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荔紅
九重葛
元旦后十日,過福州探訪秧子。秧子與我是小學同桌,三十來年辰光過去,半點生分也無,恍如昨日才見。她的家在四樓,白色家具,鵝黃窗簾,黑色的防盜欄桿上,爬纏著一株九重葛,紫色苞衣盛放著。屋里的我們,與窗外的花樹,相互凝視,某種難以言傳的情緒,悄然滋生。
這九重葛是年少時習見的花:廣東人呼之為簕杜鵑,香港人稱之為寶巾花,而我家鄉莆田習慣稱它作三角梅,或三角花、光葉子花。花很好養,園林庭院窗臺,隨處可見;南方又暖,一年四季,總在開放。這花長得怪,葉子紙片一般,硬硬的;苞片與葉子形狀相似,每三片苞衣聚攏,呈三角形放開,中間簇生出三朵花,淡黃或米白,在頂端開放,小小的朵兒,不留神,幾乎忽略不見;而吸引人目光的,成片成片,或紫或白或黃,燦爛無可比擬的,其實是苞片,人們往往誤以為是花瓣。此花又叫南美紫茉莉,還有一個名字,九重葛,“熱情”的意思。據說是一個法國人在南美洲發現了這種花,當他看見那紫紅、熱烈、無所顧忌呼啦啦開放的成片“花兒”,激動地喊道:“多么熱情而富有生命力的花啊!”
與秧子坐在窗下,絮叨九重葛的來歷,就想起小學同班的藍。秧子住在十字街,我在鳳山街,藍住在頂務巷,三人相隔不過十分鐘的路程。藍家是部隊集體宿舍,推開木門,三面紅磚平房圍著一方青磚庭院。庭院上方有一架子葡萄藤,光線透漏,滿地光斑晃動。放學了,秧子和我就到藍家院子去踢毽子,藍的姐姐坐在一只竹搖椅上讀《飄》。“她總是在讀那本書,都能倒著背。”藍說。藍的姐姐患白血病,蒼白著臉,細細的頭發在光線下變成亮黃色。她沒有去上學。那個小院,被一道黃土墻圍住,圍墻外是狹窄小巷,少有人行,賣豆腐的、賣黑豆紅豆的、倒泔腳水的吆喝聲,自行車鈴聲,偶爾傳進,似乎遙遠,更顯得庭院寂靜。一大叢九重葛,翻過圍墻,爬了半個身子出去,覆壓著木門上方。進出院門就看見那叢紫紅九重葛,沒心沒肺開放著,很想摘一朵三角花細細看看,或湊近嗅嗅,總夠不著。圍墻內的青磚葡萄藤庭院,似乎是別個世界,在其中,我們四個女孩,正靜靜生長,誰也不知道,未來,會行過哪些路,到過哪些城市,遇見怎樣的人。未來,好像我們臉上的細細絨毛,是難數的……
那叢九重葛對面,隔著小巷,也是一道高大圍墻(至今想來,墻其實并不高,當時人小,總要仰望),墻內是莆田一中,我向往的地方。爺爺說,一中所在地原是孔廟,有靈氣,進了這個中學,就等于一只腳邁進大學。我如愿考進了莆田一中、去上海讀大學;秧子去了四中、讀完大學留在福州工作;而藍,卻被擋在圍墻之外。多年之后,我從上海回家鄉,越過曾外祖母家門,再走十來米,就是藍家院子,紫紅九重葛依舊覆壓著門墻,枝葉與花苞卻蒙上灰塵,似乎久未澆灌,顯得陳舊骯臟。拍了半天門,出來一個手臂套著藍袖套阿姨,警惕地瞅了我半天,尖聲細氣地說藍一家早就搬走了,至于搬到哪里卻不知,說完就闔上木門,幻影般消失。我獨立在九重葛下,拾起一朵掉落的三角花,嗅嗅,并沒有香味……藍和她的姐姐,就這樣湮沒在眾人之中了。如我,在塵世的某個角落,原子一般寂靜而孤單地存在。我與她們的緣分,只在那小小一方青磚小院,短短兩年辰光,若非九重葛,我早已將她們遺忘,如同我那丟失的踢毽子的懵懂少女時光……我獨立在九重葛之下,喃喃自語:藍,藍的姐姐,你們可還好?可曾記起我?我還會遇見你們嗎?就算我遇見了,又怎能認出你們來?說不定,在某個陌生地方,我們相遇卻不相識。
莆田一中素以教學嚴謹著稱。從初一進去,就預備著高考。初一教室在教學樓底層,隨著年級遞增,樓層也相應升高。教室門外的開闊地,植有高大的榆樹,滿是胡須的小葉榕樹,還有些修剪成圓形的灌木。九重葛的枝蔓被修剪纏繞在圓灌木上,一叢一叢,呆頭呆腦排在花壇里,全沒了圍墻上的恣肆,紫紅的三角苞衣,好似光頭上排列的一只只紫蝴蝶。上的是語文課,我的語文老師余椿在講臺上來回走動,左手捧著課本,右手捏著粉筆,念朱自清的《春》,念到得意處,腦袋就從左向右順時針往后拗過去;拗回來時,上身微微前傾,凸著眼珠盯著我們問:“為什么朱自清要連用四個‘嘩嘩嘩嘩呢?”下面鴉雀無聲,一雙雙稚氣的眼睛好似深海里的黑珍珠,閃著新奇而崇拜的光芒,我的老師眼里便滑過一絲狡黠,一絲自得。余老師的朗誦,聲音洪亮,抑揚頓挫,嗡嗡嗡地在教室回蕩,形成魔力氣場漩渦,將我的心牢牢吸住,腦袋便如電扇般,隨他的來回走動,擺來擺去。偶爾,我的目光也會越過窗外,停在白云、飛鳥、垂掛的黃綠榆錢上,以及圓灌木的三角花那里;停的時間一長,老師就會走下講臺,且朗誦,且踱到我身邊,站定了,并不看我,也不間斷朗誦,我便趕緊收回心神……
此番我再回到母校。榆樹、榕樹更高大了,圓形灌木上九重葛卻如三十年前一般大小,好似永恒的雕塑。正是上課時間。走到初一(2)班,靠窗第二排的那個我的位置上,坐著一個穿粉紅小浣熊毛衣梳著羊角辮的女孩兒,她回轉腦袋,黑黑圓圓的眼睛,好奇地盯著我。桌子是新的,加菲貓筆袋,貓頭鷹橡皮,小鴨子卷筆刀,都是我當初沒有的,攤開的課本,是一首蘇東坡的《浣溪沙》:“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日暮,子規,白發,東坡嘆年歲漸老的詩句,流逝、惆悵、難言的情緒,小小的女孩,又如何能理解呢?但這樣一些優雅詞句,被她囫圇吞到肚子里,累積在心中,也會慢慢生長出好奇的小苗吧?未來某一天,遭遇某種情境,那些詞句、意向,會自動浮現出來,同情之心之感也會同時被喚起的吧?呵,這個女孩就是當初的我嗎?我在旁觀過去的我嗎?她的未來就是如今的我嗎?正亂想時,語文老師跑出來了,是個年輕姑娘,略為警惕地詢問我,說話間酒窩忽閃忽滅。
余椿老師當時住在離教學樓不遠的一幢木樓房,妻子剛從農村跟他出來,年輕、尚有姿色,兒子才四歲。夏日悶熱,他就搬張小凳子,坐在二樓走道靠近樓梯的地方吹風。木樓梯懸空在房子側面,他坐在高高的樓梯頂端,夕光下,像一只黑鳥。樓下人來人往,仰面就能看見他。他坐在那兒,手里捧著湯顯祖的《牡丹亭》,搖頭晃腦高聲吟誦:“(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吃過晚飯,我就爬上那段咿咿呀呀顫動不停的木樓梯,我的老師正在樓梯的頂端坐著,手里拿著一本書。讀初中那幾年,我跟著他,誦讀了大量古典詩詞,幾乎要將《牡丹亭》背下來,《離騷》也是那時候背的。2008年我回鄉拜謁,余老師沖我抱怨,說其他學生常來看他,唯獨我這個他最鐘愛的學生,卻去得少。我不知道該說什么,我不能說,因為我沒有做出他所期望的令他驕傲的成就,所以怕去見他。再后來,聽說他也離開中學,去當律師,又經營醫療器械什么的,賺了不少錢。再次見到余老師,身量依舊挺拔,念念叨叨,記憶最深的,依舊是做初中班主任的那些事、那些學生;他還是那樣善談,一副對事情有十足興趣的模樣,只是眼袋下垂,鬢角也全白了。
繞到教學樓后面的古石橋,光緒年間造的,兩邊各排有十二個神態各異的石獅子。橋下一方墨綠池水。一棵榕樹,從橋身的石縫中橫伸出來,在池中投下衰老的墨影。我坐在古石橋上,聽清脆稚嫩的朗誦聲遠遠傳來,冬日枇杷樹頂著滿身黯淡葉子,百無聊賴地站著,下午的陽光傾斜,稀薄的,沉思的。這石橋水池的對面有一道木走廊,滿滿地覆著紫紅、大紅、白色、黃色的九重葛,一路延伸,和三十年前一樣,鮮艷、耀目、熱烈,全不管時間流逝,也不論人來人往。我坐在古石橋上,望向那熱情地張揚著生命的花,一如三十前那個多愁善感的女孩,那個對未來還滿懷希望的少女。
八十年代中,大學里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傳遞到中學,年輕的奇思怪想蓬勃而起。我上高一,與林國清等一起辦了第一份油印報,名為《求索》,題頭印有班主任吳智園老師毛筆抄寫的屈原詩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第二年,我又和木子、鄭丹丹等同學創辦“蒲鐘”文學社,辦了份鉛印的《蒲鐘》報(聽說這份報紙至今還在)。當時丹丹和我讀高二,木子讀高三,是我們的學生會主席。有一日是討論稿子、畫版什么的,很遲了,出門又下起雨,木子便說送我回家。我們穿過爬滿九重葛的走廊,黑暗中看不見花的色彩,雨水順著枝葉花苞,滴在傘上,啪嗒,啪嗒……時光停滯。剛才還在熱烈討論的我們,忽然失語。他和我待在傘下,沉默地,一步步穿過整條花廊,上了臺階,過了報欄,出了校門。我感覺到半只胳膊外的他的手的存在。他的肩膀都不曾碰到我的。他半個身子都淋在雨里了。離家還有二百米,我頭也不回急急說,謝謝你,就到這里,話沒講完,就沖出他的傘,雙頰發燙,心也狂跳……
坐在古橋上,我能看到那樣一對“我們”,和九重葛一般青春鮮艷的“我們”,緩緩而過。當時我為之悲傷,坐在石橋上哭泣,吳老師在邊上說:“你長大了,會覺得這一切都很美好。”有好些年,我都覺得,我應該這輩子只愛木子一個人的。可是后來,居然也互相不愛了,各自有了各自的愛人。1998年,最后一次見木子,在廈門。傍晚,我獨自登上鼓浪嶼日光巖,天上一片云彩也無,一輪巨大的血紅太陽,正緩緩向大海中落去。山下紅色的磚瓦房,鱗次櫛比,嵌在碧玉般的一整塊大海中,寧靜,孤寂;離日光巖不遠,目力所及,一叢紫色九重葛,如血綻放。我獨自一個人,站在鼓浪嶼的最高處,風大,頭發吹亂了。我突然放聲大哭,呵,我的初戀,少女時光,全都撒向大海,隨風散去,充滿活力的二十世紀也如夕陽般緩緩落下,而新世紀,是令人驚疑的,未可知的……
茉 莉
下班回家,總要順手買些東西,花一把,菜幾種,水果些許。四季變化,便體現在這些物事上。比如四月末,女孩子著春季長裙了,花店門口會一排擺放十來盆茉莉,有一尺的,有半米高的,瑩白花苞未開,怯怯地籠著小身子躲在黃綠葉片間。見我盯著茉莉出神,花店老板娘便迎上來瞇縫著眼熱剌剌地說:“剛剛從云南快遞來的,新鮮得很,老顧客了,買二送一,給你送到家去。”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不了。
幾年前我是種過茉莉的。半米高,綴滿星點的白花苞,我欣欣然跟在三輪車后跑,將她抱到庭院去。搬回家時是傍晚,有幾朵半開不開的;到夜間,吃了露水,呼啦啦一下子開了許多。月光下那種白,帶點藍灰暈。我蹲在地上,數了數,十四朵;重新數了數,好像十五朵了哎;用鼻子碰碰她們,冰涼,柔弱,馥郁濃香,從鼻尖直沁到心窩,花瓣上的露水,滴進我的眼里去了——過往歲月,那些和茉莉相關的一切,全都展現開來——
十歲后到上大學前,我生活在閩南小城的爺爺奶奶身邊。爺爺家是幢兩層樓房,底樓是廚房、飯廳、爺爺奶奶的臥室,二樓是叔嬸以及我的房間。二樓房間通向露臺。露臺十來平方米,圍以矮墻,三分之一鋪著紅色方磚,與底樓隔開;三分之一不鋪磚,陽光雨水直達底樓天井,那里有一方水井,拽著麻繩一節節放下鉛桶打水,掉井里時“撲”的一聲,井水甘洌、夏涼冬溫,時常還會打上來一只烏龜。井邊有溝,排去殘水、雨水,沿溝一堵長墻,直達二樓,壁虎、蝸牛、螞蟻努力在爬,蜜蜂、蝴蝶也常常降臨。露臺上,爺爺種了好些花草:大紅石榴,青綠辣椒,各色牽牛花和五角星鳥蘿皆以篾片牽引,月季、玫瑰全都排放在地上,矮墻上擺著吊蘭、蘆薈、寶石花,一株百合伸出兩條枝干、開出十二朵白花,金黃花粉灑得到處都是。有一年還養了一盆曇花,左等右等始終不結花蕾。墻角還立著一個小圓水缸,圓而怯的葉片間臥著兩朵小小的白睡蓮。春的朝顏花,夏的夜來香,秋的雪海菊,冬的紅梅白梅,露臺上總有花開。站在露臺,還能見到鄰居的龍眼樹,密生有柔毛的米白花,結出圓圓的果實。吃龍眼的季節,夜來香開的夜晚,爺爺坐在露臺竹靠椅,搖著蒲扇拍他的圓肚子,仰看星空,指給我說,喏,那是織女星,那是牛郎星。待到七夕夜,一家子都睡了,我還坐在露臺等,因為爺爺說,牛郎織女見面了,抱著哭,天就落雨了。
爺爺最喜歡的還是那棵茉莉。先是,茉莉種在一個大花盆里,快有半米高,看看花盆容不下了,爺爺說,得砌個花壇移栽。他搬來紅磚頭、黃沙、水泥,砌了一個圓形花壇,高約五十厘米,還在底部留了個洞排水,爺爺說,茉莉喜水、喜陽光,又要透氣,水淤積了會爛根。但將花壇水泥抹勻的活兒是奶奶干的。她用那雙柔軟無骨、裁縫衣服的手,將水泥抹得溜光順滑,好似在制作陶罐子,或在撫摩毛呢料子。兩天后,水泥干透,花壇就做好了,可以移栽茉莉了:爺爺先在底部鋪一層山泥,雜以樹葉石塊,以蓬松泥土,再將從灶臺鏟出來冷卻好的草木灰鋪上去,拌入發酵好的豆餅子,再鋪一層山泥,這才將花盆里的茉莉連泥帶根,一起移栽到花壇里,填滿土,鋪上小石子固定,就好了。最后,緩慢澆水,澆透,讓茉莉吃飽喝足,爺爺說:不要去碰她!茉莉要定定神認這個新家,才長得好。
爺爺移栽茉莉的時候,我蹲在邊上,忙手忙腳,一會兒遞鏟子,一會兒捧草木灰,一會兒嗅很臭的豆餅子……這個辰光,我的嬸嬸在朝北房間里,頭上滿堆著卷頭發的小卷子,胳膊肘支著木窗沿,朝街面上看,唱機上旋轉著鳳飛飛的歌《追夢人》:“秋來春去紅塵中誰在宿命里安排,冰雪不語寒夜的你那難隱藏的光彩……”露臺底下是廚房,煙熏的黑色梁木,灰磚煤爐灶,蜂窩煤齊齊碼在邊上,銹鐵的煤爐蓋透著紅光,刷洗褪白的木鍋蓋漫溢著黏稠米湯……我那戴銀手鐲的奶奶,銀白短發梳向腦后,左右耳后各以一支銀發夾子夾牢碎發,她穿件斜襟湖藍衣裳、短短的在六角紅色地磚上移動;她的銀手鐲磕碰在木鍋蓋、蒙了綠紗的碗櫥、裸露的青灰色井沿上,發出清脆聲響……夕光越過壁虎的脊背,從露臺、從天井折疊進入,投在鉛皮水桶、鏤空竹碗櫥、四方木凳子上,南墻上掛著竹篩子竹扁擔細麻繩,東墻角安著觀音神龕、半截蠟燭、銅香爐、青花瓷小碗水米……爺爺和我在露臺忙著茉莉,天漸漸暗下來,奶奶走到井邊,仰面朝露臺叫:“吃晚飯了!爺倆做什么做半天啊?”
那個時刻,是我十四歲的某一時刻。我的叔叔阿燦正在談戀愛,堂妹鉦兒剛剛出生,我爸爸喚爺爺做“阿普”(讀“撲”音,莆仙話,他們說是爺爺燒飯,總是“撲”出來,至今懷疑他們蒙我),喚奶奶做“阿的”(讀dē,“滴”的莆仙話,他們說,奶奶好哭,哭時眼淚滴個不停)。
茉莉喜肥。奶奶總將淘米水囤在木盆里,次日一早,爺爺拿來澆灌茉莉。逢上家里買魚(常是骨刺很多的小鯽魚,紅燒;我家鄉靠海,帶魚極是賤賣,爺爺常買來腌制,咸咸的下稀飯,我一見腌帶魚就皺眉),爺爺會在花壇挖個深洞,將魚鱗、魚鰭、魚內臟什么的,一股腦兒埋進去,說是讓茉莉也飽餐一頓。后來我看書,說這些東西需經過發酵才可做肥料。爺爺卻不管,那棵茉莉竟也沒被“肥”死,至今令我困惑,卻也不敢拿花來嘗試。常用來做肥料的是一種豆餅子,壓得實實的,硬邦邦,做成一個大圓餅狀,掰是掰不動的。爺爺拿刀來切,咬牙切齒切碎了,存在一個甕里,兌上水浸泡,以塑料布裹緊甕口,壓上一塊磚頭,將甕放在太陽底下曬。十天半月后打開,連水帶豆渣,埋進茉莉花壇里。那股臭味啊!——我現在打字時,都得騰一只手捏住鼻子。
擴展了空間,更兼爺爺的“肥養”,那一年茉莉虎虎地長。到得四月末五月初,葉片間突突冒出許多青綠色花骨粒,過些天轉為青白色,隨著花苞脹大,漸漸變成瑩白色,鼓鼓的在油綠葉片間探頭探腦。一天,爺爺一大早將我拎到露臺,睡眼惺忪中,就見十幾朵白嫩的復瓣花清爽爽立在枝頭,好似前一天約好了,全沒了頭天的羞澀,大大方方將花瓣顫動在晨風的微涼里,迎接著我的欣喜。往后幾天,一發不可收拾,每天二三十朵、四五十朵地綻放。
在每個那樣透明的清晨,爺爺提個竹編小籃上到露臺,低頭彎腰摘下茉莉,放入籃中。有時候我在邊上,爺爺就將茉莉花摘了,放在我的手掌上,我雙手捧著,滿了,捧不攏了,才傾倒在竹籃里。我也學爺爺,將瑩白茉莉連著綠萼一并摘下,茉莉離枝時,似有點不舍,到我手中,卻也安然。有時候我還在睡覺,爺爺就摘好了茉莉,他會將新鮮的幾朵放在我枕邊,睡夢中,聞到馥郁濃香,一睜眼,就見到枕邊幾朵白花,花瓣完好,帶著露水。
爺爺提著滿滿的茉莉花籃一節節下了木樓梯,將花倒在紅漆木桌上,細細挑出一般大小的茉莉花,一朵朵插在帶齒的鐵質背頭發箍上,再將插滿一圈茉莉花的發箍戴在奶奶頭上。爺爺說,奶奶年輕時候,頭發黑亮黑亮,長長的,盤成髻,小木梳插茉莉花扎在發髻上最好看了。后來我在街上看到老太太頭上的茉莉,便總想到每個那樣的清晨,奶奶坐著,爺爺站著,手上是插滿茉莉的發箍。有時候,爺爺會拿針線,將茉莉花一朵朵從花蕊中間穿過,串成一掛茉莉項鏈,掛在我的脖子上,或者只有幾朵,做成一個手鐲,我手腕戴著它,一路嗅著上學去。
剩下的茉莉,是拿來做茉莉花茶的。先將茉莉花收在竹簍里幾天,去去露水氣;然后一層新茶,一層茉莉,層層疊放,存在一個青花瓷瓶里,密封好,讓茉莉花吐香,綠茶吸香;過些天,挑揀出花蒂花渣,再將一批新鮮茉莉花放進瓷瓶里,如此反復三五次。然后,將茶葉倒出,敞在竹篩子里,晾著,爺爺說還是為了去潮,鮮花總是帶著潮氣,不過呢,也不能放在太陽下暴曬,一曬,味就壞。去潮晾干,茉莉花茶就制成了。爺爺將茉莉花茶收進密封茶罐子,每天早晨,舀一小木勺,放進瓷蓋杯里,新打的井水,拿鐵水壺在煤爐燒開,倒進青瓷大水壺,稍稍涼一下,這才沖泡蓋杯中的茉莉花茶,看綠茶葉在杯中慢慢舒展,米白的茉莉花慢慢脹開,茉莉,似乎換了一種形式開放。喝茶時,連茶湯帶花瓣兒一并喝下,綠茶的清氣中透著濃郁的茉莉花香;細看杯蓋,附著透明如蟬翼的茉莉花瓣,想象她在枝上的芬芳,更覺得口舌生津了。唉!如今,我再也喝不到爺爺自制的茉莉花茶了,那種香氣再尋不著,仔細想想,竟難以描摹。
我離開爺爺到上海讀大學時,那棵茉莉的主干已有三個手指頭粗了。每年茉莉花第一次開放,爺爺便在信中告訴我,信封里也總夾著三兩朵茉莉。只是我收到信時,花兒早被壓扁了,白色也變作了淺赭黃,想來爺爺將花夾在信紙時,是怎樣想方設法保存她們模樣的完好。信紙信封,有茉莉花淡淡的香,我將臉整個埋進信紙里,將香氣悉數吸進肚子里。
最后一次見到爺爺,是1998年2月,茉莉花還沒開。到5月初,茉莉花開了,爺爺卻去世了。爺爺去世時,我不在身邊。那一年,沒收到夾有茉莉花的信。
后來,老房子拆了,叔叔嬸嬸搬到新蓋的樓房,別的花盆可以搬走,獨那茉莉花,種在花壇,也沒合適的花盆可移植,便隨著老房子一起,被鏟除了。爺爺寄給我的茉莉花,干干的,沒生蟲,我將他們放在一個青花瓷瓶里。1999年我回家鄉,站在爺爺的相片前,將干了的三枚茉莉花,埋在了他面前的香爐里。
再后來,奶奶也去世了。阿燦叔叔也去世了。堂妹鉦兒考進了廈門大學音樂學院,堂弟智兒不愛讀書,去學畫畫,聽說他臨摹些名畫給人家做裝飾,很受歡迎。
其實幾年前我種了一棵茉莉,是按照爺爺的方法來養的。四月底五月初,茉莉花開了,我像爺爺一樣將花摘下,自然晾干,收到那個青花瓷瓶里。可惜,七月里,一夜臺風暴雨,將茉莉連根拔了,再種下就沒活過來。難道我是沒法再種茉莉了?難道我的茉莉隨著爺爺的逝去離我而去了,只剩得那些干干的茉莉軀體陪伴我?
事情都是這樣的:那些極好極美、有著難忘記憶的處所,定是不能第二次去;那些極好吃的東西,定是不能再吃一次。于是,我對花店老板娘搖搖頭,說,不了,我不種茉莉了。
我記起泰戈爾的《第一次的茉莉》,是這樣寫的:
我生平有過許多快活的日子,在節日宴會的晚上,我曾跟著說笑話的人大笑。
在灰暗的雨天的早晨,我吟哦過許多飄逸的詩篇。
我頸上戴過愛人手織的醉花的花環,作為晚裝。
但我想起孩提時第一次捧在手里的白茉莉,心里充滿著甜蜜的回憶。
杜 鵑
杜鵑,有許多別稱,山石榴,映山紅,照山紅,山躑躅,羊躑躅,等等。
這些個名稱,都有一個“山”字,羊也是山地的羊。我最喜歡“山躑躅”“羊躑躅”這樣的名字。想一想,著紅衣的女子,在山野之間,鄺露清愁,徘徊不前,踟躕反復,充滿野性、堅韌,又滿含纖弱的哀思。但杜鵑花不僅僅是大紅色的,還有白色、淡紅、杏紅、紫紅等等,色彩極多,據說有個叫傅利斯的英國人,將云南的三百多種杜鵑花引種到英國愛丁堡皇家種植園。
當時我還在讀碩士,這女學生是我家教的一個小女孩,上五年級,短短的童花頭,一刀切的劉海將前額眉毛全蓋住了;她總是瞪圓黑眼睛無聲地看著我,淺咖啡色皮膚閃著嫩滑柔光。每周五下午三點半,我就到她位于桂林公園附近的家里,她的母親總預先將門半開著。我進門,女學生已乖乖坐在窗前方桌邊,玻璃臺板下壓著鏤花白桌布。女孩的媽媽微笑著,端來一杯新泡綠茶,放在一塊藍色鏤空塑料墊子上,邊上一個小碟,碟子里有時候是根香蕉有時候是塊蛋糕。她這樣拿來走開,皆輕手輕腳了無聲息。
我上的是語文課。我并不如常規家教一般指導孩子寫作業、背課文、造句組詞。我只將課文念一遍,然后解說補充與課文內容相關的知識:碰到蘇東坡講蘇東坡,碰到魯迅講魯迅。大量時間,我和她講夸父逐日、精衛填海、孔子周游列國、老子騎青牛出關等等這樣的故事。講這些時候,女孩子總是瞪圓了眼珠盯著我看,不動,不吭氣,有時候,她的嘴角會微微翹了翹,無聲笑起來,露出一顆虎牙。她的父母很縱容我這樣漫無邊際的談論,我上課時候,他們關了電視,不說話,只閑坐著,不弄出一點聲音,我覺得他們也在聽。
有一回,孩子父母要出門一天,讓我帶女學生去上海植物園玩。正是日本皋月杜鵑花展。是5月3日,我記得。那些杜鵑花和我小時候山上看的單瓣杜鵑不同,是復瓣杜鵑,也有大紅、紫紅、粉紅、純白、黃色等多種顏色,全都種植在大花盆里,修剪齊整,甚至被扭曲成各種形狀,花朵因為刻意的培植開得特別繁盛。我在杜鵑園里逛了一圈,不覺得有多少趣味。女學生卻沒有我這樣的遺憾,一改往日的安靜,在一盆盆花間跳躍穿梭,眉毛鼻子全笑開來,碰上特別好看的花朵,就停了下來,沖著落在后面的我和土豆笑,我便知道她是想拍照了。我沒有問她在高樓上寫作業時是否寂寞,是否體會過一如我童年孤寂的上學之路,只知道,那小女孩看到杜鵑的喜悅和我小時候是一樣的。
我教了女學生一年半,就工作了。1996年中秋,我收到兩盒月餅,是女學生父母送來的,信中說感謝我的教導,女孩子的語文大有提高,考上了市重點的上海中學。我打電話祝賀,說假如女孩子考上復旦大學,一定獎勵她一樣特別的東西。可惜后來,電話簿丟了,和女學生一家就失去了聯系。算下來,如今那女孩該有三十多歲了,她是怎樣的狀況呢?當我十歲時在山里杜鵑花叢中奔跑時,無從預知自己的未來;當我教導這個小女孩時,也無法知道她的道路。
但我的相冊里還留著和那女孩子相關的四張照片。一張是她和土豆的合影,土豆歪在一個樹樁邊,她像個小猴子坐在樹樁上,兩人都是那樣怡然地笑。另一張,是我和女孩的合影,在一大叢粉紅杜鵑花前,她的小臉如杜鵑般粉紅鮮嫩,我站在她身后,特別像老師。還有一張,土豆攏著我坐在河邊,看著她在那里又捉蜻蜓又撲水,河畔有青青的草,河里有睡眠的浮萍,這張是女孩偷拍的。最后一張,是小女孩的杰作,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張我和土豆的合影,背景是疏朗高聳的樹木,我和土豆坐在草地中間,土豆戴墨鏡,清俊帥氣,我穿白襯衣藍裙子,扎起的馬尾辮,發梢末別著一朵大紅杜鵑花,是女學生不知什么時候給別上的。
那時候,小女孩十三歲,我二十五歲,土豆二十六歲。
土豆在這張照片的背面用鋼筆抄錄了一首顧城的詩:
我知道永逝降臨并不悲傷
松林中安放著我的愿望
下邊有海? 遠看像水池
一點點跟我的是下午的陽光
人時已盡? 人世很長
我在中間應當休息
走過的人說樹枝低了
走過的人說樹枝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