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擊西部之門

沙克

搜尋咆哮的黃河

銀灰的絲帶在低空盤旋

在十月的地面蠕動

風影雨幕里的手臂若斷若續

幾百個新城被串起

幾百個老村嫁了姑娘

晌午時分，河岸黃土飛揚

玉米林里汗水飛揚

凌晨三點，夜總會歌謠飛揚

兩岸三百六十市

有多少喧囂在樓臺中飛揚

山東的黃河黃，河南的黃河瘦

陜西的黃河淺，我用胸前的一碗水

持守黃河家人的緘默

蘭州，手抓羊肉的都市

高跟鞋踩著中山橋咣咣有聲

橋下的黃河寬如孕婦臨盆

紙上的黃河在咆哮

嘴上的黃河在咆哮

熒幕上的黃河在咆哮

身子硬朗眼色蒼茫的黃河

蘭州以西的黃河

是后人的粗壯手臂

伸向遠方尋找源頭，在咆哮

沙漠夜話

靈光悠閃

礫石，流星的炫美尸骸

沙棘紅果

流星的散花之心

四腳的足跡交叉凌亂挪向西方

漠風徐吹，金沙輕揚

礫石碰撞礫石在枯燥地對話

月光的流蘇掛拉下來

被漠風扭成辮子

扭成梯

沙漠廣大? 留給

雙腳的足跡只有兩行

走勢是弧，將在頭頂之患的上面

聚焦

目的是大顆的隱約之星

它完整、風光，有軌道的裁決權

靈光閃閃

兩行足跡并非承受個人信仰

我馱著河西妖精

她骨子輕盈如沙? 她骨子里駐著天機

夜的沙漠晶瑩剔透

對承重多少，對天色明暗毫不介意

我站上了自己的頭頂

河流簡歷

從前的生活隱身在河西走廊的地下水層

變成蛹，鉆上來

長出鰭在丙申年的情緒中游走

伸開羽翼凌空而行

烽煙迷眼，心智微微透亮

為什么

物主的屬地如此構造

擠壓，沉積，抬升，彎曲

它渾身的皺褶突起為山凹陷成河

千道冰川化解為萬條溪流

身外的氣溫雨水，造就著那些植被

左右著心理的流程與積沙

生、死和復活的環境

全是物主恩典

它想做的不止如此

如此還不夠完美

嘉峪關、玉門關和被迷信的敦煌

是綢布、茶和玉的出口

也是糧食和一場種子夢的依托

是需要，人畜和永生

一世又一世向夜光杯里注滿佳釀

映出一式月貌幾多花容

溪流撥響弦曲，彩繪、水袖游飛到面前

為什么

河西走廊的一雙馬眼南望祁連

順著山勢，逆著流水，奔向日歷的源頭

拋灑人鬼交合的汗血

沙漠，你是蒼天的烙餅

夾著一床植被、滿樹蘋果和水邊的蝸牛

喂養所有的求生欲

在沙漠地帶，以沙漠為食的物主

與蒼天、河流三位一體

它用腳的毅力做啟示

河流的指向和反向全是生機

抓緊光陰的一個段落

洗練成汗血流淌的絕世方向

方向，就是道路

頭頂青草活在馬鞍上

瘋狂的大王，老眼昏花的大王

多少只荒原狼擁你上堂

臣民爛在馬腿下

爛在青草里

僧尼黑著臉不說話

戶籍本黑著臉不說話

孔孟夾著一捆竹簡不說話

被沙塵暴迷惑的太陽不說話

鹽鐵綢玉，塔里木綠洲的銀錢

埋在夜里不說話

衛青、霍去病怒斬匈奴

敘述戰事就是唱歌

張騫把三十六國跑成晴天唱歌

狩獵的人和畜牧的人天天唱歌

馬蹄的速度超過了唱歌

羌笛之歌在狼皮上打滑

粗壯著西部大漠和胡楊的脖子

匈奴王放一個臭屁后死去

把多少臣妾和情節殉葬

埋人的地方青草長得興旺

西部的黃土坡和沙漠埋了

無數的臣民有數的大王

臣民留下塵土

大王留下墳塋

胡楊和鷹無話可說

斷代史，頭頂青草活在馬鞍上

那自在的神靈

大漠必然麗日，注定長云暗山

黃膚的地表形如平躺的人體凹凸綿延

泥沙生幻覺，天生想象力

迷路的孤魂在覓尋前世或歸途

裝點狐裘的沙地，撩起珠簾的門

那柳那梅在某位紳士的院落里同春綻芽

詩書瑯瑯合口。深井下的鯨卵

珍貝還有些新鮮還有些記性

恒溫的海水倒漾在天空難得潑一些下來

……光年倒轉

沙拐棗的根須鋪陳十丈

掩護沙洞里的長耳跳鼠度過冬暖夏涼

星空下它們出動覓食，遠望

篝火人聲，影影綽綽隱藏著海市蜃樓

是本紀的衣缽，是漢字陰陽

城堞，殘垣，半死半活的身坯

夾雜著西漢的銹盾，凝固姿勢而不倒伏

茸茸的苔蘚從外圍鋪陳向墻根

去年的紅柳涂胭脂，今年的胡楊撒金粉

唯有一處烽燧昂著割了頭的脖子

熱血噴盡無所謂強弱

迸流的河水為歐甘草的紫花莢果唱歌

天高無阻，雁鳴不哀，鷹翔不孤

河西生就不軟不弱的命

他的駱駝無所謂大跳鼠無所謂小

無所謂西出陽關，殘余的英雄主義

在關內關外興風揚沙——故人忽有忽無

唯有那處烽燧，光年風干的肉

被當成回擊風沙的胸鼓招引永生者

鯨卵，珍貝，長耳跳鼠和駱駝

忽有忽無間五行重開

憶青海

向一汪水里俯視山峰

天空游動的大大小小鰉魚

疊弄雪浪

向一滴雨里仰視青海

經幡飄響，濾卻風的負重

牦牛走過廟堂前門

爬山的步子高過了年輪上限

經受高原慈悲

胸悶，心慌，急切呼吸

俯仰軟弱的身體向青海湖敬禮

靈犀……通過了外力試探

來青海，平定眼底的氣性

從青海湖望拉薩

孤星閃耀，凌晨時劃出一條天路

感覺是對我打開新生

嵌進銹色的一截魚骨

咯吱吱好轉，升著返青的變量

西部的大或許變成小

唐朝它大漠孤煙直

撂起的馬掌反光

可讀性強

宋朝它仿造一棵胡楊

枯曲爆裂的枝干上落一只白尾地鴉

直抒胸懷

酒量撐著烈性、氣量

怨不得地理氣候

當朝的車流運走西部壞脾氣

而今世故平淡

望不盡西部塵土

望不透帝寢王陵及其遺志

轉向朔方，或許撐得起

一支毛筆和繡花針

三兩只盤旋的蒼鷹看得仔細

那讀書人，那小家碧玉

那些非金屬的嬪妃啊……

看得清塔克拉瑪干沙漠

胡楊加紅柳加灌木植被的孤情冽冽

留鳥，歇在丟棄的皇歷旁邊

遛在一杯水的旁邊

看閑，隱憂

西部的大或許變成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