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馱著你飛升

2020-05-08 08:36:06李西閩
西部 2020年1期

李西閩

每年的秋天,丁城都要去登一座山。他不是職業(yè)登山者,也不可能去挑戰(zhàn)珠峰什么的,只能去攀登一些不那么高也不那么險的山峰。多年來,征服了不少聳立的山峰,攀過最高的山峰也有四五千米。

丁城是孤獨的登山者,沒有伙伴,總是獨自前往一座山,默默地登上頂峰后,找個背風處,扎好小帳篷,休息一個晚上,第二天日出后下山。這樣其實十分危險,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跌下山谷,或者碰到什么突發(fā)事情,命喪黃泉。丁城不懼怕死亡,不登山才會死,會憋死。登山是丁城逃避的一種方式,也可以說是排解內(nèi)心的積郁。

哪怕真的死在哪座山上了,丁城也會接受命運的安排,反正也無所牽掛。

丁城父母早逝,沒有兄弟姐妹,親戚們沒有來往,也不會在乎他的死活。至于朋友,根本就沒有幾個,而且都不是那種過命的朋友,若有若無。公司里,一切按部就班,丁城對誰都一樣,不討好誰也不害人,做好自己的技術(shù)活。在同事眼中,就是個無害的老好人,沒有人和他深交。

丁城有過一次婚姻。

二十五歲那年,他還是部隊里的一個副連長,經(jīng)過領(lǐng)導的介紹,娶了陸軍醫(yī)院的一個護士。護士叫秦兵,長得不算好看也不算難看,微胖,臉有些黑,住院的兵都叫她黑牡丹。相親時,黑牡丹一眼就瞧上了丁城。盡管瘦點,丁城還算是帥氣,而且喜歡文學,業(yè)余時間寫些詩,偶爾會在軍內(nèi)外的小報上發(fā)表一兩首。秦兵很快就粘上了丁城,不久就結(jié)了婚。丁城是通信連副連長,級別不夠,結(jié)婚后沒有分房子,陸軍醫(yī)院的領(lǐng)導照顧秦兵,給了套一室一廳的家屬房,他們這才有了自己的窩。

丁城的部隊離陸軍醫(yī)院有二十多里地,不值夜班時,他就會在傍晚時分騎著單車回家。秦兵在家里做好了飯菜等著他,如果秦兵值班,飯菜熱在鍋里,他回到家就能吃。秦兵值夜班,丁城去陪她,在兵的眼里,他們是一對恩愛的小夫妻。好景不長,結(jié)婚一年后他們就離婚了。開始時,丁城好長時間不回家,秦兵就到部隊鬧,一把鼻涕一把淚,弄得丁城十分狼狽,部隊領(lǐng)導也十分煩躁。有天晚上,丁城突然回到家里,將秦兵和陸軍醫(yī)院的一個男醫(yī)生堵在了被窩里,秦兵不得不答應離婚。秦兵后來逢人便說,丁城不是男人。那些怪話傳到丁城耳朵里,他也不氣惱,只是一笑而過。他從來沒有說過秦兵的壞話,最多只是說他們在一起不合適,成為夫妻本來就是陰差陽錯。

在碰到尚小裳之前,丁城還真懷疑過自己是不是男人。

遇見尚小裳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秦兵不是沒有欲望,而是沒有愛,沒有愛情的婚姻注定是座墳墓。那時他已經(jīng)三十八歲了,早已轉(zhuǎn)業(yè)回到地方的通信公司上班,詩歌早已不寫,只想平平安安過平淡的日子。丁城不相信什么緣分,第一次婚姻的失敗是個教訓,像根套在脖子上的繩索,只要他想到婚姻,那根繩索就會自然地勒緊,讓他喘不過氣來,這也是他一直沒有再婚的原因。

尚小裳的出現(xiàn),仿佛是一道暗夜之光,照亮了他荒蕪許久的心地。

那時他還沒有熱愛登山,只是每年抽個時間利用年假去完成一次旅程。丁城光棍一人,沒有什么花銷,旅行是他每年最大的花銷了。丁城是個生活嚴謹?shù)娜耍鍪裁词虑椋紩兄茉數(shù)挠媱潱眯幸膊焕狻C磕甑穆眯校瑢λ裕亲钪匾氖虑椋远紩趲讉€月前做好攻略。那年的旅行計劃是稻城,他準備在成都租一輛越野車,自駕完成這次旅程。也就是在這次去稻城的自駕游中,遇見了尚小裳。

和尚小裳交往的始末,都清晰地印記在丁城的腦海。

每次去登山,他都會深刻地回憶一次尚小裳,盡管早已和她斷絕關(guān)系,連微信好友都刪除了。他承認自己一直愛著尚小裳,如果沒有愛,他就不會一次次去登山,一次次去回憶。

這是二○一九年的秋天,丁城計劃好了去川西登海拔四千八百六十米的達古冰山。這一年,丁城四十三歲了,也是他愛上尚小裳的第五個年頭。他選擇了五年前和尚小裳相識的那天登山,也就是十月二十一日。出發(fā)前,他查看了當?shù)氐奶鞖猓巧侥翘鞈撌莻€大晴天,他心里踏實了些。不過,對于未來到的日子會發(fā)生什么,誰也不能打保票,丁城做好了遇到最危險的事情的心理準備。

從上海飛往成都,需要兩個半小時。從成都開車到黑水縣城,需要一天,本來不用那么長時間,汶川的高速公路因泥石流被中斷,還沒有恢復通車,只能繞道而行。丁城一大早駕駛著那輛黑色的豐田越野車,出成都,經(jīng)茂縣,穿過猛河大峽谷,到達黑水縣城已近黃昏。一路風光綺麗,丁城都有點審美疲勞了。在預定好的老兵旅館住下來,沖了熱水澡,換了身干凈的衣服,他出門覓食。

這天是十月十九日,為了后天的登山,他必須好好休息一天,習慣如此,他不是那種急匆匆的人。黑水是個很小的城,卻很干凈,吃飯的地方很多,盡管此時已進入旅游淡季,很多飯館的門還是開著,肉香依然在空氣中飄蕩。聞到肉香,丁城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自然地想起了尚小裳。尚小裳是個肉食動物,每頓飯都是肉都沒有問題,丁城領(lǐng)教過她吃肉的厲害,曾經(jīng)戲謔地說她是匹母狼。她說自己真的是匹母狼,碰到饑荒歲月的話,小心把丁城吃了。丁城喃喃地自言自語:“小裳,你就是將我啃得尸骨全無,我也心甘情愿,可是,你竟然離我遠去。”他走進了一家小飯館。

點了涼拌牦牛肉和紅燒茄子,要了瓶啤酒,這是丁城的晚餐。

長時間的孤獨生活,丁城知道如何安慰自己,一塊牦牛肉被嚼得有滋有味,吞下去后,再喝口冰涼的啤酒,感覺生活的美好。人如果不學會自我安慰,那注定困難重重。看了看微信,丁城的牙齒停止了嚼肉,凝視著手機屏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尚小裳發(fā)過來的消息,希望他加回她的微信。

這不是真的,丁城心里一個聲音在喊叫。關(guān)掉手機,繼續(xù)吃肉喝酒,心被一把小刀割著,疼痛異常。酒肉無味,丁城打開手機,進入微信。的確,是尚小裳發(fā)來的消息。咬了咬牙,丁城加回了她的微信。

他想起最后一次見到尚小裳的情景。

她從蘇州到上海來辦去美國的簽證,一起吃了頓午飯,在一家西餐廳。尚小裳依然那么愛吃肉,而且胃口特別好,一連吃了兩份牛排。丁城只是看著她吃。這是最后的午餐,他心里十分難過,而尚小裳卻像什么也不會發(fā)生,縱使分手兩個字從她紅唇白牙間吐出,也顯得若無其事,笑容滿面。她真切地說:“大叔,我很快就要去美國了,我男朋友要我去的,我離不開他,我們分手吧。”

丁城渾身顫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緒。

尚小裳笑得純真,沒心沒肺的樣子:“大叔,你怎么了?不高興?”

丁城苦笑地搖了搖頭。

尚小裳說:“就是嘛,大叔對我最好了,怎么會生我的氣?你也知道,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的,你說過你都可以做我爸爸了,你比我大十八歲耶。”

丁城大腦一陣迷茫,傻傻地看著她,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尚小裳說:“這里的牛排真的很好吃,我下次來上海你還要請我吃喲,你答應過我的,要養(yǎng)我一輩子的,讓我一輩子都要好好吃肉,否則我就把你吃了,我可是一匹小母狼。”

這是人間喜劇還是悲劇,丁城無從判斷,也許正是因為她這副天真的模樣,才讓他一直念念不忘,盡管她吃完午餐離開后,就將他的微信拉黑了,從此杳無音訊。他是個十分冷靜和內(nèi)斂的人,不會死纏爛打,也不可能再去找她,只是用登山排解一年一度積累下來的思念和懷想。

丁城喝了口酒,眼睛有些潮濕,重新加了尚小裳的微信,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尚小裳還是那個尚小裳,她先說了話。

“大叔,還記得我嗎?”

她打出的字后面還帶著一個吐舌頭的淘氣表情。

丁城內(nèi)心波濤洶涌,卻冷靜地發(fā)了兩個字:“記得。”

尚小裳:“哇,我以為你忘了我。”

“怎么會。”

“大叔,你還好嗎?”

“還好。”

“別冷冰冰的嗎,我喜歡你叫我小丫頭,像從前那樣寵著我。”

“小丫頭。”

“聽到你叫我小丫頭,是這些日子以來最開心的事情了。”

“你開心就好。”

“大叔,告訴你一個很不幸的消息。”

“怎么了?”

“我得了病,治不好的病。”

“什么病?”

“腦瘤,不好的那種。其實,去年就得病了,動了手術(shù),醫(yī)生說,我半個腦子都被挖空了,我說剩下半個腦子也不錯,反正人也用不了那么多腦子。醫(yī)生很好的,也是個大叔,長得沒有你帥,可是他沒有抱過我。可能是嫌我丑吧。”

“你不丑。”

“真的變得好丑,腦袋上留下了幾道大疤,臉也歪了,都不敢照鏡子了。你知道的,我以前是多么的愛美。”

“可憐的小丫頭。”

“可憐倒是不可憐啦,我都習慣自己的丑了。不過,有個護士姐姐對我可好了,經(jīng)常擁抱我。她擁抱我的時候,我就會想起你來,你的擁抱比她溫暖。去年做完化療后,我想可以多活幾年了,沒想到今年又復發(fā)了,前段時間又開了次顱。推進手術(shù)室前,我想我不會再活著出來了,那時多想見你一眼,讓你最后擁抱我一回。當時覺得來不及了,也不想給你打電話了,你的手機號碼我一直留著的。死神可能是覺得我還有愿望未了,又一次放過了我。”

“你現(xiàn)在在哪里?”

“你猜。”

“我猜不出來。”

“嘿嘿。”

“告訴我。”

尚小裳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微信談話中止。丁城對她的話將信將疑,甚至懷疑和他說話的這個人根本就不是尚小裳,是男是女也搞不清楚,也許是個騙子,盜用了她的微信,這年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丁城也不排除她就是尚小裳,假如真的是她,她真的得了絕癥……他心如刀割,哪怕是一生都得不到她的消息,也不希望她有如此結(jié)局。丁城食之無味,結(jié)了賬匆匆回到旅館。

黑水城的夜寧靜得可怕,丁城躺在床上,焦慮不安,不停地看著微信,希望尚小裳告訴她在何方。如果得知她的消息,他將馬上駕車離開黑水城,去找她。他從來沒有如此迫切的沖動。他一連發(fā)了幾個消息,問她在何處,尚小裳就是不回他的消息。

丁城想起了初遇尚小裳的情景。

之前每次出游,丁城都沒想到會有什么艷遇,每處美景就是最好的艷遇。他不是什么獨身主義者,主要是和秦兵的那次婚姻在他心里埋下了恐懼,覺得婚姻是可怕的、麻煩的。一個人過生活有什么不好,不欠任何的,包括感情,連同物質(zhì)。

那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翻過一座大山,丁城看到了平靜的草原和蜿蜒如蛇的河流。停下車拍了幾張照片,尚小裳就出現(xiàn)了。她穿著火紅的外套,戴著白色的絨線帽,臉被印花的布包著,眼睛被太陽鏡遮住了。這個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姑娘背著背包,在不遠處的路邊朝他招手。

丁城觀察了一下,前后都沒有車輛,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女孩子有些莫名其妙。丁城聽說過一些旅途上的奇聞,比如女孩子將你的車攔下來,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丁城沒有理會她,開著越野車從她身邊疾馳而過。揚起一股濃塵,將女孩子淹沒了。丁城可以感覺到,女孩子十分沮喪。車開出了好長一段路,丁城突然動了惻隱之心,假如女孩子一直搭不到車,會不會碰到什么危險?如果她有什么不測,他將是個見死不救的罪人。想著想著,丁城掉轉(zhuǎn)了車頭,回到了女孩子攔車的地方。

女孩子坐在路邊的草地上,根本就不搭理他,像是在生悶氣。

丁城搖下了車窗玻璃,大聲說:“喂,你不是要搭車嗎?”

女孩子瞪著他,不說話,手上拿著手機。

丁城說:“奇怪了,難道你不想走了。”

女孩子開了口:“有什么了不起,我不需要施舍,不走了,我就不相信我等不到車。”

丁城下了車,走到她跟前,笑了笑說:“小丫頭,有個性。不過,我告訴你,這片草原傳說有野狼出沒,你要是不跟我走,葬身狼腹可不關(guān)我的事了。”

女孩子氣呼呼地說:“我又不是嚇大的,就是葬身狼腹也比坐你的車強。”

丁城覺得這個女孩子太不講道理了,上車開車就走。豈料,車一開動,女孩子屁股上像裝了彈簧,蹦起來在車后追趕起來,邊追邊喊:“停車,停車——”

丁城剎住了車。

女孩子放好背包,坐在了副駕駛上。

她嘟嘟噥噥地說:“要不是看你長得還算帥氣,打死我也不坐你的車。”

丁城樂了:“你太刁蠻了,你要搞清楚,是你碰到困難了,我是在幫你。”

“嘿嘿,我看你是沒安好心吧,是不是想到我是個女孩子,企圖占我便宜,才回來拉我的,你這樣的人我見多了,狼心狗肺。我警告你呀,千萬別在我身上動歪腦筋,我不是那么好惹的。”女孩子兇巴巴地說。

丁城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幼稚。你想想,在這荒山野嶺的,我就是殺了你,隨便找個地方埋了,有誰會發(fā)現(xiàn)。”

“你,你不會真的起歹心吧?”

“嘿嘿,那可不一定,要看我的心情了。”

“大叔,看你面相也不像是壞人,對不對?”

“難道壞人臉上都刻著‘壞人兩個字?”

“大叔,你別逗我了,我這個人脾氣倔,可是膽子小,經(jīng)不起嚇的,從小嬌生慣養(yǎng),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別嚇我了,求你了。”

“我沒有嚇你,只是和你講道理。”

“對,對,是我不講道理,你原諒我吧。”

“你怎么會一個人在這里?”

“別提了,我和三個同學出來玩,結(jié)果在路上我和她們吵架了,就賭氣下了車,這些沒良心的,真的就把我扔在這里了,見到她們,我可要撕碎了她們,太氣人了。”

“一起出來玩,要有團隊精神,怎么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你是碰到我了,要是出什么事,你父母親會怎么樣,你又怎么對得起自己?”

“大叔,你說得對,太對了,我都后悔死了。”

“很多時候,是沒有后悔藥可吃的。”

“大叔,真的太感謝你了。你放心,我不白坐你的車,我有錢,需要多少錢我給你。你只要把我?guī)У降境蔷涂梢粤耍艺业剿齻儯退齻円黄鸹厝ァα耍医猩行∩眩隳兀俊?/p>

“丁城,甲乙丙丁的丁,城市的城。”

“這名字怪好聽的。”

一路上,尚小裳給丁城獻著殷勤,又是點煙又是遞水,還給他削蘋果。丁城從沒有被一個年輕女孩子如此服侍過,心里暖洋洋的,但潛意識里還是有些提防。

那個夜晚,丁城決定在一條河谷的林子里宿營。黃昏的時候,車停進了林子。在河邊的開闊地上,丁城從車的后備廂里搬下了宿營的東西。尚小裳驚訝的是,丁城太享樂主義了,像是把家裝進了后備廂。帳篷、睡袋都是必需品,她也帶著。他竟然還帶著折疊椅,可以折疊的小桌子,還有鋁鍋鐵鏟什么的。讓尚小裳大開眼界的是,他還帶了許多新鮮的食物,肉類、蔬菜、水果、咖啡、面包……似乎應有盡有。尚小裳吃驚地問道:“你這是?”丁城淡淡地說:“度假呀。”尚小裳瞪著眼睛說:“沒像你這樣的。”丁城說:“人生困難重重,什么時候都不能虧待自己,伺候好了自己,活著才有意思。”尚小裳說:“和你相比,我們都是一些苦逼屌絲。”

丁城說:“別廢話了,去找些干樹枝,我要野炊了。”

夕陽落山之前,丁城已經(jīng)支好了帳篷,生好了火。鋁鍋里熬著西紅柿雞蛋湯,火上還烤著切得很碎的羊肉串,香氣飄來蕩去。肉烤得差不多后,丁城還開了瓶紅酒,小桌子上擺滿了食物。丁城和尚小裳面對面坐著,兩個人的臉都被篝火映得通紅。

“你喝酒嗎?”丁城瞟了她一眼,給自己倒了杯酒。

尚小裳說:“我不會喝酒。”

丁城說:“不喝也好,在高原上喝酒不好。”

“那你為什么喝?”尚小裳盯著他。

丁城說:“我和你不一樣。吃吧,我看你餓壞了。”

“說實話,真餓了,開動。”說完,她抓起羊肉串吃了起來。

見她狼吞虎咽的模樣,丁城說:“慢慢吃,沒有人和你搶。”

尚小裳嚼著羊肉,皺著眉頭說:“好像沒熟,咬不動。”

丁城說:“在這個地方,能咬就不錯了,還要怎么熟,湊合著吃吧。”

尚小裳吞咽著羊肉,像是要被噎死。

丁城注視著她,喝了口酒說:“你長得還蠻好看的,特別是眉毛和眼睛,迷人極了。”

“大叔,你什么意思,別,別起歹心呀,我可是良家少女。”尚小裳瞪著眼說。

丁城哈哈大笑。

那個晚上,丁城一夜沒睡,坐在篝火旁邊,想著什么問題,不時往火堆里添柴。其實,帳篷里的尚小裳也沒有睡實在,她提防著丁城,生怕他突然闖進來圖謀不軌,她手上還握住那把削水果的小刀。直到天漸漸明亮起來,聞到了咖啡的香味,她才收起了水果刀,從帳篷里爬出來。她發(fā)現(xiàn)丁城已準備好了早餐,早餐很豐盛,有火腿腸、牛奶、咖啡、面包等。丁城的臉看上去有些憔悴,后來尚小裳知道他一夜都在守護著自己,心里總覺得過意不去。

響起了敲門聲。

丁城的身體從床上彈起來,問道:“誰?”

沒有人回答他,敲門聲還在繼續(xù)。丁城想,可能警察查房。他打開了門,睜大了眼睛:“你——”

門口站著的竟然是尚小裳。她還是穿著紅色的衣服,不過是羽絨服,戴著絨線帽子,眼睛還的那么明亮,臉瘦了一圈,的確有點歪,還是那么秀氣。長長的頭發(fā)讓丁城產(chǎn)生了懷疑,她真的得了那種病?丁城吃驚得手足無措。尚小裳笑了,笑臉還是那么天真,令丁城迷醉。

尚小裳扔掉背包,輕聲說:“大叔,能抱我一下嗎?我冷。”

丁城眼睛一熱,淚水情不自禁地流淌下來,緊緊地抱住了她。

她在他耳邊輕聲說:“大叔,我是不是很丑?”

丁城哽咽地說:“小丫頭,你不丑,你永遠是我美麗的小丫頭。”

尚小裳說:“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

丁城說:“為什么?”

尚小裳說:“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是真愛我的。”

丁城說:“你的頭發(fā)還是那么香。”

尚小裳說:“那是假發(fā),是那個護士姐姐送給我的,來時我噴了些香水。我戴著假發(fā)來見你,怕你看到我的頭害怕,我不想讓你害怕。你不要看我的光頭,好嗎?等以后頭發(fā)長長了,再讓你看。”

丁城說:“我不怕。”

尚小裳說:“你不怕也不讓你看,我要在你心中留下美麗的樣子,不要殘缺。”

丁城說:“有時,殘缺也是一種美,那是飽經(jīng)磨難之后的美。”

尚小裳說:“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不過,我還是不讓你看。答應我,親愛的大叔。”

丁城的熱淚滴落在她的假發(fā)上:“你怎么找到我的?”

尚小裳說:“有愛就能夠找到,不管你在哪里。盡管我沒有加過你的微博,但是我知道你有微博,雖然你的微博沒幾個粉絲,你也沒有加過任何人,我卻一直默默關(guān)注。你每次要去哪里,都會提前幾天發(fā)一條微博,像是冥冥之中給我指引著一條道路。到黑水后,我挨個挨個賓館打聽,終歸被我找到了。”

丁城說:“傻丫頭,為什么不問我我在哪里?”

尚小裳笑了:“我只是想給你一個驚喜。”

尚小裳沉睡的樣子像個嬰兒。丁城守護著她,好幾次他想伸出手去撫摸她蒼白的臉,卻忍住了,生怕吵醒她,睡眠對她是多么的重要。尚小裳就像夢幻之中的落難公主,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這是奇跡。丁城一直想,這一生都不可能再見到她了。尚小裳和他有說不完的話,說著說著就沉睡過去。

丁城通過和她聊天,才知道她是從家里逃出來的。

尚小裳確診罹患惡性腦部腫瘤之后,這個家庭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恐慌和驚懼。與家人反應截然不同的是,尚小裳覺得沒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得了腦癌嗎,不就是死亡嗎。動手術(shù)的前一天傍晚,她在醫(yī)院的院子里散步時,看到梧桐樹下的枯葉上靜靜地躺著一只死去的麻雀。她蹲下來,撿起了那只死鳥,雙手捧著它。母親見狀,驚惶說:“快扔掉它,多不吉利。”尚小裳笑了:“媽媽,你看它睡得多安詳,它沒有死,是睡著了。”母親從她手中奪過死鳥,扔回地上,拉著她的手就走。尚小裳還是笑瞇瞇地說:“媽媽,你不要怕,如果我死了,你就當我睡著了。”母親被她說得眼淚汪汪。

第一次手術(shù)的成功,給尚小裳帶來了希望,也給親人們帶來了希望。父母親說,就是把房子賣了,也要給她治病。那些靶向藥貴得離譜,為了給她治病,父母傾其所有。尚小裳的父母不是那種特別有錢的人,如果沒有大病大災,靠做些小生意,日子過得還算不錯。尚小裳的一場大病,使他們陷入了困境。尚小裳有個親姐姐,來醫(yī)院探望她時,信誓旦旦,說花多少錢都要治好她的病,不會袖手旁觀,可是,真要她掏錢之際,她就縮手縮腳了。母親去找她,她不停地訴苦,給了幾千塊錢打發(fā)母親,還讓母親去網(wǎng)上眾籌。尚小裳對母親說:“如果要眾籌,我這病就不治了。”父親也不同意眾籌,大不了賣房子,況且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不能去乞討。在父親眼里,眾籌就是乞討。尚小裳的想法與父親的想法不一樣,她是不想占用公共資源,覺得有更多需要幫助的人,如果自己去眾籌于心有愧。

化療結(jié)束之后,尚小裳就去上班了。

她的工作是教孩子們繪畫。父親不同意她去上班,畢竟她的身體還十分虛弱。尚小裳有時候是很固執(zhí)的,根本就不聽父親的話。母親理解她,她是想要為家庭分憂。父母親扭不過尚小裳,只好讓她去上班,況且上班也不是什么壞事,和孩子們在一起,她的心情會好些,情緒對她的病有很大的影響。的確,孩子們給尚小裳帶來了快樂,她認為自己的病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自己還那么年輕,應該還可以活很長很長時間。在這段時間里,尚小裳也想過丁城,有時會有種去找他的沖動,甚至想把他的微信加回來。尚小裳還是忍住了,覺得這個時候找丁城是賣慘,會讓丁城覺得她有所圖,姑娘有自己的尊嚴,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可在夜深人靜之時,尚小裳很多次希望能夠得到丁城溫暖的擁抱,淚水悄無聲息地打濕枕巾。

家里有個癌癥病人,時間一長,家庭成員的情緒自然會受到影響。父親在外為了錢財奔波,生意越來越難做,發(fā)出去的貨收不回款,心情不好,就會沖著老婆發(fā)脾氣。母親不能頂嘴,回幾句話,父親就勃然大怒。尚小裳也不敢說話,躲在房間里不知所措。有時,她會走出房間幫母親說幾句公道話,父親就朝她身上撒氣,指著她的鼻子吼叫:“我上輩子一定是欠了你的債,你是回來討債的鬼。”話很傷人,尚小裳哭喊道:“我離開這個家,不要你們管,我死了也和你沒有關(guān)系。”母親就抱著她痛哭流涕。父親知道話說重了,默默地出門找人喝老酒解悶去了,他從來沒有為自己說過的話道歉。母親說:“裳兒,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不和他過了。”尚小裳安慰母親:“媽,都怨我,要不是我得病,爸也不會這樣,我不怪他,他心里也苦。”

今年夏天,尚小裳的病復發(fā)后,父親的情緒更不好了,不光發(fā)脾氣,甚至動手打老婆。母親也像是變了個人,眼中有恨,經(jīng)常沉默無語,看上去十分嚇人。尚小裳害怕見到母親的目光。第二次手術(shù)后,尚小裳對母親說:“媽,等我化療完了,我就搬出去住吧,不連累你們了。”母親聽了她的話,不顧病房里有其他病人,歇斯底里喊叫:“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要去哪里,我們辛辛苦苦賺錢幫你治病,你還說這樣的話。”尚小裳說:“媽,你別朝我吼叫了,求你了,你再朝我吼叫,我就真的走了,讓你們永遠也找不到我。”母親大口地喘著氣,直勾勾地看著她,臉漲得通紅,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

化療出院后,父母親總是嘀嘀咕咕的,尚小裳知道他們說什么,是怕她真的離家出走。父親要母親看好尚小裳,她提出去上班,他們死活不同意。尚小裳完全失去了自由,就是想找最好的閨蜜聊聊天也不行。閨蜜來到家里探望尚小裳,母親偷偷地聽她們說話,監(jiān)視著她們。尚小裳是一只關(guān)在籠子里的鳥,就是出門走走,母親也如影隨形寸步不離。

尚小裳以前養(yǎng)了只狗,那只叫丁丁的哈士奇和她感情極深。第一次住院回家,丁丁就不見了。丁丁是丁城送給她的禮物,一直和她相依為命,度過了許許多多的不眠之夜。很多很多不能與別人說的話,她都會向丁丁傾訴,仿佛就是在向丁城傾訴,而丁丁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傾聽者。找不到丁丁,尚小裳急得團團轉(zhuǎn)。她焦慮地問母親:“我的丁丁呢?我的丁丁呢?”

母親告訴她,丁丁送人了。

尚小裳化療后瘦弱的身體瑟瑟發(fā)抖,淚水滴滴答答落下:“媽媽,為什么?”

母親不能告訴她,是因為算命先生說,尚小裳不能再養(yǎng)狗了,狗和她犯沖。母親清楚,尚小裳根本就不會相信這種鬼話。尚小裳傷心欲絕的樣子,母親于心不忍:“我去幫你要回丁丁,裳兒,你別哭壞了身子。”

尚小裳哭著說:“我和你一起去。”

這時,父親陰沉地說:“你們誰也不能去,這個家里不能再養(yǎng)狗了。”

尚小裳說:“爸,你太不講道理了。”

父親說:“你從小到大,什么事情都由著你,這次由不得你,我說了算。”

母親央求尚小裳:“裳兒,你得病,我和你爸都像丟了魂一樣,為了你我們什么都可以去做,你就聽你爸這一回吧,等你病完全好了,我求你爸去把丁丁要回來,行嗎?媽給你跪下了。”

母親撲倒在地,跪在尚小裳跟前。尚小裳的身體癱軟下去,和母親抱在一起,嚎啕大哭。

尚小裳一直想念丁丁,像想念丁城一樣。又一次逃脫死神的魔掌,尚小裳對丁丁思念更甚。化療結(jié)束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父母親把丁丁要回來。尚小裳說:“我知道,你們?nèi)フ疫^算命先生,說我和狗子犯沖,我的病是由狗子引起的。現(xiàn)在什么年代了,你們還如此相信這些旁門左道。我的病和狗子根本就沒有關(guān)系,你們想想,丁丁送走了,我的病還不是又復發(fā)了。如果丁丁在,我也許不會復發(fā)。你們一定想問這是為什么,那我就告訴你們,這一年多來我很不快樂,因為沒有丁丁在我身邊。醫(yī)生都說過,要我保持快樂的情緒。沒有丁丁我能快樂嗎?丁丁是我的命。”

父親瞪著眼睛:“狗子是你的命,那我們是你的什么?難道我們連狗子都不如?為了你,我這條老命都快交代了,你還有沒有點良心?你知道嗎,你也是我們的命,要是沒有了你,我們怎么活?想想也心酸呀,上輩子作了什么孽,這輩子會如此悲慘,黃土都快埋到脖子上了,本想晚年享點清福,沒料到要為女兒做牛做馬。辛苦點不說,還要遭大罪,你的病就是我的罪呀!”

尚小裳無言以對。

母親也希望狗子回到尚小裳身邊,讓她快樂,幫她說了幾句話。父親就對著他一頓臭罵,母親和他吵了起來。兩人就像仇人一樣,污言濁語從嘴巴里噴出,最后廝打在一起。尚小裳哭喊道:“求求你們,別打了,我不要狗子了,只求你們安寧。”

從那以后,父母親就真的變成了仇人,動輒就吵,甚至大打出手,鬧得家里雞飛狗跳。尚小裳無法在這個家里待下去了,要么死要么逃。母親緊緊地盯著她,她死也死不了,逃也逃不脫。尚小裳想,自己的病再次復發(fā)吧,這樣死去合情合理,也許在她死后他們會回到寧靜的生活。

有天晚上,父親回家后,因為一點小事,和母親大吵大鬧。趁著這個機會,尚小裳偷偷溜出了門。她找到閨蜜,借了點錢,買了張機票,義無反顧地飛到成都。這次她下了決心,無論如何要找到丁城,她很清楚,只有丁城才會接納自己,呵護自己,把自己當個寶貝。

當然,這也是一次冒險、一次賭博。

尚小裳做了個夢。夢中的尚小裳在無人的曠野迷失了方向,濃霧從四面八方彌漫過來,要將她淹沒。濃霧中傳來野獸的嚎叫,她分不清那些野獸是狼還是虎豹,或是些什么邪惡的怪獸。她站在曠野中,瑟瑟發(fā)抖,像是秋風中的枯葉。她想喊叫,喉嚨卻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根本就發(fā)不出聲音。她睜大驚恐的眼睛,茫然無措,死亡就像一場迷霧,頃刻間將她卷走。她不怕死,怕的是死的時候如此孤寂,整個世界只剩下她一個人。迷霧籠罩著她,什么也看不見了,野獸的嚎叫聲越來越清晰,就在她耳邊……尚小裳在驚懼中睜開了眼睛,看到的是一張微笑的臉。

那是丁城的臉。

丁城用毛巾輕輕地擦去她額頭上的汗珠,輕聲說:“小丫頭,你醒了,是不是做噩夢了。”

尚小裳的心頓時踏實了,心頭涌起了一股暖意:“謝謝你,大叔,我知道你不會放棄我的。”

丁城說:“你讓我憐愛。”

尚小裳笑眼迷離:“我不要憐,只要愛。”

丁城笑了笑:“餓了吧,起床,我?guī)闳コ栽绮汀!?/p>

尚小裳用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真餓了,想吃肉。”

丁城刮了刮她秀挺的鼻子:“還是愛吃肉,沒變。”

尚小裳說:“我是匹小母狼嗎。”

丁城嘆了口氣:“是病了的小母狼,不過,我看你現(xiàn)在更像只小病貓。”

尚小裳嬌嗔道:“不許說我小病貓,否則我要生氣的。”

丁城說:“好了,別淘氣了,快起床,帶你去吃肉。”

丁城還是從前的那個誠摯的男人,這是對尚小裳最大的安慰。其實,尚小裳從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家中逃出來,并不確定丁城會重新接納她,畢竟過去那么多年,再濃郁的情感也會淡化,況且他們分了手的,早已沒有了關(guān)系。

丁城找了家牛肉面館,點了一大盤醬牛肉,放在尚小裳面前。

看到那盤堆得滿滿的醬牛肉,尚小裳兩眼放光。

她拿起筷子,夾起牛肉片往嘴巴里送,邊咀嚼邊說:“香,太香了,好久沒有這樣開心地大快朵頤了,有了這盤醬牛肉,死而無憾了。”

丁城還是一如往昔默默地看著她狼吞虎咽,不過,這次他的眼睛里有波光閃爍。他仿佛在夢中。五年來,他無數(shù)次夢見尚小裳,默默地看著她吃東西。他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臉,冰涼,卻是那么真實。頓時,丁城有種失而復得的驚喜和感動,拿起紙巾擦了擦眼睛。

尚小裳說:“大叔,你怎么了?”

丁城笑了笑:“沙塵蒙了眼睛。”

尚小裳說:“這飯館里哪里來的沙塵呀。大叔,你怎么變得多愁善感啦?”

丁城沒有說話,吃面。

尚小裳說:“大叔,你最好了,在我落難時也不嫌棄我,還請我吃肉。我爸不讓我吃太多的肉,他認為肉吃多了對我的病不利。他總是覺得,肉要吃多了,我腦子里的瘤子又會長出來,而且長得很快。他成天讓我吃蔬菜,我都快成為小白兔了。大叔,能不能給我買瓶奶茶呀?我媽不讓我吃甜的東西,說甜品也會加速瘤子的成長。這真是要了我的命,奶茶是我的最愛呀。”

丁城對飯館小老板說:“有奶茶嗎?”

小老板笑笑:“沒有。旁邊的小店有。”

丁城出門,過了會兒,拿了瓶奶茶放在她面前。

尚小裳迫不及待地擰開奶茶瓶的蓋子,說:“哇,過年了。”

丁城說:“慢慢喝,別嗆著了。”

尚小裳說:“大叔,你會一直慣著我嗎?”

丁城點了點頭。

尚小裳說:“其實我也不是嬌生慣養(yǎng)的人,況且我也不是孩子了,都二十五歲了,想想五年前的現(xiàn)在,我才二十歲。滄海桑田吶,都老了,大叔,我是不是個長不大的孩子?”

丁城說:“你還是個孩子。”

尚小裳嘆了口氣:“要一直停留在二十歲那一年該多好。只想和你在一起,拒絕成長,也不要戀愛,更不要得病。”

丁城說:“人總是要長大,要老去。不過,你在我眼里,永遠都是那個天真可愛的小丫頭。”

尚小裳說:“可是,我經(jīng)歷了那么多,還是那么幼稚。大叔,你不會小看我吧?”

丁城說:“怎么會,你知道你有多勇敢嗎?你已經(jīng)兩次擊敗死神了,誰敢說你幼稚。”

尚小裳說:“我是說在感情問題上,我是很幼稚的。”

丁城說:“也許你們這一代人都這樣吧,我理解。”

尚小裳說:“你是說我們這一代人在感情上比較輕浮?”

丁城說:“我可沒有這樣說。”

尚小裳說:“之前,我真的比較隨意,說心里話,我很愛你,也很愛許坤,同時愛兩個人,真的很腦殘,可是事情就那樣發(fā)生了,最終我還是選擇了和他在一起,那是一個錯誤,巨大的錯誤。對不起,大叔。”

丁城笑了笑:“事情都過去了,別提了,快吃肉吧,我喜歡看你吃肉的樣子,特別不淑女。”

尚小裳的手機響了。

一連響了好幾次,尚小裳都按掉了。丁城說:“為什么不接電話。”尚小裳說:“我煩他。”丁城說:“他是誰?”尚小裳說:“我爸。”丁城說:“你恨他?”尚小裳說:“不恨,我誰都不恨,就是煩他。”手機又響了。丁城說:“接吧,告訴他你在何處,否則他會急死的。”尚小裳又一次按掉,說:“他不會急死,會把我煩死。”丁城說:“如果我是你爸,女兒不知去向,會瘋掉的。”尚小裳說:“你不是我爸,你也沒有女兒。”

手機鈴聲又響起來。

尚小裳來不及拒聽,手機就被丁城搶過去了。

接通電話,丁城聽到了尚小裳父親的怒吼:“你給老子滾回來。”

丁城說:“伯父,別動怒,有話好好說。”

“你是誰,你是誰?”

“我叫丁城,是小裳的朋友,你放心,小裳和我在一起,十分安全。”

“不管你是誰,趕緊送我女兒回來,她要有個閃失,你他媽的就是殺人犯。你告訴那個沒良心的東西,給老子回家。”

他掛了電話。

丁城本多想和他說幾句話,也沒有機會了,丁城將手機遞還給尚小裳。尚小裳說:“領(lǐng)教了吧,他只會吼叫。只要聽到他的吼叫,我頭皮就一陣陣發(fā)麻,我都懷疑我的病是不是他吼出來的。如果我沒有得病,一個人在外面租房住,他也不會管我,哪怕每次見到我都說我沒有出息,是個沒用的東西。得病后,他就將我囚禁在家里,仿佛我是他的囚徒。我真的不想再聽到他的吼叫了。那個家充滿了戾氣,一點溫暖也沒有,我再也不想回去。”

丁城嘆了口氣,幽幽地說:“我多么希望我爸能夠吼我,可是他和我媽早就死了。”

尚小裳愣愣地看著他。

吃完早餐,丁城和尚小裳走出小飯館,早晨的陽光打在他們臉上,有了亮色。車開動后,尚小裳覺得不對勁,狐疑地問道:“大叔,你這是往哪里開?”丁城笑笑:“回成都。”尚小裳睜大眼睛:“什么?我大老遠來黑水找你,你竟然要把我拉回成都。”丁城沉穩(wěn)地說:“沒錯,回成都,然后再回上海。你要是想在上海待著,我沒有意見;你要回蘇州,我也可以送你回去。”尚小裳怒氣沖沖地說:“丁城,你這個老東西,給我停車。”丁城沒有理會她,繼續(xù)開車。尚小裳大聲說:“丁城,我讓你停車,你耳聾了嗎!你再不停車,我就跳車了。”丁城曉得她的脾氣,倔強起來也是蠻不講理的,就將車停在了路旁。

丁城冷冷地說:“尚小裳,你到底想干什么?”

尚小裳眼睛紅紅的,喊叫道:“我想干什么,你難道不知道嗎?”

丁城說:“你不是找到我了嗎,還要怎么樣?”

“我要和你去登山,登上達古冰山。這些年你每年都去登山,我都知道,也清楚你為什么要獨自去登上。我得病后,就希望能夠和你再登一次山,哪怕是死在登山途中也心甘情愿,因為這是我此生最有意義的事情。我鼓足勇氣找到你,就是為了這個希望。難道你就讓我失望嗎?我知道自己的病,活不了多久的,也許就在明天,癌細胞就會轉(zhuǎn)移到全身,我會在痛苦中死去。今天,趁我還有力氣,心里還有愛,讓我和你登一次山。這是我此生最后的要求。”尚小裳眼角淌下了淚水。

丁城說:“假如你沒有得病,假如你的身體像五年前那樣健康,你要去攀登珠穆朗瑪峰,我也答應你,也會陪你一起去。問題是,你是個病人,身體那么虛弱,我怎么能夠冒險將你帶上山。你爸說得好,你要是有個閃失,我就是個殺人犯。小丫頭,聽我一句話,我們別去登山了,你要去哪里玩,我都答應你,去九寨溝,去若爾蓋大草原……怎么樣?”

尚小裳擦了擦眼睛,倔強地說:“我哪里也不去,就要和你一起登上達古冰山。”

丁城說:“可是我現(xiàn)在不想去登山了。”

尚小裳打開車門,來到波濤洶涌的黑水河邊,朝丁城喊叫道:“今天我一定要去登山,你要是不答應,我就跳下河去。”

丁城倒吸了一口涼氣。

尚小裳說要跳下河,絕對義無反顧,丁城領(lǐng)略過她的倔強。他無奈地說:“別跳河了,上車吧,我們?nèi)サ巧健!鄙行∩焉狭塑嚕€氣呼呼地鼓著小嘴。丁城說:“我答應帶你去登山,但我有個要求。”尚小裳說:“什么要求?”丁城冷冷地說:“一切都要聽我的,不能自作主張。”尚小裳點了點頭。

五年前,尚小裳跳進無名小湖里的情景,仿佛就在丁城眼前。

那一路上,尚小裳對丁城有了依賴感。丁城和尚小裳說好了,到了稻城,她去找她的姐妹,他自己獨自行動。尚小裳答應得好好的,結(jié)果變了卦。快到稻城的時候,丁城發(fā)現(xiàn)三個姑娘在路邊山谷的無名小湖邊拍照,湖邊停著一輛越野車,那個司機在抽煙。他停下了車,問尚小裳:“那三個姑娘是你的姐妹嗎?”尚小裳仔細看了看,說:“是。”丁城看見她見到自己的姐妹一點都不開心的樣子,就覺得有些麻煩了。丁城說:“小丫頭,你該去和她們匯合了,我也該獨自上路了。”尚小裳沒有吭聲。丁城將車開了過去,自言自語道:“稻城有那么多美麗的高原湖泊,珍珠海、牛奶海、五色海等等,這無名小湖有什么好看的。”尚小裳冒出了一句話:“她們很傻的,那司機也很傻,又傻又懶。”停下了車,丁城對尚小裳說:“下車吧。”

尚小裳說:“我不想和她們在一起了。”

丁城說:“快下車,我一個人自由自在,你是累贅。”

尚小裳說:“大叔,我怎么成了你的累贅了,這一路上,我就像個小跟班的,還給你拍了那么多漂亮的照片。你不是說有我在不寂寞了嗎,那么快就翻臉不認人,這不是你的做派吧。”

丁城說:“講點誠信好不好,我們有言在先的。”

那三個姑娘發(fā)現(xiàn)了丁城的車,都圍了過來,見到尚小裳,都用莫測的目光審視著她。其中一個姑娘說:“尚小裳,你還活著呀,我們都以為你死了呢。”尚小裳說:“你才死了呢,你以為離開了你們我就活不了了,嘿嘿,我坐的可是專車。”一個姑娘滿臉狐疑:“尚小裳,你真不跟我們走了,說好了追上我們就一起走的。”另外一個姑娘說:“小裳,以后不敢和你打賭了,我們輸了,你真的攔到車追上我們了。”

丁城催促道:“小丫頭,別啰唆了,快下車吧。”

尚小裳根本就不理他,繼續(xù)對她們說:“我不和你們一起走了,你們走吧,包車的錢我一分不少,照樣給你們。”

司機說:“美女們,趕緊走吧,別在這里耽誤時間了,好風光還在前頭呢。”

三個姑娘斷定尚小裳不跟她們一起走后,紛紛上了車。那司機開著車跑了。丁城生氣了,下了車,走到另外一邊,拉開車門,神情冷峻地說:“下車。”尚小裳笑著說:“不下,不下就不下,我跟定你了。”丁城說:“真倒霉,碰到個女無賴了。”說著,將她拖下了車。尚小裳說:“她們的車都走了,你看怎么辦?”丁城冷漠地說:“你打電話叫她們回來接你。”尚小裳說:“大叔,這里沒有信號耶。”丁城說:“關(guān)我什么事情。”他將她的背包從后備箱里拿出來,扔在了地上,上車就要走。

尚小裳站在枯黃的草地上,大聲說:“大叔,如果你真的扔下我,我就跳到湖里去,淹死在湖里,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

丁城說:“有種你就跳。”

尚小裳二話不說,朝湖邊奔跑過去,義無反顧地跳進了冰冷的湖里。丁城趕緊奔了過去。尚小裳在湖水里撲騰,沉靜的湖水頓時鮮活起來,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像炸裂的玻璃碎片。丁城來不及考慮就跳入湖中,撈起了尚小裳。尚小裳凍得瑟瑟發(fā)抖,臉色蒼白。

夜晚來臨,曠野的風凜冽,他們坐在篝火旁,說著話。

“大叔,你知道嗎,其實我會游泳,你就是不跳下湖里救我,我自己也會爬起來的。”

“為什么要這樣做?”

“考驗呀。”

“考驗我?”

“當然,因為我看上你了,所以要考驗你。以前我喜歡過一個男孩子,就經(jīng)不起考驗,那是個膽小鬼,根本就不愛我。我想你是愛我的,只有愛我的人才會舍身救我。”

“別胡說八道,我是不忍心見你死在這里,什么愛不愛的。下次再這樣,看我還管不管你?別考驗人性,特別是用自己的性命。并不是每個人都有憐憫之心。”

“記住了,大叔。”

“你要是真淹死在湖里了,我一生都會做噩夢的。唉,怎么就碰上了你這樣一個傻丫頭。再不要做這樣的傻事了,我的心臟受不了。”

“大叔,多少男人喜歡有個漂亮姑娘在身邊陪伴,你為什么就非要趕我走呢,難道我長得很難看嗎?”

“麻煩。”

“我會讓你愛上我的,大叔,我要讓你知道,和我在一起的男人會有多么幸福。”

“一廂情愿。”

“大叔,你能抱我一下嗎?”

“不能。”

“算了,你就是一塊花崗巖。我去睡了。”

從黑水城到古冰山山腳,穿過壯美的達古大峽谷,就可以到達。秋天是達古大峽谷觀賞彩林最好的季節(jié),漫山遍野色彩斑斕。丁城錯過了最好的觀賞時節(jié),只能看到還沒有落光的各種顏色的樹葉在風中飄零。丁城的目的不是觀賞彩林,也不是瀏覽沿途的自然風光,而是登山。丁城駕著越野車往峽谷深處行駛之際,卻有了別樣的想法,希望沿途絕美風光重現(xiàn),目的是讓尚小裳心情愉悅。尚小裳每看到一處美麗風景,蒼白的臉上就開出了花。而她也是一朵花,經(jīng)過風霜的花兒,丁城不愿意看她這朵鮮花過早地凋零。

“大叔,你還記得嗎,那次稻城之旅結(jié)束之后我和你說過的話。”

“你和我說過很多話。”

“最重要的一句話。”

“你說過的許多話都很重要。”

“我說過最重要的一句話,就是——等我大學畢業(yè)就嫁給你。還記得嗎?”

“記不得了。”

“你騙人。”

“記得又怎么樣,不記得又怎么樣,你現(xiàn)在還不是坐在我身邊。”

“那時我已經(jīng)大四了,很快就畢業(yè)了。要不是許坤的出現(xiàn),我真的會和你結(jié)婚的,不過我不敢斷定你會不會娶我。想聽聽我和許坤的故事嗎?我知道你不愿意聽,可是我必須告訴你,我要向你坦白一切,否則對你不公平。”

“想說就說吧。”

“要不是我閨蜜朱凰,我也不會認識許坤。朱凰是我中學同學,讀書簡直笨死了,連大學也沒考上,不過不影響做我的好朋友。她老爸十分有錢,至于有多少錢我不清楚,我知道的是,她老爸給了她一大筆錢,隨她怎么花。那時,她經(jīng)常送一些貴重的禮品給我,包包首飾什么的。她開了家酒吧,老是叫我到酒吧里喝酒,我不怎么會喝酒,就喝奶茶陪她玩。我和許坤就是在她酒吧里認識的。他長得好帥呀,第一眼見到他時,我以為是鹿晗站在我面前,我那顆小心臟都快跳出來了。許坤是朱凰的朋友,他們的父親是生意場上的好朋友。我們認識后,他就隔三岔五邀我出去玩,他出手也很大方,我想要什么都滿足我。當時我想,我愛的大叔怎么辦。我說這些你不會生氣吧?”

“怎么會?”

“不會就好,我傷過你的心,以后不想讓你生氣。當時我真的很矛盾,像個傻子一樣不知道怎么辦。我把心事告訴朱凰,讓她給我拿主意。她說許坤喜歡我,和她說起過。朱凰比我老練多了,社會經(jīng)驗也十分豐富。她對你和許坤都做了分析。她認為和你在一起是沒有意思的,你比我大那么多,無論哪方面都有很大的差距,和你在一起不一定會快樂。許坤不一樣,和我年齡相當,長得又帥,家里也有錢,而且馬上到美國留學,前途不可限量,我和他在一起就是金童玉女,天生的一對。不騙你,我真的愛上他了,心里又舍不得你。讓我下決心的,還是許坤比你有趣,盡管你有擔當也會呵護我,不會讓我受委屈,可是你比較古板,不會甜言蜜語,最后我還是選擇了他。”

“你們后來為什么分手?是因為你生病嗎?”

“和他分手是我生病之前的事情,朱凰說,可能我生病和與他分手有關(guān)。我可以保證,我的病真的和他沒有關(guān)系,是我的命不好。你知道的,我去美國找他。我和許坤說過你,我是個坦白的人,什么都要說清楚。和他說你之后,他大發(fā)脾氣,還把我的手機砸了,當時在紐約的大街上,很多人都投來莫名其妙的目光,我都哭了。看我哭了,他就哄我,帶我去買了新的手機,我怕他再生氣,就把你的微信刪除了。我以為你還會加我的,結(jié)果一直沒有。說到分手,也許是命中注定的事情,我忽略了很多現(xiàn)實問題,我和他本來就不是一路人,陰差陽錯走在一起,分手也成了必然的事情。最初我發(fā)現(xiàn)他還有別的女孩子時,他哄騙我說和那個女孩子只是逢場作戲玩玩而已,我原諒了他。許坤對我好,我可以感覺到,時間長了后,我覺得他根本就不是真的對我好,不像你,可以替我遮風擋雨。有一次,我又發(fā)現(xiàn)他有了另外的女孩子,他竟然對那女孩子說我只是他的玩物,遲早會一腳將我踢回國的。那天晚上,我傷心透了,在雨中哭了一個晚上,他竟然對我不聞不問。后來,我就回國了。”

“就這么簡單?”

“嗯,就這么簡單。”

“你恨他嗎?”

“不恨,我說過,我從沒有恨過誰,就是傷心過。我生病之后,給他發(fā)過一個郵件,告訴他這件事情,只是想讓他安慰我?guī)拙洹D嵌螘r間十分崩潰,也不敢找你,總得找個人說說。我真是個傻瓜,連朱凰都說我傻,當時應該敲他一筆分手費的,我怎么開得了口。接著說他收到我郵件后的反應,他只回了我一句話:人總是要死的。我一下子長大了,知道什么是我該要的,不再心存幻想。朱凰氣不過,替我打抱不平,也和他絕交了。她是我唯一的好朋友,前兩年,要不是她父親出事進了監(jiān)獄,她那酒吧經(jīng)營不好沒什么收入,她一定會幫我的,盡管我也不會要她的錢。”

“朱凰知道你來找我嗎?”

“知道,她后悔當初說你不好,以后要是有機會她會向你陪罪。”

上山之前,丁城凝視著尚小裳的眼睛,認真地說:“小丫頭,我們還是坐纜車上山吧,就算我們攀登過達古冰山。”尚小裳也認真地說:“大叔,帶我爬一次山,從今往后,我再不會讓你帶我登山了,我生命中必須要有這次經(jīng)歷,否則死不瞑目。”丁城眼含熱淚點了點頭。

這天天氣很好,氣溫也不算太寒冷,適合爬山。如果是丁城自己一人,一天就可以爬上頂峰,他可以在山頂住一夜,第二天再徒步下山。現(xiàn)在有了尚小裳,她的身體狀況并不是很好,一天登頂絕對是有困難的。丁城做好了這樣的準備,用一天的時間爬到半山腰,然后在半山腰上宿營,第二天再用一天的時間登頂,然后坐纜車下山。

丁城將所有的物品都裝進了自己的大登山包里,不讓尚小裳負重,她只需拿著登山杖就可以了。尚小裳提出自己也要背點東西,丁城不答應。尚小裳執(zhí)拗地說:“就讓我背上自己的小背包,里面裝點飲用水,怎么樣?”丁城想了想:“也行,但有一點,你要覺得吃力了,就把東西給我。”尚小裳微笑地點了點頭。丁城說:“我喜歡看你笑,會給我力量。”尚小裳說:“你也要笑,你的笑容對我來說是安慰,也是愛意。這次見到你,你的眼睛里多了憂傷,我知道是因為我。你不要在乎我的病痛,真的沒什么的,只不過腦子被挖空了一半而已,不影響我登山,更不影響我去愛。答應我,大叔。”

丁城點了點頭:“我答應你。”

丁城給她臉上涂上了防曬霜,套上臉罩,戴好帽子,然后蹲下來,重新給她系緊了登山鞋的鞋帶。丁城又教她登山時如何呼吸,這樣走起來就不會氣喘,教她如何走路以保存體力。做完一切準備,丁城說:“小丫頭,我們可以出發(fā)了。”尚小裳像個指揮官,揮了揮手中的登上杖,大聲說:“出發(fā)——”

他們沿著通向山頂?shù)哪菞l羊腸小道,開始了一次愛和生命的征途,丁城很清楚,尚小裳是有危險的,他會盡一切力量保護好她。起初,丁城帶著尚小裳在森林里穿行,路不算太崎嶇,比較好走,不那么吃力。丁城走在前面,尚小裳走在后面,丁城走得很慢,怕她跟不上,誰也不說話,因為說話會消耗體力。盡管不說話,他們都有千言萬語通過腳步聲交流,默契又相互關(guān)愛。

路過一些石頭堆起來的瑪尼堆時,丁城總會默默地為尚小裳祈禱。

走著走著,突然樹上傳來一陣聲響。

尚小裳驚叫了一聲。

丁城停下腳步往樹上望了望,笑了,那是幾只藏酋猴。他對尚小裳說:“小丫頭,別怕,那是猴子,不會傷人的。這山里據(jù)說還有金絲猴和小熊貓呢,運氣好的話可以看得到。”

尚小裳說:“只要不是野狼就好了。”

丁城笑了笑說:“這地方應該沒有野狼,有也別害怕,有我呢。”

尚小裳說:“嗯,你在,我不怕。”

每走一個小時,丁城就找個稍微平坦的地方,讓尚小裳休息。休息時,丁城幫尚小裳擦去額頭上的汗水,給她喝水,問寒問暖。尚小裳笑著說:“大叔,別太照顧我了,我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不是紙糊的,沒有那么脆弱。況且,有你這個精神支柱,我垮不了,別為我忙了,坐下來一起休息。”

丁城笑笑:“我總是擔心你支撐不住。”

尚小裳說:“你的擔心是多余的。說點好玩的事情吧,你還記得五年前,在路上,碰到三個人打劫那件事情吧。”丁城說:“當然記得。”尚小裳說:“當時我嚇壞了,他們?nèi)齻€大男人,而我們就只有你一個男的,你那么瘦,我想你肯定不是他們的對手。”丁城說:“那也是僥幸,要不是我當過兵,識破了他們手中的手槍是假的,還真著了他們的道了。”尚小裳說:“你沖過去,按住一個打劫者死命地打,嚇得我閉上了眼睛,沒有想到他們那么慫,另外兩個見打得那么瘋狂,撒腿就跑了。”丁城說:“他們真要一起上,我還真沒有勝算,我是豁出去了,先干掉一個再說,擒賊先擒王,這一招果然奏效。”尚小裳說:“大叔,當時我就想呀,跟你在一起,是最安全的,心里很真實地愛上了你。我還想,你是不是學過功夫。”

丁城說:“什么功夫,只不過膽子壯而已,我雖然瘦,力氣還是很大的,以前在部隊的時候,全團官兵掰手腕沒人可以掰過我。總有些愣頭青來挑戰(zhàn),結(jié)果都是我的手下敗將。”

尚小裳說:“說起來好笑,我也學過幾天拳擊。”

丁城說:“就你——”

尚小裳笑著說:“你可別笑話我,我還真學過拳擊。事情還得從第一次手術(shù)出院后說起。有天晚上,我晚上回家路過一條小巷時,發(fā)現(xiàn)身后有個人尾隨我。我想,這家伙可能是個色狼,也許是個搶劫的,心里忐忑不安。走到一處無人的地方,那家伙追了上來。我知道跑不過他,就不跑了,站在那里,急中生智,突然轉(zhuǎn)過身,一把抓掉頭上的假發(fā),低下了頭。那家伙鬼叫了聲,撒腿跑了。他一定是被我頭上開刀留下的疤痕嚇跑了。我把這事情告訴給朱凰,她笑得下巴都快掉了。她說,你還是和我一起去學拳擊吧。我說這可以有,于是就和她去學打拳了。我那個教練很厲害,練了幾天,有一次他一拳打在我臉上,我倒在地上,假發(fā)也被掀掉了,他看到我頭上的疤痕后再也不敢教我了,說是怕不小心把我的頭打裂了,他可負不起責任。”

丁城說:“說得我都想看你頭上的疤痕了。”

尚小裳說:“不給你看,我是超級美少女,不想給你留下丑陋的印象。”

夜晚來臨后,他們找了個平坦地宿營,這個地方已經(jīng)不是森林了,到處是裸露的巖石,海拔高的地方基本上就是不毛之地了。丁城確定,已經(jīng)走了過半的路了。尚小裳累得不行了,躺在帳篷里一動不動。丁城給她弄好吃的,讓她起來吃,尚小裳說:“什么也不想吃,就想睡覺。”丁城打亮了應急燈,對她說:“趕緊起來吃點東西,否則你明天早上就起不來了,聽話。”尚小裳無奈,坐起來,吃東西。她在吃東西的時候,丁城用膚輕松藥膏揉她的小腿和大腿,這樣可以放松她的腿部肌肉,以免明天早上肌肉腫脹,疼痛得走不動路。吃完東西,尚小裳迫不及待地鉆進睡袋里,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聽著尚小裳起伏的鼾聲,丁城心里充滿了慈愛和憐惜。

他沒有睡,套著睡袋,坐在帳篷外面看星星。此時氣溫已經(jīng)下降到了零下幾度,十分寒冷,丁城心里卻熱乎乎的,守護著心愛的人兒,寒冷根本就不算什么。滿天的繁星,發(fā)出冷艷的光芒。在這里,可以看清每一顆星星,丁城尋找著獵戶星座,那是他最喜歡的星座,據(jù)說,獵戶星座永遠不會老去。

天還沒有亮,尚小裳就醒了。她發(fā)現(xiàn)丁城沒有睡,就坐起來,說:“大叔,你怎么不睡?”丁城說:“睡不著。”尚小裳說:“這樣怎么能行?”丁城說:“沒關(guān)系的,你睡好了,我就好了。再睡會吧,還早呢。”尚小裳說:“我睡不著了,你進帳篷里陪我吧,我想你抱著我。”丁城進了帳篷,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丁城摟住了她的肩膀。

尚小裳說:“大叔,我現(xiàn)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丁城說:“我也是。”

尚小裳說:“真想永遠被你擁抱著,不要松開。”

丁城說:“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

尚小裳說:“大叔,問你個事呀。”

丁城說:“你問吧。”

尚小裳說:“這些年,你有沒有喜歡過別的女人?”

丁城說:“沒有。”

尚小裳說:“也沒有接觸過女人嗎,是談婚論嫁的那種。”

丁城說:“有過一次。我們公司的一個副經(jīng)理,想將他表妹介紹給我。我們相過親,我沒有看上她,和一個不喜歡的女人結(jié)婚,那是萬劫不復的事情。不過,我們還差點成了。副經(jīng)理很誠懇地說,只要我和他表妹結(jié)婚,他表妹的戶口就可以遷到上海市來,他就可以給她找份體面的工作,因為她在老家太艱難了,帶著一個孩子。我十分同情她,想幫幫她。后來,她問我,喜歡她嗎,我說了實在話。她說你不喜歡我,娶我沒有意義,就不再往來了。我不喜歡那個女人,可是我尊重她。”

尚小裳說:“她是個好人。”

丁城說:“是的,很好的女人。”

尚小裳說:“大叔,你會娶我嗎?”

丁城反問道:“你說呢?”

尚小裳笑了笑說:“不會。”

丁城說:“為什么?”

尚小裳說:“因為我不會嫁給你,不會連累你。能夠和你登一次山,今生就圓滿了,無論生或死,我都獲救了,無怨無悔了。”

丁城說:“你說了不算,我說過,從今往后我不會再讓你離開了。”

尚小裳幽幽地說:“好感人喲,我們不是在拍愛情片吧。如果誰把我們的故事拍成電影,應該可以獲奧斯卡獎。”

說完,她咯咯地笑了。

丁城也哈哈大笑。

那都是含淚的笑,笑聲在山野飄蕩,那些沉默的巖石作了見證。

天亮之后,吃了點東西,他們繼續(xù)向上攀登。這是個陰天。海拔越來越高,路也越來越難走,山體的表面,都是冰川融化后留下的碎石和沙礫。每一步都得穩(wěn)穩(wěn)地著地,踏踏實實地行走,一不小心,腳下就會打滑,摔倒,滾下山去。為了節(jié)省體力,更加安全地到達峰頂,丁城選擇了走“之”字形,慢慢地往上攀爬。尚小裳的體力漸漸不支,丁城往上走一步,就回過頭伸出手拉她一把。最后一千米,是最考驗他們的時刻。天上烏云密布,風也越刮越猛。天氣的驟然變化,對他們而言是極為不利的,充滿了不確定的兇險。丁城覺得這是上天對他們的考驗。就在這個時候,尚小裳雙腳一軟,癱倒下去。丁城急忙回過身撲在地上,抱住了她。丁城卸下了沉重的背包,抱起氣喘吁吁的尚小裳,焦慮地說:“小丫頭,你什么感覺?”尚小裳艱難地說:“我的雙腿不聽使喚了,頭很痛。”

天空飄起了雪花,雪花在風中狂舞。

丁城想,無論如何,都要將尚小裳弄到山頂上去,然后坐纜車回到山腳,送尚小裳去醫(yī)院。尚小裳說:“大叔,我盡力了。對不起,連累你了,看來你當初說的沒錯,我是你的累贅。你不用管我了,自己走吧,我死在這里也蠻好的,這可是神山呀。”

丁城說:“小丫頭,別胡說八道,你記住,只要我在你就是安全的。”

他給尚小裳吃了一粒散利痛,然后從背包里取出一卷背包帶。這卷背包帶,是他轉(zhuǎn)業(yè)時帶回來的,每次出去登山都帶著,一直沒有派上用場,這次終于派上用場了。他什么也不想要了,只想背尚小裳上山。丁城用背包帶將尚小裳的身體捆在自己的背上,將所有東西都遺棄了。尚小裳說:“大叔,你放我下來,我不想連累你。”丁城笑了笑說:“小丫頭,你笑一個給我看,給我力量。”尚小裳臉上露出了微笑,眼中淚水盈盈。丁城回過頭,看到了她的微笑。他說:“小丫頭,雙手抓住我的肩膀,我們要出發(fā)了。”尚小裳雙手抓住他的肩膀,頭也靠在他的左肩上,輕聲說:“大叔,我愛你。”

丁城一步一步地艱難行走。

每走一步,都緊咬牙關(guān)。

尚小裳突然想起五年前的那天中午,在稻城卡斯地獄谷徒步時,她的腳扭傷了,丁城背著她一步一步走到了安全地帶。本來,他們說好要去登一座山峰的,因為她扭傷的腳沒有成行,所以和丁城一起登一座山是她最后的愿望。穿過了卡斯地獄谷,就會到達天堂,當時是丁城背著她穿過去的,在精神上,他們早已到達了天堂。如今,他們是在攀登一座神山,神山也是天堂的一部分,到達山頂,他們的靈魂就會超越一切苦厄,飛升到高遠的境界。

尚小裳輕聲地在丁城耳邊說:“仿佛是注定,你要馱著我飛升。”

丁城沒有說話,他不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哪一步不踏實,他就要跌落萬劫不復的深淵。

可是,他喜歡聽尚小裳說話,只要能夠聽到她的聲音,就能感覺到她生命的存在,這對他來說,是安慰,是鼓勵,是力量之源泉。

尚小裳說:“我的身體比五年前輕了吧。一年前,第一次做化療時,天天惡心嘔吐,好難受呀,誰見到我都說我只剩下骨頭和皮膚了。好在這次化療只是吃藥,沒什么反應,呈現(xiàn)在你面前的我好看了些。”

丁城背著尚小裳在風雪中往山頂攀爬,被坐在纜車上的幾個游客發(fā)現(xiàn)了。這動人的一幕感染了他們。有個人大喊了一聲:“好漢,加油——”

所有人都大喊起來。

“好漢,加油——”

“好漢,加油——”

……

丁城戰(zhàn)勝了自己,當他顫巍巍地站在山頂,看著冰川下的那個被雪花覆蓋的小湖時,喃喃地說:“我們成功了。”尚小裳用冰涼的唇吻了吻他溫熱的耳朵,輕聲說:“謝謝你,大叔,如果有來生,我一定會嫁給你。”丁城說:“我不要來生,只活在此生。”尚小裳的熱淚滴落在他脖子上:“那個小湖有名字嗎?”丁城說:“有,它叫滴淚湖。”尚小裳說:“那是我們的心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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