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讀時光， 父母的成長契機

明前茶

43歲那一年，梁慧去辭職，理由是已經練了8年鋼琴的女兒要報考上海音樂學院附中的高中，需要先參加上海的中考。與先生商量后，她決定辭職，去上海租房陪讀。彼時，梁慧已經在單位干了19年，領導勸她三思。對43歲的女人來說，這可是破釜沉舟的選擇，開弓，就沒有回頭箭。

到了上海，過上陪讀媽媽的生活，梁慧的確有一兩個月的消沉期，每天就是等孩子上學放學，等孩子吃飯洗澡，等孩子練琴刷題，感覺自己徹頭徹尾淪為保姆管家，被拘束在這只有二十幾平米的石庫門老房子里。她的天地就收窄成這么一點點，沒有工作，沒有朋友，沒有自己的生活，每天就是圍著菜場、學校、鋼琴課老師的家打轉。家里統共只有一間房，女兒在家練琴時，梁慧不想枯坐在離門不到一米遠的飯桌上，就得出門去星巴克。

梁慧先生也很快發現了她情緒低落的狀態。比如，她會在團圓飯桌上這樣逼女兒表態：“你看，將來你爸爸有事業，你也有，就媽媽只能當家庭主婦，媽媽唯一有指望的工作，就是等你成名后，當你的巡演經紀人了。”女兒顯然不喜歡這種逼迫成功的壓力，她反問：“究竟有多少鋼琴少年最后能成為郎朗？就算是郎朗也不會動用父母當他的巡演經紀人吧。老媽，你最好有自己的生活，別把過得好不好全歸咎于我。”這種毫不客氣的談話風格，雖然是少年心性，也讓梁慧心頭暗吃一驚。先生借此啟發她，在上海重建自己的生活的必要性。是啊，唯有在上海重新尋找生活的意義，精神的寄托，重新培育自己的人際交往圈，陪讀才不會成為一種委委屈屈的選擇。這在上海的三五年，為何不能成為她自己重新成長的契機呢？

梁慧重新關注了上海的本地公眾號，她發現，魔都是一個文化資源特別豐富的地方，公眾號會不定期地推出各種展覽、講座、巡演的預告與專家解讀，讀者若是感興趣，可以在留言中分享自己的感受，公眾號的編輯會依據留言的真知灼見與誠懇程度，以及留言的點贊數，免費分發相關書籍、手冊與門票。

梁慧每周都會收到快遞來的書籍，抽中電子門票，這樣，照管完孩子的生活學習，她也得以走出家門，去參加朗誦會與作家簽售會，去欣賞國內乃至國際上一流的演出。上海人還喜歡在午休時間辦講座，在12點半到1點半之間，在鬧市區的咖啡館、獨立書店或某個藝術街區的展示中心，豐富藝術愛好者的生活。這些講座都在離地鐵口不到500米的地方舉辦，來聽講的不僅有附近寫字樓的白領，老師與學生，也有退休人士與家庭主婦。

在講座上，梁慧聽音樂家、戲劇演員、畫家與設計師分享他們的創作體驗，滬劇怎樣欣賞，交響樂與協奏曲怎樣欣賞，芭蕾舞怎樣欣賞，復刻的老電影怎樣欣賞，手作茶碗與鐵壺怎樣欣賞，茶席怎樣布置，都可以在分享講座上學習。她也逐漸養成了去看展覽、聽講座都要做筆記的習慣，并且將感悟發表在自己的微信公眾號和微博上。一些報刊編輯尋聲而至，梁慧的發稿率居然直線上升。

遇有周末的演出和講座，她也邀請先生與她一起去參與，兩個人忽然找到了多年前談戀愛時的感覺——在柴米油鹽之外，還有精神生活。以至于她先生對每周跑一次上海也沒有什么怨言了，因為，他看到的，不再是一個以貪婪目光粘牢女兒的陪讀媽媽，而是一個每天活得興沖沖的文藝女郎。有講座要聽的周末中午，她化好淡妝、穿上風衣，帶著記事本和書，甚至帶著要提問主講老師的小紙條出發。先生發現，有著同樣愛好的人總是匯聚到一起來，梁慧很快就在講座上結交了一批本地好友，她們是退休音樂老師、公務員、外企HR、糕點師、圖書館工作人員、居委會的社工。大家聽完講座還意猶未盡，便輪流做東，去咖啡館或家中坐坐，交流各種心得體會。梁慧的先生變成了活生生的“跟得先生”，周末都跟著梁慧行動，他開玩笑說：“最近一次《奇葩說》，辯題是‘伴侶在大城市有了一份好工作，要不要跟著去？我的答案是，當然要跟著去，因為，這也是我本人拓寬眼界的好時機。”

梁慧是因為陪讀去了一線城市，而徐曼是為了陪讀去了蘇北姜堰地區。為了讓兒子夯實基礎，擁有沖擊重點高校的實力，徐曼不僅讓兒子在升入高二時轉學去姜堰借讀，更在兒子高三那年請了一年長假，前往姜堰陪讀。她在離學校步行不到5分鐘的地方租了一間民房，置辦了鍋碗瓢盆。半年陪讀，她把帶到姜堰的20多本書都看完了，連年輕時死活都看不下去的《追憶似水年華》也看完了，有些章節還不止看了一遍。等書都看完之后，蘇北平原上的早春也到來了，左鄰右舍，幾十位陪讀媽媽都面露焦慮，因為一次又一次的考前大練兵，真槍實彈的模擬考試要開始了。孩子的全區排名、全市排名，主宰了媽媽們的喜怒哀樂。徐曼經常聽到，左右鄰居有大人哭訴、孩子頂嘴的聲音，有大人央求、孩子焦躁怒吼的聲音，還有大人車轱轆嘮叨、孩子惱火譏諷的聲音。這一切，在徐曼家根本不存在，徐曼牢記先生的囑托：“孩子有孩子的前路，我們有我們的。孩子好好念書，不是為了償還我們的付出。他很快就會奔赴自己的人生。你也不妨盡可能找到自己的興趣點，盡可能把這陪讀的最后一學期過好。”徐曼先生還說：“很多國外青年在本科或研究生畢業后，不急找工作，而是間隔一年，走走看看，想清楚未來的方向。你也可以把陪讀的這一年視為間隔年。”

這句話對徐曼真有醍醐灌頂之感。她意識到，如果自己在這一年也有所長進，未來回想兒子高三這一年，滋味將更好。說干就干，徐曼托先生帶來自己的單反相機，開始拍攝溱湖濕地的草長鶯飛、日落日出、會船盛事，以及籠罩在薄霧中的明清建筑群。對攝影技術的鉆研，讓她很快忘了陪讀生活的漫長與單調，她的作品有些還在《中國攝影報》《大眾攝影》《中國攝影》和《攝影世界》等雜志上發表，大大鼓舞了她向專業級別努力的信心。她透過鏡頭，還看這一年兒子與同輩少年驚心動魄的成長，看他們的挑燈苦讀、激昂晨跑，看他們的成人典禮，看他們在校服上題字惜別的依依不舍之情。

兒子這一系列成長的必由之路，她是身歷者，也是旁觀者，她每天提醒自己，要謹慎介入兒子的選擇，給他足夠的釋放情緒和整理思維的空間，不要把一家人的期待都擱置在他的肩膀上。兒子一出門上課就是10個小時，徐曼就換上一身迷彩服出門去拍攝。看到她找到自己的興趣點，不再對自己的功課圍追堵截，兒子顯然松了一口氣，也逐漸松動防備，愿意向媽媽吐露真實想法。

這一天，徐曼談到捕捉水鳥動態的拍攝經驗，順勢提醒兒子，要對已經做了幾十遍的題型保持警覺心，“一旦你的思維自動化了，那就危險了，因為一旦題目有設定上的小變化，你就會把球打飛。”兒子看上去似聽非聽。忽然，在他跨出門檻的那一刻，他退了回來，向徐曼張開雙臂。徐曼控制住小小的吃驚，任他輕抱一下，便快速放開了他。兒子已經長到了1.83米，下巴剛好抵到她的頭頂，徐曼意識到，這是何其珍貴的一年，兒子一旦考上大學，與媽媽的朝夕相處也將到尾聲。正是這一年，她從一名隨手拍拍的業余攝影愛好者，變成了兒子向伙伴炫耀的“我家的攝影大師”。她會懷念自己中年時期的間隔年的，她會懷念這一年風霜雨雪，懷念溱湖大地上的色彩、氣味、光線，就像普魯斯特懷念他的小馬德蘭點心一樣。

因為，成長的滋味，最是令人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