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賓
總是在夜里,迷迷糊糊間,耳畔漾起爆炒蠶豆一樣的雨聲,由遠及近,仿佛若有風。灼燙的涼席浸滿了我們的汗漬,后背粘在席子上,猛然起身,皮膚幾乎要揭下來,咝咝啦啦的,如裂帛之音。窗外,站著兩棵枝繁葉茂的梧桐樹,雨水如一萬只小手,輪番拍打著梧葉,沙沙沙,沙沙沙,疏一陣,密一陣。掙扎在夢境的邊緣,我仿佛看見梧桐葉在風雨中翻卷的樣子,葉子們已經習慣了榮枯,像鄉下那些飽經滄桑的老人,不卑不亢地承接著人生的風雨。重新沉入夢境時,潮水一樣的雨意在床頭浮蕩,燠熱,從雨聲里慢慢消散了。
夏秋之交的雨,短促而熱烈,猝不及防地潛入墨汁一樣幽深的暗夜。季節,這趟跋山涉水的列車,終于裹著一陣涼風,駛進了秋天的第一站。清晨起床,枝頭濕漉漉的,雨水刷過的梧桐葉青翠欲滴,像初生嬰兒新洗的臉。一兩片梧桐葉躺在水洼里,枯黃的葉邊微微翻卷(灰燼的顏色),中間臥著一汪清亮的水。梧桐葉截留的雨水像大地圣潔的使者,它們遠道而來,向農民兄弟傳遞豐收的音訊。農諺說:“立秋雨淋淋,遍地是黃金。”臥床聽雨的農民兄弟吁出一口長氣,撂下疲累的蒲扇,在一陣疏一陣密的雨聲里酣然睡去。
只有旺財叔始終睡不著,他是牌樓第一個聽見雨聲的人。在牌樓,旺財叔比誰都盼著立秋,比誰都盼著立秋后的第一場雨。節氣一過處暑,他就天天抱著收音機,準時收聽天氣預報。在旺財叔的眼里,這場雨既是寒暑易節的標識,也是上蒼賜給他的天露。那些雨后的清晨,當我們拎著鐮刀下地收割時,總能撞見一頭白發的旺財叔端著一只粗糲的藍邊碗,喜滋滋地將葉子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倒進碗里,倒完了,還要把葉子貼在碗邊,一點一滴,瀝得干干凈凈……“么事哉,旺財叔?”旺財聚精會神地盯著葉子,頭也不抬:“收天露哦,給順子喝。”說到順子,大家就默然了,心有戚戚。旺財三代單傳,為了順子這根獨苗,旺財耗盡了心血,五十歲不到頭發就白了,遠遠望去像一蓬蘆花。
“順子哎!大大回家咯……”每次刮夠了一碗,旺財叔總要自言自語,滿心歡喜地朝家里走去。順子對花粉過敏,偏偏又生在依山傍水、花團錦簇的牌樓,泡桐花開過油菜花開,油菜花開過槐花開,每個花期順子都要喘半個月,呼哧——呼哧——喉嚨里扯著一只風箱。十幾年下來,各種各樣的藥順子吃了幾籮筐,終究無濟于事,春秋兩季依舊生不如死。大家都勸旺財,命那是天定的,誰也斗不過,得認……旺財涕淚縱橫,一個勁地點頭,一轉身,卻又不肯認這個命。一過立秋,旺財就四處收集樹葉上的雨水,用一個鐵皮桶子儲起來,熬蒲公英,給順子喝。這道偏方完全是旺財自己的發明,根本沒有經過時間的檢驗。好在順子從不拂逆父親的好意,在飽受折磨的日子里,順子試過不知其數的偏方,有的外敷,有的內服,有的兼而有之。有一次,順子喝過偏方臉就變了色,呼吸急促,渾身烏紫。日頭滑入巢山的時候,破罡街上的唐醫生來了,他搭了搭脈搏,聽了聽心跳,一句話沒說拎起藥箱就走了。掌燈時分,“過陰的”(俗稱巫婆,尊稱仙姑)來了,她撐開順子閉合的眼瞼,又摸了摸天靈蓋,默默地搖了搖頭……這幾乎宣判了順子的死刑,但旺財叔依舊不肯認命,他把順子捂在被窩里,寸步不離地守著,一刻不停地喊:“順子哎,醒醒啊!”“乖兒子,你別走啊……”第二天中午,奇跡出現了,順子大汗淋漓,像從水里撈上來的一樣,頭發根里蒸騰著一股股熱氣……呵呵,呵呵,旺財叔先是站在床邊一個勁地傻笑,接著便伏地跪拜號啕痛哭起來……大難不死的順子似乎自帶排毒功能,他毫不猶豫地端起茶缸,一飲而盡,抹著嘴,不動聲色地說:“這個味道好淡……”仿佛在說一件和自己無關的事。
一年又一年,旺財叔鍥而不舍地收集天露,只要他端著藍邊碗,牌樓的大人和孩子就知道,又到立秋了。花開花謝。草榮草枯。田疇里,稻子熟了一茬又一茬。在歲月流逝與四季更迭里,常年抱著“藥罐子”的順子已經成年。神奇的是,成年之后的順子居然不喘了,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開始不喘的,大家只是驚異地發現,足不出戶的順子破天荒地牽著黑水牯,跟在旺財的身后,走過一道又一道田埂和層層疊疊的油菜花地。白白凈凈的順子靦腆地穿過漫游的花粉,田埂上滾過一道道閃電。
旺財一言不發。順子一言不發。田疇里,翔集著一萬只忙碌的蜜蜂。
順子痊愈后不久,旺財叔就老了,像一座破敗的茅屋忽然間塌了下去。立秋之后,彎著腰駝著背的旺財叔依舊熱衷于收集樹葉上的雨水,儲起來,自己泡茶喝。旺財叔的做法雖然無人效仿,但再也沒有人在背后說三道四,當笑話看了。然而,牌樓的偏方不勝枚舉,旺財叔何以就篤信立秋的天露呢?
“一葉梧桐一報秋,稻花田里話豐收。雖非盛夏還伏虎,更有寒蟬唱不休。”(左河水《立秋》)古人分立秋為三候:一候涼風至。梧葉開始飄零,雖然依舊是盛夏,但此時的風已不同于暑天,尤其是傍晚,稻花香里裹著一股悠悠的涼意。在徐徐吹來的晚風里,女人甩著濕漉漉的雙手,孩子們興高采烈地搬著凳子,歡天喜地抬著飯桌。二候白露降。早晨,田埂上,菜園里,浮游著一層薄薄的霧,白的白,綠的綠,青的青,如夢似幻。立秋時節的鄉村,是中國畫里的鄉村;三候寒蟬鳴。感陰的秋蟬在午后的枝丫間嘶鳴,秋蟬并不鼓噪,反倒極盡抒情,長一聲,短一聲。我們掂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子,竿頭上蒙著一層蜘蛛網,秋蟬振翅欲飛,卻不知,早有一張天羅地網……頑劣如我,兒時捕獲的秋蟬最多,我和小伙伴們享受著這小小的惡,這小小的惡,是我們農忙時節僅有的歡樂。
古人一直很重視立秋,認為立秋是夏秋之交的一個重要時刻。早在周代,立秋這天,天子會親率三公九卿、諸侯大夫到西郊迎秋,舉行隆重的祭祀儀式。漢代沿承此俗,并殺獸以祭,表示秋來揚武之意。到了宋代,立秋這天,宮內要把栽在盆里的梧桐移入殿內,等“立秋”時辰一到,太史官便高聲奏道:“秋來了!”奏畢,梧桐應聲落下一兩片葉子,寓“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知秋”之意(我家門前有兩棵合抱粗的梧桐,以我多年所見,梧桐落葉,其實都在立秋之前)。
廟堂之上,做的都是官樣文章。民間自古對節氣也很講究,立秋這天,民間有占卜天氣涼熱的風俗。東漢崔寔《四民月令》:“朝立秋,冷颼颼;夜立秋,熱到頭。”民間講究二十四節氣,秉承的都是實用主義路線。民以食為天。二十四節氣除了關系到農時,還時常與口腹之欲、防病祛災聯系在一樣。在清代,北京、河北一帶民間有三伏之后“懸秤稱人”(大多是稱小孩),與立夏時體重對比檢驗肥瘦的風俗。伏天胃口差,所以不少人都會瘦一些,瘦了當然要補,彌補的辦法就是到了立秋“貼秋膘”。“貼秋膘”首選吃肉,以肉貼膘。立秋這天,普通百姓家吃燉肉,講究一點的人家吃白切肉、紅燜肉,以及肉餡餃子、燉雞、燉鴨、紅燒魚等。汪曾祺先生專門寫過一篇《貼秋膘》,說內蒙古也有“貼秋膘”的風俗,干部秋天下去考察工作,別人會在背后議論說,哪里是去工作?是“貼秋膘”去了!內蒙古的“貼秋膘”,特指吃手把羊肉。手把羊肉我沒有吃過,“好吃嗎?好吃極了!鮮嫩無比,人間至味。”讀到這里,口水都流下來了。
這樣的口腹之欲,小戶人家既消受不起,也滿足不了,對于黎民百姓來說,防病祛災顯然更實際一些。自唐宋起,立秋這天,孩子們有用井水服食小赤豆的風俗。取七粒至十四粒小赤豆,以井水吞服,服時面朝西,據說吞服之后,可以一秋不犯痢疾。清代,天津等地流行“咬秋”。人們在立秋前一天把瓜、蒸茄脯、香糯湯等放在院子里晾一晚,立秋當天吃,能避免痢疾。杭州一帶流行“吃秋桃”。立秋時大人孩子都要吃秋桃,每人一個,吃完要把核留起來。等到除夕,再把桃核扔進火里燒成灰燼,人們認為這樣就可以免除一年的瘟疫。
不光是立秋,民間的每一個節氣,都有一些防病祛災的風俗,口口相傳,代代相傳。由于空間和時間的原因,這些風俗在南北各地的差異又很大,漸漸的,又假巫婆和神漢之手,衍變成了一道又一道神秘莫測而又匪夷所思的偏方。在那些無藥可用也無錢求醫的混沌歲月里,民間偏方純粹是死馬當活馬醫,是死是活,全憑患者自己的運氣。這些廣布民間的偏方,普遍發端于對自然、對萬物乃至對宇宙眾生的敬畏,它們是物質化的心理暗示與精神禱告。我猜,旺財叔發明的立秋的天露,大約也是如此吧。
從字面上看,立秋的“立”,是開始的意思,“秋”由“禾”與“火”兩個字組成,是指谷物成熟的時期。立秋前后,草木開始結果孕子,大地即將迎來收獲的季節。我國中部地區開始割早稻,栽晚稻。牌樓的早稻熟于立秋前,風調雨順的年份,還沒到大暑,家家戶戶就磨好了鐮刀。穿過二爺家的菜園子(茄子和辣椒都熟了),翻過村口的石拱橋(橋墩像老人空洞洞的牙床,基石剝落,青苔漫漶),就是一代代牌樓人賴以謀生的田野。極目遠望,田埂上浮著一層白白的霧氣,遠處的白蕩湖煙波浩渺,水際接天。一水護田,兩山排闥。一代代牌樓人在這片山水間刨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尚未成年就跟著二哥下田做農活,鋤禾、車水、插秧、割稻、捆稻把,甚至要走上一里多路,將一捆將近一百斤的稻把挑回家。
我喜歡割稻。那些雨后的清晨,高低錯落的田野梳洗一新,顆粒飽滿的早稻黃燦燦的,沉甸甸的稻穗在風中私語,優雅地搖擺,像盛裝待嫁的村姑。早起的鄉親已經開鐮了。唰——唰——唰——刀刃與稻茬正面交鋒,留下一束束齊扎扎的斷口。擱置好稻把,斷口處會慢慢滲出一粒晶亮的水珠。初二時寫作文,我寫割稻:“我割得飛快,一束又一束,稻子在田里鋪成了一首豐收的詩……”因為這句話,語文老師陸柏松專門跑到我家,興高采烈地對我父親說:“你兒子能念書,別讓他干活了,讓他發狠念書!”父親欣喜異常,從此對我另眼相看。可惜我當時太過頑劣,又年幼無知,屢屢傷父親的心,也屢屢讓陸老師大失所望。
開鐮割稻的牌樓人,早上都要吃“米粑”,此風當為牌樓所獨有。包米粑程序復雜,既費時也費事。“一鍋米粑兩畝秧。”一年忙到頭,也只有立秋割早稻、臘月過小年的時候,主婦們才會熬夜排著長長的隊伍,有說有笑地磨一籮面,包一鍋米粑。做米粑要磨粉。二爺家的石磨坊建在巢山腳下,入夜時分,螢火蟲舉著鵝黃色的火把,草綠色的火把,仿佛在為熬夜磨面的主婦們照亮。金櫻子在山墻邊匍匐,白色的花骨朵次第綻開,草葉間浮動著幽幽的暗香。母親個子矮,力氣又小,每次磨粉總要帶上二哥去幫忙。那時候我也沒有多高,每次磨磨,我總要夾在二哥和母親中間,上半身掛在磨檔上,看上去全力以赴,其實并沒有使出多大的力氣。母親心知肚明卻從未說破,汗濕的臉上爬滿了金櫻子一樣明媚的笑容。
說是磨粉,其實是磨人,一盆粉要磨兩三個小時。磨粉只是第一步。接下來,母親還要連夜將臉盆洗干凈,舀進兩升面粉,加水揉成面團后,放在鍋臺上,蓋上鍋蓋“醒”。面“醒”之后我們也醒了,第二天一早,蒸籠里便飄出久違的米粑香。“米粑香”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香味呢?不單單是五谷的香氣,我說不上來,鄉間諸多食物之香,均無可名狀。母親包的米粑手掌大小,紡錘形,薄薄的面皮上還留有幾道深淺不一的手指印。米粑餡有咸豇豆(家家戶戶都要腌),也有山芋粉絲(這個也是牌樓的特產),摻著幾粒肥瘦相間的肉丁,一口咬下去,余味綿長,“好吃嗎?好吃極了!”我十九歲離開牌樓,之后因工作之便跑過安徽省境內許多地方,卻再沒有吃過這樣的米粑。三河米餃與牌樓米粑有幾分相似,不過三河米餃是用滾油炸出來的,皮薄,酥脆,只是餡汁太油膩,需佐濃茶以食之。桐城民間早年有吃發粑的習俗,但發粑不是“粑”,是白面饅頭。
我很想念母親包的米粑。如今,母親已經長眠于巢山,牌樓的留守老人所剩無幾,我想再吃一回米粑的心愿久久未能實現,恐怕再也不能實現。
“茲晨戒流火,商飆早已驚。云天收夏色,木葉動秋聲。”(〔唐〕劉言史《立秋》)
“乳鴉啼散玉屏空,一枕新涼一扇風。睡起秋聲無覓處,滿階梧葉月明中。”(〔宋〕劉翰《立秋》)
……
立秋這天,詩人們吟詩寄懷,托物言志,寫立秋的詩詞不勝枚舉。在古代的詩詞中,節令之秋往往隱喻人生之秋,透著一種落寞之意與蒼涼之態。唐人李益的《立秋前一日覽鏡》最有代表性,詩云:“萬事銷身外,生涯在鏡中。惟將兩鬢雪,明日對秋風。”李益一生為官,垂暮之年,忍不住涌起無限悲思——起句感嘆人生世事如過眼云煙,承句感懷鏡中之我已老態龍鐘,轉句自嘲一生所得唯有鬢上白發,結句惜時憐己,歲將暮,人將老,不亦悲乎!
就在眾多詩人感懷悲秋之時,劉禹錫卻獨樹一幟,在《秋詞二首》中這樣寫道:“自古逢秋悲寂寞,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一反往昔悲秋的文人時尚,表達了愛秋、賞秋的新意境。盡管王維的《山居秋暝》已流露了“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的尚秋情緒,但傳達的只是一種歸隱意識,而劉禹錫卻獨辟蹊徑,氣勢豪放,立意高遠。
一年四季,寓意著人生的四個階段:少年、青年、中年和晚年。對四季的態度,其實就是對人生的態度。四季中,我偏愛大地微涼的秋,偏愛枝頭累累的秋實,偏愛日暮時分的秋水、長天、落霞與孤鶩。人進中年,我尤喜在秋日的余暉中枯坐,天氣不冷不熱,光陰不疾不徐。薄暮冥冥,我時常生出回到牌樓的幻覺。如今的牌樓,我每年只回去兩次,一次是清明,一次是冬至。二○一一年,七十四歲的旺財叔在睡夢中駕鶴西去。旺財叔不算高壽,但他總說“我活夠了”“我真不想再活了,活著累……”順子婚后育有一兒一女,兒子智力缺陷,歪著頭,雙臂蜷曲,呵呵呵一個勁傻笑。女兒精神障礙,一年四季赤著腳,十幾歲了還裸著身子在村子里亂跑。順子老婆承受不了這樣的重負,投身白蕩湖,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蹤跡全無。順子比我小三歲,但他尚未不惑便已經老了,滿頭白發,行動遲緩。“我活著還有么意思?還不如死了……”那年清明,順子蹲在旺財的墳頭,一個人嚶嚶地哭,向著一堆茂盛的雜草悲切地訴說。我輕輕地喊了一聲“順子”,他遲遲疑疑地站了起來,抓住我的手,粗大的喉結上下滾動,淚眼模糊。他的手,像褪過毛的雞爪子,一層皺皮包著幾根嶙峋的細骨頭。被他緊緊地握著,我久久說不出話來,心里滿是酸楚。
巢山肅穆,墳塋低矮,那是鄉親父老最后的宿地。永久的。唯一的。一輩子的路,最終在墳塋上站了起來,成了一塊小小的墓碑。時間這破壞者,也是唯一的勝利者。我們終將在時間這條渺無際涯的長河中湮沒,杳然,默默無聞。旺財叔,順子,鄉親父老,你和我,時間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長空澹澹,萬古銷沉。
紙扎
“你可怕啊?”五叔摸著我的腦袋,笑瞇瞇地問。我搖了搖頭,好奇地盯著祖父的靈屋,想觸摸又不敢靠近。祖父的靈屋是兩間敞亮的瓦房,瓦房前面還圈了一座四方四正的院子。我家的土坯房已經和祖父一樣老了,看上去比祖父還要老,我沒有想到,登仙之后的祖父會撇下我們,獨自搬進這樣一棟氣派的瓦房。祖父的院子里,站著一堆花花綠綠的紙人,男的戴著帽子,女的扎著辮子,還有一些人提著籃子、扛著鋤頭、挑著擔子、抬著轎子……趕集一樣熱鬧。太稀奇了,我沒有見過,完全是另外一種生活。
“小老兵,來,五叔跟你講啊——這個叫開路鬼。這個叫大頭鬼。這幾個是抬轎子的。這四個,紅色的,是童男。那一排,八個,喏,綠色的,看見沒有?是童女……”五叔指著那些栩栩如生的紙人,一個個地教我辨認。我似懂非懂地看著它們,精致的面部輪廓(沒有眼睛。紙人是不能畫眼睛的),明媚的服飾顏色(朱紅,墨綠。針線歷歷可數)。乍一看,很像村子里的那個誰,仔細看,又不像了。游離在像與不像之間。眼花繚亂。我記住了那些朱紅色的童男和墨綠色的童女(這就是所謂的“紅男綠女”),是真的紅棉襖、綠衣裳,可愛極了。在牌樓,只有新嫁娘,才有那樣喜慶的裝扮。
暖陽如瀑,從瓦楞間瀉下來。祖父的靈屋在半明半昧中矗著,仿佛他寂然而平淡的一生。聚光燈一樣的光瀑里,花花綠綠的紙人顯得異常醒目,似乎即將復活。祖父真的死了嗎?那是我第一次經歷親人的葬禮,然而,那些童男、童女和轎夫又讓我對死亡產生了懷疑,祖父或許并沒有死,而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世界衣食無憂,既沒有病痛,也沒有煩惱,有童男做飯,有童女洗衣,出門還有人抬轎子。不可思議,按照五叔的說法,那是神仙過的日子。我不知道神仙究竟過的什么日子,神仙過的日子已經超出了我的想象。我非常不解,既然另一個世界如此幸福,我們干嗎還要待在這個世上起早貪黑地忙活呢?我問五叔,五叔愣了好半天,臉上浮起又黯然又驚詫的神色,然后便望著我,咧著嘴笑。笑到后來,五叔只好哄我:“你還小,不能整天死啊死的,不吉利。不懂?不懂也不要問,大了自然就懂了。可知道唻?”我點了點頭,似懂非懂。五叔越是不說,我越是困惑。除了五叔,我不敢再問其他的大人,包括父親和母親。在童真的世界里,死,是一個需要避諱的詞,也是一件需要避諱的事。大人的極力避諱,反倒激發了孩子們的窺視欲和好奇心。因此,鄉下孩子的死亡教育,都是在葬禮上完成啟蒙的,盡管這樣的啟蒙,一開始就被鍍上了“形而下”的頑固烙印。而城里的孩子,他們的死亡教育是“形而上”的,批量灌輸的生死觀甚至以教科書的形式保障了意識形態的高度正確。不知死,焉知生?不認識死亡,也很難透徹地認識生命。現如今,動輒揮刀弄槍殺人越貨的,正是一群匆匆忙忙長大的孩子。對于生命,哪怕是最卑微的生命,也要葆有一顆敬畏之心,而這一點,大人并沒有正確地教導過孩子們。事實上,大人也無從教導,他們自己也從未接受過這樣的教育。生死教育的殘缺,已經不是一代人的事情。死亡教育其實就是生命教育。在我看來,死亡教育的重要性,高出語文、數學和英語,是一門不可或缺的重要課程。
那一年我八歲,混沌初開,既好奇燭火般明滅的死亡,也畏懼只有眉毛沒有眼睛、只有鼻子沒有嘴巴的“大頭鬼”和“開路鬼”,更多的,還是揮之不去的困惑。這份困惑埋在心底好多年,每一次打開,都像經歷一次夢魘。除了偏方,祖父一生沒吃過一粒藥,沒打過一次針(牌樓一直沒有赤腳醫生),也沒進過一次醫院(離牌樓最近的衛生所,在十公里之外的掃帚溝街。十公里,太遠了,幾乎到了天邊,漁民出身的祖父徒步走不了那么遠)。臨終當晚,祖父還喝了一碗山芋稀飯。一切如常。夜半時分,祖父忽然喊了兩聲“小老虎”(我二哥的乳名),等父親聞聲起床時,祖父已經彌留,半個小時不到便壽終正寢駕鶴西去。祖父終年八十九歲,罕見的高壽了,在牌樓,這樣的喪事已經不是喪事了,是喜事,俗稱“白事”。白事當然也有悲傷,但悲傷已經很淺了,沒有人慟哭,婦女們嚶嚶的哭聲從白色的孝帳里傳出來,仿佛遙遠的搖籃曲。沒有人上去勸慰,大家都心知肚明,上人死了,下人總要哭幾聲做做樣子,這是哭給活人看的。更多的時間,鄉親們團團圍在一起,抽煙,喝茶,談笑風生,和鬧洞房一樣百無禁忌。禁忌其實還是有的,“白”事,“事”字前面還有一個“白”字——雪白的挽聯、經幡、孝帳和花圈——這個“白”字,會讓人想到一夜大雪之后銀裝素裹的山巒、河流、草木、大地。周遭一片白茫茫。置身天地間,人太渺小了,滄海一粟,不值一提。眾生必死,在死亡面前,人更加微不足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流逝的不只是水,還有有形的人類和無形的時間。
祖父的牌位立在他的靈屋前,案上兩根粗碩的燭兀自垂淚。五叔已經在祖父的靈屋前守了三天,古銅色的臉上,悲傷悉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皺紋一樣醒目的疲憊。疲憊的五叔依舊和藹可親,面容慈祥。父輩中,五叔的長相最像祖父,性格也像,遇事不緊不慢,沉穩中透著安詳。我問五叔,“這是誰扎的啊?太像了……”五叔的眼神從紙人身上收回來:“老朱扎的。杏莊的老朱,也就他能扎得這么像。”
我知道杏莊,但不認識老朱。杏莊就在牌樓隔壁,順著巢山腳下的一條羊腸小路往西走,穿過一片錯落的田畈,繞過一片蒼翠的竹林,杏莊就到了。杏莊那么大,哪個才是老朱的家呢?我和大強結伴,像兩只沒頭的蒼蠅在莊子里亂飛。杏莊和牌樓幾乎沒有區別。兩三棟磚瓦房。十幾棟土坯房。拐一個彎,面前忽然冒出一座圓錐形的草垛。在磚瓦房、土坯房和草垛之間,是一片片籬笆扎起來的小菜園,青的青,紅的紅,紫的紫,生機勃勃。入秋了,杏莊沒有杏花,幾株粗壯的山茶從籬笆墻上探出來,潔白的花瓣,滿月一樣怒放。房前屋后都是樹,梧桐、楓香、烏桕(心形的葉子在秋風中泛紅,我們叫它“洋辣子樹”)、構樹(我們叫它“橡皮樹”)、刺槐、泡桐、椿樹、桑樹、楝樹。這些樹,牌樓都有。還有一些雜樹,我和大強都不知道名字。果木中杏樹最多,也有很常見的桃樹、梨樹、棗樹、枇杷、無花果。那一次,我和大強一無所獲,不敢問人,也沒有人問我們。大人草草地瞟我們一眼,很快轉過身去,似乎都有極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們去做。最深刻的記憶是一條威猛的大黃狗,從敞開的院門里躥出來,又在幾米遠的地方頓住了,粗壯的尾巴一寸寸垂下去,低沉的怒吼著在地面上滾動。我嚇軟了,大強也嚇軟了,想哭又不敢哭出來。好在它主動放棄了攻襲(今天想來,它之所以突然放棄攻襲,是因為我和大強始終手牽著手),可它還是屁股和尾巴耷在地上,上身聳立,昂著頭,器宇軒昂的樣子,警惕地盯著我們。
見不到老朱,我對紙人的好奇心并沒有泯滅。每逢人家舉喪,我總要想方設法地纏著五叔,讓他陪我去看。我想看的不是葬禮,而是靈屋和紙人。它們都出自老朱一人之手,其實大同小異,但我總是看不厭。五叔始終不解:“還有什么好看的呢?都一樣啊。難不成你還想學扎紙啊?”我同樣不解地看著五叔:“我是想學扎紙,不能學嗎?”五叔先是一愣,接著便扳起了臉:“小老兵,你聽著,這條路你走不通!扎紙是個飯碗,這不假,不過呢,這碗飯不好吃,你也不能吃。我們這一門誰也不能吃。可聽見了喔?!”五叔從未責罵過我,但那一次,五叔的語氣卻極其嚴厲。他的當頭棒喝,瓦解了我找老朱拜師學藝的念頭,也漸漸讓我明白,雖然靈屋和紙人是門好看的藝術,但扎紙卻不是一門好學的手藝。遇到人家舉喪,他再也不肯帶我去看,仿佛變了一個人,大隊干部的樣子,拽文,說古,翻來覆去地念叨“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讀書“高”在哪呢?他想了半天,答不上來,臉漲得通紅,想發火,又不好直接發作……許多年之后,我還記得他的窘態,那種老實的窘態,孩子般的,近乎可愛。他是真的疼我啊,既毫無原則地縱容我的頑劣,又苦口婆心地勸導我要好好念書。然而,當時,我并不明白他的疼,也不理解他的突如其來的改變。
終于見到老朱時,我剛剛大學畢業,在省城謀了一個并不喜歡的飯碗。之前那漫長的十余年,我再也沒有主動去看過人家的葬禮,也再沒想過拜老朱為師學扎紙。小學和初中,我無數次經過杏莊,也無數次遭遇那條大黃狗。我已經不怕它了,每次它朝我奔來,我總會準確無誤地擲出事先準備好的小石頭。黃狗喜歡追逐我的小石頭,在一次又一次的追逐里,我們終于成了好朋友。我當然沒有忘記那些氣派而逼真的靈屋,惟妙惟肖的紙人,以及形態各異的魑魅魍魎,只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閱歷的增加,扎紙這門手藝對我已經失去了神秘感。
扎紙,又叫紙扎、糊紙、扎罩子,是一項傳統的民間技藝,古時“五花八門”就有扎紙這一門。哪五花呢?金菊花:賣茶的女人;木棉花:為人治病的郎中;水仙花:酒樓歌女;火棘花:玩雜耍的人;土中花:挑夫。八門是指:一門巾,算命占卦之人;二門皮,賣草藥的人;三門彩,變戲法的人;四門掛,江湖賣藝人;五門平,說書評彈者;六門團,街頭賣唱的人;七門調,搭篷扎紙的人;八門聊,高臺唱戲者。七門調,說的就是扎紙的。
扎紙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漢代,造紙術發明之后就有了這種技藝。相傳,扎紙源于民間的迎春活動“打春牛”,繼而引入傳統的年節和喪葬活動。到了宋代,扎紙以它精美的彩繪和特有的藝術造型達到鼎盛。清末以后,受各種文化的沖擊,扎紙開始走向式微,風光難再。如今,扎紙作為一種傳統的喪葬習俗,依舊殘存于民間,不過也已難以為繼了,它漸行漸遠的身姿,顯出了龍鐘的老態。
廣義的扎紙包括彩門、靈棚、戲臺、匾額、人物、戲文、風箏、燈彩等項,狹義的扎紙主要是指祭祀活動中的紙人、紙馬、搖錢樹、金山銀山、牌坊、門樓、宅院、家禽等用來焚燒的紙制品。雖然生活中能用到的東西都是扎紙的對象,但約定俗成,有些東西是不扎的,比如糖罐和湯匙。
五叔喜歡吃糖,他可以幾天不吃菜,但不能一頓沒有糖。紅糖拌稀飯,他一天能吃三頓,一頓能吃兩大碗。五叔對糖的癡迷讓五嬸有些隱隱的不安,五嬸把糖罐子藏了起來,他于是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一言不發。五嬸拗不過,終是毫無辦法。“你就死吃吧,吃到死!”五嬸原本只是說說氣話,不幸竟一語成讖。五叔晚年患上糖尿病,尿里都是糖,又始終不肯去醫院,最終惡化成了尿毒癥。離世那年,五叔剛滿六十周歲,他在端午前夕的一個雨夜獨自離開,和那些外出謀生最終杳無音訊的牌樓人一樣。決絕的五叔沒有留下一句遺言。沒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走的,五嬸有所察覺時,他已經沒有了心跳和呼吸。等我陪父親趕到牌樓時,五叔已經躺在門板上,全身蒙著一床絳紅色的綢被單,一只粗糲的藍瓷碗擱在枕邊的地上,碗里舉著一盞小小的長明燈,燈芯草跳蕩的火焰氤氳著一小團暖融融的光暈。雪白的經幡高掛。靈位前的相框里,碳素的五叔(民間畫師的作品,這也是一門即將消失的手藝)依舊笑瞇瞇的,仿佛就在隔壁喝茶,并沒有走遠。恍如隔世。我喊了一聲“五叔,老兵回來啦”,他不說話,我又喊了一聲“我再陪你下一盤棋吧……”他依舊沒有回答。我伏地痛哭。這個躺在門板上一言不發、視我如己出的人,竟沒有抽過我一根煙,也沒有吃過我一顆糖。我上大學之后,他忽然迷上了象棋,每到寒暑假,尤其是春節那幾天,他總要抽空找我“殺幾盤”,抽車,跳馬,架炮,將軍!每次都是他贏,樂呵呵地笑,露出一口殘缺不齊的牙齒。“每一步都要走準了,可知道?一步走錯,不說全盤皆輸,至少你要繞許多彎路……”這既是象棋之道,也是他從棋盤上悟出來的人生哲理……如今,他再也不能喊我下棋了!那種滲入骨髓的痛無法言傳,只有失去至親的人才能體會。
第二天一早,老朱來了,黝黑而粗糙的國字臉,長而彎曲的八字眉,不怒自威,像京劇里的張飛。一時間,我竟有些神思恍惚,他身上的煞氣太重了,我無法把眼前這個人與那些精美的扎紙聯系起來。那些栩栩如生的紙人,幾可亂真的靈屋,從記憶深處慢慢復活。我原以為自己已經忘卻,原來它們一直都在,它們唱歌,它們跳舞,它們趕集,喜氣洋洋,美輪美奐。我正準備上前遞煙,老朱已經準備走了。他很胖,白汗衫裹著的后背,汗漬滲出來,像一塊左右晃動的門板。五嬸攆著他,一邊作揖一邊說:“好人咯,你好歹給扎幾個……”老朱一只腳已經邁出了門檻,又不由自主地縮了回來。“不是我不扎,我是真沒有扎過。你去問問啊,誰家老人扎糖罐、扎湯匙?我扎紙五十多年了,沒哪家扎過啊……”老朱話音未落,父親從門外閃進來:“憑你老朱的手藝,什么東西扎不出來啊?凡事都有破例,你講可是吧?”五嬸急忙附和:“是這么講嘛。他就服你的手藝!你就當是做好事了,好人咯……”老朱的臉上浮起一片不易覺察的微笑,他瞥了一眼碳素的五叔,好半天之后終于點了點頭。
第二天中午,志武就挎來了一只竹籃子,竹籃里擺著兩只糖罐和四把湯匙。糖罐和實物大體相仿,湯匙是用硬紙板扎的,形似一條修長的鯽魚。“哎喲!這個老朱,真是的……”五嬸接過竹籃子,喜滋滋的,鄉親們圍了過來,一面好奇地打量著糖罐和湯匙,一面異口同聲地夸贊著老朱的手藝。等五嬸回過神來,準備和志武結賬時,文文弱弱的志武已經走遠了。
志武是老朱的長子。志武的爺爺老朱的父親是個道士,扎紙這門手藝就是道士傳下來的。在鄉親們的傳說里,道士是個異人,他很早就掐準了自己的死期,臨終前幾天,他讓老朱掛出了“朱門紙扎”的木質門牌(道士的手筆,朱砂寫的,館閣體),還鄭重其事地立下一道遺囑:“朱門紙扎出朱門,不許傳給外姓人。”如今,方圓數里,會扎紙,也還在扎紙的,只剩志武一個人。能掐會算的道士大約沒有料到,到了志武這一代,竟沒有人愿意再傳承他的手藝。志武的兩個堂弟很早就離開了牌樓,一個做生意,一個做廚師。志武是長房長孫,別無選擇,只好跪在祖宗的神位前,接過父親的衣缽,成了“朱門紙扎”最后的傳人。志武有兩個孩子,大的是女兒,“書沒有念出來,在義烏打工”,小的是兒子,上大學了,從不承認自己的曾祖父是一個道士,絕口不提自己是“朱門紙扎”的后人,而且父親還在扎紙。在大學生的意識形態里,扎紙屬于一個沒落而蒙昧的世界,而他的世界是一座象牙塔,代表著科學、健康和文明。大學生已經離開了牌樓,和他的兩個堂叔相比,大學生的離開更加徹底。正是一代又一代人的逃離,使一座座村莊“空”了下來。世界不在牌樓,世界在大學生所在的那個世界。毫無疑問,“朱門紙扎”傳到志武這一代也就到頭了,它將和志武一起消亡。與生命的消亡相比,手藝的消亡更加無聲無息,沒有人在意,也不太可能再有人惦記。當志武極不情愿地披上老朱的道袍時,垂暮之年的老朱顫顫巍巍地親手將那塊家喻戶曉的門牌摘了下來。在鄉親們好奇的目光里,志武恭恭敬敬地接過門牌,雙手微微顫抖,像清明、冬至和春節時接過祖宗的牌位。整個過程,父子倆一言不發,心照不宣。那時候,殯葬制度已經開始改革,遺體一律火化,城鄉“一刀切”。從土葬到火化,改變的不僅是喪葬模式,還有沿襲多年的風俗和禮儀。比如扎紙。火化是一種減法。推行火化,就是刪繁就簡,葬禮的儀式感消失了,程序單一,直奔主題。土葬被強行取締之后,白茫茫一片鋪天蓋地的扎紙必須和葬禮一樣從簡,不然就喧賓奪主了,顯得很突兀。
老朱和志武都明白,曾經風光無限的“朱門紙扎”已經走到了盡頭。晚年的老朱深居簡出,幾乎從不上街,更不主動串門。春天的嫩綠的清晨,早起的鄉親偶爾能看到他剪著雙手,在大塘四周心事重重地散步。雖然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告別這個世界,在呼天搶地的號啕中灰飛煙滅,但上門請老朱扎紙的人越來越少,偶爾有人上門,出面接待的都是志武。披上道袍的志武一改昔日的文弱形象,風里雨里,他已經淘出了一副結實的身板,像一座鐵塔。
即便是火葬,靈屋也不可或缺,為亡人燒靈是葬禮中必不可少的程序之一。不過,現在的靈屋和過去已經不一樣了,現在的靈屋都是半成品,最后用紙糊起來的。二○一一年元旦,在與尿毒癥斗爭了四年多之后,母親依依不舍地松開父親的雙手,在夕陽的余暉里,獨自前往另一個世界。母親的靈屋是老朱親手扎的(志武只是幫忙打打下手),雕梁畫棟,花團錦簇。飛檐是飛檐,翹壁是翹壁,大門是大門,窗戶是窗戶,院子是院子。院子中央,臥著一條狗、一只豬,立著一頭牛(男死燒馬,女死燒牛。據說古時,人死之后是騎著馬飛上天的,燒紙馬,是希望亡人能像古人那樣騎馬上天。女人燒牛,說是女人在世時洗衣做飯,浪費了很多水,燒牛是幫著女人喝掉一些水,以減輕她前世的罪過),匍匐著一群雞(也或許是鵝);門前,還站著四個清清爽爽的童男童女。太貼心了,像是換了人間。母親的靈屋是老朱的收官之作,他毫無保留地獻出了畢生所學,他高超的技藝也在母親的靈屋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幾年后,當留守在牌樓的老人們無意中談到母親時,仍會想起老朱的收官之作,仍會情不自禁地嘖嘖稱奇。
二○一七年盛夏,日落時分,父親在睡夢中往生。志武聞訊趕來,騎著一輛破舊的摩托,推銷他的靈屋和扎紙。老朱已經過世了。那個初冬的清晨,婦女們蹲在大塘的石板上洗衣,老朱剪著手走在塘埂上,慢悠悠的,像風中飄蕩的一枚黃葉。誰也沒有料到,也沒有人在意,不過一眨眼的工夫,老朱忽然一頭栽倒在地。前后不過十分鐘,等志武聞訊奔向塘埂時,老朱的鼻孔里滲出一攤血,脈搏已經不再跳動。當天早上,他五點鐘不到就起床了,燒水,泡茶,還熬了一鍋糯米稀飯,怎么會說走就走,而且還走得這樣快呢?他是積了大德了,這樣的死亡,沒有一絲痛苦。這樣的死亡,也最接近生命的虛無。說起父親的死,志武一臉茫然,讓人懷疑他是個冒牌的道士。道士和扎紙一樣既需要悟性也需要苦修,這是一條清苦的藝術之路,半途而廢的人比比皆是。
與母親的靈屋比起來,父親的靈屋寒磣了許多,薄,而且脆,像余暉里瞌睡的老祖母。有一扇窗戶已經破了,粘著一條細長的透明膠帶。沒有狗,沒有豬,沒有馬,也沒有雞或鵝,更沒有童男童女。敷衍了事。完全不是“朱門紙扎”的水準和手藝。“你這完全是在糊哦!”我很生氣,志武無所謂地笑:“呵呵呵,本來就是糊的啊。”志武懂得與時俱進,他自己很少動手了,雇人干,一天一包煙、兩頓飯,夏天喝冰鎮的啤酒。鄉下有的是這樣的閑人,或殘疾,或智障,或是再也回不了家的流浪漢……雖然近乎盤剝,總歸也是善事,鄉親們并沒有太多的閑話。更令我生氣的,是志武的自作主張,他在父親的靈屋里塞進了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太陽能熱水器,汽車、房產證、存折,涼拖鞋、棉拖鞋、膠鞋、雨靴、布鞋、單皮鞋、棉皮鞋,箱子、衣櫥、背心、褂子、襯衫、短褲、夾克、薄褲子、厚外套、棉褲、棉襖,床頭柜、板凳、椅子、餐桌、雨傘、手電筒、碗柜、鍋碗瓢盆、勺子、筷子、菜刀、高壓鍋、電飯煲,還有紙牌、撲克牌、麻將和手機……日常生活用的穿的吃的玩的一應俱全。當然,所有的物件都是紙糊的,明碼標價,按件收錢。靈屋一千八百元,那些亂七八糟的物件共計五百四十元。我多少有些訝然,“朱門紙扎”的志武,居然成了一個發死難財的生意人,道袍是他最有效也最具迷惑性的道具。志武一面和我核對賬目,一面解釋說,“現在都這么搞!人家都有,就他老人家沒有,那怎么行呢?也不要幾個錢。你定哦,實在不想要,我就帶回去,反正這東西又壞不掉……”人家都有,父親是個要面子的人,怎么能沒有呢?一定要有的。我不想再和一個成竹在胸的生意人討價還價。父親在鏡框里笑著,又向鏡框里退去。志武捧著一盞銹跡斑駁的茶杯,坐在凳子上,抽煙,笑瞇瞇地看著我數錢。天氣太熱了。脫下道袍的志武裸著膀子,與鄉親們沒有太大的區別,大口喝酒,專心致志地對付紅燒肉,說各種各樣的葷段子。老朱身上那種神秘的“場”從志武身上消失了。志武主動走下神壇,騎著摩托,一路踉蹌。老朱從來不騎摩托,他堅持步行,步行中的道袍有一種飄然物外的出世感。這是一個深刻的變化。我不知道這種變化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一座村莊,但我知道,志武將是小村牌樓最后一個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