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予兒
有一些年里,泉水油汪汪的,像森林的眼,從深山里淌到山口處,再從丘陵一直淌到戈壁邊上。它們的清涼一直伸進夜晚,伸進地下最深處。夠得著一顆柔軟的心臟了。
甚至還不甘心,又一直向北流進了沙漠里。泉水在這片大地上的路真長,把各個鄉都聯系起來。把高處和低處也聯系起來。水草就各處長起來,送過去一程一程的風,氣息里甘美蔥茂。夏有夏的樣子,秋有秋的樣子。木壘除了幾條季節性河流外,也就有了不枯的活命的水。
靠近山里的鄉,泉眼都多。博斯塘有四百多眼泉,滾繡球一樣,咕嘟嘟終年冒出綠來。讓人覺得,夜晚也像醒著。照壁南山里據說光是石人子溝就有七十二眼泉。它們作為水源之一匯向最大的龍王廟水庫。白楊河鄉的地下泉水就更多了。各種溝叉中涌出的泉水,梳理著粗糲的山石,凸出的紅色山崖,無時不流過那些大大小小的石頭。太陽和泉水是石頭的叫聲。尤其從春天到夏季,經過村莊的水流速越來越急,流水濺在石頭上,就碰出陽光的火花。就像一個人年輕的時候。還有許多無名的泉群,像古代的無名氏一樣。所以,就有人在文史中總結說:木壘土沃泉滋。其實,在蒲類后國時的木壘原本是汪洋一片,蒲類海變成了現在的巴里坤湖,面積確實縮小了十幾倍。這縮小在時空中經過了幾千年的時間。也許只是一滴水的瞬間。木壘這個名字有可能就來自“蒲類”的轉音。泉水是這因果。泉水聚成了湖泊,又流成無數小溪、小河,滋養出一片片美麗的草地。羊群總是吃著綠色的草。后來,人又幸福地吃著一只只草羊。木壘的羊也出名了。
過了木壘的東大門大石頭,風就漸漸小下來,平原近處的山地逐漸開闊,聞名的一碗泉就流淌在由木壘到巴里坤公路邊的一處溝口中。
這是一眼過路泉。無數人西出陽關經它而過:流放官員、詩人、軍隊、匪徒、商旅、饑民,它映出失魂落魄者的面容與饑渴的心靈。
因為處在北疆入關與東來西域的咽道上,與三十里烽燧相望,村子周圍地下挖出的麻錢和壇壇罐罐多,挖出的鉛彈也多。
這眼終年不枯的泉水,養活了一碗泉村的半村人,半村子牲畜和半村水地。
大概清末民初,終于有人在泉邊停下腳步,在古驛站的遺址上開起了車馬店。后來又經戰禍,這戶人家也不知所蹤。
在村里老人的記憶里,最終在泉邊的坡地上安了家的是一戶回族人。一碗泉村真正冒出炊煙,成了一個有三百多口回漢雜居的村莊,是又過了幾十年的事情了。
在泉邊住了半輩子的馬奶奶,有時會癟著沒牙的嘴低聲嘀咕:這眼過路泉,照見的亡靈多,救活的路人多。
那些走到一碗泉邊的人,都是有福的人。
近百年前,住在白楊河和照壁山南莊灣里的小孩子,常常看見附近山頭上兩伙人打仗,有時是幾伙人。他們操著異鄉的語言,穿著不同的服裝,還有些長著白胡子。這些大大小小的隊伍,有的從最南邊的達坂翻過來,有的從東邊的關口沖進來。他們在木壘河邊打,也在山梁、山腳下打。一直打到平原戈壁上。夜里,廝殺聲、槍炮聲,貼著地皮傳過來,火光隔著火焰傳過來,黑被壓實了。一村人都喘不過氣來。人們藏進山洞里,藏進自家的地窖里,藏進糧倉里。藏進白天夜晚找不見的地方。這些人總是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一股風般吹來蕩去,把自己的黑影子留在風里。聽他們召喚的那些人,也像被風卷著跑。有人死了,他們胯下的白馬、黑馬、棗騮馬,卻定定地站住不動。像給死亡豎的一塊旗子。失敗的一方從大石頭的山口處往回跑。打勝的人就往西開進。
他們打來打去,眼睛殺紅了,腦袋打丟了,卻沒有人注意到這些一直流到路邊的泉水。他們顧不上潤一下喉嚨。顧不上聽聽水流聲。
活著的人只顧爭斗。死了的人身體和心靈都不再饑渴。
在更早前,一程一程的煙火時常在絲路中道和北道上,連起一幅奇異的圖標。
在另一些時空里,那些停下來的人,他們饑渴的身體發現了山里生長四季的草木,發現了隱隱流淌的不竭水源。發現了可滋糧食生長、羊群牧放的大好山河。發現了一種更大的歷史之外的生命力。
他們終于住了下來。春種秋收,生兒育女。木壘就有了一個個靠著一眼泉水生活的村莊。那些早年看見戰爭的孩子,在東天山的莊灣、山溝里,也已經蔭下了一大家族人。
一碗泉村的另外半村人則由貓貓泉養活著。
那天,一碗泉村的村長掐指算算,貓貓泉已經又流淌了三年,今年正好是第四個年頭了。
貓貓泉在西面。一碗泉在東面。東西兩個泉各養半村人。最初一邊十八戶,不多不少。就像從掌心掰開的兩個圓似的。
貓貓泉是我私下里給它起的名字。靠它養活的半村人,總是對這眼泉迷惑不解。他們說,這是一眼怪泉,歷來干三年、流三年。到了那個時間的口子上,泉水就一截截消失了,像一股煙一樣蒸發在大地上。春天,別的泉水、溪水、小河水在歡快地流淌,照出野花野草的樣子,貓貓泉卻連水的記憶都不曾留下。
可是,過了那神秘的時間,它又隱隱出現在溝谷的緩坡中,發出動聽的水流聲。
它不出現的那些年,這半村人就靠一碗泉,做飯飲牲口澆地。泉腦里剩下的一彎水,只夠人舀著喝。
這讓住在一碗泉邊的人家,更不放心了。尤其遇到干旱的年份,總擔心這碗口大的泉水,會流干,會趁著一村人夜里睡著時,突然就枯竭了,只剩了空空的碗底。一村人的童年都在這擔心中度過。于是,就換著人家看守泉水。
離泉邊最近的是劉家。有一年,太陽很毒,熱辣辣灼人的眼。房后的麥子地要灌漿了,劉家老二不放心,先是睡在房頂上,后來就鋪了氈子睡在泉眼邊。等新麥磨成面粉,劉家老二也烙下了心病,在夢里也豎起耳朵聽泉水的動靜。哪一時,水流速急一點、緩一點,他都要記在卷煙紙上。后來,耳朵里就嘩嘩直響,像水灌進耳朵。聽不清別人喊他犁地磨面的聲音。他的耳朵成了泉水的命路。
很多年里,一碗泉就吊在一村人的心口上,幽幽的,有時冷,有時熱。
信因果的人去泉腦里挑水時,也總要默默念叨一番。
現在已經變成老人的那些小孩記得,村里人曾請另一個縣里的半仙算過,也請村里會看風水的張私塾診斷過,都得不出一個結果。
貓貓泉的泉腦在山梁上,一路幾百米長,澆兩邊的槽子地和河壩里的水地。村里的水地都在上千年來泉水溝沖出的沖積帶上。
往年降雨量好的情況下,山坡上的旱地一畝地也只能打三百斤麥子。但這樣,人們依然活了下來。
村里人,多少年都生活在一種矛盾的心情中。
只要是雨水多的年份,貓貓泉就干了。而眼見泉水旺的時候,天就越來越旱了。村人不愁旱地愁水地,不愁水地了又愁旱地。他們說這是一眼喜歡和老天爺捉迷藏的泉水呢。
村里的張木匠是上世紀六十年代跟著父母從甘肅老家來的。他和村里的鐵匠謝里甫一起,給村子做有鐵轱轆的牛車、驢車。不做木匠活的時候,張木匠就變成了張羊倌。天天跟在羊群后頭,羊群就繞著泉水吃草。羊群在草地上像云影般緩緩移動時,張木匠就發起了呆。
有一年,張木匠想要解開這個困擾村人多年的謎。從春天到夏天,他都趕著自家的羊群,從泉水的高處往低處走。
別人家的羊群都進了山里的夏草場,他的羊群依然在貓貓泉周圍轉悠,不著急育肥長膘。山里氣候多變,幾百米外有陰有晴。他在等一場一場的雨,然后又在等一場一場的雨過去。
那個春夏,貓貓泉頭上的天總共下了三十七場雨。一下雨,張木匠的眼睛就睜得比雨大,雨一停,他就跑到泉邊緊張地觀察。
張木匠終于發現,只要下一場雨,泉水的某一段就沒了。水一節一節地往回縮,很快細成了一條銀線。像蛇一樣鉆進地底下。
幾十場雨下過,泉水就一段一段全沒了。
他把這個重大發現告訴了麻寡婦,麻寡婦只是撇了撇嘴。他又告訴了路上遇到的光棍馬三,馬三搓著胳肢窩嘿嘿地笑了。
張木匠決定把這個重大發現藏在心里,再也不告訴人。天上一場雨水,地上一段泉水。它們在互相喊喚呢。泉水不是整體變淺消失的,而是被一場一場的雨帶回了天空。
貓貓泉消失的年份里,有人不甘心,想要掘地三尺把水挖出來,結果越挖越沒水。
村里曾在那兒挖過兩個坎兒井,后來也廢棄了。
很久以前,還有人在附近發現過一個老莊底子,據說和嘉峪關的城墻有點像。一個小城墻進去再是一個大城墻,有5000 平方米那么大。
不知是些什么人,也不知在莊子里生活了多久。
在過去的許多年里,村里暗暗地流傳著一些流言蜚語。說這泉水扭結著村里人的命運。
總有些人是留不住的。他們突然到來,又突然離開。有些人把家安到一半、地種到一半,就像這貓貓泉一樣消失了。
高石匠就是其中之一。沒有人記得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從老家來的。他獨自一人,走進村子時,已經將近四十歲了。他從不說老家的事,只是住下來,給村子里的人鍛磨,做打場的石磙子。
這樣在村子里生活了十幾年,石匠也越來越老了。村里人也用慣了石匠的手藝,聽慣了他說話的腔調,誰都以為,石匠再也不會跑到別處去了。
可是有一年,柳樹窩子的呂家在方圓百里外搶回了一個寡婦,沒多久,石匠就和寡婦突然一起消失了。有人說看見他們騎著一匹騸馬,翻過白楊河的大山走了,只給村里人留下了一屋子做石磨的工具。
張鐵匠也沒了。他來新疆的時候一個擔子挑著兩個娃娃,老婆跟在后面,擔子里挑著吃飯的鍋、碗。從河西走廊步行兩個月,到達木壘。把家安下后,就在村里支起鐵匠爐子,打馬掌、打鋤頭。打的苗子槍尤其漂亮。據說張鐵匠身上有武藝。有人見到在離村很遠的戈壁灘上,他嗖嗖地舞著一套拳腳,月夜下帶起一股潑亮亮的旋風。
沒幾年,木壘奇臺一帶因為戰亂鬧起了瘟疫,張鐵匠的老婆孩子和村子里的大多數人都跑到老奇臺避難,結果還是染上瘟疫死了,只活下張鐵匠一人。有一天夜里,張鐵匠收拾了打鐵的工具,將院墻推倒,悄悄離開了村莊。
在荒天野地間,那一股子泉水一任流著、淌著,它不管人的命運無常。天黑它還亮著,天亮它也亮著。
也有人住著住著,就去干了別的營生,從此再也沒有返回村莊。村里人說,這都是有想法的人。他們不愿意朝著一個方向活兒。就像那口干三年流三年的泉水,它從自己的想法中溜出來,就把自己跑丟了。
現在,泉不用再養地了。有了水庫,有了新建村,老村沒剩下幾戶人家了。再也沒有人擔心泉水的事了。流淌在未來與過去間的一碗泉水,也許又會成為過路泉。
通往人的路越來越近,通往自然的路卻越來越遠。
那天,我試著掬起一捧冰雪層下的泉水,清涼立刻流進了喉嚨,我卻品不出它的滋味。
也許,在那看不見的三年里,這股泉水會在別的地方出現,養活另外一些生命。
鐘匠翻過山梁,站在天山道上,偏過腦袋仔細地聽。他先是聽到流水一樣淌過松樹的風,又稠又密。鼻子里嗅到一股松針的味道。涼涼的,帶些去年腐葉的氣息。又聽到刺啦啦刮過榆樹枝的風,粗皮顯露。接著,聽到水洼里積存的一圈圈明亮的光影。風吹來它們的形象。他又聽了一會兒,風由髙向低刮,刮出南面山谷他剛剛離開的一座村莊。
羊頭泉子村,孤零零地被撂在山洼里。泥巴墻、土坯房,一綹一綹的楊樹、榆樹、柳樹 。它們都長在土里。一絲渺渺茫茫的綠,和每日屋頂上飄出的一縷縷炊煙,一起往抱著它們的山頂上飄。
鐘匠前后在這里待了兩年。為了做這口大鐘,他先是熟悉養育村子的氣候,又摸熟這兒的水性和土性。這對于成功地鑄出一口好鐘都是至關重要的事。
接著,為了取得做模范需要的熟土,他又造了一口“假鐘”出來。
鐘匠耐得住性子。他知道,鐘聲是被時間養活的。
村里人也耐得住性子。為了造這口鐘,羊頭泉子的人從一千多公里外的山西老家請來了鐘匠,村里最多的就是甘肅人,也有山西和陜西人。鐘匠在這里能聽到鄉音。
以前,他們都是聽著其他地方傳來的鐘聲,越過幾座高山,把黃昏撞響,把鳥叫撞飛。西邊旱碼頭傳來的鐘聲尤其洪亮動聽,那里的村莊幾乎都有一口屬于自己的鐘。
那時,有水的地方就有村莊,有村莊的地方往往就有廟。有廟就要有鐘。熱鬧的樞紐市鎮上,也有各地的會館,會館里也會掛一口鐘。重要的日子里,敲響鐘聲是召喚也是祈福。
他們想聽到自己村莊里傳出的鐘聲。
他們給鐘匠提供吃住,讓他安心造鐘。也有可能,鐘造好了,鐘匠也就不走了。有一陣兒,鐘匠就住在廟里。造好的鐘就準備掛在那里。廟在村后的靠山梁上,有好幾個大殿,供奉著武圣爺和送子娘娘塑像。老廟里還有十幾畝廟供地,收了糧食,就用換來的錢買香火。
廟西邊有好幾棵大柳樹,幾百年前,羊頭泉子人來的時候,柳樹就在。后來村里的老人一直念叨,在木壘的地面上,再也沒見過那么大的柳樹了。
柳樹老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層干皮,像人老了以后,血脈筋骨都干枯了。村里的小孩子常常把柳樹骨髓與血肉化成的粉末掏出來,在廟墻上畫畫玩兒。
就這樣,大柳樹依然年年發芽。有月光的晚上,柳樹慘白。神在泉水中映出來。水涼涼的魂,就繞著村莊無聲地流淌。
終于,到了鐘匠動手鑄鐘的日子。
他先是做好內模,等了一個星期,又做好了外范,然后將村里捐造人的名字一個個陰刻在上面。最后將冶煉好的鐵水從泥范上的小口徐徐地澆鑄進去,明紅的鐵水順著那些名字流下來,像一條寫滿經文的紅色的泉水河。
一口重五百公斤、比八個男人還粗壯的大鐘造好了,這口大鐘要掛在村里的老廟梁上,鐘上用繁體字刻著捐造人的名字,長長的,從鐘頂到鐘檐,都是羊頭泉子村有頭臉的人物。
當鐘被撞響的時候,那些個名字也會被撞響。它們像一些撲棱棱的黑色的鳥,從廟檐下飛出,鐘聲嗡嗡的,像一條河,從山頂上的草木間沖刷而去。讓那些草木都跟著“嗡”地一亮,發出金屬聲。可是,掛鐘的那天,出了問題。這口生鐵鑄造的大鐘太沉太大了,幾個后生用抬杠勉強抬起來,可是離大梁還差了好遠。
最后,村里的長者讓人先用土一層一層把鐘墊起來。土足足墊了有兩張八仙桌那么厚,這才把鐘吊到松木梁上。
可是,鐘聲還沒有被正式敲響,鐘匠卻要啟程了。
村里人留不住鐘匠,他說村里有石匠、木匠、鐵匠、皮匠就夠了。一口鐘足夠敲過一世人。鐘匠沒說是回老家還是去哪兒,但他說自己只會造鐘,他喜歡聽沉沉的鐘聲在大地上起飛。
臨走時,鐘匠告訴送行的村里人,等他翻過山梁,到了東邊大石頭的地界上,再把鐘敲響。鐘造得好不好,要看聲音傳得遠不遠。
現在,他站在天山道上,路斜斜的,整座山也斜斜的,是起飛的姿勢。可是山哪兒也不去,就穩穩地長在那里。可是有多少人在這山路上好不容易穩住心神穩住腳步呢。
鐘匠聽了一會兒,腦袋從風里收回。他聽到,所有的聲音都被風養活,被泉養活。就在此時,一陣鐘聲,越過山梁傳來,村里人沒等鐘匠走到大石頭,就著急地把鐘敲響了。鐘聲寬寬的,似乎渾圓,似乎紅暗,沖破風聲而來。鐘匠聽到,村里人的名字就跟在這聲音里,像漫長歲月里長長的禱文。
鐘匠無法印證自己造的這口鐘到底是不是一口好鐘呢。判斷一口鐘鑄造得好不好,主要看余音能傳多遠,余音是關鍵。
他從祖輩手中繼承的技藝,鐘聲能傳四十里遠,鐘聲和鐘聲又會穿透時間連起來。成為一個聲音的完整世界。可是現在,這鐘聲卻被阻在了山路上。鐘匠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很多年里,鐘聲引著羊頭泉子人一次次往天上望。他們被這鐘聲供養著。借著鐘聲,寂寂無聞的羊頭泉子村被傳到很遠的地方。他們不知道鐘匠的遺憾。
后來,廟毀了,這口鐘被取下來掛在生產隊隊部的大梁上。集體開會時就敲鐘通知大家。聽到鐘聲,遠近的村民就騎上馬,套上驢車,向鐘聲敲響處集中。人們依然聽著鐘聲的召喚生產生活。再后來,大煉鋼鐵時,鐘被重新扔進了熔爐里,鍛成了犁鏵。鐘鼎上那些羊頭泉子人的名字也消失在紅色的鐵水中。
一個時代的鐘聲結束了。那時,鐘匠想要聽到的余音似乎仍在山路上回蕩著。
那天夜里,天上像下霜。馬三湖和他的二十幾頭驢就在霜里,黑黑地不言傳。
馬三湖是來販賣棉花的。他總說,他的驢馱著天上的云朵來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馬三湖就一個人住在腳戶溝山那面的堿泉子,一個人守著一眼泉。周圍再沒人家。那里原來是個荒灘,堿地里長滿了蘆草,一到秋天,蘆草就把馬三湖的院子埋住了。人在蘆草中喊人,聲音毛毛地飄起來。
堿泉子的水是從木壘的山頭上流下去的,一直流到鄯善的山腳下,又從沙漠邊冒了出來。經過一座山的陰陽兩面,就變成了一股堿水。
兩地從中間的高山分開,鄯善是南坡,水往南淌,木壘是北坡,水都往北淌。
有了水和山,也就有了風路、鳥路和水路。一地的風物氣息就在人的腳下和頭頂上連起來。世界也就連起來了。天山里有許多這樣通氣息和語言的路,是人們在許多年里蹚過水、翻過山走出來的。
深秋的那天,馬三湖動身遲了一些。他和伙計翻過腳戶溝的達坂,走到雪臺子,已經是兩天后了。月光讓雪臺子變得渾圓,好像另一個星球的發光體。驢蹄子走在上面不停地打著滑,驢最怕過這段路。一川的河白楊將影子投在上面,就像一群做夢的魚。
馬三湖聽到水流聲大了起來。泉水溪流匯成了一條淺淺的河,在夜里黑亮黑亮的。卵石鋪成的路就躺在水下面,驢蹄子碰在石頭上,發出電光石火的一聲。
哈薩克牧民把這條溝叫驢子溝。一條使用了上千年的牧道就從那里穿過。牧道上半截是木壘的,下半截是鄯善的。每年都有幾萬只羊從牧道上過。兩邊的羊常在這條路上走迷路。春天,鄯善的羊就趕到這邊吃草產羔。冬天,木壘的羊就到那邊的棉花地里放牧。
走著走著,鄯善羊就變成了木壘羊,木壘羊也總有幾只變成了鄯善的羊。
腳戶都選擇走水路。這條溝就是一條泉水路。這個秘密只在腳戶和牧人間流傳。他們來回一趟要走好幾天,就怕路上缺水。馬三湖和別的腳戶一樣,一路上也都帶著葫蘆舀子,渴了就喝腳下的泉水。
從火州過來的腳戶都是販運棉花和瓜果的。有些腳戶一次只拉一只驢,驢兩邊的馱筐里裝十二個真正的哈密甜瓜或一筐鮮杏、幾串剛摘的葡萄。路上帶兩個馕,一天吃一個。很長時間里,東天山的人就吃著腳戶們翻懸崖走遠路帶來的瓜果。
過懸崖時,懸崖上只能站下一頭毛驢。腳戶先蒙住驢眼睛,讓幾頭馱貨的驢過去,然后又牽著自己騎的那頭驢小心通過。
馬三湖短小的身子,貼在突出的巖壁上,已經練得像蛇一樣靈活。也有騾子和驢掉下去的時候,但依然阻不了人走。
馬三湖瘸腿騎個棗紅馬。騎得歪。他的棗紅馬不喂青稞,三天兩天不吃草,是用生肉調喂出來的。黑里站著,就像發光的紅寶石,給三個耕田的馬都不換。
每次來了,馬三湖都挨著有泉水的莊子住,西泉、三個泉、羊頭泉,他數著泉水的路住下。夜里,聽繞過村子和山坡的流水聲,水在夜晚比白天更明。明明的流水聲把耳朵里的風聲、樹葉聲都刮去,把人的鼾聲、狗吠聲都沖到更黑的地方去。一村莊的夢都被流水聲嘩嘩地撥響。其實,馬三湖是借水流聲聽拴在樹下和驢槽前的驢有什么動靜。水流聲可以遮蔽一些聲音,也可以讓雜聲顯出來。他怕夜里有人動他的驢。那些輕輕的白棉花不值幾個錢,他不擔心。
夜里,睡熟的馬三湖,把秘密透給了一個人。
東天山山前的坡上,槽子地里,碩大的紫色、黃色、紅色的異色之花,滿坡搖動,香氣從夢里撲出來。馬三湖騎著馬暈暈地飄起來。飄到半空中,仿佛騎在虹上。
馬三湖自己不種大煙,但他做土客的生意。把種煙人刮下來的煙膏偷藏在驢鞍子縫著氈子的那一層里。
指頭那么大的一點煙膏可以換一斗麥子。馬三湖經常跑到敦煌去販煙土。照舊是讓驢馱著白棉花,黑煙膏藏在驢鞍子里。
泉水村的人聽到了馬三湖的夢話,他們還以為自己在做夢。他的夢話是絳紫色的,像上了漿。上了漿的夢話順著泉水往大地上淌,往山外面淌,讓泉水所經之處都留下一溜紫黑色的痕跡。
但是沒人把馬三湖的秘密傳出去。馬三湖給他們捎來白棉花。一到深秋,瘸子馬三湖就吆喝著他的二十幾頭驢,沿著溝里的泉水路走一趟。在那些村莊里,留下天上的白云朵。也留下曬了一個夏天的陽光味道。村莊里的人用棉花紡織又密又白的大布,他們還用棉花做成軟軟的被子,冬天最冷時蓋在身上。
后來,馬三湖就在堿泉子開起了車馬店,再也不吆驢販棉花了,他還養起了駱駝,很少再翻過達坂,蹚過泉水路到山這邊來了。
馬三湖的車馬店名氣越來越大。從這邊翻達坂過去的人,經過兩天三夜的路程,走到鄯善的山那邊,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馬三湖。他們在馬三湖的車馬店里歇上一晚。再繼續趕路。據回來的人說,馬三湖當年是帶著年幼的妻兒,從寧夏趕著騾子經過敦煌走到這里來的。在緊挨著木壘的山那邊,他停了下來,把自己變成了一個鄯善人。
他的兒子都說鄯善當地話,新起的三進大院子在蘆草中埋得更深了,外面扎著高高的白楊樹。過來過去的人都想往那鋪了紅磚的墻里多瞅兩眼。人們傳說,馬三湖不知有幾個老婆,他的女人從不露面,就藏在堿水泉和蘆草深埋的日子里。
幾十年過去,那個地方成了一個有幾十戶人家的熱鬧地方。
麥子成熟的季節,木壘的山就變成了一座一座糧倉。微微晃動,一場一場的西風,將麥香吹過東疆一帶,那些地方的人頭頂上麥芒閃耀。接著,東風再將麥香繼續吹送到天山以南的地方。
麥客的耳朵隔著山水就聽到麥子成熟的消息,嗅到麥香一陣陣往天上飄。在夜晚,一束麥香就是一束光。它們都朝著天空照亮。山成了金山,戈壁成了金戈壁。眼睛用眼睛說話,鼻子用鼻子說話。麥客用眼睛和鼻子來傳遞消息。一個晚上過去,南邊巴扎上的人就都知道了。
麥子的成熟讓麥客心焦。他們不由深吸一口氣,伸長了脖子往東天山的方向望。麥子金紅的顏色仿佛已經像鳥一樣飛過了白楊樹上的天空。
于是,麥客們便一起行動起來,他們將去年就掛在院墻上的鐮刀重新打磨,帶上剛出馕坑的熱馕,向遠方趕去。
每年,東天山上和戈壁上的麥子成熟時,鄯善、哈密、和田的麥客就趕來了。他們就像候鳥一樣,翻過天山雪線,朝著北邊大地上的金黃麥穗涌來。
那些年里,木壘、奇臺一望無際的麥子,一起都包給這些麥客收割。
他們沿著麥田住在漢族人的村莊里。靠山的村莊,有一半的麥子都種在山上。后來,戈壁上的麥子也越來越多。麥海像躺倒的女人,起伏不安。整個七月到九月,村莊里都說著滾燙的異鄉話,像五色混雜的石頭擠滿山崗和河灘。晚上,由北向南刮的風里,也多了一種火焰的氣息。
他們成片包下麥地,割麥子時頭也不抬,黃熟的麥田已經將戈壁平原淹沒,他們在波浪中彎下腰,仿佛是一枚更重的果實落入其中。麥子的路變成了一條條金色的水路。
等到一座座山割過去,麥捆朝上,碼放整齊。打下的麥草、鷹嘴豆草也呈放射狀攤放在山上。就好像山張開了一張張嘴,深深的,向著天空,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顆粒歸倉后,光禿禿剩下麥茬的山,就仿佛被握鐮刀的手在織布機上重新織出來似的。
胡瑪爾每年都和村子里的巴郎子來白楊河一帶割麥子,西泉、上泉、羊頭泉子村,每個村都有上萬畝麥田,也種鷹嘴豆、糜子和胡麻。他是個鰥夫,平日里是個半吊子皮匠。他出生的那個天山以南的小村子,人均不到一畝地。站在麥田中間,胡瑪爾嘴里直念老天。麥子把風都留在一株株麥穗間,風稠得刮不過去。把白天也留在麥穗間,白天就變成了一顆金燦燦的露珠。胡瑪爾手慢,割麥子割胡麻,別人一天能割三畝地,他勉強能割五分地。麥客的工錢一般用糧食和牛羊來計算,有時也給現錢。手快的麥客,一天能割三畝多地,割完了日頭還沒下山。
夏收結束后,給麥客們結算了工錢,雇主家里就用新麥推磨、打馕,讓麥客帶上幾張馕回南邊。那時,家鄉的棉花和高粱又在等著他們收獲。
胡瑪爾每次干得少,分到的卻和別人一樣多,這是麥客的規矩。可是一到晚上,他就在月光底下和人打髀石。白天偷閑時,就躲在葵花地里打髀石。賭注有牲畜、有銀錢。那一年,他和其他麥客給羊頭泉子的劉茂林家割麥,結果麥收結束時,把到手的糧食和羊都輸光了,連來的時候穿的皮襖也輸給了別人。眼看一撥撥麥客離開了村莊,胡瑪爾也不著急,他想,實在不行就等第二年的收獲季節到來。最后劉茂林著急了,他把自己的一頭牛給了胡瑪爾,又給他打了幾個馕,他才和其他的麥客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
還有些鄯善東邊的麥客,來得更早。每年春天一過,他們就翻過達坂,往常落腳的村莊里走。他們住下來,幫人脫土坯、蓋房子。一直等到麥子黃熟的時節。北邊的村子也有到山那邊換工的人,泉溝的羅響水從二十歲起就年年往鄯善跑,春天去幫當地人開葡萄苗,到了深秋又去埋葡萄。葡萄是一墩一墩的,開出來埋上都是苦力活。遇上大墩的葡萄,一天也就只能開幾墩。葡萄給當地人帶來了財富,一個葡萄園養活幾代人,這種力氣活鄯善人自己不愿干,都找山這邊的人干。羊頭泉的婁興春,去那邊的葡萄園幫人種葡萄,后來娶了一個鄯善女人,還有了一個大葡萄園。村里人再去時,看見他和鄯善人一樣經常躺在葡萄架下,吃拉條子薄皮包子,看天上有沒有五色鳥飛過。山北的人到了那邊都用坎土曼干活,而南邊的人到了這邊,依然帶著自己用順手的工具。偶爾,還會給村子里的人打制一兩把。
來得更早的是南面的和田人。一過了正月,他們就吆上幾頭騾子,結伙到木壘、奇臺的山里買麥子。路太遠了,要翻的山一座又一座,驢走不了那么遠的路。
他們不馱運瓜果,只帶錢來。要把騾子的力氣留下馱糧食用。他們是順著北面東天山的麥香來的,走時,一頭騾子馱一麻袋半的麥子,再翻山越嶺地將這些糧食馱回當地。一年到頭,就用這山北的麥子打馕吃。
還有一些靠山的貧窮人家,沒有騾子也沒有毛驢,買了麥子只能步行。背兩袋糧食,來回要走二十天左右。累了就住沿路人家。深山里面沒有住戶,晚上就住在牧民廢棄的羊圈里。有時就在樹下、石崖下捱過一晚,因為這樣被狼或哈熊襲擊而亡的也有。
麥客的祖輩們來去不定,有文字記載:兩千多年前,最遠在天山以西地區的人,就常常到東面的農業經濟區幫人種田,以日計算獲得報酬。
后來他們又在各個農業區種地收糧,成為固定的以“寄田”為生的人群。在整個播種季節,這些像種子一樣追隨著糧食的人,他們沿著天山隱現在半空中的雪線,翻過晝夜的山脈,一路由西向東,或自南向北走。停留下來時,便住在離軍營不遠處的漢屯的周圍。
秋收后,他們再往回返,一頭一尾追隨著播種與收割季節。
還有些麥客住下來,一直到來年的收獲季節,后來就再也沒走。
普拉提的爺爺,就是這樣留在了平頂山村。普拉提的爺爺做過鐵匠、木匠,在鄯善有一個大的葡萄莊園,是個風趣快活的人。每年,他都會趕著羊群,翻過木壘的達坂,到山這邊放牧。后來,綠毯子一樣的草原越來越淺,金燦燦的麥田越長越多。平頂山成了麥子的湖海,一浪一浪順著山頭起伏。普拉提的爺爺從春天待到夏天,等到平頂山麥子成熟的時候,想起父輩講過在這里做麥客的往事。他鬼使神差地拿起鐮刀,加入了割麥子的麥客身影中。他想把山上的麥子都收割干凈,其他的麥客都笑他,一茬麥子,一茬牧草。這天山山脈的往事就是被層層的麥子和牧草覆蓋的。
有人見過普拉提的爺爺,騎著一頭黑驢,一年過去,驢色落霜;七年過去,黑驢背上的黑毛脫盡,竟然長出了紅毛,成了一頭紅背紅耳朵白肚皮的毛驢。普拉提的爺爺說那是故鄉火州的顏色。
至今,幾世同堂生活在老村的普拉提還說,他是被麥客的往事留在這里的。
蝗蟲群像龍卷風一樣撲過來時,氈匠陳生水正在場院里彈毛。他左手握著弓背,那張大弓超過兩米長,右手操著用牛皮做成的撥子,上下撥動弓弦,隨著弓弦的顫動,一千只羊的羊毛飛起來,仿佛一千只羊在羊頭泉子的上空咩咩叫著。
黑頭羊、褐毛羊、大尾羊,公羊、母羊,每一縷羊毛都是一條細小的河流,夏草油、秋草疾,河流梳理著天空,天空慢慢變得蓬松如羊毛。氈匠聞到了羊走過的那些地方,吃過的每一口青草的味道。
就在這時,天空像起了大片的黃斑,日頭一下暗淡下去。沿西北方撲來的蝗蟲群,嗡嗡地響著,落在莊稼上,再飛起時,麥子、胡麻已瞬間變成了光桿,穗頭落了一地。然后,這股旋風再沖向另一片等待收割的大地。
田野上的烏鴉也被嚇住了,嗚啦哇啦不知在叫些什么。它們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會叫的蝗風。大人小孩哭叫的嘴都面向天空,恨不得天裂開一個口子把這股蝗風都吞進去。靠山的泉水村,蝗災最猛烈。好像這些蝗蟲格外喜愛泉水養出的糧食味道。
氈匠陳生水放下手中的長弓,和村里人一起卷入這股蝗風中。
那年,全縣抽調了幾千人,都拉到羊頭泉周邊的野灘上,搭起帳篷,要人蝗大戰。人以大博小,挖條坑用土埋用麥草點火燒。三四天換一批人,過三四天再換一批人。蝗蟲死一批,又飛來更大的一批。蝗蟲飛來時,帶著刀子樣的力度,還帶著一股潮腥味,人被刮得頭暈腿軟。蝗風卻沒見縮小多少。
羊頭泉的泉水只有指頭粗的那么三股,慢悠悠地淌著。村莊幾百口人,上千頭牲畜就靠這泉水生活,現在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村里人開始不擔心蝗蟲了。他們中有人專門盯著泉水,擔心蝗災沒滅,泉水會被這幾千人吃干吃滅。
原來,山里的這股野泉和人沒什么關系。幾百年前,周邊的野生動物就喝著這股泉水。那時,這片山坳還沒有人煙。野盤羊、羚羊、野黃羊最愛到山梁上的泉腦邊飲水。泉水原來隱而不露,水的涼爽氣息從地面下冒出來,這水汽就是水的語言。它們就用蹄子刨啊,漸漸地刨出一個坑來,從此這些野盤羊就常來泉邊喝水,一天總要來好幾次。它們用蹄子用嘴認下這口泉,后來,就漸漸老死在泉邊。
多少場風吹過,只剩下一堆堆野羊頭留在泉腦邊。一代一代野盤羊都死在故鄉的泉邊。又過了幾百年,有人發現了這些野羊頭,然后找到了泉水的蹤跡,就住下不走了。后來漸漸形成了村莊,就叫羊頭泉子村。
最早在羊頭泉子生活的是馬家、李家、劉家、徐家和張家。
乾隆四十八年就隨駐屯的軍隊來到新疆的馬家,已經在羊頭泉子生活了兩百多年。馬家的宗祠在離村莊不遠的一片開闊谷地中。周邊白雪覆蓋,荒草掩埋。宗祠的附近就是馬氏的墳塬。馬家山字輩的后人說,有一年,考古的人來看過,對這座荒鄉野地間的家廟驚嘆不已,說這是新疆現存規格最高的家廟。祠堂正中的石碑上雕刻有二龍戲珠圖案,馬家高祖的身份成了一個謎。興建的馬氏宗祠碑記上刻有這樣的文字:今馬氏,祖姓昌隆,英才輩出,實賴先祖之德澤,仰圣地之潛光……冀吾族后輩,以先賢垂其范,以禮義淑其心,以法度律其身;貧富相收,患難相恤;仇怨相忘,慶吊相及;孝慈相勸,友讓相尚;則我中華和合之精神,將藹然萃于一族而為眾所法矣。后來的馬家族人嚴格依照祖先的遺訓,幾代族長都在宗祠中執行族內家法,先后完成了對龐大家族生活的隱秘管理和延續。
自從高祖帶著家眷從陜西扶風縣輾轉甘肅來到這里,在這片仿佛與世隔絕的山野里,馬氏家族蔭下十八代四百多口人。現在的后人大多已遠離羊頭泉子。馬家最后一任族長馬松山,在傳續往事時提到,在馬家祖太爺手上,從木壘老城,也就是蘆花河翻涌著白色浪花的地方,到白楊河再到羊頭泉子,整個地界都是馬家的。
后來,馬家將一碗泉的地方給了孟家,孟家是馬家祖太爺的干兒子,又把西泉給了婁家,將石家莊子分給了石家,石家和婁家都是馬家的女婿。當時,馬家光是駱駝就有兩千匹。后來被三太爺馬北林將一半駱駝拉去了蒙古國,再也沒回來。
早先來到這里的人家,看到的是大片無主土地。也許在這荒山野水間,忽然就有了一種使命:給后來的人挑選生活的位置。當然要先給自己選好位置。最早的耕占,就是占水、占草、占地形。那時候,準備將生老病死安頓在一個地方前,都要先看山看水看風從哪里刮過來,看一個地方的氣數。盡管一生的時光有限,但總覺得子子孫孫會在這里生活下去。
不知道,馬家是不是最早發現羊頭泉的人家。
連著三年蝗災,羊頭泉子尕坑坑里冒出來的那一點水始終沒有被吃干。幾百人吃不干,上千人也吃不干。
附近草場的哈薩克牧民都說,羊頭泉子的水好,人吃上不老,羊吃上有勁,做成燒酒人喝上就好像永遠年輕似的。有了這股泉水,村里的燒坊、油坊、磨坊,在上百年間都興旺不已。
村里人掰著指頭數過來,沒有九十歲以下走掉的人。
當人煙稠密起來,人語黑黑地壓著大地,像割不完的麥草,動物們就朝南跑了。羊頭泉就歸了人和家畜,那淌不完的幾股水就成了人的故鄉之源。
很多年后,氈匠陳生水想起那時,自己手中停下的弓弦,那戛然而止的動作,想起眼瞎的老父親,讓自己牽住水命的用意。
陳生水的父親,十幾歲時就一個人跑到新疆,在眼睛徹底看不見前,在北山煤窯挖過煤,也在金沙溝淘過金子。
有一次,他們向下挖了有三十米深。輪到他下井,還是孩子的他站在煤筐里,緊緊地握住繩子,仿佛下沉到另一個世界里。在那幽深的地下,呼吸是黑的,比周圍的煤炭還黑。他半蹲著,在狹窄的前方,掏出黝黑的煤。掛在坑壁上方的油燈,忽忽的光亮只能映出眼白。地上的世界變得比燈芯還小,只有煤的黑是無邊的。陳生水的父親點起一支香,用來計算將要度過的三個小時的時間。
好像從那個時候起,他就預感到自己有一天會失明。金沙子的光芒也沒有讓他覺得心里踏實。后來,他用自己攢下的一點錢,到處打聽,在泉水長流的地方,為自己買下了一塊地,蓋起了房子。房子蓋在坐西向東的坡上,房前是一道泉水。兒子出生后,他的眼睛就漸漸看不清了。他用風生水起的意思給兒子起名。他說,日夜聽到水流的聲音,心里就像有光亮流過。
在天地間漫流的水,有時是不聽人使喚的。人可以擇水而居,水卻不會為人枯竭或長流。
一百多年前來到平頂山河壩沿村的劉雙虎家,祖太爺生了九個兒子,最終只活下一個。
民國三十五年的夜里,木壘河突發洪水,沖下來的木頭和石頭碰得震天響。河壩里修的水磨被沖走了,山上的房子也被沖走了。山谷和河灘里的白楊樹皮都被剝光了。劉家老七被水沖到一棵幾百年的大白楊樹跟前,人趴在樹杈上蹲了一天一夜,水退了,才被人騎馬救下來。
劉家九爺劉向平一家五口都被沖走了,就剩下一匹黃馬和一頭青乳牛活下了。那場猛水退后,人騎在馬上,胳膊拃起來還夠不上大樹被水沖的印子。如今,當年劉家活下的唯一兒子,在平頂山已經繁衍了五百來口人。
地下的泉水,天上的雨水,人汲取它們,卻不能被汲取。
那些在大地上生活的人,似乎都有在荒天野地間開辟自己命運的勇氣。這股勇氣,流淌在歷史和時事之外。泉水養活的也許正是這種永遠不滅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