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

我參加了北歐旅行團。放眼望去,37個團員多半是已退休的老人。
第一天用餐,一位老先生,一手拄著拐杖,一手費力地伸直了去拿盤子,我就幫忙,遞給他,又讓他走在前面,為他夾菜。
奇怪的是,他有太太,那太太只管自己,不管他。
連走路參觀時也如此,只見老先生拖著肥胖而沉重的身軀,一腳輕、一腳重,勉強地跟在隊伍后面,卻不見老太太。
再轉頭,才發現老太太早走在最前方。直到有一天,與他們同桌吃飯,才知道那是老先生堅持的。“他一輩子做硬漢,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在諾曼底,他做班長,跑在最前面,沒被打死;回家鄉他開五金行,每天一個人搬貨,沒被壓死;現在不能走,他不信,非要來,而且說好了不準我扶。”那太太笑嘻嘻地說,就見老先生在旁直點頭。
瑞典的旅程結束了,到了丹麥,丹麥的“石磚路面”也沒整垮老先生。
到了挪威,一群人早上參觀奧斯陸“維格蘭雕刻公園”。
導游問老先生,有好長一段路要走,行不行?需不需要安排輪椅? 老先生搖搖頭。于是又聽見他那一只腳刮著地面,一只腳沉沉踏步的足音。偶爾聲音停了,回頭,則看見他正歪著身子喘氣。
當天就聽說他摔倒了,中餐時看他拿盤子實在太辛苦,我又幫了他一下。 晚餐,我是帶著妻女在外面吃的,回旅館發現大廳里坐了一圈人,圍著中間輪椅上的老先生。“他不能繼續了,”有人對我說,“膝蓋裂了,內出血。”
我和妻子過去安慰他,13歲的女兒也去拉著他的手。
“可惜不能聽你演奏了。”老先生笑笑對小丫頭說。
“你不會錯過的。”我說,接著叫女兒回房間拿來小提琴,為他奏了一曲《布魯赫小提琴協奏曲》的第一樂章。
琴音在大廳里飄蕩,突然,這堅毅的老人掩住面,淚水從他的指間流下。
曾看過介紹鮭魚的影片,畫面中可以看見那些瀕死的鮭魚,渾身傷痕,鰭已破裂,有些巨大的傷口,能清楚地見到里面淺橙色的肉,難以想象,它們是怎么經歷千百里的逆流和長達兩個月的旅程的。
它們多像歷劫歸來的老兵,拄著拐杖,繃著紗布,殘了身軀。這些完成責任的鮭魚,有的早死了,有些依然在溪里掙扎著游來游去。不知為什么,這畫面總留在我心底。總讓我想起老山姆,他的腳步他的淚。
我們每一個人,不正是在生命之流里掙扎的鮭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