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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徹的罪己詔

2020-05-01 08:21:50王林先
青年作家 2020年6期

王林先

前言:還有兩年

公元前89 年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年頭。在遙遠的歐洲,一部法律在羅馬廣場向市民宣布,授予所有居住在意大利或在六十天內向裁判官表示接受此等授予的人羅馬市民權,與此對等,市民要履行他們在軍事、市政管理等方面的義務。這個法律后來被稱為《普勞提亞和帕皮利亞法》,只是公元前451 年《十二銅表法》頒布以來羅馬卷帙浩繁的法令中并不特別重要的一種。在人口流動頻繁、外來人員大量擁入的時期,這一法令至少一舉兩得,既壯大了市民群體,增加兵役提供基數,又將外來人口相對精英的部分置于共和國的完全權利和義務之下。在整個公元前一世紀,羅馬人的爭霸套路與合縱連橫時期的秦國異曲同工,聯合一些國家打擊另外一些國家,直到自己成為霸主。盡管市民太多容易物議洶洶,但國家的光榮需要動員更多的征戰者。

托勒密十二世統治下的埃及似乎沒有什么大事件發生。與秦王朝占領一個地區立即設置郡縣占據政治空間不同的是,四處征戰的羅馬人征服一個地區、摧毀一個權力機構之后,常常帶著自己的戰利品揚長而去,留下的空間隨后又被當地人或者另外的外來者填充。所以,在非洲北海岸,強大的羅馬人并沒有留下據點,對埃及暫時還沒有威脅。變故出現在四十年后。從公元前44 年到公元前27 年,羅馬人完成了對埃及的征服,并將其作為帝國領土的一部分。西亞半島上塞琉古的子孫們經歷了塞琉古三世自稱“大帝”和塞琉古四世征服埃及的光榮之后,正在走向衰落,直到公元前64 年被羅馬和貴霜帝國瓜分。

中西亞地區最強大的統治者仍然是安息帝國,領土已經擴張到阿姆河流域和南亞次大陸;此時即位剛剛一年的戈塔爾澤斯一世,將自己的都城確定在泰西封,這是當時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之一,現存于巴格達東南、底格里斯河附近的殘垣斷壁仍然顯現出它的宏大與細膩。也正是這個民風彪悍的國家,在三十多年后的公元前53 年,他們的名將蘇萊那與不可一世的“羅馬三巨頭”之一、以打敗斯巴達克斯而取得無上光榮的克拉蘇,在幼發拉底河東邊的古城卡萊對決,克拉蘇和他的五萬軍隊灰飛煙滅。征服巴克特里亞的大月氏貴霜部落離東邊的漢王朝越來越遠,他們成為中亞霸主還要再等兩百年。四分五裂的印度大陸在征戰之中迎來新的一百年,早已不是主流的佛教信徒開始向北向西尋找信仰傳播空間,他們肯定在那時已經到了大漢王朝的百姓中間。在西太平洋的海島上,日本正在進入新石器時代,即漫長的“繩紋時代”后期。

公元前89 年,大漢王朝的皇帝劉徹處在煎熬之中。兩年前的“巫蠱之禍”不僅讓他失去了包括太子劉據在內的大批親人,還失去了一批賢臣良將,就連貳師將軍李廣利也因此投降匈奴。斑斑血跡還未干透,喪子失親的悲痛才剛剛開始。投降匈奴的李廣利在這一年被匈奴當做牲口用于祭祀。承露盤上的甘露并未保護皇帝的健康,江湖術士的長生不老藥純屬扯淡,求神拜仙也不見得有什么效果。從這一年的正月開始,皇帝先后巡游山東東萊、泰山。三月封禪泰山之后,劉徹終于聽從田千秋建議,把從未有過任何神跡的江湖術士全部趕走——“天下豈有仙人,盡妖妄耳”。六月,皇帝回到甘泉宮,桑弘羊建議,派遣屯田卒到輪臺墾殖。此時,皇帝突然發現,這是一個錯誤,“是擾勞天下,非所以優民也”,以前也是自己錯了。于是,他下發了現存在最早的罪己詔,聲稱從此“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至于軍事,“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牢牢握住絕對權力的皇帝在孤獨和衰老之中放下了征戰雄心,開始正視死亡來臨之前需要面對的一切。我們現在知道,他還有兩年時間。

匈奴之困:從征戰到殖民

漢族政權與少數民族的征戰由來已久。商周有四夷,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如同漢族要擴張征服一樣,這些同樣創造了燦爛文明的民族也常常對漢族發動征服和掠奪戰爭。從商周到西漢初年,盡管漢族人口、軍事力量和物力均強于少數民族,但是戰爭互有勝負,漢族政權從未取得壓倒性的征服優勢。兩千年來,對少數民族的征戰也成為漢族政權發展的線索之一,對少數民族的融合,也成為漢族發展壯大的原因之一。一些漢族政權因為少數民族的幫助而興起,比如周從一個偏遠方國發展成取代商朝的王朝,秦國從一個小小附庸發展成統一六國的帝國。一些漢族政權也因為少數民族的介入而處于危險境地,比如商紂王因為多線的少數民族戰爭而滅國;周厲王因為同東夷、淮夷的戰爭而強化集權,最終被國人拋棄;周幽王則直接死于與西戎入侵。秦漢時期,漢族政權與匈奴的戰爭持續了兩百余年,直到匈奴衰落之后,遷徙到漢族政權的軍隊無力企及的地方。

商周時期,中原以北以西至少有上百個少數民族部落。《史記·匈奴列傳》說:“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維。”這個淳維又寫作“熏育”,是夏桀姒癸的庶子,據說在成湯代夏以后向西北遷徙,與山戎、獫狁等民族共同生活,這些民族在春秋戰國時期不斷融合,統稱“夷狄”,秦帝國時期稱“匈奴”。“匈奴”是什么意思,我沒有找到令人信服的解讀資料,按照王國維《鬼方昆夷獫狁考》的說法,是多個民族的發音轉化而成。公元前209 年,秦二世剛剛即位的時候,一個叫冒頓的匈奴王子殺死他的父親自立為王,建立了首領稱為“單于”的軍事集權政權,滅掉東胡,向西征服樓蘭、烏孫、呼揭等二十余國,控制了西域大部分地區;向北征服渾窳、屈射、丁零、鬲昆、薪犁等國,向南兼并樓煩及白羊河南王轄地。全盛時期,匈奴政權據有南起陰山、北抵貝加爾湖、東達遼河、西逾蔥嶺的廣大地區,“將諸引弓之民并為一家”,號稱擁有軍隊三十余萬。

秦漢時期的謀臣們認為對于匈奴最好采取防守態勢,不宜進攻。原因在于,匈奴沒有城池要塞,在廣闊的原野上輕松遷徙,進攻匈奴,打了勝仗,無非是“殺敵三千自損八百”的消耗戰,沒有土地、人民等核心戰利品作為戰爭的補充。所以,秦始皇采取的辦法是驅趕出境,修城墻固守。公元前200年,韓王信叛變,與匈奴聯軍攻下太原郡。劉邦親征,經過多年戰爭的漢軍取得決定性勝利,收復韓王信封地。由于輕敵冒進,劉邦帶領的小股騎兵被匈奴圍困在平城白登山一帶,七天才解圍,與援軍會合。劉邦這次親征盡管還是以勝利告終,但他意識到,對于匈奴,采取戰爭的方式解決問題,并不劃算,也不恰當。于是采取和親的辦法穩住匈奴,國內則轉向休生養息。匈奴到底有多強大?我們已經無法準確評估。但是從匈奴與漢軍交戰的記載來看,漢軍從未真正落下風。比如,漢文帝三年、十四年,兩次大戰,匈奴與漢軍主力作戰,幾乎都是一觸即潰。即使到了西漢末年,匈奴軍隊也不是漢軍的對手。曾率軍攻殺郅支單于、上書說“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的名臣陳湯這樣評價:“夫胡兵五而當漢兵一,何者?兵刃樸鈍,弓弩不利。今聞頗得漢巧,然猶三而當一。”簡單地說,裝備、技術和戰斗力完全不在一個層面。

為什么要采取和親政策?尤其是劉邦死后,冒頓單于給呂后寫了一封信說:“陛下孤立,孤憤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娛,愿以所有,易其所無。”居然提出讓死了丈夫的皇后跟他湊合過日子。在這種侮辱性的要求面前,呂后只是婉拒,理由是自己已經年老色衰。當時,大漢王朝最大的敵人并不是匈奴人,而是瓜分勝利果實的諸侯王。跟隨劉邦打下江山的功臣、劉氏宗親在國內擁有多達十七個封國,其地位、實力高于朝廷直管的四十六個郡。封國擁有獨立的軍隊、管理機構、官員隊伍和征稅、鑄幣等權限,實際上就是國中之國。一個封國代表一股政治勢力,或幾個封國代表同一政治勢力,相當于強大的“政治寡頭”,時刻威脅皇權。劉邦時期就有封國叛亂。強大的軍隊更多用來保衛皇權和新朝廷的安全、新帝國的穩定。漢景帝初期的“七國之亂”,是皇權與封國矛盾走向極端的結果。這個矛盾直到漢武帝時期,才得到了有效解決。

也正是在皇權不再受到強力挑戰的時候,漢武帝開始謀劃向北向西的戰爭。歷史學家黃仁宇在《大歷史不會萎縮》一書中寫道:“在中國地圖上可以畫出一條十五英寸等降雨線……凡線之以南以東,平均每年至少有十五英寸之雨量,可堪耕作,線之以北以西,則低于此最少的雨量。這等降雨線也是胡漢之分劃和少數民族及多數民族幾千年長期交兵之處,而尤以氣候干旱和人口過剩時為然。”他以十五英寸(381 毫米)等降雨線劃分出游牧民族和農耕民族的界線;這條線越往北,冬季牧場面積越小,則游牧民族國力相對中原越弱,越往南則國力相對越強。這條等降雨線與長城基本重合。游牧民族常常越過這條線掠奪農耕區域的糧食、財產和人口。在文、景時期的拉鋸戰中,匈奴并未占到任何優勢。他們一度將目光放到西部,與帕米爾高原以東以南的少數民族爭霸。到漢武帝時期,匈奴相對穩定,且其實際控制區域長期保持在長城之外,難以對更加強盛的大漢帝國造成威脅。

有人提出過一個問題:為什么漢武帝要舉傾國之力打擊并非帝國威脅的匈奴人?為什么要夸大匈奴的戰斗力和影響力?我們只能通過史書的只言片語去推測漢武帝的動因。在劉徹之前,漢景帝劉啟冊立的太子是寵妃栗姬所生的庶長子劉榮。據說劉啟的姐姐館陶公主想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劉榮,栗姬卻因為館陶公主常常送美人給劉啟而心生芥蒂,拒絕了這門親事。館陶公主與漢景帝劉啟非常親密,所以在后宮搬弄是非的話語權極大。她將女兒阿嬌嫁給劉徹,扶持劉徹的母親王娡取得皇帝的寵幸。栗姬年老色衰卻又悍妒有加,在沒有子嗣的薄皇后被廢黜之后,因為爭當皇后甚至對皇帝出言不遜,而劉榮少不更事,皇帝立他為太子本就是順勢而為,談不上特別看重。據說館陶公主又指使大臣上表,要求按照母子對等的原則冊立其為皇后,這份奏章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劉啟最終將太子劉榮改封為臨江閔王,將聰明博學的膠東王劉徹冊立為太子。可以說,劉徹能夠成為儲君,已經經歷過一場腥風血雨。公元前140 年即位的時候,他只有十六歲。盡管“寡恩好殺”的漢景帝劉啟已經迫使劉榮自殺,強力有為的梁王劉武病死,權傾朝野的將軍周亞夫死在獄中,但是一個十六歲的年輕人,要穩住自己的帝位,仍然是一個大問題。我想,要解決這個問題,進攻匈奴無疑是一個很好的突破口。

首先,進攻匈奴,肯定是一件政治正確的事情。漢高祖、漢文帝、漢景帝三代皇帝執行的和親政策,在人們看來只不過是無奈之舉。而冒頓單于調戲呂后的恥辱,以及皇室女性遠嫁出塞的悲哀,往往被人們放大,成為讓國人悲憤不已的事情。而且,一些朝臣為取得進身之階,也將以戰爭洗刷恥辱作為說辭。其次,進攻匈奴,是一項讓大漢揚名立威的大功業。前四代皇帝都以和親的方式保邊境安寧,但是效果并不好。匈奴反復無常,且胃口越來越大,對漢王朝的威脅有增無減。如果能夠征服匈奴,徹底解決邊患,顯然是前所未有的功業,自然足以增加皇帝專制的合理性。再次,在當時,進攻匈奴已經成為可能。經過幾代皇帝休養生息,人口已經從漢朝初年的一千三百萬左右增加到四千萬以上,財力也比較雄厚;特別是漢文帝時期開始實施“復馬令”,國內已經儲備了足夠的優質戰馬。所以,不論從哪個角度看,攻打匈奴不但必要,而且可行。但是漢武帝并沒有輕舉妄動,而是試圖聯絡盟國。他從投降過來的匈奴人口中獲悉,大月氏與匈奴有滅國之仇,匈奴甚至把大月氏王的頭顱做成飲酒器皿。于是,下詔招募使者出使大月氏,聯絡其夾擊匈奴。張騫從此登上歷史舞臺。

公元前139 年,十七歲的劉徹和二十五歲的張騫在長安相見。《史記》和《漢書》都沒有寫兩人見面的場景。這一年,張騫以使者身份,帶著一百多人的使團向西進發。我不知道漢武帝當時對聯合大月氏抱有多大希望,但我們可以確定,大漢帝國的精英人士對世界的了解,應該沒有超出《山海經》的范圍。模糊、充滿傳奇的大荒西經,反復描述諸神降臨、有人不死、西王母山萬物盡有。特別是有一座“靈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名巫師從這里上天入地,且“百藥爰在”。長生、富有對歷代皇帝的誘惑力超乎尋常,我不知道漢武帝后來執意滅掉匈奴向西擴張,有沒有求神求不死藥的考慮。但是,十六七歲的皇帝,應該還是對聯絡敵人的敵人進攻敵人抱有真實愿望。

并不熟悉西域、僅靠一身血氣行事的張騫在一名匈奴向導的帶領下一路向西,試圖越過匈奴控制區。一百多人的漢人團隊沒有逃過匈奴人的眼睛。他們扣留使團,迫使張騫投降。西漢的律令和秦律極為相似,以官員身份為皇家辦事,實際上是把整個家族綁上了忠于皇室的戰車。投降敵人,就意味著拋棄整個家族的生命。比如,幾十年后李陵投降匈奴,受到的懲罰是“夷三族”。所以,張騫不能投降。幸好他“為人強力,寬大信人”,“蠻夷愛之”,甚至給他娶妻。十年之后的公元前129 年,他逃出匈奴,向西繼續走,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一直到公元前126 年,張騫和他的隨從堂邑父才回到長安。按照司馬遷和班固的描述,他到了大月氏,但是大月氏已經西遷到咸海一帶,無意找匈奴復仇了。司馬遷寫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騫從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領。”

但是,張騫的“鑿空之旅”,無疑具有決定性意義。他實地考察了西域各國和中亞的大宛、康居、大月氏和大夏諸國,而且從這些地方初步了解到烏孫(巴爾喀什湖以南和伊犁河流域)、奄蔡(里海、咸海以北)、安息(即波斯,今伊朗)、條支(又稱大食,今伊拉克一帶)、身毒(又名天竺,即印度)等國的情況。從人類分布的位置來衡量,這里是世界中心地帶。兩千多年后,有學者仍然以此為中心討論世界的問題。回到長安,張騫將自己了解到的帕米爾高原以東以西、中亞、西亞以至安息、印度諸國的位置、特產、人口、城市、兵力等,以及西南夷的一些情況,都作了詳細報告。《史記·大宛列傳》做了全面精彩的描述。應該說,張騫既完成了自己作為使者的使命,又出色地完成了一個間諜的使命。

事實證明,漢武帝并沒有將取得大月氏的支持當成進攻匈奴的必要條件。六年后,二十三歲的皇帝就開始謀劃進攻匈奴的事情。這一年發生過一件很蹊蹺的事情:一個叫李少君的人向皇帝獻上祭祀灶神以長生的方術。他聲稱:“祠灶則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為黃金,黃金成以為飲食器則益壽,益壽而海中蓬萊仙者可見,見之以封禪則不死,黃帝是也。臣嘗游海上,見安期生,食巨棗,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萊中,合則見人,不合則隱。”年輕的皇帝聽說可以長生,就“親祠灶,而遣方士入海求蓬萊安期生之屬,而事化丹砂諸藥齊為黃金矣”。我總覺得皇帝要進攻匈奴,與追求長生之藥這件事不無關系。當然,皇太后的牽制、宰相田蚡的驕橫,更是皇帝急于建功立業的重要原因。在御前會議上,大臣對進攻匈奴的意見分成對立的兩派,一派認為很危險且不劃算,一派認為極為必要。一個叫王恢的將軍出了一個看似兩全的主意,讓人詐降匈奴,以幫助攻占邊境重鎮馬邑為誘餌,誘使匈奴王進攻馬邑,漢軍埋伏重兵,一舉消滅匈奴。六月,這個漏洞百出的戰術得到實施。警覺的匈奴單于并未上當,而和親政策建立的和平從此崩潰。這個事件對于皇帝而言,唯一的好處在于,他得到了一次樹立威信的機會。王恢被關進監獄等待處決,就是皇太后出來說情都沒有得到赦免,只好絕望自殺。

從這一年開始,皇帝加緊戰備。他任命了韓安國、李廣等一批將領,后來又任用衛青、霍去病。公元前129 年,在漢武帝即位十一年之后,開始對匈奴征戰。第一階段,漢軍依靠邊境據點進行短距離襲擊,消滅有生力量。元朔年間,見于記載的戰爭有四次,如元朔元年(前128 年),“秋,匈奴人遼西,殺太守;人漁陽、雁門,敗都尉,殺略三千余人。遣將軍衛青出雁門,將軍李息出代,獲首虜數千級”;元朔二年(前127 年),“匈奴人上谷、漁陽、殺略吏民千余人。遣將軍衛青、李息出云中,至高闕,遂西至符離,獲首虜數千級。收河南地,置朔方、五原郡”;元朔五年(前124 年),“大將軍衛青將六將軍兵十余萬人出朔方、高闕,獲首虜萬五千級”;元朔六年(前123 年),“大將軍衛青將六將軍兵十余萬騎出定襄,斬首三千余級”。第二階段,漢軍抱著徹底消滅匈奴的目標,開始大規模長途奔襲。元朔六年(前123 年),“衛青復將六將軍絕幕,大克獲;元狩二年(前121 年),“將軍去病、公孫敖出北地二千余里,過居延,斬首虜三萬余級”;元狩四年(前119 年),“大將軍衛青將四將軍出定襄,將軍去病出代,各將五萬騎。步兵踵軍后數十萬人。青至漠北圍單于,斬首萬九千級,至闐顏山乃還。去病與左賢王戰,斬獲首虜七萬余級,封狼居胥山乃還”。十年征戰至此,漢軍已經追擊到貝加爾湖一帶地區,匈奴從此失去了和漢軍正面作戰的能力。

對于張騫而言,這場全面勝利的戰爭的一個環節,成為了他的災難。一次軍事行動中,他沒有按照約定的時間到達指定的作戰位置,按照漢律應當斬首,好在從輕處罰,貶為庶人。就在漢軍取得決戰勝利的公元前119 年,已經失去博望侯爵位的張騫再次被啟用為中郎將,出使西域。這次“將三百人,馬各二匹,牛羊以萬數,赍金幣帛直數千巨萬”。因為“多持節副使”,只要行程方便,張騫就分派他們到其他國家。張騫及其部屬按照計劃到達烏孫、大宛、康居、月氏等西域諸國。其中烏孫國王昆莫后來派使者到長安,請求做大漢王朝的女婿。公元前105 年,漢武帝把江都王劉建的女兒劉細君嫁給昆莫。也是這一年,漢武帝的使者沿著張騫的足跡到達強大的安息帝國,據說安息國王以兩千人的儀仗隊迎接他們。后來的學者將這一次成功出使作為絲綢之路正式連通的標志性事件。這一年,張騫已經去世九年。

公元前104 年和公元前102 年,貳師將軍李廣利兩次西征大宛,盡管并無斬獲,但西域各國王公貴族紛紛派遣子侄跟隨漢軍回到中原,為漢武帝呈上貢品,一些人留在漢朝作為人質,表示對漢武帝的效忠。至此,大漢帝國用外交手段和貿易來擴張漢王朝在中亞影響力的策略取得初步成功。絲綢之路商業日漸繁盛,漢武帝對西域的軍事保護也成為必要。在接近漢朝邊境的區域,除了軍隊屯墾以便自給自足,他還不斷移民屯墾,將殖民區域擴展到河西走廊以北以西的區域。對于遠離漢朝邊境的地方,如樓蘭、渠犁(今新疆塔里木河北)和輪臺(今新疆庫車縣東)等地,設置校尉,駐兵屯墾。漢武帝去世二十七年后,公元前60 年,漢宣帝設置西域都護府,將整個西域置于大漢帝國管理之下。

除了向西域擴張和殖民,漢武帝還再次開發西南夷。中國西南部,包括四川西南,青海南部、西藏東部,云南和貴州等地,聚居眾多的少數民族,統稱為“西南夷”。秦時曾置巴、蜀、漢中三郡。漢武帝初年,曾先后遣唐蒙、司馬相如開發西南夷,置犍為郡(今四川宜賓),并使邛都(今西昌一帶)、榨(今漢源一帶)、冉琥(今茂縣)諸部內附。后因全力對付匈奴,停止了對西南的經營,西南各少數民族同中原王朝處于隔絕狀態。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回漢后,向漢武帝報告,在中國的西南方有一個身毒國存在,離邛都并不算太遙遠。張騫向漢武帝建議說,可以遣使南下,從蜀往西南行,另辟一條直通身毒和中亞諸國的路線,以避開通過羌人和匈奴地區的風險。漢武帝采納了張騫的建議,命張騫去犍為郡“復事西南夷”。公元前122 年,張騫派出四支探索隊伍,分別從四川成都和宜賓出發,向青海南部、西藏東部和云南境內前進,最后的目的地都是身毒。四路使者分別到達四川西南、云南大理、貴州西部等區域。傳說漢使者會見滇王和夜郎侯的時候,他們提出了同樣的問題:“漢朝同我們比較,是哪一國大呢?”后來,一代一代商人沿著拓荒者的足跡,開拓出穿越川滇兩省,連接緬甸、印度,通往東南亞、西亞以及歐洲各國的古老通道,這就是南絲綢之路。公元前111 年,在張騫去世三年后,漢王朝正式設置西南五郡:胖柯、越僥、沈黎、汶山、武都;公元前109 年又設置益州、交趾郡,完成了對西南地區的開拓。

在對西南地區進行開拓的同時,公元前112 年派兵南下。伏波將軍路博德、樓船將軍楊仆一路南下,滅掉南越政權,以其地置南海、郁林、蒼梧、合浦、交趾、九真、日南、象八郡,次年又跨海于海南島上置珠崖、儋耳二郡,十郡包括今兩廣地區和越南北部,中國疆土最南端超過今天越南胡志明市。在東南方,公元前110 年,滅掉閩越,福建、浙江等地并入漢朝版圖。在東北方,公元前108 年、公元前107 年,他派樓船將軍楊仆、左將軍荀彘帶兵滅衛氏朝鮮,設置樂浪、玄菟、臨屯、真番四郡。

從公元前139 年到公元前107 年,三十二年間,漢武帝的征戰過程既是漢族政權從鞏固到擴張的過程,也是以軍事手段作后盾向四方擴展殖民的過程。盡管漢族政權難以實現對西域、西南夷以及南越的集權式管轄,但是帝國影響力足以使其自愿進入管理范圍,西漢版圖正式形成。更重要的是,大漢帝國的使者越過帕米爾高原,讓羅馬帝國與大漢帝國互相知曉,“絲綢之路”從此時開通,綿延兩千余年。事實上,穿行在亞歐大地上的行者足跡和由此而來的文明步履,永遠比戰爭更有力量。

向誰伸手:皇帝錢袋子

寫下這個標題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強盛如漢武帝時期的西漢,老百姓是否富裕過?我很遺憾地發現,那應該是不太可能的事情。西漢初年,文景之治帶來帝國盛世,據說倉庫里的糧食都發霉了,國庫里的錢因為穿錢的繩子腐朽了而堆滿一地。但那是國家,老百姓如何呢?據說老百姓繳納田賦是在十五稅一和三十稅一之間徘徊,有時甚至免掉稅賦。我相信這是可能的。但是老百姓承擔的稅賦還要算賦、口賦,即大人和小孩的人頭稅。除此之外,還要承擔兵役和徭役,兵役和徭役按照一家人的人口數來計算時間和人數。實際上,即使是在這個盛世,也最多達到孟子兩百年前說的那樣:“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在孟子心目中,富裕反而是壞事,因為富裕容易讓人沉迷與享樂,失去追求的銳氣,所以“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換個角度看,戰爭動員,對貧困的老百姓總要比對富足的人有效得多。

而且,漢武帝發動對匈奴戰爭的底氣,是足夠的財力和人口總量,而不是老百姓個體的富裕與否。但這一場龐大的戰爭,一開始就意味著巨大的消耗。從公元前129 年到公元前119 年,十年戰爭,盡管戰功赫赫,但是除了殺人、占地和招降一些人口以外,漢王朝并沒有從戰爭中獲取足以彌補戰爭支出的收獲,以戰養戰沒有成為現實。同時,漢武帝還大興土木,在長安及周邊新建十多座宮室,并在全國各地建有眾多行宮。就像司馬相如《上林賦》描述的那樣,一座皇家游獵的上林苑就把終南山和原來皇家林苑之間的全部土地劃進去,周長400 余里,有離宮70 多座。征伐和宮室建設,錢從哪里來?當然來自于老百姓。最能夠從老百姓口袋里掏錢的,是和漢武帝從小一起長大的官員:桑弘羊。這是造就漢武帝輝煌事業最關鍵的人物之一。

桑弘羊是個什么樣的人,如今看來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創設了國家專營制度。在漢武帝死后第七個年頭,公元前81 年,漢昭帝的朝堂上,以擔任過大司農、搜粟都尉等一系列農業和財政一把手,現任御史大夫的桑弘羊為一方,以霍光、杜延年和全國舉薦的精英人士為一方,進行了一場幾乎影響中國兩千年的辯論:鹽鐵論。霍光一方認為,鹽鐵和酒類專賣,國家壟斷一切,不但與民爭利,更在意識形態上違背了古代圣賢“貴德而賤利,重義而輕財”的信條,敗壞了古代淳樸的社會風尚,引誘人民走“背義而趨利”的道路;官營工商業“非治國之本務”,主張“進本退末,廣利農業”,官府經營工商業則是“與商賈爭市利”。對此,他們提出要廢除各種專營制度,且“外不障海澤以便民用,內不禁刀幣以通民施”。

桑弘羊說,你們說的各種問題,都是存在的,不容否認,但是,如果不實施這些政策,國家財政收入哪里來?如果外敵入侵,我們拿什么保國安民?如果發生地震水災旱災,我們拿什么賑濟災民?反過來,實施這些政策,既可以增加國家財政收入,“以佐助邊費”,又可以“排富商大賈”,抑制他們兼并掠奪,有利于“使民務本,不營于末”,還可以“離朋黨,禁淫侈,絕并兼之路”,解決地方豪強做大的問題。桑弘羊提出的問題被稱為“桑弘羊之問”。兩千多年,中國經濟似乎都在這個問題中徘徊,要么中央集權政府加強對國家經濟的控制,要么有所放開。王安石變法,加強國家政權對經濟的控制,還搶了高利貸者的飯碗。張居正“一條鞭法”,以田畝為稅基,把復雜的地方稅制簡單化,客觀上勒住了土地兼并者的脖子,放了許多人一條生路。

兩千多年后,美國學者費正清在《美國與中國》一書中提出了另外一個問題:“中國商人階級為什么不能擺脫對官場的依賴,而建立一支工業的或經營企業的獨立力量?”這個問題被一些學者稱為“費正清之問”。費正清的結論是:“中國的傳統不是制造一個更好的捕鼠機,而是從官方取得捕鼠的特權。”對比之下,桑弘羊從中央集權政府層面解讀了國有壟斷經濟的重要性,并認為這是實現國家強大、確保中央威權和行為能力的根本路徑;費正清從對面看過來,在民間資本無法擺脫對權力依賴的背后,是權力對經濟的有效壟斷。后來,吳曉波在《歷代經濟變革得失》中,基于對中央、地方政府、有產階級、無產階級利益關系和相關制度分析,認為中國最近三十多年的經濟大崛起是兩千年經濟變革史的一次合理性演進,與維持千年統一的中央集權制度有密不可分的重大關系。

再回到“桑弘羊之問”的公元前81 年,當鹽鐵、酒類專賣政策實施二十余年的時候,外敵入侵的理由似乎已經難以再讓人們信服,老百姓的生活也非常困苦,財政之類的問題似乎也不如思想控制和意識形態重要,勢單力孤的桑弘羊此前已經丟掉了對抗霍光和“天下賢良”的政治砝碼,于是在政治正確、意識形態正確、最高權力認可的情況下,毫無懸念地廢除了全國的酒類專賣和關內鐵官,國家經濟再次回歸到漢初的“重農時代”。

現在需要把時間倒回到公元前119 年。這一年,驃騎將軍霍去病徹底打敗匈奴,“封狼居胥”。倒霉的張騫恢復中郎將的身份,再次出使西域。這一年,漢武帝發行兩種大額貨幣。一種叫皮幣,據說用宮苑中的白鹿皮制成,在一塊一尺見方的白鹿皮四周繡上彩色絲邊做成錢幣,每張幣值四十萬。一種叫“白金三品”,用銀錫合金制幣,圓形而有龍紋的稱龍幣,重八兩,值三千;形而有馬紋的稱馬幣,重六兩,值五百;幣形像龜的稱龜幣,重四兩,值三百。這幾件事情看似毫無關聯,實際上密切相關:漢武帝還需要擴張和殖民,政府的錢袋子需要補充。

關于錢袋子的危機,早在漢武帝當上皇帝的第二個十年就出現了。漢興七十年的財政積蓄,幾乎已經被戰爭、宮室、封禪之類的“大業”消耗殆盡。據說財政的實際情況,已經到了“賦稅既竭,猶不足以奉戰士”的境地。增加財政收入,對于朝廷而言,花樣很多,但是實際上就一條路:向老百姓伸手。不過,這時候,僅僅增加老百姓的賦稅,勢必造成百姓更為困頓和兵員缺失。于是,允許犯罪的人給錢贖罪。后來一看,收入杯水車薪。不得已,賣官,鼓勵有錢人把家產交給朝廷、資助戰事,朝廷即授“武功爵”,還樹了一個將自己家產一半交給朝廷的典型人物卜式。這個人后來昏頭昏腦地當了半輩子官。但更多的大戶人家還是認為發財重要,買官對他們沒有吸引力,這個政策也沒有解決大問題。當然,發行大額錢幣的辦法也只是一種打秋風的辦法而已。這時,有人提出了國家專賣。最早提出這個辦法的據說是小時候審判過老鼠的酷吏張湯,后來是一個叫鄭當時的人。漢武帝最初讓一個叫東郭咸陽的鹽商和一個叫孔僅的冶鐵商去落實鹽鐵專賣,賊喊捉賊,自然難以成事。

作為漢武帝的玩伴和十三歲即以心算聞名的人,桑弘羊被重用正當其時。向老百姓伸手,取決于兩個條件,一是算好賬,取得適當,且讓人信服;二是找好名目,老百姓不給不行。算好賬當然是桑弘羊的長處。在主管財政以前,桑弘羊當了五年大農丞,相當于財政部副部長,就干了幾件解燃眉之急的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向商人征財產稅。商人申報財產,按照財產比例收稅,稱為算緡。但是,很多商人并不想交稅,千方百計隱瞞財產,官府就鼓勵舉報隱瞞的資產,舉報之后強行收取的財產,稱為告緡。算緡告緡最初也是張湯的主意,桑弘羊將其真正落實下來。這是一個立竿見影的政策,告緡從公元前114 年實施,到公元前111 年結束,按照《漢書》的說法,政府得到以數億計的財物,成千上萬的奴婢,沒收的田地大縣數千頃、小縣百余頃,還有很多房屋。很多商家因此破產,國庫卻因而充實。第二件事情,是“假民公田”,就是將官府手中掌握的田,以及算緡告緡實施過程中被沒收的田,租給沒有田地的老百姓。這個辦法一舉兩得,官府成了實際的高利貸者,取得了良好收益;流浪的老百姓重新回到田間,不至于造反生亂。第三件事情是移民屯墾,將屯墾范圍從漢文帝時期的靠近邊關的地方前移到河西四郡,軍民一體,人口最多的時候達六十萬人以上,不但就地解決軍糧補給,而且還承擔了戍邊的任務。第四件事情是統一幣制,由朝廷統一鑄造錢幣,全國唯一通行的錢幣為五銖錢,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將鑄幣權收歸中央政府,規范流通和市場,打開了中央財政的穩定源流。

桑弘羊初露頭角即取得巨大成功。接下來,他要干的是全面整頓國家財政的事情。要讓朝廷在經濟上完全控制整個國家,財政機構和體系尤其重要。于是,他對財政機構進行了改組,在大農令之下,設置大農部丞數十人,由大農部丞負責監管和指導各個郡國的財經事務,建立起從中央到地方的財經管理系統;公元前104 年,大農令改稱大司農后,又進一步擴大了組織機構,其屬官增加了太倉、均輸、平準、都內、籍田五令丞和斡官、鐵市兩長丞,這些機構就是中央直管的專業機構,一管到底。同時,將隸屬于郡國的諸倉(主管倉庫)、農監(主管農桑)、都水(主管水利)等六十五官長丞,都劃歸大司農直接管轄,將全國的財經管理權牢牢抓在中央政府手中。

在中國財政史上,因事務設置機構和因機構產生事務總是相輔相成。桑弘羊建立的機構體系,既是執行他即將實施政策的需要,又因此生出諸多事情來。即將實施的政策是政府專營制度。先是鹽鐵專營,在全國二十七個郡國設置鹽官三十六處,在四十個郡國設置鐵官四十八處。后來,覺得酒是個好財源,又實行酒類專營。有人分析說,那個時候,鹽鐵等專賣品實現規模化、專業化生產,有無可比擬的優勢;也有人認為,這是對老百姓的盤剝手段,貪婪兇殘。我不想討論這個問題。站在皇帝的角度看,他已經有充裕而穩定的財源,天下穩定,就足夠了。如果說國家專營是對資源和市場的硬控制,“均輸”和“平準”則是對市場的軟干預。均輸,就是凡郡國應向朝廷貢納的物品,均按照當地市價,折合成當地土特產品,上交給均輸官,均輸官將這些產品運到其他地區高價銷售。全國各地設置均輸官,實際上是統管了全國的物資轉運和貿易。平準,就是由平準官在物價低的時候購入產品,價高時拋售,既賺取利潤,又平抑物價。通過這兩項措施,國家就當了掌握公權的強勢投機商。

在漢武帝開創的帝國盛世之下,老百姓是如何以自己的血汗支撐整個國家的,在桑弘羊的政策中一目了然。強勢的中央集權支撐了對外戰爭,而對外戰爭又成為中央集權的理由,強大的軍隊成為政權的最有力支柱。極為有限的生產條件下,權力與財富高度統一,皇帝的錢袋子越鼓,老百姓的血汗越枯。這是一個從商鞅變法到秦統一六國延伸下來的帝國悖論,即國強民必弱、國富民必窮。毫無疑問,也正是有這樣的財政體系做支撐,一個大一統帝國才真正走向成熟,“大一統”才成為后世傳統。我想起,一百年后,一個叫梁鴻的人經過洛陽的時候,寫了一首歌:“陟彼北邙兮,噫!顧覽帝京兮,噫!宮室崔嵬兮,噫!人之劬勞兮,噫!遼遼未央兮,噫!”讀書人的一聲嘆息,瞬間淹沒在帝國塵埃里。

天道和君權:建立什么樣的國家

就在漢武帝聽取王恢的主意誘使匈奴進攻馬邑那一年,公元前134 年,漢武帝昭告天下,敦請各地賢良方正之士到長安獻計對策。這似乎是很多開明皇帝的傳統做法,在改革勢在必行的時候,召集天下有代表性的讀書人開御前會議,尋求對策。這一次御前會議,是漢武帝躍躍欲試向匈奴進兵之前,距離上一次自作主張被竇太后打壓已經六年。漢武帝要有所作為,必須具備兩個條件:一是絕對權威和以此為核心的國家秩序;二是一統天下的正當性。作為皇帝,漢武帝的個人權威顯然受到了竇太后的約束。六年前,丞相衛綰出了個餿主意,說所舉賢良之中,凡是不治儒術而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的人,都會“亂國政”,要罷黜才好,漢武帝幾乎立即就同意了。而太尉竇嬰、丞相田蚡薦舉儒生王臧為郎中令、趙綰為御史大夫,鼓動武帝實行政治改革,甚至建議自己做了即可,不必奏告竇太后。作為漢武帝的祖母,竇太后在當時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且酷愛黃老之術,既不允許自己的孫子尊黃老,更容不得以此挑戰自己的權威。于是,第二年,王臧、趙綰、竇嬰、田蚡都被罷逐或免職。直到公元前135年,儒家才看到希望,這一年,竇太后去世了。

顯然,漢武帝并不打算匆匆忙忙開始自己的改革。盡管竇太后已經去世,但是太后留下的班底和主流意識并沒有改變。所以,他還需要一個“征求天下人意見”的過程。也許,他更需要一個人,按照他自己并不清晰的念想,提出一個系統的辦法,有效解決權威性和正當性的問題,并通過第三方的嘴巴帶著權威意義說出來。如果再從國家發展的角度考察,此時,漢武帝面臨的本質問題,并不是建立自己的權威。權威只是表象。大漢帝國已經建立七十年,盡管漢承秦制的大框架逐步鞏固,“七國之亂”之后逐步解決了異姓諸侯王的問題,但是,大漢天子仍然需要告訴國民,他建立的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如何將這個國家一直延續下去。對于國民而言,他們所在的國家,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為了這個國家,他們需要做些什么,也是統治者需要構建的最基本的政治倫理。從這個意義上看,漢武帝面臨的本質問題,是國家意識形態問題。他需要有人來解決這個問題。

當中國漢朝和古希臘天文學家同時記錄下第一顆新星的時候,一紙詔令之下,四十五歲的董仲舒來到長安,叩見了二十二歲的漢武帝劉徹。那一年還召見了哪些人,《漢書》并沒有鄭重其事地列個名單,但是對董仲舒的描述還是極為詳細。

在得到漢武帝召見之前,董仲舒盡管只在漢景帝時期得到一個“博士”的榮譽頭銜,但已經成為一個傳奇。據說他三十歲的時候,就不用直接給人授課。這是一個理想化戲劇化的場景:董仲舒和學生之間隔著一道簾子,他的弟子給求學者授課,遇到疑難問題,屏息許久,才戰戰兢兢請董先生答疑。董先生在簾子后面也沒有閑著,他在讀書苦學、深深思考,以至于三年都不到園子里游玩。我一直以為,“三年不窺園”之中所說的“窺園”不應該解讀為到園子里觀賞游玩,或者還代表更多的人生樂事。再精進專注,也不妨礙到園子里看看花賞賞柳,發些詩經楚辭中的幽思;就連孔子也要在暮春之際,沐浴之后去舞雩臺上吹吹風啊。更為神奇的是,他似乎還是一個感應天地視通萬物的犀利角色。據說,有人在簾子外請教他一些問題之后,隨口說,天要下雨了。他立即說:住樹上的感應得到風,住土穴之中的感應得到雨,你不是鼠就是貍吧?這個人知道瞞不過他,就化作一只狐貍走了。

董仲舒的治學基礎是《春秋》。除了各種各樣的歷史事件、禮儀原則,董先生似乎對天文現象更感興趣。這也許是那個時代的共性,人們觀測天地、制定歷法,既要解決稼穡祭祀的眼前問題,更試圖建立一個理論構架,解決天地神人之間的關系問題。人與人的關系是這些關系中實際上核心的問題,核心中的核心是:誰以什么樣的方式統治誰更合理?這種合理性又來自哪里?董仲舒熟讀春秋,在某一次“仰望天空”的時候,或許靈光乍現:每一次大功業成就之前,總有祥瑞出現;每一次大動蕩之前,總有大災難出現。比如,周武王滅商之前,有白魚跳進船里;還有大火包圍房頂并不燒毀房屋,卻轉一圈化作太陽神鳥(金烏)飛走了。那顯然是地獻嘉祥天降瑞兆,所以,周興商亡。周厲王、幽王之際,卻是怪異叢生,地震頻繁,上千年的龍涎居然泄露并以無窮的生命力催生一個冠絕古今的大美人,所以王朝出了存亡危機。

于是,董仲舒對漢武帝說,在這個現實世界之外,存在一個主宰和源頭,就是“天”,它無影無蹤又無處不在,時時刻刻注視著這個現實世界。“君權”作為代表上天管理國家生民的權力,來自于“天”的授予。上天授予的權力是至高無上的,是一種絕對的權力,只有符合天命的人君才能掌握。這個說法當然不是新東西,它脫胎于原始的神靈崇拜和造物說,人們對于“天命”總是懷著比較復雜的感情,遵從、背棄、利用的想法都有。在荀子眼里,天命已經成了一種可以加以利用的規律,他宣稱“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董仲舒研讀公羊春秋,再次提出“天”是一切存在的源頭。在不容置疑的形而上的本體之下派生出的君權,自然不容置疑。“城頭變幻大王旗”的亂象剛剛過去七十年,“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疑問還深藏于各種實力派心中,在這個時間節點上,解決君權的來源問題,無疑必要而及時。實際上,他從春秋這樣的經典入手解決君權合法性問題,既將皇帝權力推高到主宰賜予的地步,又將儒家經典推高到唯一經典的高度。

“天”決定一切,那么“天”當然要管理一切,而人也要建立與天交流的通道,以明白“天意”。董仲舒說,這個通道一直存在,叫“天人感應”。天人之間原本就是密切聯系、相互感應的。春秋當中有很多記載,歸納起來,就是先降祥瑞再成就大業,或者先警示再懲罰。他推論說,在現實世界中,“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實際上已經表明,“天”這個主宰畢竟“仁愛人君”,總在冥冥之中試圖匡正其行為,只要不是大無道之世,都會努力“扶持而全安之”。所以作為人君,要時時刻刻加強自我教化、發奮努力,“強勉”學問、行道,就像詩經所說的“夙夜匪解”、尚書所說的“茂哉茂哉”,才足以得到“天”的承認、保護和支持。

“天”是通過自身規律、權威影響決定世界的,這個絕對而永恒的規律和權威叫做“道”。“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這個“道”存在于天命授權的所有事物之中,遵循“道”行動,國家興旺、社會安定、皇權穩定。堯舜之世、文武成康時代,之所以能夠成為盛世,是因為他們順應和把握了天道,而桀紂、厲幽的敗滅無疑是背離和拋棄天道。無論如何,天道一直都在,成敗興亡只是因為對天道的把握不同。所以皇帝本人的把握最重要,“人能弘道,道不能弘人”。比如,春秋戰國禮崩樂壞就已經違背天道了,秦國通過違背天道的暴力統一六國,之后又使用嚴苛的刑罰管理國家,以更壞的辦法對付一個壞的世道,其皇權來源于暴力而非“天命”,又通過違背天道的方式行使,自然為天道所不容,因而十四年就丟掉了皇權。如何才能把握好天道呢?說到底,就是按照儒家原則和方法管理國家。儒家原則認為,天命是本原,人性是本質,人情是欲望。皇帝首先要上遵天命、下正自身,成為表率,然后去影響臣民百姓。影響臣民百姓的辦法是教化,讓臣民百姓有遵守道德準則和法令的自覺;然后以法令和暴力去約束人的欲望,很多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按照儒家原則和方法管理國家,就容不得其他原則和方法介入,這是國家和皇權穩固的基礎。董仲舒仍然將春秋提在前面。他說:“《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言下之意,儒家理論就是形而上的“大一統”,就是對天道天命最好的永久把握。現在的問題在于,思想混亂、意識復雜,導致法律制度和社會管理方式的不統一,各種問題叢生。因而最好的選擇是,將儒家理論和原則作為國家管理的唯一理論和原則。這就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與此相配套,就要按照儒家仁、德、禮的原則,建立一套倫理秩序,即三綱五常: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仁義禮智信。盡管這個說法源自孔子,最終形成嚴密的理論系統還要等一千年以后的朱熹來完成,但是,董仲舒第一次從天命、陰陽、五行出發,構建一個社會倫理框架,其影響后世大儒似乎無人可以比肩。至此,董仲舒回答了意識形態的幾個基本問題:權力來源、主流價值觀、社會組織原則。他也幫助皇帝回答了建立一個什么樣的國家的問題。這個國家,就是服從于天道和唯一皇權、遵守嚴格的理所當然的倫理秩序、以民為本的大一統家天下。

當然,董仲舒還提出了許多方法和措施。比如,興旺不是突然造成的,都有一個漸進過程,所以要循序漸進、久久為功;敗亡也不是驟然跳水,是一點一點損壞的,所以要嚴以律己、防微杜漸。比如,對老百姓,現行的政策重在輕徭薄賦、限制土地兼并,以仁德為主,刑罰只是不得已才用的手段。比如,教化要從皇帝自己做起,然后教化官吏,再通過官吏教化老百姓。比如,要辦太學培養各類人才;地方官吏要推薦人才并且對自己推薦的人才負責。這些都是些枝節問題,就像他預見的那樣,天道終究管不住皇帝的權力,政策也就難以穩定。何況戰爭的鼓角時時響起,桑弘羊的實用主義畢竟更為實在。

毫不意外的是,董仲舒本人并未得到重用。參加完漢武帝的御前會議,他被任命為漢武帝的哥哥江都易王劉非的國相。幸好,這個以殘暴聞名的諸侯王沒有為難他,還時不時聽聽他的主意。不過,這個才華橫溢、保持儒家禮儀的真君子碰到另一個才華橫溢卻狡詐狠毒的真小人的時候,不被暗算都說不過去。漢書記載,董仲舒居然用天人感應、陰陽五行的理論去研究皇帝祖廟和祭壇著火的災異現實,還要給漢武帝寫個奏章。草稿還沒全部完成,主父偃就偷去交給漢武帝。各種斷章取義,差點要了他的命。躲過一劫,又被任命為漢武帝的另一個更加殘暴蠻橫的哥哥膠西王劉端的國相。他知道人生不過如此了,保住性命多寫點作品、多教些學生要緊。三四年后,稱病辭官,研究學術去了。退下來,盡管有“春秋決獄”的重視,終究不過是替他人做了嫁衣。據說在他死后,漢武帝經過他墓前都下馬致意,這一類說法不是儒家自我粉飾,就是皇帝裝裝樣子,實在當不得真。

在董仲舒去世的公元前104 年,五十二歲的漢武帝向大宛求購汗血馬遭到拒絕,且使者被殺,財物被搶,漢武帝惱羞成怒,命貳師將軍李廣利勞師襲遠,進擊大宛。和漢武帝同年生同年死的閬中人落下閎制作“渾天儀”,創制太初歷,在世界天文史上留下了中國人的名字。參與過創制太初歷的司馬遷覺得歷法一定,歷史研究更有所本,于是開始寫《史記》。漢武帝同父異母的哥哥中山靖王劉勝去世,兩千多年后,我們從他的墓葬中知道了兩個事實:一件金縷玉衣表明漢代對玉的尊崇和雕琢能力已達極致;刀劍已經開始用炭淬火,而遠隔重洋的羅馬,朱古達戰爭已經結束,倒霉的努米底亞國王朱古達死在了羅馬人的監獄里;西西里島上,羅馬奴隸在兩名雅典人的帶領下吹響了進攻羅馬軍隊的號角。人有其命,各得其所,也是天道所系。

皇帝的孤獨:秋風辭和輪臺詔

公元前113 年不是一個特別的年份。這一年,離漢武帝寫下《輪臺詔》還有十四年。匈奴入侵五原,殺太守,旋即被擊潰。因為漢武帝突發奇想讓南越內屬,激化了其內部矛盾,第二年,南越反,韓千秋帶領兩千人平叛被殺,漢武帝派出三路大軍南下,最終滅掉南越。桑弘羊的聚財政策已見成效,第一個國家造幣廠已經建立起來,錢袋子的問題似乎不是大問題。更何況,這一年,“推恩令”已經讓全國有上百個小侯國,這些侯國就像被一層一層削去果肉的水果,只剩下再也不會生根發芽的果核。一切都按照四十四歲皇帝的想法安排,都是最好的安排。

這一年秋天,漢武帝率群臣到河東郡汾陽縣祭祀后土。金風蕭颯,鴻雁高飛。樓船停在清可見底的汾河之上,仰望高遠透徹的蔚藍,俯瞰逝者如斯的碧水,瞭望不遠處一片輝煌的京城,皇帝未免觸景生情,多有感慨。據說就在游船之上,口占一首《秋風辭》。全文如下:“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之所以稱為“辭”,是因為用的楚辭體式。九句話,分了三層意思。前四句,說的是秋天景象。風勁,云飛,草木黃落,大雁飛,高的越高,低的越低,拉開的空,就是內心廓大的空。蘭秀,菊芳,美好的永久美好,美人卻會遲暮。這也是內心之空的一部分,“空”中有“痛”,越“痛”越無痕跡,所以非人力可觸摸。中間三句,說的現實趣味。樓船,汾河,中流,清波,簫鼓,船歌,大國之樂,現世如此,極致之歡,君臨天下卻總覺得有容不得的地方。后兩句,樂極生悲,此情此景不可長久,亦非人力可以挽回。

春秋戰國以來,那些敏銳的人總是關注時間流逝。《尚書》中記載堯命臣子編訂歷法,明確耕種和禮儀時序。《周易》很大程度上是一本時光之書,將時間和人的反應結合起來,試圖描述種種有宿命意義的規律。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自己要死了,還悲嘆“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屈原說:“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項羽英雄末路,唱出的是“時不利兮騅不逝”。漢高祖唱《大風歌》,“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沈德潛評論說:“時帝春秋高,思猛士,其有悔心耶?”雄才大略、志得意滿如漢武帝,虛歲四十四之際,也有老之將至的嘆息。再到以后,無論帝王將相,還是文人謀士,凡詩詞歌賦,無不有時光擾攘的痕跡。上下四方稱為“宇”,古往今來稱為“宙”,時空無限,人類注定孤獨,意識到孤獨的更孤獨。我以為,漢武帝的《秋風辭》有一種對時光更鮮明的預感。在接下來的幾年里,他將深陷于自己創造的恐懼和孤獨。

讓我們從抒情的場面回到漢武帝的歷史上來。公元前134 年,和董仲舒幾乎同時受到召見的另一個人,也就是差點置董仲舒于死地的那個人,主父偃,向漢武帝提出了一個解決諸侯國問題的辦法。《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說得很清楚:“主父偃說上曰:古者諸侯不過百里,強弱之形易制。今諸侯或連城數十,地方千里,緩則驕奢易為淫亂,急則阻其強而合從以逆京師。今以法割削之,則逆節萌起,前日晁錯是也。今諸侯子弟或十數,而適嗣代立,余雖骨肉,無尺寸之地封,則仁孝之道不宣。愿陛下令諸侯推恩分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實分其國,不削而稍弱矣。”推恩令是主父偃最大的發明,他利用了人的短視和貪欲去反制人的短視和貪欲。有漢以來,封國仍然實行嫡長子繼承制,其余王子沒有封地,不免有紛爭。“推恩令”就是讓王國除了讓嫡長子繼承爵位之外,還可以將土地分割其余王子,建立侯國。新建的侯國,必須受皇帝節制,實際上是受皇帝委托的郡縣節制。一層一層削下去,巨大的蘋果就成了綿長脆弱的果皮、果肉和孤單自守的果核。我們自然知道,要維護唯一的皇帝集權,骨肉相殘、親屬相離肯定是必要的代價。這個代價在“七國之亂”時期是血淋淋的戰爭,在這個時期,卻搖身一變,成為無可置疑的“恩典”。

從史籍記載看,主父偃才華橫溢,卻決不是什么好人。他成為皇帝的紅人,除了提出“推恩令”這個政治措施之外,干過的其余事情大都是茍且下作之事。比如,順著漢武帝的想法,也順便討好大將軍衛青,上表尊立衛子夫為皇后;比如,主動請纓,耍陰謀讓惡行累累、私德骯臟、皇帝厭惡至極又不好動手的兄長燕王劉定國自殺;比如,斷章取義密告董仲舒。一旦炙手可熱,主父偃立即睚眥必報。于是“大臣皆畏其口,賂遺累千金”。好心人勸告他,不要太過了。主父偃說出一段名言:“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吾日暮途遠,故倒行暴施之。”倒行逆施,夠坦白、夠狠。所以當他陷害齊王并迫使其自殺之后,漢武帝不再容忍,直接“族滅”。他在漢武帝面前,只混了七年,而被他陷害的董仲舒盡管未得重用,卻得善終。

在主父偃死后第五年,最有才華的諸侯王淮南王劉安因為謀反罪名自殺。劉安是漢武帝的叔父,好黃老之術,喜歡研究各種工匠技藝,也擅長詩詞歌賦。門下養了很多文人術士。據說他有過很多發明,比如中國最早的熱氣球、豆腐等等。他很重視安撫百姓,王國所在多是富庶之地,因而不論是財力、兵力,還是文化影響力,當時在帝國之內都堪稱首屈一指。毀掉他的還是貪欲。有賓客給他出主意說,漢武帝沒有太子,皇帝死后還不是大家爭皇位,實力強、德行好的畢竟會取得有利地位,您現在需要提前準備了。劉安并沒有過多思考這個問題的利弊,但還是下意識加強軍備。后來,還聯絡了他的親弟弟衡山王劉賜支持他。他并不知道漢武帝早就盯緊了他。東窗事發更具有戲劇性,他的孫子劉建為爭奪繼承權,到皇帝面前告發世子劉遷,而劉安對漢武帝的處理反應過度,終于不可收拾,自殺身亡,也連累衡山王劉賜自殺。淮南國被廢掉,其地設置為九江郡。當然,在“推恩令”這種制度實施的背景下,劉安身死國除也是大勢所趨,只是時間和方式的問題可能不同而已。

漢武帝吟唱《秋風辭》的第二年,親手導演了一起削減侯國的劇目。歷史上稱為“酎金奪爵”。西漢封國之時有規定,諸侯貢金以助祭宗廟(稱酎金),這是諸侯尊重其權力來源而承擔的神圣義務。酎是以當時最復雜的工藝釀優質酒,自四月至八月分三次追加原料反復釀成,主要用于祭祀。漢文帝時期,每年八月在首都長安祭高祖廟獻酎飲酎時,諸侯王和列侯要按封國人口數獻金助祭,每千人貢金四兩,余數超過五百人的也是四兩,由少府驗收。諸侯獻酎金時,皇帝親臨受金。如發現金的分量或成色不足,則要受罰,諸侯王削縣,列侯免國。這就是“酎金律”。這一年,南越造反,漢武帝征集諸侯出兵平叛,竟然無人響應。這樣的境況讓漢武帝深感危機,酎金事件給了他借口。實際上,酎金制度實行幾十年后,諸侯獻酎金已經成了一件只具有象征意義的事情,獻金多少、金的成色如何很久都沒有認真計較了。這一年,諸侯獻酎金,也就像前一年那樣,敷衍從事,以為敬意表達到就夠了。殊不知這一次漢武帝較真了。他進行了認真清理,嚴格按照“酎金律”辦事。于是一百零六個列侯因獻酎金不如法被奪去爵位,倒霉的宰相趙周也因“知情不舉”下獄自殺。后來,酎金不足之罪成為隨意使用的罪名,很多諸侯因此失去爵位。

“推恩令”和“酎金奪爵”讓漢武帝徹底解除了他的同宗長輩、兄弟或者侄兒對中央集權的威脅,讓他成為大漢帝國唯一的強權擁有者,但似乎還不夠。當他在公元前122 年成為皇帝十八年之后立劉據為太子的時候,他的那種害怕被取代的危機感不是弱化,而是日漸強烈。多少年來,他巡行名山大川,四處封禪祭祀,希望得到天地神靈實質性的支持。為了長壽,最好長生不死,他派出各種各樣的方士尋求丹藥,甚至想通過戰爭奪取西方神藥。他虔誠地喝下承露盤里的露水,以為得到了上天表達的永生信息。在外部威脅已經緩解之后,身邊的人讓他感受到威脅。

由此,“巫蠱之禍”便不可避免。當時民間風俗相信,如果使巫師祠祭或以桐木人偶埋于地下,詛咒所怨者,被詛咒者即有災難。這當然是無稽之談,即使這樣干的人都未必真正相信。但是有一天,皇帝信了。公元前92 年,六十四歲的皇帝已經體弱多病,常常出現幻視幻聽。他甚至夢見數千小桐木人偶圍攻他。此前,他的后宮眾多的女人為爭寵,常常彼此詛咒,甚至牽涉朝臣,漢武帝視其為鬧劇而已,處置之后,便不以為意。到了他自己多病甚至久病不愈,且諸多神仙方藥沒多大效果的時候,他開始懷疑那是有人詛咒的結果。首先被他懷疑的似乎是皇后姐夫公孫賀一家。因為大將軍衛青的戰功和皇后衛子夫的受寵,衛家勢力強盛。公孫賀當時是宰相,他的兒子公孫敬聲是掌管祭祀的太仆。偏偏公孫敬聲不是個爭氣的角色,竟然擅自動用北軍軍費一千九百萬錢,后被捕下獄。公孫賀請求追捕陽陵俠客朱安世為公孫敬聲贖罪,漢武帝同意了。公孫賀果然將朱安世逮捕。朱安世從獄中上書朝廷,揭發說:公孫敬聲與陽石公主私通;讓巫師在陛下專用的馳道上埋藏木偶人,詛咒陛下。漢武帝逮捕了公孫賀父子,嚴刑之下,罪名即成。公孫賀父子死于獄中,與之關聯的陽石公主、諸邑公主和衛青長子衛伉被殺。此時,衛青已經去世十四年。

邪惡的禍亂并沒有結束,而是繼續升級。一個邪惡的大臣江充應運而生。從各方面的史料看,江充肯定是個能力超群的狠角色。這個原名江齊的人因為姐姐嫁給趙國太子劉丹而發跡,后來被劉丹追殺。于是改名江充混跡長安,以不畏權貴知名,在長安受到漢武帝的召見。當漢武帝對巫蠱之術心存疑慮的時候,他指使一名巫師說,皇宮有巫蠱之氣,除掉才得平安。于是皇帝便任命他專司此事。江充自以為與太子劉據、衛皇后有嫌隙(其實就是江充處置了太子的一名違背行道禮制的門客),害怕漢武帝去世后被劉據誅殺,便將巫蠱之事慢慢往太子和皇后身上引。最初,他率領胡人巫師到各處掘地尋找木頭人,逮捕了那些用巫術害人、夜間禱祝及自稱能見到鬼魂的人,施以鐵鉗燒灼之刑,強迫其認罪。此風一起,百姓相互誣指對方用巫蠱害人,官吏則每每參劾別人為大逆不道。據班固描述,從京師長安、三輔到郡、國,因此而死數萬人。

各種準備做足,江充向太子和皇后悍然下手。他在太子宮中挖出的桐木人最多,且巫蠱之詞大多狠毒。史書中沒有明說,但已經多處暗示,此系江充栽贓誣陷。太子見不到父親,自覺無以自白。驚恐之中,他問計于少傅石德,石德卻舉出了秦始皇兒子扶蘇被殺的例子。和漢武帝相比,太子劉據寬和仁德,有足夠的治國之才,漢武帝既欣賞他治國牧民的才干,又覺得這個孩子不像自己。衛子夫年老色衰不再受寵,公孫賀父子、衛伉被殺,太子再無外家支撐。群小構陷、宮廷紛爭之中,最有權勢的太子成為弱勢。偏偏焦灼之中的漢武帝縱容江充之類的人無恥橫行,偏偏太子在恐懼之中得到的是扶蘇之死的告誡,偏偏太子又有足夠的威望和勢力。于是悲劇發生了。太子與父親的朝廷最終刀兵相見。結果,太子和他的母親衛皇后自殺身亡。盡管此后漢武帝查清真相,追悔莫及,筑思子臺以悔過,但已經沒有意義了。史家追問太子之死,班固以為是天意,司馬光認為是太子結交不當。實際上,劉據作為太子不得善終,只是歷朝歷代眾多太子不得善終的一例而已。蔡東藩說,漢武帝南征北戰為子孫謀,反過來又殺掉自己的兒子,真搞不懂是為什么。如今再思考其原因,已經不言自明。

一年之后,公元前89 年,孤獨的皇帝收到桑弘羊的奏章。奏章主要有三項請求:一是通溝渠:在輪臺、渠犁屯墾已經有五千多頃的肥美農田,需要再建灌溉設施,建議讓輪臺田卒去搞這些建設;二是設職官,在田卒們搞建設的同時,配備一些行政官吏,傳遞往來消息;三是移民實邊,招募百姓屯墾。但是,當時的情況是,按照律例和政府承諾,那些田卒該換防的要換防,該回家的要回家,強迫其屯墾,既違背法令,又容易激發兵變;多年的移民實邊和征戰,“海內虛耗,戶口減半”,內地已經沒有多少人可以往邊境移了。至此,大漢王朝站在從征戰到守成、從攘外到強內的轉折點上。《輪臺詔》開始了這個轉折。

漢武帝在詔書中首先說,以前要屯墾,是征伐的需要,不得已而為之;況且張掖之地離內地不算太遠。接著說,派貳師將軍李廣利討伐匈奴,一是因為受到匈奴羞辱,為國家尊嚴而戰;二是因為占卜為吉祥,以為匈奴必然可破。再說,貳師將軍之敗,主要是因為沒有聽話,孤軍深入。皇帝接下來說,“貳師敗,軍士死略離散,悲痛常在朕心。今請遠田輪臺,欲起亭隧,是擾勞天下,非所以優民也。今朕不忍聞。大鴻臚等又議,欲募囚徒送匈奴使者,明封侯之賞以報忿,五伯所弗能為也。”意思很簡單,不論是遷移老百姓到邊關去,還是許以高官厚祿送囚犯去,都不能這樣做了。那么當今的任務是什么呢?“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修馬復令,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就是休養生息、發展農業、積極養馬,不乏武備。最后安排“郡國二千石各上進畜馬方略補邊狀,與計對”。

這一段話中,有一句極為關鍵的話:“曩者,朕之不明。”皇帝用這句話正式認錯。不說天命,不說人事,只說自己“不明”,對于六十七歲的皇帝而言,需要足夠的魄力和勇氣。無數史家和非史家都對《輪臺詔》作出了評述。這是一道意想不到的詔書,就連漢武帝在吟唱《秋風辭》的時候,決不會想到二十四年后居然寫下這樣的詔書。對于漢武帝而言,那一刻,也許他正在從子虛烏有的長生幻想和云遮霧繞的巫蠱迫害中醒來,在衰老和疾病來臨之際,開始面對現實世界,思考問題到底出在哪里,嘗試著再次指明帝國的出路。

結語:劉徹的命運

我總是以為,當漢武帝發出《輪臺詔》的時候,他已經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命運。作為大漢帝國最強悍的建構者,他用畢生的時間開拓疆土、構建意識形態、完善治理構架,最終將大漢帝國建成我們在歷史典籍中看到的那個樣子。那一句“少壯幾時兮奈老何”,就已經承認,無論什么人,都逃不過時間和自然規則的安排。在走向自己必然歸宿之際,承認自己的命運也是一種勇氣。將鉤弋夫人賜死、立劉弗陵為太子、任命一批顧命大臣,在生命急不可耐的催促之下,他完成了最后的事業。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命運,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選擇。在歷史書上看到的興亡,只不過講述了與命運相關的故事。我們并不知道公元前87 年二月十四日,當劉徹最后看一眼這個模糊的世界之時,究竟有什么念頭滑過大腦溝壑。正如我們不知道三十三年后,曾經與之相提并論的凱撒大帝,在亂刀刺入自己身體的時候,那些含混不清的語言表達了什么。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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