聲吵醒,我把采訪機放到他的枕邊錄了一段,第二天放給同事聽,請他們猜這是什么聲音,他們研究了大半天,最終一致認定:電鉆。
安置房一部分出租給我們這種外來的蓉漂族,一部分房主自住。房主當然都是成都人。要辨認房主和租客很容易:不僅因為房主操著軟綿綿的成都話,還因為房主大多會牽一條狗,慢騰騰地走在小區的林蔭道上。更多時候,他們擠在小區茶館里,樂此不疲地打麻將。房主和租客是兩個階級,涇渭分明,老死不相往來。如果一旦發生交集,那多半會有不愉快的事發生。
有一天晚上,我們在外面喝了酒,回到房間,情不自禁地唱起歌。一會兒,有人猛烈踢門,開門時,兩道強光電筒的光柱像兩根棍子直接戳進屋來,棍子后面,是兩張模糊的、油汪汪的胖臉。胖臉自稱警察,是來查暫住證的。我們自然沒有暫住證,胖臉的語氣越發嚴厲。我終于想起,除了身份證,還有一本作家協會的會員證。大概看在我們好歹也算文化人的份上,胖臉說下不為例,明天必須到派出所補辦,否則后果自負。
送走警察,才發現阿丘不見人影,四處一尋,原來他早就躲進了衛生間。在確信警察已經走遠后,阿丘紅著臉從廁所走出來,他說在北京時,經常查暫住證,因為沒有暫住證,他差點被警察押送到昌平挖河沙。我說,看來成都警察還是要溫柔一些。但警察再溫柔也是警察,第二天,我們灰溜溜地到派出所辦了暫住證。后來,和辦證的警察搞得有幾分熟了,警察說,其實我們根本不知道你們辦沒辦暫住證,是你們樓下鄰居舉報的。我們這才想起,有一天阿丘在陽臺上晾衣服,不小心把水濺到了樓下晾的拖布上。當時,一個老頭就氣勢洶洶地踢門,原本軟綿綿的成都話,也變得像鐵一樣堅硬。
告密老頭讓我們想起另一個差點做了我們房東的老頭。那個老頭在決定把房子租給我們之前,向我們事無巨細地提了二十多條要求,其中最搞笑的是,他認為手機充電器容易引發火災,因此我們不能在房間里給手機充電,你們在單位上充吧,他說。這也罷了,尤其荒謬的是,你們既然是編輯、是作家,我這個人的人生經歷非常豐富,拍成電影也感人得很。我寫了一部回憶錄,你們得答應幫我修改。說到這里,老頭從一只破舊的公文包里摸出一張寫滿了字的紙,來,你們簽個字吧,我提的要求都在上面,你們答應了,我就把房子租給你們。接下來,我們落荒而逃。
是時,簡銳新婚不久。簡銳從技校畢業后,分配回老家一所鄉中做校工,校長不待見他,曾經在全校員工大會上說:“簡銳,如果你要辭職,沒有人會留你的?!痹谀莻€偏僻的小鎮,盡管長得一表人才,但簡銳竟然找不到女朋友。為此,他在一個炎熱的暑假漂泊到了成都,在一家當時有名的生產口服液的公司打工。公司常年無休,天天加班,但令他欣慰的是,他在公司下屬的分公司找到了女友并迫不及待地結了婚。
簡銳的老婆遠在距成都兩百多公里的另一座城市,他們兩地分居,大約兩個星期見一次面。雖然古人早就斷言: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但我們不是癡情的古人,為了一個諾言就可以癡守一生。沒有朝朝暮暮,哪來兩情久長?所以,一個不變的現實是,分居總會導致移情別戀。不是我們花心,而是距離終將如同一盆接一接的清水,它會把原本濃烈如酒的感情沖得越來越淡,直到最后只有水沒有酒。
新婚幾個月后,簡銳和小文相識并迅速墜入情網。有一天,小文來看簡銳,順便在樓下買了一大籃水果。孰料第二天,簡銳的前妻(當時還是現妻)小肖來了,她看見水果,隨口問誰買的?一旁的阿丘差點脫口而出說是小文買的,簡銳急中生智,指著阿丘說,丘大哥聽說你要來,專門給你買的。從此,為了這籃虛構的水果,小肖對阿丘格外信任。在她和簡銳鬧離婚的那些日子,她經常打長途電話找到我和阿丘,要我們為她和簡銳的矛盾評理。其實,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中間還有纏七夾八的感情糾葛呢?我們只得小和尚念經那樣有口無心地勸說簡銳幾句,但事實上,我知道我們是無法勸住一個被愛情施了魔咒的男人的。除非魔咒自動失效。
果然,鬧了大約半年后,簡銳的第一次婚姻宣告結束,好在還沒來得及生兒育女,好在原本就兩地分居,好在沒有更多的家產要分割,離婚證一辦,走出民政局的大門就從此天涯路人了。其實,這世上有多少婚姻、多少緣分,不是如此這般的萍水相逢又擦肩而過相忘于江湖呢?我的四川老鄉蘇東坡總結得好:人生不過是“雪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離婚后,簡銳從我們的集體宿舍搬了出去,畢竟,他是熱戀中的人,他需要獨立的空間做愛巢。
意外的是,幾個月后一個冬天的夜晚,我和朋友在一家酒吧喝酒時,突然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那是簡銳的女朋友小文。小文挺著大肚子,拎著一大籃香煙在叫賣。我驚訝地問她這是怎么回事,小文說,簡銳害怕和她結婚,三個月前不聲不響地離開了成都,據說到樂山去了。她又指著肚子說,這是他的孩子。我要把他生下來。我問她,如果簡銳不認,不肯和你結婚,你今后怎么辦?小文說,我管不了那么多,我一定要把他生下來。為了多掙點錢,我白天上班,晚上就到酒吧賣煙。第二天,我撥打簡銳的手機,不通。經過一番周折聯系上后,我給他講了昨天晚上在酒吧的所見所聞,電話那頭,半天沒有聲音。一會兒,我聽到了低沉而壓抑的抽泣。
如今,當年那個還在肚子里就隨媽媽在酒吧賣煙的孩子已經十四歲了,上初三,嘴唇上已長出細細的胡須。那家酒吧大概還在,只是,坐在里面喝酒的,已不再是十多年前的那群人了。在一座相同的城市,不同的人先后粉墨登場,然后不可阻擋地老去。留下往事,如同云煙。
樓下的鄰居,除了舉報我們沒辦暫住證的老頭,還有一對母子。母親六十來歲,一頭花白的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說話細聲細氣,見到我們,甚至還會打招呼。她大概是身為成都人又主動和外地租客打招呼的唯一一個,為此我們對她印象很好。我無端地認為,她一定做過小學老師。只有做過小學老師的女性,才會有那種發自內心的柔軟善良的微笑。
但這個小學老師在柔軟善良之外,還有一份解不開的憂愁。她的憂愁來自于她的兒子。她的兒子三十來歲,和我們是同齡人,平時也穿戴得很整齊,雖然不是名牌,但漿洗干凈,搭配得體。
她的兒子沒有工作,而她,也早就退了休。每天早晨,她的兒子——依稀記得,老太太叫她強娃——都會在八點左右搬著一張椅子走下樓,他會坐在兩棟樓出口的傳達室門外,那里正好對著那條斜斜的小巷。清晨,正是上班高峰期,自行車鈴聲響成一片,每當有年輕女子經過,強娃就從椅子上站起來,張開雙臂,充滿激情地對人家高聲唱:“沒有情人的情人節,多少會有落寞的感覺,為那愛過的人不了解,想念還留在心里面。”
后來我們隱約得知,十年前,強娃因為一場驚天動地的愛情落下了精神病,只是,那場愛情到底如何驚天動地,我們不得而知??傊斘覀円姷綇娡薜臅r候,他就是一個精神病加花癡了。就像有些人仿佛一生下來就老了一樣,強娃仿佛一生下來就是精神病加花癡。他的事業就是每天早晨準時來到門口,對著來來往往的女子唱那首《沒有情人的情人節》。
不久,情人節真的到了,玫瑰花,巧克力,酒吧和咖啡館艷俗夸張的海報鋪天蓋地,整座城市在一夜之間變得像懷春的少婦。那天晚上,強娃把家里的錄音機開到最大音量,一刻不停地循環播放那首《沒有情人的情人節》,直到我們上床睡覺,院子里還回蕩著孟庭葦凄楚的聲音:“情人節快樂,快樂情人節,把那憂郁的發絲輕剪。情人節快樂,快樂情人節,一個人流連花好月圓?!?/p>
開初,我們以為告密老頭會去干涉,他說過他最需要安靜。但奇怪的是,告密老頭沒有任何動靜,整棟樓整座院子也沒有任何動靜,如泣如訴的音樂一直唱得鬼哭狼嚎,直到整棟樓整座院子都在音樂聲中昏昏入睡。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強娃終于關了錄音機,搬著那把椅子興奮地往樓下走去,他雙眼通紅,布滿血絲,卻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
老太太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去世的。幾個據說是老太太堂兄弟的人在院子里搭起靈堂,沒有哭泣,不多的幾個花圈暗示著主人生前的卑微與無足輕重。靈堂前,堂兄弟和他們的妻兒擺了兩桌麻將,打麻將的人高聲說笑,為一手好牌激動得把麻將在桌上用力地敲,或是為一張臭牌大聲罵娘,順便給旁邊搗亂的小孩一記巴掌。這一回,靈堂里終于有了哭泣聲。強娃很安靜,他獨自坐在遠離靈堂的帳篷外,屁股下的那把椅子,靠背上印著成都某小學的紅字,紅字已經異常黯淡,像一些史前遺址,須得考證才能辨識。據說,他天天把這張椅子搬下樓再搬回家,如是者已經十年了。每當有年輕女子從靈堂前經過,強娃一如既往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張開雙臂,充滿激情地唱:“沒有情人的情人節,多少會有落寞的感覺,為那愛過的人不了解,想念還留在心里面?!?/p>
兩天后,靈堂拆除了,老太太的兒子不見了,據說被親戚送進了福利院,那套房子也賣了,用來支付福利院的費用。老太太的幾個堂兄弟為了分配遺產大打出手,一個鼻血長流,一個眼眶青腫,一個要日另一個的媽,一個要操另一個的先人。打完架,他們帶走了包括垃圾桶在內的所有家具,獨獨留下了老太太的骨灰盒。所以,很多天以后,當房子的新主人在屋子中央發現那只孤苦伶仃的小盒子時,打開后愣了半天才弄明白是什么東西,于是尖叫著從五樓飛滾而下,癱倒在一株女貞樹濃重的陰影里又罵又哭。
我們的隔壁是一套一居室的小戶型,不知是設計者腦子進水還是因為拆遷安置房所以偷工減料,小戶型只有一間半屋子,一間是正屋,半間是廚房和衛生間,另外帶有一個三平方米的陽臺。之前,那套房子一直空著。終于有一天,搬來一個年輕女子,那時候強娃已經被送進了福利院,不然,他一定會天天對著她高唱情人節快樂。
年輕女子顯然是從事皮肉生意的,這一點,從她暴露的穿著,打身邊經過時肆無忌憚的香水味,以及中午起床,半夜乃至凌晨才回家的作息上都可以推測得出。在這個日益商品化的社會,人群已經被最大簡化為買方與賣方,只不過買賣的東西不同罷了。所以,對這樣一位鄰居,我沒有絲毫歧視的意思。有時候哥幾個聊天甚至突發奇想,如果我們有機會采訪一下她,一定可以寫出非常具有可讀性的紀實文學,說不定還能拿到《知音》去騙幾千塊錢稿費。當然,每次見到她,我們根本沒有勇氣和她打招呼,遑論采訪。她渾身上下散發的香水味濃烈得所向披靡,阿丘與她迎面而過時常常面紅耳赤,而告密老頭的目光,總要追隨她走上好幾十米。
有一天,艷俗女鄰居忽然穿戴得像個上班的良家婦女,身上的香水味也淡了不少,并且她居然破天荒地在八點左右就打開房門,一會兒工夫,竟然從樓下擰回一些菜蔬,以及一籠熱氣騰騰的灌湯包。一會兒,當我聽到她在隔壁大聲叫乖兒子時,我恍然大悟,原來她的兒子來了。在兒子面前,她得像個母親,哪怕她原本的身份是妓女。下午從外面回來,窄窄的樓道里,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趴在地上玩一輛紅色的小汽車,他抬起頭,興奮地告訴我,叔叔,我媽媽剛給我買的新汽車,新汽車喲,會跑的呀。
先前,女鄰居總是下午兩三點出門,半夜三點甚至凌晨五點回家,這說明,她很可能在某個固定的娛樂場所上班。現在,她的兒子來了,她怎么上班呢?吃飯時,我和阿丘探討了半天還是不得要領。畢竟,那樣的生活離我們太過遙遠。
后來有一天凌晨,我突然被隔壁傳來的一陣只可意會的聲音驚醒,哦,原來女鄰居的工作地點從娛樂場所改成了暫住地。只是,她的兒子怎么辦?又過了幾天,一個深夜,在經過新華公園門前那條濃密的林蔭道時,我看見一個袒胸露乳的女子站在半明半暗處,向路過的男人招手示意。文雅說,叫流鶯;通俗說,叫站街女。我一下子明白了,我們的女鄰居一定也是這樣,晚上,她在兒子入睡后,再換上工作服走到樹蔭下尋找業務,一旦有了業務,她就和客人一起回到出租屋,于是也就有了我們凌晨聽到的那種奇怪聲音。她既要在兒子面前保持母親的尊嚴,又要讓自己和兒子有一口飯吃。她只能晝伏夜出,就像險惡叢林里一只拖兒帶女的母獸。
又是一個夜晚,我們被一些突如其來的聲音驚醒了,那是從隔壁傳來的孩子的哭喊和男人的呵斥,以及從走道里傳來的腳步聲和吼叫聲。透過貓眼,我看到幾個警察正在把女鄰居和一個男人反扭了雙手往樓下推,女鄰居的兒子抱著她的雙腿大聲哭喊,地上扔著那輛紅色的小汽車。
后來,從派出所那位辦暫住證的警察口中,我聽到了關于女鄰居的故事:女鄰居以前在某洗浴中心上班,和老公離婚后,兒子斷給了她,沒人帶,只得接來成都。就像我曾經推測過的那樣,每天晚上,女鄰居把兒子哄睡后,就到新華公園一帶勾搭男人并帶回家。房子太小,只有一張床,她的兒子就睡在陽臺上的一張破席子上。有好多次,她的兒子從睡夢中驚醒,看到一個陌生男人騎在媽媽身上,頓時嚇得號啕大哭。他的哭聲,讓樓下的告密老頭常常失眠。于是,告密老頭又一次走進了派出所。
那段時間,告密老頭剛生了一場大病,由于中風,他的脖子總是向左方僵硬地偏著,說話的時候,就給人一種憤怒的錯覺。那個冬天,他總是坐在傳達室門前那張不知誰丟棄的長椅上曬太陽,那里沒有小區里無處不在的女貞樹,太陽能夠從早晨一直曬到傍晚。很多時候,他曬著太陽進入夢鄉,打起輕微的鼾,嘴角掛著涎水,像蛛絲一樣又黏又長,風一吹,晃晃悠悠。他醒來時,又一次和門衛大爺說起我們的女鄰居,他忽然提高聲音,向左歪著頭,顫抖著手狠狠地劍指前方,那個賤人,我一看,就曉得她不是好東西,傷風敗俗,傷風敗俗懂不懂,以前我當副科長的時候……但是,幾乎對所有人都過分熱情的門衛大爺居然沒接他的茬,自顧低頭擺弄那只破舊的半導體,里面有一個女聲正在興高采烈地播報:最近,為了迎接XX 會議的勝利召開,我市掀起轟轟烈烈的掃黃打非運動,出動警力兩千人次……
女鄰居和她的兒子就這樣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她們去了何方。是鄉下老家還是另一個遙遠的城市,抑或就是成都另一個樓房擁擠的拆遷安置區?她是重操舊業還是另謀生路?很多個夜晚,當我經過新華公園門前并遇到一個個站街女時,我總是下意識地辨認,她們是否就是不知名不知姓的女鄰居。但那是另外一些陌生的臉孔,嬌媚與浪笑背后潛伏著無邊無際的焦灼和不安。女鄰居被抓走后,那輛紅色小汽車,她給從鄉下接來的兒子買的紅色小汽車,一直安靜地仰面躺在門前的樓道上?;疑臉堑篮突疑膲Ρ谥g,小汽車的大紅色突兀、意外、觸目驚心。
那時候,我輾轉在一些報刊打工,薪水微薄。為了養家糊口,我得給本城的多家報紙寫專欄。那時候,這個號稱報都的城市,竟然有七家每天出幾十個版的日報,并且每家報紙都有一個甚至兩三個風格不同的副刊。我的千字文就刊登在舊時所謂的報屁股上,為此,我每天總得到報攤上買幾份報紙。一來二去,我認識并熟悉了報攤的老板,那就是來自云南昭通的王二娃和他的老婆李桃花。
王二娃上身是西裝,腳上卻是一雙破膠鞋,而且永遠沒穿襪子。你七點起床,他在報攤上,你六點起床,他還是在報攤上。他的報攤在小區通往雙林路的小巷拐角處,生意不算好,但也還混得走。據王二娃的老婆李桃花說,王二娃是個有潔癖的人,一大早從報刊批發中心把各種報紙領回來后,他把原本一張張散亂的報紙夾在一起成套,要是報紙的角有些皺了,他一定會心痛地用手細細地把報角抹平,如果抹不平,他就會顯出焦急的樣子;再如果一連幾張都是這樣,哪怕大冷的冬天,他那個凍得像一節廣味香腸的紅鼻子上也會滲出一些綠豆大的汗珠。
李桃花雖然長得不像桃花,但看上去要比王二娃能干一些,因此他們兩口子的分工是王二娃守攤子,李桃花沿街叫賣。成都冬天的早晨常常呵氣成霜,兩口子理好報紙,王二娃坐在報攤前袖著手,肥大的棉襖使他看上去像一個辛勤的菩薩,他直直地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正是上班時間,一大群人騎在自行車上,急三火四地朝城里趕。在我們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是一只辛勤的螞蟻,疲于奔命卻又目的不明。王二娃看著看著,眼神迷糊起來,一下一下耷拉著腦袋,像是小雞啄米。但一旦有人來買報,哪怕離他的報攤還有五米遠,他立即睜大了眼睛熱切地望著你,讓你覺得不買他的報紙簡直天理難容。與此同時,強娃坐在距王二娃五十米開外的傳達室門前,興高采烈地對每一個路過的年輕姑娘高唱“情人節快樂,快樂情人節”。
李桃花背著報紙沿街叫賣,要比王二娃辛苦得多。她總是到雙林路早點鋪里去賣,很有耐心地逐一問那些喝著石灰水般的豆漿啃著黃銅般油條的人們,師傅來份報紙嗎?有商報早報華西報青年報。吃喝的人往往頭也不抬地揮揮手,這里面大多數是拖三輪或砌磚頭的農民兄弟。農民兄弟是不大看報紙的,他們能看云識天氣。
后來,李桃花有經驗了,她不再逐一問所有的吃客,而是專門挑那些戴眼鏡的人、穿西裝的人、上衣口袋里插鋼筆的人、一邊看手機一邊啃油條的人、把女人喊作親愛的或達令的人。她當然不再喊師傅,凡是戴眼鏡的理所當然是老師,不戴眼鏡的都是老板。這樣,我有幸在那個冬天當了幾回老板。幾天后,她認識 了我,她知道我每天都要在王二娃的攤子上買兩塊錢的報紙,她會朝我笑一笑,并且說,哦,你不是老板,你是我們小區那個胖娃,你是寫作文的。你寫的作文就印在這些報紙上,坐在屋里就把錢賺了,還是你們有文化的人活得安逸。不比我們,風里來雨里去,賣一天報紙也掙不了幾個錢。
下午,李桃花帶著一身疲憊回來了,如果報紙賣得好,她會小鳥依人地坐在王二娃身邊,兩口子低聲交談,好像在念叨鄉下的兩頭牛、十只雞和他們的父親母親,以及兩歲的女兒。如果報紙賣得不好,李桃花的臉就如同四川盆地深冬的天空一樣暗淡陰晦,她站在報攤前像個嚴肅的首長一樣批評王二娃,從王二娃小時偷她家的桃子罵起,一直罵到王二娃的潔癖。她說,正是王二娃的潔癖造成了今天報紙的滯銷。
每過半個月,李桃花和王二娃就會咬咬牙拿出五塊錢,在小巷盡頭印老板的店子里打個長途電話。后來我才知道,他們與鄉下父母約好了,農歷的初一和十五晚上七點鐘,他們打電話回去,家里是沒有電話的,他們的父母跑到離家兩里的鄉政府去接。每次,李桃花總是帶著哭腔對著電話語無倫次,甚至說不出話來,只聽見鼻子抽成一片,急得王二娃一邊看計費器,一邊用力捶打自己的腦袋,仿佛他的腦袋里有一群綿羊在跳舞。有一次,電話超時三秒,為此要多付幾毛錢,這一回,王二娃史無前例地批評李桃花,李桃花史無前例地保持沉默。
王二娃和李桃花就這樣生活在別人的城市里。他們每天都帶著報紙的油墨味兒呼吸著,太陽在照別人的時候,也會順便照照他們;而我,每天都會到他們的報攤上買回兩塊錢并不太想看的報紙。這是一個窮人對另一個窮人的理解和支持,就好比同一座牢里的難友會相互鼓舞說:兄弟,熬一把吧,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從自貢到成都,我就算自謀職業的打工仔了,我不大可能在一個單位待得太久,因為人間的變化總是比計劃更快:兩年多時間里,我先后換了幾個工作,先在一家報紙做策劃,然后在一家婦女刊物和一群絕經期老太太一起研究愛情婚姻家庭,再然后編一本淺薄無聊的追星雜志。也就是說,我沒有固定的通信地址。這對一個以筆為旗,企圖通過不斷發表文字來證明自我存在的活在紙上的寫作者來說是寸步難行的。因此,我必須有一個通信地址,這樣我才能建立起我和外界的必然聯系。出租屋是不行的,保不定哪天我們就會被房東趕走,或是我們自己流浪到城市的另一個角落。
我曾想拜托一位同在雙林路的朋友。他是電視臺的正式職工。所謂正式職工,意味著他是體制內的人,如果他愿意,可以在這個單位待到退休,按部就班地分房子漲工資評職稱。至于我們這些體制外的打工者,必須用勞動的五天養活不勞動的兩天,一旦沒有可以榨取的剩余價值,老板就會像扔一塊用過的抹布那樣把我們扔進垃圾桶。在體制內,哪怕是一張用過的抹布,也不是想扔就敢扔就能扔的。但是,出于種種考慮,我否定了這個想法。
思來想去,我在雙林路上的猛追灣郵局租了一個信箱,每月的費用是二十元錢。這樣,我就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通信地址:四川省成都市雙林路346 號82#信箱。這家郵局的名字有點名不符實,它并不在猛追灣,而在雙林路,準確地說,它應該叫雙林路郵局。這個由幾棟樓圍成的略呈四角形的院子,如同我設在這里的小小窗口,它將我和這個國家、這個社會、這個時代緊密地聯系在一起。
每隔兩三天,我就會騎上自行車穿過雙林路扶疏的花木與青翠的綠樹,繞進猛追灣郵局那座寧靜的小院,從腰上取下一把黃銅的鑰匙,自標有82 的信箱中,取出來自五湖四海的信件。我和這個世界有了聯系。我和你們依舊生活在一起,哪怕我沒有戶口也沒有單位。
取罷信件,我會走進郵局分撿室,在這里領取匯款單或是掛號信。負責這一工作的師傅姓劉,操普通話,是個和藹可親的四十歲男人,我們有時會坐下來抽一支煙,談談天氣和時事。在這里,總會有不多不少的三兩張匯款單靜靜地等著我,等著我將它們兌換成綠幽幽的人民幣,從市場上買回一些青的菜蔬、鮮的豬肉,或是一瓶酒、一條煙,伴我度過一個個在電腦前不停敲打的漫漫長夜,我的生命在這種如同西西弗斯推動巨石上山的循環往復中有了價值和意義。
如今,這個信箱仍然歸我使用,只是,已經很少有匯款單從這里飛來,甚至連寄贈的報刊也大為減少,不足以前的十分之一。畢竟,時代在發展,不但支付手段和傳播手段在更新,就連謀生手段也必須更新——如果我還在依靠寫一些千字文換取匯款單,可能我無法把漂泊的生活持續至今。值得一說的是,曾經如同戰國七雄般的七家日出幾十版的報紙,如今已只余下兩三家還在奄奄一息地茍延殘喘。在這個變化的年代里,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太長,只需要一眨眼工夫,世界就不可思議地搖身一變。
所以,對我來說,雙林路346號82#信箱,它不再像十多年前那樣,是我必需的謀生工具之一。但它是一條通往過去的隱秘小徑,在這條小徑上,我和自己的昨天一次次相遇,同時也遭遇了那些和我一樣生活在低處的人們。他們面容模糊,語音含混,煢煢孑立或相依為命,卻又固執地行走在別人的城市。就像水泥縫里飄落的草籽,只要有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陽光和雨水,它們就會發芽、生根,生命力旺盛得不合時宜。當我回想那些狼狽不堪的生活,我知道,惟其狼狽不堪,它才更加真實。真實的現實就是一道長長的傷口,它連接著每一個希望與絕望的昨天。再回首,昨天消失,記憶如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