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間的“親密有間”

華明玥

若不是這次與全國人民一道，為防新冠病毒的擴散而“悶”在家里，李歸可能再過20年也無法領會到，她與王建這20多年來婚姻磕磕絆絆的原因在哪里。

之前，李歸花了不少時間改造王建。她堅持要讓王建早起15分鐘，吃擺拍漂亮的西式早餐，要求他每天穿著西裝風衣而不是程序員的標配——黑色羽絨服——出門，要求他早上健身沖澡后再上班，而不是晚上帶著一頭健身房的汗味歸來。她要求他晚上手洗襪子而不是過了五六天，特地為洗襪子開一次洗衣機，要求他洗完澡一定要用香氛身體乳。她要求他每天與自己一起在背單詞的線上教育小程序上打卡，要求他不要在部門會議上直言不諱而是韜光養晦，要求他在公司群里多多發布自己深夜還在加班，雙休還在做項目，凌晨還在與美國客戶遠程開會的截圖與感想，要求他不要只顧埋頭拉車，還需要抬頭看路和好好表現。

對此，王建抗議過多次。尤其是兒子18歲那年前往美國留學后，李歸對王建的管束越發細致和密不透風，王建一直在試圖與之溝通：“衣食住行，與人相處，你都讓我自己做主好不好？兒子都已經成年，難不成老公倒沒有成年？你一個當妻子的，為什么要把母性施加到老公身上？你為啥一面按照自己的理想模式來改造我，一面又經常在丈母娘和閨蜜那兒，貶斥我什么都需要人照顧，是個巨嬰？”

李歸剛一愣神，王建就乘勝追擊：“你看你，還把自己職場上的那套處事規則強加給我，你是大國企做行政的，搞平衡、拼表現，可能就是你心目中的進步之道，我是互聯網民企做技術的，我們這一行，天天曬自己加班辛苦，是一種缺情商的行為，我們都是對項目進度條負責，你可以前緊后松，也可以前松后緊，你只要保質保量把東西做出來就行。在我們這一行，哪怕你穿著睡衣上班，只要你做出來的項目讓人服氣，所有的人都會原諒你的懶散、傲慢。”

王建的這番道理，李歸當時有七八成是聽進去了，可是，積習難改，兒子已經遠在大洋彼岸，你叫一個處女座的主婦不關懷老公，關懷誰？王建沒辦法，后來幾乎與妻子達成了“地盤互讓協議”——每到雙休日，李歸在家休息，王建就去辦公室加班。

疫情發生之后，兩個人都要留在家中，這可怎么辦？王建提議說：既然成年人的界限感，就是咱倆的和睦相處之道，咱們就在這居家防疫期間當大學室友吧，你要管我之前，先花幾秒鐘想一想：“如果王建是室友，我這樣管他，他會不會嗔我多事？”

這個法子果然簡便易行，兩個人說干就干，把各自的電腦分別搬到主臥與次臥里，裝修風格溫馨的主臥門上貼以標簽——“女生六舍”，裝修風格硬朗冷峻的次臥門上貼以標簽——“男生八舍”。兩人約定各自工作生活的主要范圍，進對方的地盤要敲門;為了預防兩個人一做飯就吵嘴，李歸拿出了自己的分隔儲物框，連冰箱里的儲物空間，都分成“男左女右”。兩個人在盒馬和大潤發上各自購物，不多時，快遞小哥送上門，就能看到冰箱里的“土味風格”與“洋味風格”的涇渭分明和各呈其妙。冰箱左邊存儲了各種速凍面點，香菜韭菜，蘋果橘子，而右邊存滿了咖啡豆、吐司面包、黃油奶酪、蘆筍西蘭花，各種極其昂貴又極易腐爛的稀罕漿果。

王建每次打開冰箱門，也頗想教育一下李歸——“瞧你，自從被公司派去英國進修了半年，就變得這般不著地氣。對中國人的胃來說，冷冰冰的面包奶酪哪有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來得貼心暖胃？我拿出一個冰糖心蘋果，就能打敗你所有這些味道奇怪的水果。”不過，稍加思忖，他會不會對大學室友操這種奇怪的心？不會！所以他趕緊把說教全部咽了下去。

不多時，兩人就體會到了這種“親密有間”的好處，李歸不再強求王建與她一樣早睡早起，也不再詬病他穿著睡衣參加視頻會議，更不會為王建職業病大爆發，非要為家里的智能家電和智能窗簾都寫一本遙控程序而冷嘲熱諷。她想到一名大學室友的本分——作為女生，如果你的合租室友樂意為你寫程序，可以遙控你的冰箱，將冰箱存貨都一一發送到你的手機，讓你果斷撤去某些已移入購物車的購買預案，減少浪費，這不是一件值得感恩的事？

作為回報，王建不再譏諷李歸每天要為她的早餐打卡拍照，還要為一片面包一個橙子配上美麗的食器、書籍與漂亮的背景。畢竟，人家非要為烤面包配上五線譜餐巾紙也算一種生活情趣，更何況，果殼上的科普大咖還做過調研，認為同樣的烤面包放在白瓷碟里，其香氣與焦脆，的確要比放在古色古香的紙巾上下降20%以上，這就是視覺對嗅覺與味覺系統的微妙影響。退一步海闊天空，王建放過了李歸的修圖早餐、妝容齊整的上工自拍，放過了她每個周末都“過午不食”的苛刻要求，自然，他后來也對李歸從不使用家里的跑步機釋然了。

沒錯，當你自己篤信保持身體健康、靈感充沛，需要吃熱乎中餐、喝熱乎茶水，天天運動出一頭熱汗時，能不能讓開一步，意識到對這世間的另一部分生靈而言，健康的源泉，恰恰在于吃冷冰冰的西餐、喝苦哈哈的咖啡，天天對著瑜伽視頻靜坐冥想？他也發現，自從開始在家里做瑜伽，封門禁足的初期，李歸的惶惑與焦躁情緒已經大得緩解。王建背著她，查閱了瑜伽音樂對心理的影響，果然，專家們言之鑿鑿地說：瑜伽配樂大量采集來自自然的聲音，風吹樹葉聲、巖洞滴水聲、海浪輕拍聲，海鷗鳴叫聲，里面包含了1/f律動，與人體內部律動一致，會讓我們覺得放松、舒緩、愉悅。既然跑步令老婆苦痛，瑜伽令她愉悅，那為什么不可以由著她的性子來？

既然婚姻的本質是讓人除下大部分戒備，在另一個人面前毫無芥蒂地做自己，那我們大多數人為什么還要蠻橫地要求對方一定要行動都按自己理想中的模式來？如果我們都承認對方是一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不是巨嬰，無須自己事無巨細的照管與操心，我們自然會尊重對方的選擇，會對自己越界管理的沖動有所警惕。

李歸對王建如今也有了這樣的基本意識，雖然她個人一直對非現磨的咖啡充滿了抵觸，尤其是聞不得三合一速溶咖啡特有的奶精味道，但王建開著漫長的視頻會議，發微信讓她“幫個忙，沖一杯咖啡送進來”時，李歸還是趕緊送了速溶咖啡進去。王建趕緊坐直，對自己的兄弟們說：“快來跟你們嫂子打個招呼，等這撥疫情完全過去了，你們到我家來喝好咖啡。你們嫂子做焦糖瑪奇朵、摩卡和拿鐵的手藝，肯定比任何一家咖啡店都強。”

李歸趕緊朝鏡頭揮手，臉上混合著驕傲、矜持與“聽他吹牛”的不好意思。她定睛一看，果然，現有的9個視頻鏡頭里，無論男女都穿著格子睡衣，男生發型像鳥窩，而唯一的女生大約是沒有時間梳妝，居然戴上了一個粉色發箍，上面招展著一對兔子耳朵。她忍著笑，靜悄悄掩門出去，心里恍然：原來，王建一貫強調的，拼創意的人多半像不修邊幅的科學家一樣，沒輪到他們上臺發布新產品，就絕不把拖鞋換成皮鞋，是真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