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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丑之夜

2020-05-01 17:00:08張晚禾
青年作家 2020年5期

張晚禾

1993 年10 月31 日,距離舟山群島70公里的鄞縣馬戲團最后一天營業。陳五明倚靠在移動帳篷外的金屬承重桿上,至少有半個鐘頭了。晨光從遠處的天邊直射過來,他抬起頭看了看天,確定那光線目力已抵抗不得,于是用左手擋住額頭,右手指頭夾的那支煙已經自燃了一半,一抬手,半截煙灰彈到了他的上衣皮夾克上,他用手抖了抖衣服,再一抹,黑皮夾克上的白煙灰偏偏留下了印子。

他罵了句“娘希皮”,迅速用嘴抽了最后一口煙,接著腳底板在地上狠狠踩了幾回煙蒂。

“呼——”他發出長長的一聲類似山林守夜人的嗚鳴。

上衣皮夾克里的軟白紅梅香煙還有十九根,這是十月三十日下午陳五明從一公里以外路口的代銷店買的。他遲遲不想折返回大帳篷,他知道里面在發生什么。

鄞縣馬戲團。

漆刷著五個巨大黑體字的木板招牌豎在帳篷頂部,這塊招牌是多年前陳五明從福建帶過來的,他的阿爹是個木匠,他請求阿爹為自己制作一塊招牌,當時他說,就叫“鄞縣馬戲團”,在陳五明二十二歲的時候。

二十二歲,盧桂芳正在福州師專讀幼兒教育,她也沒想到自己能碰到陳五明。福州五一北路20 號那家五金大樓一層“金發典當行”的影碟機里正在放一部意大利導演費里尼的電影《小丑》,陳五明從汀州過來福州趕親戚,順便相一相阿爹存在親戚那里的托人從浙江南邊運過來的一批新鮮鐵杉木。

同鄉人的卡車開到五一北路,發動機突然熄火了。司機忙著檢修,陳五明在車上坐不住,下來歇歇氣。那天,街上店面凡是裝了電視機的都在轉播中央電視臺首屆春節聯歡晚會,只有那家金發典當行,老板是個胖老頭子,一副金邊老花鏡塌在鼻子上,影碟機是日本三洋牌的,陳五明從來沒有見過。老頭說,那盤錄像帶是他的日本老婆從關東那邊帶過來的,那是一部意大利電影。

意大利電影是什么電影,費里尼又是誰,陳五明只在鄉政府門口的廣場上看過《定軍山》,聽說這是中國人自己拍攝的第一部電影。那部片子里,著名京劇老生譚鑫培在鏡頭前表演了自己最拿手的片段,鄉里人聽不懂京劇,那部電影放完,所有人都不歡而散了,從此鄉里管事的也沒再敢放什么京劇電影,大伙愛看的還是《廬山戀》那種愛情片。

在典當行放的那部意大利電影里,陳五明看到了奇怪的大象、獅子、馬,各種各樣的動物在做一些詭異的造型,還有大力士、馴獸師、侏儒、長相奇怪的女人,電影還有嬉皮的配樂,十分有趣。陳五明盯著看了好一陣。

那老頭說:“洋人的馬戲凈放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你們看看,有意思沒意思,我老婆就是愛看這些名堂,音樂倒是蠻好聽?!?/p>

“誰說稀奇古怪的,老板你的眼光不行,還是你太太有品位,你看這東西多好看?!边吷蟼鱽硪粋€女孩的聲音。

陳五明一轉頭,一個短發齊脖、平劉海的女孩正在他后面盯著電視屏幕看得有味道。看那女孩的穿著打扮,一定是模仿了當時大紅大紫的演員劉曉慶,劉曉慶自從當了首屆春晚的主持人,就成了大街小巷的時尚弄潮兒。那女孩一件紅襯衣配黑絲絨裙,腳上的瑪麗珍皮鞋十分洋氣,不過,她此時兩手僵直搭在胯側,身體微微前傾,像個被施法定住的木頭人。陳五明沒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見有人看自己,那女孩扭過頭,也看向陳五明。陳五明倒被看得不好意思起來,他把頭扭到一邊,假裝什么都沒發生。

那女孩倒來勁了,她想,這個男的有點意思,還不好意思起來。她走到陳五明面前,把臉湊上去,盯住陳五明看,兩張陌生的臉面對面、嘴對嘴,只間隔約一兩厘米,女孩鼻子呼出的暖氣,一陣一陣地蹭到陳五明的臉上,水分子朝臉頰兩邊洇開,陳五明緊張得往后退了好幾步,臉上突然泛起潮紅來,一股難言的羞赧從胸腔涌向頭頂。那女孩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害怕什么,你這個人真好笑,我叫盧桂芳,你叫什么,是本地人嗎?來這里做什么?”女孩說。

“我,我叫陳五明,耳東陳,五明就是工巧明、聲明、醫方明、因明和內明,我爸爸給我起的名字?!标愇迕髡f。

“哎喲,你說得真復雜,我又沒問你這么多。”女孩說。

十月末,天已經陰了一些日頭,霧氣開始慢慢散去,才有了這般晨光和好天氣。這是鄞縣馬戲團成立多年來最忙的一天,不是忙著演出,而是忙著散伙告別。那座移動大帳篷孤零零地杵在那片空地上,那是鄞縣鄞家坑村7號的位置,“7”是陳五明的幸運數字。

帳篷內部四周原本搭建的近兩百個椅子幾乎被拆個精光,為了不影響前一天的營業,陳五明沒有提前開始拆除工作,而是命工人在當天演出結束后連夜拆除了那些椅子。盡管那天場上的觀眾少得可憐?,F在,一塊巨大的紅布還耷著掛在帳篷入口處,紅布上方是一個不大的觀賞臺,平日里馬戲團的演奏樂手們就在那個位置為演出節目伴奏,地上的毛毯墊子被運走以后露出了干巴巴的地皮。人們踩在地皮上,交頭接耳,一些演員的親朋好友從外省趕來,拖著大蛇皮袋子在后臺幫他們收拾演出用的道具。幾個工人還在忙著拆除余下的承重鋼材,一根一根地往外搬運。

不同的方言傳進耳中,陳五明感覺到有些心悸。過去的光景、那些人聲鼎沸的細節還時常能夠回憶起,他靠著馬戲團的營業收入也曾過上好日子,但未來的活路陳五明一時還真沒有想好。他聽說廣東深圳那邊,第一批下海經商并且暴富起來的人已經穿起了西裝,夾上了歐洲皮包,還買了大哥大。

陳五明把掀起門口紅布的手放下,帳篷內的一切就都看不見了。芳芳從遠處走過來,拍了拍陳五明的肩膀,芳芳是盧桂芳在馬戲團里的藝名,她是九十年代初鄞縣所在的東部小城里微笑小丑扮演最成功的演員。

“立在這里做什么呢,里面工作做完了嗎?”芳芳問陳五明。“沒呢,你怎么過來了。”陳五明說。

“我來告訴你,我晚上就回福州了,八點多的火車。”芳芳今天穿著一件大領口開衫,那件衣服還是陳五明在她前一年生日的時候送的。里面是彩格絲絨連衣裙,腰間系著一條白色束帶,裙擺的天鵝絨花邊正在微風中輕輕拂動。

陳五明看著芳芳的衣服,有些走神,他收回眼神,一邊抽煙,一邊把眼光挪回到自己的鞋面上,一些煙灰落在上面,那鞋穿了不少年頭,他沒舍得扔,看上去除了舊,還臟。陳五明不敢盯著芳芳看,這讓他看起來又膽怯又猶豫,和芳芳在一起,他總是會緊張,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感覺愈發強烈了。尤其是最近一年,他覺得自己有一天會見不到芳芳,這樣的情緒和行為讓他變得像個脆弱的女人。

現在,還是一種緊張的濃烈氛圍,將他深深包裹。

“怎么就回去了,不是說要一塊往南邊看看。”陳五明重新點起一支煙,他低頭看了看煙盒,還有十七支。他繃著身體,也不知如何釋放自己的焦灼,“呼——”他又嘆了一口氣。

芳芳看了一眼陳五明,只說是之前開的玩笑,自己還是要回福州。轉頭掀開簾子便走進帳篷去了。陳五明木在那里,想跟著走進去問個究竟,又停在原地作罷。

盧桂芳在福州五一北路的大街上結識陳五明,那個時候陳五明還是一個連暗戀都沒有發生過的純情男孩。盧桂芳,剛從老家浙江回到福州的學校,碰上元宵節上街湊個熱鬧。

那天,盧桂芳在一家雜貨店看中了一盞最昂貴的花燈,用白色的絹布裱成,上面精細地描繪著古代戲文場景的工筆彩圖,她正尋著店鋪打算貨比三家,就在路過金發典當行的門口碰到了陳五明。

那會兒,街角的喇叭里在播春晚李谷一唱的那首《鄉戀》:“昨天雖已消逝/分別難相逢/怎能忘記/你的一片深情……”從大年三十到元宵這十幾天,盧桂芳厭惡極了這首歌。

“我在福州師專讀幼兒教育,你還沒說你是哪里來的,來這里干什么?”盧桂芳接著問他。

“我從汀州來運木材?!标愇迕髡f。他看清楚了盧桂芳,這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臉上肉圓肉圓的,皮膚又白皙,有南方人的清秀和水靈。

陳五明想接著解釋,同鄉的卡車司機叼著煙,在路邊喊陳五明的名字。

“我在六一路王莊福州師專幼教5 號樓407,很高興認識你,有機會可以給我寫信!”盧桂芳說完,扭頭就走了。陳五明在心里默念了一會兒:幼教5 號樓407,5,407……

1977 年,中斷了十年的高考制度恢復,盧桂芳的父母是當地油泵廠的普通工人,雖然文化程度不高,在鼓勵孩子讀書這件事上的思想卻尤其開化。盧桂芳當年考得稱不上太理想,但從師專畢業再做老師,是父母對她人生規劃當中的一份不錯愿景。

盧桂芳只身來到福州的那一年,陳五明在鄉里讀書角放的報紙上讀到一篇記者手記,上面清晰地描寫了當年高考恢復的過程:

“1977 年8 月4 日至8 日,鄧小平在北京主持召開了科學與教育工作座談會,邀請了30 多位著名科學家和教育工作者參加,作出于當年恢復高考的決定……”

這位記者激情澎湃地寫到了事件的全部細節,字里行間透露出這是多么偉大的壯舉,這過程是多么艱難,對祖國的發展將產生多么大的影響力。這篇手記讓只上過私塾的陳五明印象深刻,但身為木匠的后代,當時的他已認定自己將來會成為整個鄉乃至縣最優秀的木匠。他從記事起就孜孜不倦地跟著阿爹挑木材、鋸木頭、做木斗、榨桐樹油、做堆花的材料。他爺爺將最好的棺木制作手藝傳給了阿爹,陳五明也將繼承阿爹全盤的、最一流的手藝。關于這一點,他曾經堅信不疑。

回到卡車副駕,陳五明一言不發,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胸口堵了些,他把頭仰到座椅靠背上,但一向身體健康的他怎么會莫名壓抑。陳五明想不明白,他慢慢地呼著氣,試圖平復自己的情緒,但腦海里還在不停地閃回剛剛的畫面。

“奇怪了,我怎么總是想著那個女孩子。”他自顧自地說起了話。

同鄉司機一邊點火,一邊斜眼看著陳五明。

“你怎么回事,悶悶不樂的,下個車就中邪了不成。哎,這天氣太冷了,這車總點不著火?!彼緳C說,“你要不來幫幫我。”

“我也不會啊,你以后應該換輛德國車,總比這車省心,反正你有錢?!标愇迕鬟€是閉著眼。

“你還別說,再貴的車都沒我這個車好開,我的這輛躍進131,不出五年保準火遍全中國?!彼緳C說。

“為什么?”陳五明感到好奇。

“你聽聽,這發動機的聲音,這是屬于躍進的聲音,是屬于一流柴油機的聲音,多么有野心的聲音,這可是在中國輕卡市場叱咤風云將近三十年的第一代躍進130 身上傳承下來的聲音?!彼緳C說。

“僅僅從發動機的聲音就能判斷出這輛車能火?”陳五明說。

“是的?!彼緳C的態度堅定不移?!耙悄隳芘袛辔磥硎裁礀|西能在老百姓當中流行,你就是個不平凡的人,比如過去發明電燈和電話機的人,我告訴你,以后電視機也會越來越流行的。”司機說,“因為大家會越來越有錢,人一有錢就想方設法去娛樂。”

“那棺木會不會流行。”陳五明問。

“那我就不知道了?!彼緳C說,“人死了總要有個住的地方,我們住草房、住水泥房,以后不知道住什么房。那死人,也保不準會住什么房,肯定也是越來越高級?!?/p>

“你說得也有道理?!标愇迕飨肓讼搿?/p>

芳芳走進帳篷,過了一會兒,里面開始傳出尼可羅·帕格尼尼的《降B 大調第十三號隨想曲》,這首曲子深沉變化的滑音,對連續三度雙音下行半音的運用,讓它聽起來像是一串神奇的笑聲,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陳五明知道這是屬于芳芳的聲音。每當她聽這首曲子,便是她要進入一種演出的情境里。

帳篷外,陳五明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馬戲團所處的位置周邊只有一家國營集成電路元件廠正在往外冒著白煙,那是這一空曠地帶目力所及唯一可見的實物。煙算不算得上實物?陳五明想這個問題,準確地說,周圍的自然物、人造物和一切自然界都是實物吧,地上的石子、路邊的小草、塵埃。除了遠處的天空,再更遠處的低矮的群樓,所有的生命似乎在頃刻間枯萎了。那么多的觀眾,在陳五明的世界里消失了,他仔細地搜尋記憶里的面孔,那些活潑的孩子、鰥寡老嫗,他們的面目在陳五明的想象當中逐步失真、幻化。他忽然想不起任何一張臉的模樣。

帳篷里的一對侏儒走出來跟他打招呼,他們將立即啟程回鄉,陳五明托團里管事的給了一些錢。

“我們打算回安徽老家那邊碰碰運氣?!辟逭f。

陳五明同他們揮手告別。

接著是一個擅長噴火表演的演員、一個魔術師、幾個雜技演員,他們陸續走出帳篷,同陳五明告別。

帳篷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是芳芳的收音機里還在傳出一些琶音、有力的和弦、復雜的音程,它們在空氣里自然彌合,奏出美妙的樂曲。

陳五明見到芳芳的時候,她已經換好了演出的裝束,臉上的油彩涂抹到一半,見到陳五明進來,芳芳抬起頭:

“你看我這次的妝面,畫得不錯吧?!?/p>

“挺好看的?!标愇迕髡f。

“下午我們再合作演出一次,最后一次。”芳芳說。

“為什么,這里的道具都拆得差不多了,怎么演?”陳五明說。

“有心就能演。”芳芳接著說。

陳五明看著芳芳,一時語塞。

“當初你怎么沒有回我的信,我給你寫了那么多。”陳五明說。

“這個問題你都問我多少遍了?!狈挤颊f。

“我也覺得奇怪,后來你怎么就來了,我當時可以說是驚喜過了頭。我給你寫最后一封信的時候,打算就不寫了,沒想到那封信寄出去你人直接就到了這里,把我嚇得。”陳五明說。

“還是你的信給了我鼓舞,記不記得你在信里跟我討論那部《小丑》的電影,那天下午我們一起看到的,還記得吧。你說你也想擁有這樣一個馬戲團,想組織這樣一群演員,為大家帶去歡樂。你說你以前只想做木匠,后來有了新理想。我被你感動了,似乎當時突然過來是一種冒險,但我感覺自己正被你帶著去冒險,還是想試一試。”芳芳說。

“我記得你當時過來說是因為家里人逼迫你嫁給一個你不喜歡的人是嗎?”陳五明說。

“也有這個原因存在,那確實是一個大膽的決定。當時你在信末留下地址,被我抄在了筆記本上。我想我不能讓別人左右我的人生,我覺得你是一個突破口?!狈挤颊f。

“那你后悔過來這里不?”陳五明環視了一周,帳篷里只剩下幾根管道了,橫七豎八地堆在地上,鋼材面部發出的點點銀光,讓他感到恍惚。

“當然沒有?!狈挤颊f。

“那你不跟我再去南方試試?”陳五明說。

“因為冒險結束了,我要回去了?!狈挤计鹕?,取出收音機里的磁帶,又換了一盤別的。

“帕格尼尼是意大利音樂史上最杰出的小提琴家,無論他演奏什么,都能讓我感動,他的音樂為我創造了色彩斑斕的世界。就像你一樣,也曾在過去的日子里,為這里的人們創造過色彩斑斕的世界?!狈挤颊f。

“在對藝術作品的審美品鑒上,我的確不如你,作為演員,這些年你也比我稱職得多?!标愇迕髡f。

“我還會表演的,等我回福州過渡一陣,我可能會往北方去,北方聚集了我們國家最有才華的一撥人,我想去見識見識?!狈挤颊f。

“你這不是在開啟另外一番冒險嘛!”陳五明說。

盧桂芳在福州師專讀書,陳五明在家里跟著阿爹學習如何做好一個標準合格的棺木。他在一封給盧桂芳的信中曾這樣寫道:

“我的阿爹是一位木匠,今天,我跟著他學會了用木斗制作木面上的雕花。阿爹教我把墨汁灌進木斗的墨槽里,纏上棉線,讓棉線從墨汁中間順利地穿過,我拉著蘸過墨汁的棉線,往木頭上輕輕一彈,就完美地繪出了我需要的線條。接下去,我的阿爹把桐樹油和黃泥土和在一塊,把和好的泥土按進雕花模具里,一條龍的尾巴就出來了。最后,我的阿爹會把整條龍粘在木材上,涂上清漆,繪上油彩。這就是你在棺木上看到的那些圖案,它們是這樣繪制出來的,神奇吧!”

有時候他想起盧桂芳,也給她寫信,他向盧桂芳分享了自己在鄉里圖書角看的一本名叫《巴黎圣母院》的書,他在信里說,里面寫到一位叫艾斯美達拉的女孩,她是一個美麗、淳樸的吉卜賽女郎,他被她深深地吸引了。當他閱讀這部小說的時候,他的腦海中就浮現出了盧桂芳的影子。在信中,他還詢問了盧桂芳記不記得上次在路邊看過的那部意大利電影《小丑》。

陳五明反復提及《小丑》里的鏡頭,但從來沒有收到過盧桂芳的來信。

空閑的時候,陳五明就去山上獨坐,有時候會帶上一本讀書角借回來的書,通常是一些世界名著,他正在努力理解和感受那些名著里的故事。他也按照阿爹的要求,去觀察后山上的杉木。那些香杉木、水杉木幾年前從更遠的南方被買過來,移植在這里。阿爹說,杉木的節疤較少,含水量穩定,不容易開裂,是做棺木上好的材料。

冬天的時候,陳五明會隨身帶一捆細鐵絲上山,他得將一部分移植過來的杉樹苗用鐵絲固定住,怕天冷,它們被風折斷。扎好鐵絲,他才可以坐下來看書,看書的時候,他愛用筆記本記錄下一些句子和情節,打算在下一次給盧桂芳的信中提及,順便問問盧桂芳那些他不懂的問題。比如怎么理解書中寫到的“社會的唯一危害是黑暗”“邪說和謬見的崩潰造成了光明”,這些句子繞口但又充滿了哲理。陳五明時常感覺到,看書讓他去到了另外一個更加富饒的世界,不僅僅是等著一棵杉樹長大,被鋸下,做成棺木,那么簡單和直白,那么順理成章,他似乎越來越意識到,人生活法的多種多樣、生命的某種顛沛流離。

偶爾,他想過換一身整潔、體面的衣服,重新去一趟福州,去盧桂芳給的那個地址看一看,理應說來,去福州并不難,但不知什么緣故,他將這個念頭打消下去。在他身后,一棵巨大的老水杉正在落下細葉,它們窄而長,一根一根地掉在地上。一些灰色的、白色的、棕黃色的蘑菇,成群結隊地從樹的縫隙里長出來,爬滿了整個樹干。

冬天還沒有到呢,這些葉子就落下來了,陳五明想,如果換成鐵杉,會不會好很多。

在這些高大杉樹的身后,是更高的山,它們三面環繞陳五明所在的縣城,東邊是一條自西往東而來的河,過汀州以南北流向,最后匯入東邊的大海。往東北方向,汀州府小小的一塊,在天際那邊顯出形狀來,而更遠更遠的地方,是福州。

芳芳化完了另外一半妝面,關掉收音機往外走。陳五明也跟了上去。

沿著馬戲團正面的方向一直往前,要路過那片約一公里路的廢墟地。早兩年,這一片區的宅基地被政府征收,上頭下來文件,鄞縣鄞家坑村進入第一批率先建設新農村行列名單,所有的自住房都要被統一規劃,村集體給鄞家坑的村民重新分配了宅基地。有的人不想要,把分來的宅基地轉給了鄰居,拿了一筆錢去城里買商品房。那些有閑錢的還不止買一套,他們覺得投資房產才是往后發家的正道,比下海經商來錢容易得多,也不知道這些人哪里來的覺悟。

那以后,鄞縣馬戲團的生意才逐漸清冷的。尤其是冬天,演員的日子異常難熬,因為觀眾寥寥幾個,幾個演員開始罷演轉而沉迷麻將、撲克牌等娛樂游戲。從廣東來的生意人在鄞家坑村開了鄞縣第一家歌舞廳,陸陸續續,一些電子游戲廳商家的連鎖店也從縣城開到了這里,陳五明的日子更不好過了。

芳芳和陳五明并肩往前走。他們路過村邊的尼姑庵,路過鄞家祠堂,路過西石橋邊泛著綠光的苔蘚。這條路,過去他們曾走過很多遍。

再往前走一走,就是芳芳姑姑家的副食品店。

那位比她大二十歲的姑姑,當年從浙南逃來這邊,嫁給了當地的一個跛子,還為他生了兩個兒子。

“真不知道以后會怎么樣,忽然覺得有點緊張,感覺活了這么多年,也沒活出什么名堂?!狈挤颊f。

“還能怎么樣,日子嘛,總是這么過的。我以后肯定會娶一個愛我的妻子?!标愇迕髡f。

陳五明看向芳芳,臉上的油彩將她的面部情緒完美隱藏,但仍掩蓋不住她眼底的亮光,和亮光深處的隱隱希望。

“那我就會嫁給一個愛我的丈夫?!狈挤颊f。

他們繼續往前走。

芳芳姑姑的副食品店門口搭著一個大雨棚,一些本地人時常在雨棚下搓麻將,小孩子們坐在麻將桌邊看,他們雖坐著,但不為看懂麻將,只是伺機從父母的桌角位抓兩個零錢,沖到店里買些零嘴吃。芳芳的姑姑經常端著飯碗,站在桌邊,捏著筷子指揮桌上的人打哪個牌。

“清一色啊,算幾番儂算不清爽了?!惫霉谜f。

“抓到一只花,去杠它。”姑姑說。

“娘希皮?!弊郎系娜肆R道。

姑姑一看情況不大好,又不說話了,只是走開去讓那些耍皮的小孩到邊上玩。

從浙南山里出來,比不得海邊生意人精到會做人,但姑姑也學著潑、精到,到底為人還是善良得很。桌上她的那些麻將搭子錢輸光了,少不得問她借,誰讓麻將桌擺在她的店門口,姑姑從不吝嗇,他們要多少都給,也不主動記賬。

那些人說:“老盧照顧儂生意哦。”

姑姑會說:“謝謝儂哦,多來多來。”

芳芳來,姑姑便喊她吃飯,也問陳五明生意怎么樣了。

姑姑說:“你們年輕人的難處阿拉曉得,需要用鈔票的地方盡管開口,吾幫儂想想辦法?!?/p>

“不用不用,”陳五明也很客氣,“爛攤子拆了就拆了,南邊的生意紅火,我往南邊去試試運氣,將來發了家接姑姑去享福?!?/p>

姑姑只“呵呵呵”地笑,她意會陳五明的意思,曉得他倔性子。

到底姑姑也是聰明人,知道陳五明喜歡盧桂芳,但對她侄女曖昧不明的態度,她也摸不著頭腦,她問過芳芳是什么想法,芳芳每次都閉口不提。

“儂年輕人呃事提儂自噶解決啊,吾也不想多管閑事?!惫霉谜f。

“但是,儂到福州儂還是要嫁人的。”姑姑說。

一開始,芳芳還會應和兩句,但日子久了,也不愛搭理。

芳芳吃了飯,就要走。

“姑姑,我今晚回福州,下次再來看你,等以后我賺了錢孝敬你?!狈挤颊f。

“哎喲,儂也要來孝敬吾,個么剛剛五明也說來孝敬吾,你們都來孝敬吾,吾倒是幸福色特了哦。”姑姑說。

“儂到福州保重身體啊,身體要緊,儂現在年輕,以后身體壞了要不得了?!惫霉谜f,“吾就希望你們年輕人開開心心?!?/p>

姑姑又看了一眼陳五明:“記得要用鈔票找吾啊。”

陳五明看著姑姑笑,也沒多說什么。

放下碗筷,他們往馬戲團的方向原路折回。

建起一個馬戲團,陳五明思考了很久,至少,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決定。阿爹寄來的牌匾還在路上,陳五明已經托安徽的親戚找來他們那邊的兩個演員。起初他們是不同意的,后來陳五明又去了一趟安徽,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說服了那個魔術師和一個侏儒。

再后來,又有一些本地的演員加入了馬戲團,那些人哪里懂得什么馬戲團。

陳五明只說:“別擔心,這是個能賺錢的工作,能讓你們被所有人知道的工作?!?/p>

侏儒說:“我們不想被所有人知道,被人知道有什么屁用,我們只想要錢,大家都在奔小康,我們也不想落下?!?/p>

陳五明說:“要錢比要出名好辦?!?/p>

魔術師說:“我家里還有老人要養,這個大篷子,你倒是說說怎么個賺錢法?!?/p>

陳五明說:“這個你們相信我就對了,我會給你們錢,我有鈔票。”

阿爹給的錢被陳五明藏在枕頭內襯里,用三個紅信封包得很嚴實。

侏儒說:“你們這里的人最會騙人,我們當地人都說你們這里人精明會做生意?!?/p>

陳五明說:“這不就對了嗎?我們這里的人最會做生意,生意做得好的人都是最講信用的人?!?/p>

魔術師說:“我們要不要加入一點中國元素,你這個電影里的馬戲團是西方馬戲團啊,中國人愛看嗎?”

事實上,陳五明去過一趟福州,找到了金發典當行的那個胖老板,花錢買下了《小丑》的錄像帶。

“辦一個馬戲團啊,小伙子你蠻有野心的嘛。”老板說。

“這個東西會火的?!标愇迕髡f。

“我管它火不火,你要是喜歡,偷偷送給你好了,這樣我就騙我老婆說被客人偷走了,省得她天天要放給我看?!崩习搴俸俚匦?。

陳五明沒要,硬是給了他幾塊錢。

那天,陳五明到了福州師專的校門口,站在鐵門外看了很久,門衛請他出示學生證,陳五明沒有,他說他來找人,門衛問他找的人叫什么,他說叫盧桂芳,門衛進去讓人問了問,說沒有這個人。陳五明請求門衛讓他進去,門衛說:“我們師專女孩子多,你一個小伙子,又沒有證件,犯了事我可擔保不了。”

陳五明在校門外等了一天,沒有看到盧桂芳。

“電影里的那些西洋玩意大多數中國人都還沒見過,你們也是第一次看,都覺得有趣,那這里的人也會覺得有趣,新鮮的東西才吸引人?!标愇迕鲗δg師說。

“可是中國人還是喜歡看戲聽聽老歌,我們要不要在表演的時候加入一點二胡啊這類東西。”魔術師說。

陳五明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不過堅持一開始先試一試照搬電影里的模式。他搭了一個和電影里的大帳篷長相幾乎一模一樣的篷子。

馬戲團剛開始演出的時候,人確實多得不得了,鄞家坑村的人都被這個大帳篷吸引了,每天晚上跑到這邊人擠人。一開始,大家都鼓掌叫好,沒過多久,逐漸有了“噶又是這個,能變個花樣伐拉”的說法。

陳五明又給盧桂芳去了一封信,談了談中共中央、國務院批轉的《加快海南島開發建設問題討論紀要》,還有美國阿特蘭塔國立防疫中心發布的一條關于美國人得艾滋病數量的消息。在信中,陳五明描述了鄞縣馬戲團的情形,以及遇到的困難,并請求盧桂芳的幫助。當然,他并不確定盧桂芳是否能夠幫助他,畢竟,算起來,他還是半個陌生人。

陳五明去信后的幾個月,盧桂芳突然來到了鄞縣。

真是一個奇跡。陳五明想,這恐怕比流星撞到地球還不可能發生。但它確確實實發生了。

在鄞縣馬戲團,盧桂芳成了一名職業小丑演員,改藝名為芳芳。

芳芳來馬戲團的第一天,陳五明帶著在周圍參觀了一圈,也向她描繪了未來對馬戲團的規劃,盧桂芳給了很多中肯的意見,并希望能夠加入演出團隊中。陳五明自然是高興得不行,就說:“你演什么都行,我相信你?!?/p>

芳芳建議陳五明排一個小丑表演的節目,兩個人成為搭檔。為此,陳五明研究了好長時間的模仿表演,他們一起看了許多卓別林的演出錄像帶,和芳芳鉆研出適合兩人表演的節目,起名為《摩登時代》,《摩登時代》本是卓別林最經典的喜劇代表作品。在陳五明和芳芳的《摩登時代》里,微笑小丑芳芳愛上了哭泣小丑明明,明明對芳芳說,只要你能讓我微笑,我就跟你在一起。于是芳芳想盡了辦法讓明明微笑。在演出現場,芳芳利用各種有趣的道具和夸張的表演逗明明發笑,但最終都失敗了,她不知道,哭泣小丑永遠無法微笑。這是一個充滿悲傷的喜劇表演,這個節目最大的看頭就在于二人表演當中的肢體和表情互動。芳芳的表演天賦是團里津津樂道的事實,他們二人的節目也是所有節目當中最受觀眾喜歡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陳五明都認為,如果生活能夠一直這樣下去也是好的,即使他遲遲不敢向芳芳表露情感。他拿不準芳芳的態度,但在內心深處,敏銳的他早已明了芳芳對自己的心意,他心里早就明白那個答案,盡管他始終擺脫不了“如果她不喜歡我,為什么要來找我”諸如此類的自欺疑問。

大帳篷門口的紅布簾子靜靜地落下來,垂在地上。盡管是下午,但若棚內沒有光束,大家是照不見彼此的。棚內頂部的彩色燈球因為拆除工作被拔了電線,陳五明從外頭拖回電瓶,重新又給接上,但有些顏色的燈泡已經被損壞,只有左右兩邊各一束白光照下來,那白光隨著燈球的轉動緩緩地從兩邊座椅的位置往中間移動,最后交叉匯聚在舞臺中央。

演出自然而然地開始了,芳芳從座椅最頂部的位置走下來,往舞臺中間去,她穿著PU 皮波點蓬蓬裙,戴著一頂滑稽的發套。裙子的圖案是她自己仿照報紙上的一篇報道插圖,拿到廠子里定做的,那是一篇關于日本藝術家草間彌生的報道,說草間彌生代表日本去威尼斯參加一個藝術展覽。芳芳覺得圖片里那些黑白波點非常好玩,便把那張圖連同方塊消息的報道從報紙上剪了下來。那件裙子做得很成功,雖然花了些時間,但等裙子從廠子里拿回來,陳五明的馬戲團卻準備歇業了。

陳五明也穿著燕尾西裝,從另外一邊的觀眾位往下走,他們的步伐與燈光移動的速度始終保持著一致,等到燈光在舞臺中央交匯,他們二人也到了舞臺中央,為觀眾鞠躬,開始他們的表演。

一切都如往常,這個節目他們重復表演了無數次,持續約半個鐘頭,直到結束,陳五明都不能笑。在密閉的帳篷里,沒有一把椅子,只剩下還未搬走的梯臺,沒有一個觀眾。演畢,他們朝對方深深鞠了一躬。芳芳轉身要往一邊走,陳五明背對她,面向原本的觀眾席,偷偷地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我終于笑了,他想,芳芳讓明明笑了,明明就會和芳芳在一起。

傍晚,陳五明從外邊回到帳篷,所有的東西終于被清除一空,他拿著一把老虎鉗,在撬固定帳篷的釘子,試圖把整塊帳篷布面從地上掀起。他撬了一陣,還是不行,那些大鐵釘扎得太深。他把老虎鉗丟到了地上,繼續拿出口袋里的香煙抽,還有最后幾支,這包煙是他抽的速度最快的一次,平時一包煙,他能抽一個月。

盧桂芳的火車是晚上八點多的,她此前只說了大概時間,陳五明知道興許是不希望他去送行。他一邊抽煙一邊想,盧桂芳也許已經走了。下午他們演出完,盧桂芳往陳五明的手上遞了一張紙條,那是她的朋友提前給她在福州找好的落腳地址,還有那邊的電話。陳五明把紙條塞進了煙盒里。此時此刻,紙條和煙盒一塊兒靜靜地藏在他的上衣皮夾克口袋當中。

火車站在江北城區的姚江邊上,坐南朝北,呈船形,距離鄞家坑村有大約二十公里路。陳五明還是決定去送送盧桂芳,盡管他不知道火車的列次,但去了車站總能找到,他知道盧桂芳要去南邊的城市轉車才能到福州。

他掐掉手上的煙,也許這真的是最后一次見她了,他有一種預感,多年來的惶恐和緊張將會塵埃落定。他用雙手扯緊皮衣的拉鏈,往身體兩邊裹。起風了,他覺察到冷意。拉鏈因為中間某一小截銹跡已無法正常合上,陳五明往上面搽過蠟燭,但依然不見效果。皮衣被他用手扯著,緊緊裹住了他的胸口,風越來越大,陳五明躬身往遠處走。

他的紅色鈴木王摩托車停在路口,幾年前,躍進131 卡車突然在全國流行起來,“躍進131,走遍天涯和海角!”有時候走在路上碰到熟人,都會突然沖陳五明來一句躍進這句朗朗上口的廣告語,奔跑在鄉間大道上的藍色躍進成為這個如火如荼奔小康時代的縮影,陳五明也眼饞過,但考慮到使用率,他便不想花費太多錢買這種大型車。只不過每每回憶起第一次見到盧桂芳的那個下午,他坐在同鄉卡車司機副駕駛座上,司機對他說,躍進131 將來會火遍全中國,他的內心便涌起淡淡的傷感。不買卡車,八十年代末,陳五明買了一輛摩托車,自己能騎,還能載姑娘,騎在路上也拉風,這對陳五明來說是個性價比更高的選擇,盡管他的摩托車這幾年除了盧桂芳也沒載過什么姑娘。

他把安全帽往頭上一扣,因為騎車,也顧不得胸前的衣服是不是敞開,有沒有風漏進身體里。他從潘火路,過驚架路,一直騎到老外灘,許多貨船靠岸停著,準備開往上海。老外灘是重要的內湖航運和海運交匯點,姚江、奉化江、甬江在這里匯流注入東海海域,因為河流匯入大海的地方容易將水底的營養物質翻起供給魚蝦生存,所以老外灘的魚肉肉質特別細膩,用芳芳姑姑的話來形容就是“這個肉的米道賊噶贊”。

從老外灘再往西北方向騎十分鐘,就到火車站了。陳五明抬頭看了一眼車站外墻上的大鐘,7 點50 分。他迅速擠進售票大廳,一些人排著隊,沒有芳芳。他買了張送站票過了檢票口,候車廳不算大,他仔仔細細看了一圈,依然沒有見到盧桂芳的影子。陳五明問了售票員去溫州和金華的火車班次,分別是8 點15 分和8 點20 分兩趟,他知道去福州轉車,無非是金華和溫州這兩個地方。陳五明來到車站入口處的女廁所門口,他想,芳芳也許去了洗手間,他緊緊盯著廁所,不敢松懈,一些年輕的年老的姑娘和婦女陸續進出,還是沒有見到盧桂芳,他又折回候車廳里。

8 點15 分,去溫州的火車已經開始檢票,沒有盧桂芳,8點20分,金華的火車也檢票了,還是沒有盧桂芳。陳五明想,也許是衢州的呢,但這個晚上沒有到衢州的火車,也許是盧桂芳故意告訴他錯誤的時間,也許盧桂芳根本就沒有離開這個城市。

他的身體塌陷在候車廳里的椅子上,回憶起往日他們相處的時光,他意識到,并且確認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盧桂芳已經走了,他喜歡的女人不會再見到,盡管這種單方面的喜歡本就不會有什么結果,這么多年來,這突然的、奇怪的愛意產生的源頭連他自己都充滿懷疑。此時此刻,一種宿命感帶來的巨大悲涼和失落讓陳五明感到窒息。

陳五明走出候車廳,已經是九點出頭,門口有一個書報亭,他掏出五毛錢買了一份當日的《甬江晚報》,頭版是一些當地新聞,八版的海外消息寫道:意大利電影導演費德里科·費里尼于當地時間10 月30 日病逝,意大利將為其舉行國葬,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也表示,將鑄造費里尼勛章,以表彰其在電影領域作出的巨大貢獻。

陳五明匆匆看了一眼,卷起報紙夾在腋下,往停摩托車的地方走去,他打算去老外灘那邊看看。他推著摩托車步行向前,路過姚江邊的時候,陳五明停了下來。他把車鎖到一邊,夾著報紙往江邊的欄桿走去。陳五明靠在欄桿上,取出口袋里僅剩的一支香煙點上,他一邊抽煙一邊把煙灰彈到江水里。江面漆黑一片,并沒有任何作家文章中描繪到的江水在月光照耀下散發出星星點點光芒而產生的那種詩意感,往遠處眺望,就是甬江,再遠一點,是東海。他一個念頭閃過:這些彈到水里的煙灰會隨著江水一同匯入大海,然后往南流過福建。

他所在位置的對岸、姚江的另外一邊,一列火車正從車站發出,軌道沿江而建,火車頭拖著車身蜿蜒向前,發出一聲“嗚——”的長響,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陳五明將煙盒緊緊地捏在手里,軟殼早已經扭曲變形,那張寫有盧桂芳地址的白紙條就夾在透明塑料膜和紙殼中間的夾層,陳五明抬起手,把煙盒扔進了姚江里,接著取下夾在腋下的報紙,緊緊握在手中,往摩托車的位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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