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作平
紅星路上的梧桐樹消失好些年了。時間一長,印象不再清晰,好似水洇過的彩照,漸漸模糊,卻又未徹底淪為黑白。比梧桐樹更早消失的,是一樓一底的木樓。踩上樓梯就吱吱呀呀唱歌的木樓在梧桐樹的掩護下,向著街心延伸。街道愈發的窄,也愈發的陰,陰出一種濃烈的倦意——木樓之間,原是有一些老茶館的。竹椅子,木方桌,碰了不少小缺口的粗茶碗。往竹椅子上一躺,才喝幾口茶,聽著梧桐樹上的蟬聲鳥語,看著褪色的夕陽把最后的光斜進屋子,就會涌上一股突如其來的倦意。于是,睡著了,甚至打起輕微的鼾。四周,依舊是茶客們的高聲說笑,是一陣陣煙霧慢騰騰的盤旋、彌漫。直到距離兩三米的街上,一陣緊似一陣的自行車鈴聲響成一片,才從夢中悠悠醒來,并恍然發現:又一個白天行將結束。
在四四方方的成都城,東北-西南走向的紅星路斜劈而過,仿佛是對秩序和方正的故意破壞。它北起錦江,南止錦江——北起的是錦江支流府河,南止的是錦江支流南河。府河和南河就在紅星路東南不到一公里的地方交匯,從此有一個詩意的名字:錦江。民間卻叫它府南河。好比美發師托尼回到家鄉,人人都喊他王二狗。
長約三公里的紅星路以及與紅星路交頭接耳的小巷,曾是全成都梧桐樹最茂密的地區。大半年里,梧桐樹枝繁葉茂,擋住了春天的太陽,也擋住了夏天和秋天的太陽,一直要等到初冬,它的葉子才會一片片飄零。梧桐樹后面,隱藏著一些看上去很不起眼的院子。檐墻上,耷拉著野草,歷盡滄桑的樣子像生銹的鐵絲,空氣中似乎散發出一股過去歲月的陳舊滋味。這些院子,早在我來成都之前,就熟悉它們的門牌號——甚至至今都還記得。比如紅星路二段85 號,比如紅星路70 號。因為,它們是四川最重要的文化單位——更準確地說,是被大多數寫作者視為圣地的報刊所在地。如紅星路二段85 號,有《星星》詩刊,有《四川文學》,有《當代文壇》;如紅星路70 號,有《四川日報》及旗下眾多子報;至于紅星路周邊,還分布著北新街的《青年作家》,桂王橋的《商務早報》,玉沙路的《精神文明報》。當我在自貢的工廠里做一個簡單快樂的文學青年時,無數次在一只只信封上端端正正地寫下“成都市紅星路”字樣,信封里,藏著認認真真謄寫的詩歌和散文。這其中的一部分,將在或長或短的時間后,為我帶回一份印有我的作品和名字的樣報樣刊,當然還有一張數額不大的匯款單;更多的,卻是石沉大海,音訊杳無。我想象過,那是坐在紅星路某座小院窗前的一個編輯,鼻梁上架著厚眼鏡,慢騰騰拆開我的信,取出稿紙晃兩眼,就隨手扔進腳下的廢紙簍——那時候有那么多文學青年,可能只需兩支煙工夫,那個巨大的廢紙簍就填滿了五湖四海漂泊而來的稿件。那簡直就是稿件們的屠宰場,把無數文學青年的文學夢一刀接一刀地碎割了。
1996 年春天,我從自貢跑到成都,在距紅星路幾公里外的人民南路做了編輯。深感遺憾的是,我編的不是《星星》詩刊或《四川文學》這種所謂的純文學,而是主要讀者為中學生的《科幻世界》。暮春的一天下午,我騎著一輛破自行車穿過一條條大街,終于從筆直寬闊的人民南路來到擁擠陰郁的紅星路。梧桐樹已經發出了鮮嫩的葉子,綠葉綴在虬勁的枝條上,亭亭如傘蓋,但還沒濃密到夏天里遮天蔽日的地步。春天的陽光從樹葉與樹葉的縫隙間滴落,把人影拖得像一根纖細的電桿。我在街邊買了一份報紙,是剛出的《四川日報》,副刊上有我的一首短詩。我一邊騎車前行,一邊迫不及待打開報紙——彼時的成都是一個自行車王國,上至八十老者,下到十歲少年,幾乎人人會騎。技術好的,竟能一邊騎車一邊端碗面吃著飛奔。
從人民南路來到紅星路,我花了足足三年——包括離開《科幻世界》后,不得不折回自貢舔傷口那兩年。非常有意思的是,紅星路上是叉手叉腳的大報大刊,紅星路周邊的小巷里,則藏著躡手躡腳的小報小刊。這么說,是因為那是一個紙媒的黃金時代,除了本身有刊號有編制甚至有行政級別的大報大刊外,民間資本紛紛染指傳媒,乃至七八個人,三四間屋,租一個刊號,就能辦起一張報紙、一份雜志。我最先來到的是與紅星路只隔幾棟樓的慶云街。慶云街,也是我熟悉的地址之一,那里有老牌的《成都晚報》和新銳的《成都商報》。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離開《科幻世界》后,我垂頭喪氣地回了自貢那家生產發電鍋爐的工廠。然而,時過境遷,當我歸時,已不能再做那個無足輕重卻有大量空閑時間讀書寫作的小秘書,而是要發配到下屬分廠,做一名拿著錘子敲敲打打的裝配工,天天與工友們出沒在焊花飛濺、機床轟鳴的車間。更要命的是,銳減的收入已然不足糊口。我必須尋找前途,尋找一家人活下去的糧食。在停薪留職從事職業寫作一年多后,有一天我到成都,和阿來等人在小酒館喝酒。阿來和另一個朋友苦口婆心地勸我:重返成都。阿來說,我敢打賭,你早晚還會來成都的。與其晚來,不如早來。
正是被這句話所打動,那年夏天,我又一次背著換洗衣服和幾本書來到成都。人不可能第二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卻可能為了所謂的前途或者說填飽一家人的肚皮,第二次拋家別子,一頭扎進別人的城市。如同那些趕海的漁民,為了期盼的漁獲,一頭扎進幽深危險的海水——很幸運,這一次,我沒再回去,終于把這座別人的城市,活成了自己的家園。這是后話。
斯時,我有兩個去處可選擇——它們都是媒體,都在紅星路附近,卻都不在紅星路上,這似乎也暗示了它們的身份,乃是不能與紅星路上的大報大刊相提并論,卻能在紙媒黃金時代分得一杯羹的小報小刊。一家是《銀幕內外》,聽這名字,就知道和電影有關。不過,專業期刊改版,成了生活雜志,電影只占不到百分之十的量。這是阿來介紹的。有一個詩人在那里當主任之類的小官。我和他在距紅星路只有兩百米的玉沙路某賓館見面——編輯部租在賓館,說明它頗有臨時政府的意味。很掃興的是,他說,目前文學版和文化版都有人在編,你剛來,就從電器版干起吧。那時,一個二十多歲、整天把埃利蒂斯和馬爾克斯們當成精神圣像的文學青年,你讓他去編輯甚至撰寫西門子冰箱使用的三十二個技巧,長虹電視如何更耐用或是VCD 與DVD 背后的秘密,簡直比給他幾巴掌還難受。
這樣,我就選擇了另一個去處。那是一家更小的、更臨時的小報,借用西藏某報增刊名義,辦的一份通俗文化報。報紙老板也是詩人。在小酒館喝酒并力勸我來成都的,除了阿來,就是他。
報紙設在糧食局院內,不明真相的人還以為糧食局是我們的主管單位。那是紅星路背后一條不足兩百米的小巷,梧桐蔭里,隱著三家小餐館、兩家小商店、四家按摩房。其中一家按摩房,租用的大概是糧食局或相關單位門面,老的招牌沒拆,幾個淡紅色大字罩在門楣上方:軍糧供應所。門楣下面,常有兩個衣著暴露的按摩女婷婷玉立,執著地向每一個獨自走過的男人發出真誠邀請:哥,進來耍一盤嘛!
我曾經以為,我會成為一個媒體人,會從紅星路周邊的小報小刊像農村包圍城市那樣,攻打進紅星路上的大報大刊。然而,鳥兒在風中急速轉向,我最終并沒把媒體夢繼續下去。與其做媒體,我覺得,自己還是更適合坐在家里碼字。
那時,成都有一家新辦不久的《天府早報》,屬《四川日報》子報。我的朋友中茂,原是《四川日報》副刊編輯——我就是給他投稿認識的,突然到《天府早報》做文藝部主任。新官上任三把火,中茂大概也這樣。有一天中午,他把我約到紅星路背后一家小餐館。兩個菜,兩瓶酒,兩碗面,兩個人,邊吃邊聊。多年以后,他的原話我忘記了,內容還記得。大意是說,報紙文化版,向來不溫不火,他想做些策劃,以期引發關注。酒快喝完時,我們達成共識:快要過年了,而我老家自貢,每年春節都要舉辦一次規模宏大的燈會。這年燈會,也是為了吸引眼球吧,就請一個很有名的老作家撰了上聯,重金征集下聯。文化為經濟抹口紅涂胭脂的事,早就司空見慣,本沒什么可說的。可這位老作家卻在媒體上放出大話:我這上聯是絕對,是不可能對得出來的。——既然不可能對得出來,那還征什么下聯,不是把大家當猴耍嗎?早年,我和這個老作家頗有些往來,還主動或應邀為其寫過幾篇鼓吹文字。以我和中茂商量的結果,就是批評老作家及其對聯。
這里面有一個大背景。那就是九十年代后期,國內報刊里有兩家以挑刺唱反調而著稱,一家是西安的《文友》,一家是天津的《文學自由談》。當絕大多數報刊的評論都是文人間的互相吹捧時,唯這兩家刊物,每期都有大量文章在挑刺在批評。而我,是這兩家另類刊物的作者之一。批評者與被批評者在刊物上刀光劍影,下來卻還是朋友。
批評老作家的長文很快出來了,占據整整一版,并有一個夸張的標題:槍挑某某某。在我或者中茂心里,大抵也就把它看作文人間一篇正常的批評文章而已,既不上綱上線,也無人身攻擊,就事論事而已。批評者固然心安理得,被批評者雖或不快,也不至于反應過激。更何況,我們還等著他反駁呢。不成想,老作家反應非常激烈,堅持不懈給中茂、給報社總編,甚至給宣傳部以及自貢市領導打電話——那時,老作家不知道我已再次漂流到了成都。據說,老作家要求市領導制止對他的批評,市領導苦笑說,我們不可能干涉人家的創作自由啊。下一回,我和中茂在那家忘了名字的餐館再次對酌時,輪到我們苦笑了。
大慈寺是一座古寺,地處市中心,距紅星路只有三百米。那時候的大慈寺,還保留著民間本色——在這座唐代遺留下來的著名寺院里,有兩進院落是茶園。園子里點綴著大量樹木:白花或黃花的玉蘭,垂下胡須般氣根的小葉榕,還有夏天爬滿支架的葡萄,以及淡黃色小花如蜜蜂一樣在風中顫動的金銀花,小蜜蜂的翅膀每扇動一下,空氣中的藥香就增加一分。坐在這樣的院子里喝茶是極為愜意的,也是平民的。每碗茶,三塊錢。餓了,四塊錢就能吃一碗面。若還肯再加一塊錢的話,熱氣騰騰的炸醬面上方,就會驕傲地趴著一只被菜油煎得通體酥黃的雞蛋。
那時的大慈寺,大概是成都文化人去得最多的地方——據說九十年代時,流沙河先生每周都會與一批三觀相近的朋友在綠蔭深處坐而論道。只是,余生也晚,未能恭逢其盛。但從參加過茶聚的一些前輩的文章里,尚能窺見一斑:文化人圍坐院子中,頭頂是密集的樹枝和葡萄藤,間或有一兩聲標點符號般的鳥語落在長談里。茶香水熱,正話閑話,隨時可來,隨時可去,真正散漫到底的自由主義。
等到我進入大慈寺時,大慈寺依然人丁興旺,有不少茶客便是紅星路及周邊各報刊的編輯記者。有意思的是,供職于文化部門的肖平,在《商務早報》副刊兼職,他的家就在大慈寺,是靠右一進院落的兩間小屋。所以,我們進大慈寺,從不買票,只需對看門大爺說一聲:找肖平。便昂頭而進。所以的所以,很多不認識肖平的人進大慈寺時也說一聲:找肖平。便昂頭而進。后來,我從肖平的文章里得知,過年時,他專門買了禮物送給看門大爺,感謝他對那些“找肖平”的人網開一面。
啞巴們的聚會曾讓我吃驚。每個星期總有幾天下午,三二十個啞巴聚在大慈寺茶園的一間屋子里,喝茶“聊天”。整個屋子坐滿了人,年輕的,年老的,丑陋的,漂亮的,全都在熱烈交談,卻沒一點聲音,惟見一只只手上下揮舞。那種怪異的場面讓我深感語言是一種多余,瞧他們,不是在用最原始的方法交流嗎?我極疑心他們會聊出好些有深度的話題,可惜,我無法走進他們。對他們而言,我這個會說話的人顯然是非正常的,是一個留著長發的另類。
我對這個細節印象深刻,因為我就坐在離他們只有五六米遠的地方,攤開稿紙碼字。那時,糧食局院內的小報早就無疾而終,就像“軍糧供應站”紅字下站立的女子早就不知去向一樣。我去了一家娛樂雜志,同時還在另一家時政雜志兼職。非常巧合的是,那些年,我先后呆過幾家報刊,它們全都在紅星路周邊,卻永遠不在紅星路。這似乎也暗示了我的命運: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行不得也。
嚴格講,我與大報大刊有著不錯的關系——除了和中茂一起策劃批評老作家外,我記得,有一次《天府早報》搞什么座談,座談完,酒足飯飽,客人紛紛散去。我卻被一個副總編好說歹說拉到報社,泡茶遞煙,要我馬上給座談會寫一篇短評。編輯就守在門口,一會兒上版。我一下子感覺自己就像傳說中從前那些牛氣沖天的香港報人,下筆千言,倚馬可待,兩小時后就把手稿變成了飛向千家萬戶的印刷品。
再有,極盛時,成都有七家面向市場的大型日報,每家都有一個以上的副刊。每天,我總要花三塊錢買上厚厚七大摞報紙。有時,同一天的報紙,竟會刊發我五六篇文章——憑著源源不斷的散碎銀兩,第二次到成都一年后,我終于按揭了人生第一套房子。當我在那套不足一百平方米的房子里走來走去時,忍不住有三分得意地想:這都他媽一個字一個字碼回來的呀。
同時在兩家雜志上班,其中一家還是半月刊,時間自然緊,要寫的工作稿自然多。往往,上午在辦公室點了卯,匆匆趕到大慈寺,要一杯成都人酷愛的花茶,縮在濃蔭里碼字。偶爾,從稿紙上抬起頭,我看到啞巴們正在熱烈“交談”——背景是幾十米外的川劇票友表演。一個七十歲老太太扮演的青衣,還沒走上舞臺,長蛇般的水袖先甩出數尺,尖著嗓子高聲唱道:苦~~啊~~苦~~啊~~。
天色將晚,樹下愈發陰暗,夕陽把重樓飛檐的影子,重重拍在青石板地面上,微風一吹,像要掙扎著爬起來。這時,茶客們走得差不多了,守茶館的師傅把椅子和桌子一張接一張地收拾到寬大的檐下。我也收了紙筆,抽一支煙,走出大慈寺,騎上自行車回家。
一個蛾子飛動的黃昏,在紅星路附近一條到處是餐館的巷子里,另一輛自行車差點與我迎頭相撞。正待發怒,發現是一個年輕姑娘。再一看,居然是一年前在某文化公司認識的小C。小C 也意外。都下了車,站在梧桐樹下說話,兩輛自行車親昵地偎在一起,像是異地他鄉突然認出了多年不曾走動的老親戚。
一個星期后,經我推薦,小C 成了我在雜志社的同事,做記者,也編兩個小欄目。那段時間,我們總是騎著自行車,一同采訪、寫稿,或是在小餐館吃飯。那時候,我——大約也包括小C——都以為將會發生一些人家以為會發生的故事。但最終,什么故事也沒發生——故事若發生了,很可能就是事故。
一年后,由于投資不到位,娛樂雜志在燒了一大筆錢后無疾而終。那個紙媒的黃金時代,不斷有資金進入,一家新報刊便雄心勃勃地出世——少數是新創,多數是改刊或以其他擦邊球的方式;同時,又不斷有資金斷裂或經營不善的報刊關張。關張后,要不了多久,再有新資金注入,于是易主復活。這些報刊,既為文學青年提供了發表作品的陣地,還為不少人提供了飯碗。他們游走于此起彼伏的報刊之間,用一顆顆文字喂養自己,也喂養一個個小小的卻又必不可少的夢想。
娛樂雜志關張后,小C 去了一家文化公司。有一天晚上,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電話里的中年人說,她是小C 的媽。我驚訝得從沙發上跳了起來,不知道她為何給我打電話。小C 媽卻淡淡地和我聊了一會兒家常。最后,她感嘆說,你們那個雜志怎么不辦了,繼續辦多好啊,小C 就可以繼續當記者呢。
幾年后的一個深秋,我和小C 又一次在紅星路附近不期而遇。她發福了,卻還是少女時代的眉眼和微笑,手里牽著一個小男孩,旁邊跟著一個留大背頭的胖子——理所當然,她結婚了,生子了。胖子就是她曾經上班的文化公司的老板。轉過街角,天上下起了細細的秋雨,濕潤的梧桐葉掉下來,風一卷,滾向街角。我想起了年輕時讀過的北島的詩:世界小得像一條街的布景/我們相遇了/你點點頭/省略了所有的往事/省略了問候……
就在我回家全職寫作并享受這種生活時,沒想到有一天,我還會像年輕時渴望過的那樣,到紅星路的大院上班,到純文學刊物上班。
是老夏牽的線。老夏與我是多年的朋友,盡管他要長我十多歲。那時,年過半百的老夏卻春心不已,打扮得很青春。我們走在一起,看上去似乎相差無多。老夏性格直率,愛憎分明。喜歡的,便是兄弟,錯了也是兄弟;不喜歡的,便是SB,對了也是SB。有一年,他負責為省教科所組織一部鄉土教材,以往的教材都有一個龐大的編寫組,并有一套呆板的話語系統。他想獨出機杼,由一個人來寫,用隨筆體寫。尋找作者時,用他后來的話說,“老子一下子就想到了你,只有你能寫”。
教材寫出來交出版社后,出版社找了一個老先生,意思是讓他看看有無史料上的硬傷,結果腦袋里有點貴恙的老先生卻寫了幾頁紙的審稿意見,硬傷沒找出兩個,倒是義正嚴辭地提出:教科書為什么只寫到四九年?為什么不寫新中國成立以來的偉大成就?老夏聽說后,極為生氣。他跑到出版社,從責編罵起,一直罵到總編,罵得整個樓層的門只好一扇接一扇地合上,余下他一個人在樓道里,繼續罵。
因為這個,我敬了他三杯。至于那位老先生,他不知道的是,我這部鄉土教材只寫到四九年,那是有分工的。四九年以后,該由另一本書來寫。可惜,審稿的老先生和撰上聯的老作家一樣,讓人想起克拉克的著名論斷:當一個老科學家說什么是可能的時候,他差不多總是對的;但當他說什么是不可能的時候,他差不多總是錯的。這是題外話。
老夏的夫人高姐,也是我的朋友,其時,在《四川文學》任副主編,主編則是藏族作家意西澤仁。
汶川大地震兩個月前那個乍暖還寒的初春,經老夏牽線,在與意西和高姐談過兩次話后,我走進了紅星路二段85 號院,做《四川文學》編輯。當然,以我其時的年齡和資歷,肯定不愿像從前那樣打工——他們也明確告訴我,不是打工,是要調進去的,有正式編制。盡管在體制外漂泊多年,但既然體制在向我招手,我也是一個俗人,我也愿意被招安。更何況,老夏說,這樣你就有一個自己的根據地了。
然而,我這大半輩子總是與調動無緣,與體制無緣。我尤記得,從《科幻世界》回到自貢時,鐘大哥曾想把我從工廠調到市文聯,去編那本叫《蜀南文學》的內刊。然而,他這個文聯主席沒有人事權,必須向上級匯報,而上級領導卻告訴他,不能逆向流動,企業不能進事業,事業不能進行政。鐘大哥不甘心,專門給分管市領導寫了專題報告——結果,就像我早年從自貢寄到紅星路上的許多稿件一樣,石沉大海,音訊杳無。不過,有趣的是,就在上級領導義正辭嚴地拒絕鐘大哥一個多月后,鐘大哥說,上級領導的一個遠房親戚從工廠調到了一個比文聯好得多的文化單位。大概就是自那時起,我暗自下了決心,必須離開自貢。
紅星路85 號院門前,吊著一大堆黑底白字或白底黑字的長匾,過往的行人漫不經心一瞥,可能都會驚訝:這小門小院的地方,居然藏著這么多很少聽說過的單位——是的,與那些關系國計民生或與百姓生活息息相關的單位,比如公安局、民政局、衛生局相比,這什么協會、什么聯合會,看上去如此與眾不同,如此鮮為人知,似乎還透露出一種遠離普羅大眾而帶來的莫名高大上。比如音樂家協會和舞蹈家協會,給人的感覺就是一眾俊男靚女,吹拉彈唱,弦歌不綴;再比如作家協會,給人的感覺就是學富五車的詩人作家,走路都要講究平仄,放屁都力求押韻。可事實上,這種感覺幾乎全錯。不論聽起來或看上去多么文藝多么高雅的單位,其實都是一幫吃喝拉撒喜怒哀樂與常人并無二致的俗人。比方讀書,我曾公開講過,就作協機關百余人而言,真正還在讀書的,恐怕不超過十個。
我這話是對老Y 講的。幾年里,我與老Y 對面而坐。按慣例,這樣的文化單位從不考勤,只要每周去那么三兩個上午就行。因此,我和老Y 每周大約能碰上兩次。
老Y 是光頭,我也是光頭;老Y 人稱土匪,我也人稱土匪;此前中茂的《天府早報》做過一次四川作家盤點,有五虎上將、四大美女、三劍客,而我和老Y 則被組合在一起,稱為雙鬼拍門。因了這些緣故,在那間逼仄的辦公室里,我們談詩說文,臧否人物,倒也十分快活。臨近中午,他捏了書回家;我背著包去附近一家咖啡館,在那里吃完午飯,爾后寫作。——包括那個地動山搖的大地震的下午。
比較意外的是,原本以為板上釘釘般的調動,后來竟流產了。在為我辦理相關手續時,有了新規定:事業單位逢進必考。就是說,得由單位向人事廳提出增加人員請求,再由人事廳組織一場面向全社會的招考。實話說,單位領導對此也無能為力,只能照著政策辦。當然,擬訂的報考條件,都是比著我來的。比如,我只有大專學歷,那就不能要求報名者必須本科。比如,我已年過四十,那就不能要求報名者四十歲以下等等。
在我內心,也對這場考試充滿抵觸。做一個編輯,我想我還算稱職——舉兩個例子吧,其一,我到刊物后,與我有聯系的一大批作家詩人,前后都發來新作以示支持;其二,我從刊物堆積如山的自然來稿中,先后發現了多位有潛力的作者。編發的稿件,也被《中篇小說選刊》《讀者》和《散文選刊》轉載。然而,體制卻不會去確認一個人對這個職位是否稱職,因為稱職與否既是客觀的,更是主觀的。體制在選擇一個職位的合適人選時,只能用簡單粗暴的考試——當然,這種方式也是迫不得已,也是為了另一種可能的公正。
理智地認清形勢是一回事,自我的內心感受是另一回事。所以,非常荒唐的是,盡管單位緊鑼密鼓地向人事廳做了申請,人事廳也下達了指標并安排了考試。我卻忘了報名。也就是說,這個原本為我預設的位置,我竟成了最無可能染指的人。領導很著急,他向人事廳請求,能否這次不算,我們重新來過?當然,人事廳不可能同意。
老婆問我,你是不是故意忘了報名,以示不滿?我回答說,真不是故意的。不過,主觀上對這場考試和這種進入體制的方式不以為然,因而就沒放在心上,因而才把這么重要的事情給忘記了。我還記得,考試那天上午,作協人事處的同事聽說我忘了報名,急得拉上我往人事廳跑,請求人事廳能否現在補報?人事廳的回答是:不可能。
既然考試沒報名,而進入體制又必須通過考試,哪怕考試就是走個過場,可過場都沒走,肯定無法進入。所以,之后在《四川文學》的兩年多,我從開始的一周去三四次到后來一周去兩次,進而減少到一次。由于去辦公室不同步,我與老Y 同室辦公,有時竟一兩個月才得一見。
我是在又一個乍暖還寒的春天離開85 號大院的。結束了在85 號院6 年的工作,也徹底斷了我進入體制或是再做報刊的念想。我想,比較起來,不論是在紅星路有行政級別的大報大刊,還是在越來越捉襟見肘的小報小刊,都不如回家碼字。碼字需要面對的是潔白的屏幕和內心,而大報大刊和小報小刊要面對的,卻是紛擾的人紛擾的事。
人生至此,該做減法了。年過四十五,我理應退回書齋,理應忠實于自己的心靈。陶淵明不是說過,“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嗎?
我很少再去紅星路,甚至就連路過,一年大概也沒幾回。昔年的梧桐樹和老院子早不見了,就連一些幾年前的灰白樓房也消失了。原本高大的立交橋,在新長出的高樓的襯托下,一下子變得矮了,如同一條卑微的蚯蚓,可憐巴巴地伏在街面。作協的辦公樓似乎重新裝修過、粉刷過;但這種老舊房子,再怎么裝修和粉刷,也只是表面的一時光鮮,深入內里,你會發現它的門已經腐爛,角落里散發出古舊而潮濕的霉味。
老夏已多時不見,想起他酒后罵座的樣子,不由莞爾。與中茂如今倒是成了鄰居,兩個小區隔著一條馬路遙遙相對。只是,見面卻極少。高姐偶爾一見,老Y更是幾年未見,甚至連微信也沒有,只是偶有他的消息從共同的朋友那里傳來,說是以一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轉了向。但在我的記憶中,他還是那個桀傲不訓的小個子,酒至半酣,端著杯子,縱聲朗笑——我還記得,有一年我生日,湛哥在小范圍為我慶祝,由他請了老Y 等人喝大酒。老Y 喝高了,我和湛哥把他送回大慈寺對面的作協宿舍,他在車里一陣狂吐,給我留下一個強烈的錯覺:吐得太多,車里的穢物竟然輕輕蕩漾。不知道老Y 現在還能喝酒不?何時一杯酒,重與細論文。想想也是快活的。
關于紅星路,還有不少值得一說的,那就再說兩樁吧。
作協大門左側,曾有一家書店。書店很小,不超過十五平方米,而書總是太多,不得不嚴嚴實實地塞在書架上。店員只有一個,是一個很普通的婦女,姓馮。多次來往,認識了,叫她小馮。和一般店員只管賣書不同,小馮不僅賣書,也讀書。很多時候,剛一進門,她就會說,聶老師,某某刊上有你的文章呢。甚至,她還非常認真地向我建議:你發表在《中國國家地理》上的那些文章,可以結集出版——后來,我真的出版了兩本,也就是《一路鐘情》和《一路漫行》。她也會在她的職權范圍內,為我和其他從作協文聯出來的“老師”打折,雖然大多時候也就幾塊十來塊的差異,卻總叫人感受到古風猶存的溫暖。
然而有一天,書店沒開門,此后一連幾天都如此。這才聽人說,書店關張了。后來在作協門口碰到過小馮,據她說,經營不好,房租要三千多,有兩三個月都在虧本。老板急了,就決定關門。從那以后,再也沒見到過小馮,也不知道她是否還在這座城市,抑或去了他鄉?生命與生命的相逢,就如同浮萍,卻因幾句話、一件小事而記住一些人,也因時光的遷延而過濾掉大多數人與事。以后,書店改成了老北京布鞋店,老北京布鞋店又改成了桃酥店。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尤其是在這個變數重重的時代。
還值得一說的是,與作協為鄰的,有一家幼兒園。我的辦公室在七樓,走廊盡頭倒數第二間——第一間是衛生間。衛生間外,有一個小小的陽臺,站在陽臺上,正好俯瞰幼兒園。我常常在上了衛生間后走到陽臺上,點燃一支煙,趴在欄桿上,看著腳下的幼兒園。有時候,一群孩子在老師的帶領下,在操場上做游戲。有時候在跳舞。更多時候,我聽到老師一邊彈琴一邊教小朋友唱歌。那個春天,我天天都聽到一個漂亮而年輕的聲音在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我問燕子為啥來?燕子說,這里的春天真美麗。然后,我聽到奶聲奶氣的孩子們也在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我問燕子為啥來?燕子說,這里的春天真美麗。
后來,當抽完煙走進辦公室,在一堆刊物和一堆稿件壘起的兩座紙山之間坐下來時,我突然也下意識地輕輕唱了起來: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來這里。
我問燕子為啥來?
燕子說,這里的春天真美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