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中國

安琪

在哈尼梯田偉大的勞作讓我們失語

你掏出手機

翻尋出哈尼梯田的冬日之景

收割后的田野寬窄不一，豢養著水

和水里的魚兒游動的影

豢養著天空令人欲泣的深藍，和淺藍

豢養著永不緘默的云朵它們的白，或黑

豢養著微風或狂風、微雨或暴雨

豢養著風過梯田翻爬山梁般一層又一層

你見過一千道一萬道的山梁嗎，我沒有

但我見過一千層一萬層的梯田

在壩達在元陽

我見過夏日哈尼人的勞作養育出的禾苗

青青——

這鋤頭飽蘸汗水開墾出的活命的梯田

在我們的眼里稱之為藝術。

霧的邏輯

群山入湖飲水

卻不打擾水的寂靜，眾樹筑巢于山

也不破壞山的結構

這是自然的和諧，亦是自然的法則

你路過此處

你看見夢境——

群山入湖飲水而水不動

眾樹筑巢于山而山完好

臨高

臨高：椰子樹粗枝大葉

我要像椰子樹茁壯成長

我要把你接進我的詩篇就像你迎我進

你的五月——

空氣中都是熱辣辣的情意

烤白薯的香

烤紅薯的香。剝開五月

一只金龜子

匍匐在金沙灘酒店清涼的瓷磚地板上

被我順便裝進手機

臨高！視野所及皆是風景

茅草茂盛

仿佛傳說

波羅蜜頭頂著頭從樹根一溜兒

掛到樹梢

插一根拐杖也能開花啊臨高

海水了解秋刀魚也了解海面上

每一道皺褶，海水了解夜晚牛蛙對牛的呼喚

也了解詩人們打撈詩句的心

一張白色的大網

撒向星空或者撒向我

我不會掙脫

我是5月17日藍色臨高的那枚

上弦月

秘密地酣睡在你們的夢里

兜率島的秘密

經歷的時刻留下玄妙

承載秘密的島嶼名兜率，在東江湖上

有通往海底的巖溶地貌其形如筍，如柱，

如天庭帷幕

如瀑布懸掛，如眾鳥高飛又冷然凝于冰川

世紀

如太初原始的無人之境

如神話

如地獄

如燒毀的阿房宮重建于此回魂

如推倒的老君爐滾出仙丹萬千

如心驚訝收緊

如喊沖至喉間

如一百年才長一公分的鐘乳石嘲笑人類

未及百年的生命之迅捷

如三生巖上永遠有相逢不得相守的紅男

綠女執手相看淚眼之離別

如遠遠馳來的電閃雷鳴

如漸漸遠去的哀悼形容

如掙扎

如節制

如昨天和明天廝打于今天

如希望和絕望埋葬于無望

如慢慢滲入的痛苦

如使勁恢復的甜美

如你，如我

在兜率島上種植虛無的腳印。

雪光照進七子湖

雪光照進七子湖太暗，也太靜。湖畔的

七子，你叫不齊他們的名字。春寒料峭

你在黑白大地行走仿佛行走在古典中國

雪，一定具有招魂的稟賦——

灰喜鵲停在雪地上，灰喜鵲啊

我驅趕你時，枯骨的樹一點反應都沒有

枯骨的樹停在雪地上，一幅巨型炭筆畫！

雪地無際涯的白與白蕩漾著光的肅穆

但這并非七子湖的全部，當落日鉆破云層

垂死的太陽竟然煥發綺麗的風采

它恢宏，恢宏得足夠抓人心魄，它涂抹天空

和湖泊的用意是一樣的

使出的力氣也是一樣的

它把我們牢牢捆綁在七子湖畔

寂寂不可分解的蒼茫，跟著追了過來——

常熟

常熟對你，果然常熟

你一年到此一回，已能嗅出，空氣中

殘留的晚明氣息

常熟對我，卻是陌生

我年已半百，依舊是這個世界的陌生人

我對詩陌生，對畫陌生，對白茆山歌陌生

常熟對你，果真常熟？

昏黃街燈下面孔模糊仿佛凝滯的這條河

是何名姓？你微微一頓，再答我以腦筋

急轉彎的“常熟河”

常熟對我，當真陌生？

不高的樓房，白墻黑瓦，默立于

常熟河畔，處暑剛過，風中有涼爽的秋

光影中斑駁的樹和它迷離的枝葉纏繞稱

之為

合歡

這樣的常熟

從古典典籍中走出，迎我們以訝然的重逢

傷感的往昔，隨意在涼亭或站

或坐，便是一幅，天然仕女圖。

常熟對每個人

都是常熟，活在漢字中的你，活在漢字中的

我，來此常熟

便是在古中國走了一遭

便能遇到，柳如是的你

黃公望的我。

詩：百車河夜談

漫游者

在此向百車河告別，所有寂靜不動的水車

和它經過的年輪，所有在水城如魚得水的

水，所有

在水城如魚得水的魚，請接受我迅捷如霧

涌迅捷如

霧退的告別

我是漫游者但不是無情者

我見過燈光勾勒的百車河

也聽過雞鳴聲中的百車河便已有了

黑暗中也算得清楚自己手指的記憶

阿嘎山

請接受我的告別，盤龍山，請接受我的告別

那個夜晚

你在我抬頭的瞬刻撲面砸過來的企圖被

我們

的夜談聲制止

詩

終究有種神秘的力量。

玉舍雪山獨白

上天，你有多少雪

我就有多大的庫存，我的高原

我的草地，我的山坡，全都屬于你，降吧

降吧，雪

像白天從天而降，不打招呼

像夜晚從天而降，不打招呼

降吧降吧，雪

我已騰出了高原、草地和山坡

我騰出了一切能騰的

等你！

大地

你有多少人，我就有多大的雪場

我的雪橇已備好，我的滑板車已備好

我的雪山酒店

我的林海雪原，都已備好。更重要的

我的壩陵河大橋

我的北盤江大橋，也已備好

只等你們，從世界各地，蜂擁而來

我的一天空的雪已先于你們

等在玉舍！

重回曼德拉山

爬上去有爬上去的詩句

我們不爬，就在半山腰，半山腰也有

半山腰的詩句

唐晴你說

你繼續說

你怎么不說了？你不說

曼德拉就不屬于你就像

我不寫

曼德拉就不屬于我

太貧瘠了，人類的詞匯，縱使你在

寧夏人民出版社工作

你也找不到更恰切的詞來安置

曼德拉山。我們在半山腰感慨

聽山頂傳來人聲

他們和我們

不能為曼德拉山巖畫添加一筆

但能為曼德拉山寫一首詩

一首偉大的詩：寂靜

和荒涼，是它的讀者。

地之裂縫：大風洞

在濕漉漉的前行中我摸到的光滑的巖壁

我聞到的黏糊的氣息

一切的一切

都與我的生理構造極其相似

我是一個女人

可以生出男人也可以

生出女人，大風洞也是一個女人

可以生出男人也可以

生出女人，當我們魚貫走出大風洞那條

狹窄而漫長的地之裂縫

男男女女們

被人世之光迎接，仿佛重新出生了一次。

侗族大歌：讓世界聽見

文字

在侗族大歌面前沒有辦法就像樂器

在侗族大歌面前沒有辦法，侗族大歌昨天

讓樂器走開，今天讓我的文字走開

我曾跟隨侗族大歌的旋律

一會兒攀爬天堂，混跡天堂花開

一會兒沉入人世，執迷人世喧嘩。眾低獨高

侗族大歌——

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終究是人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