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普
一撮茵陳改叫青蒿
我到來時,茵陳在墳丘
出頭不久,白絨毛附著的綠葉
嫩嫩找回清明的顏色。它在
生命的嗅覺里,淡淡散發
農歷的藥香,但不具備
我此時需要的療效。生命與非生
接診的偏方,需要一場雨水
作為引子,需要煙火,灸熱
血脈里的疼痛。我慶幸
從眼下一座墳丘開始,直至
什么痕跡也不能留下的地方
追溯體內血液,無中生有的源頭
而我無所傍依的歸宿,非我之后
殊途同歸的塵土,也叫塵土
現在,我活在一個仍叫人間的地方
往返一片青麥地,在一個曾叫
父親的人,虛設的住地
祭奠之后觸摸的一撮茵陳
將在離去不久,改稱青蒿
經過一片油菜地
經過一片油菜地,一群鳥兒
自動飛開,在附近麥地落下
粉蝶和蜜蜂仍在花間
釆蜜,是它們神圣的職業
行走用翅膀。輕靈
讓它們是易獲的自己
也可是不用祭奠的先祖
花香中穿行,與一只粉蝶對視
我是人為,蝶為是復眼
我和它之間,除了距離
還有距離之內,蟲為的漠視
此外,該用什么方式
成全它對我的描述,過于
鮮亮的陽光下,它們沒想弄明白
我很大,大的為了盡人之責
笨的只有用腳步行走
為自己燒一疊
路旁撿到一捆紙。十斤,八斤
不重要。我沒在此等候丟失者
只把它分成份,在通往父親
墳丘的河岸,為墳在卻無人燒紙者
失墳或本來無墓的孤魂野鬼
五十米燃一疊,直到燒完
等我把從家里帶的一疊
在父親墳前點燃,我想自己以后
應多備些。不僅要燒給父親
還要找個無人注意的角落
在我有生之年的清明
為我這個生前失敗,混得
一團糟的人,提前燒上一疊
我是自己的兒子、兄長和父親
與父親墳丘緊挨的,是你
一塊紅薯面饃一人一半
而拾柴的擔子,你挑著
我在后面尾巴似的跟著
父親去了,如父的長兄還在
你去了,藏在土丘下面的
為何沒有我?多少年的春草秋天枯了
多少年的镢頭鐵锨,禿了斷了又換新
多少年的墳頭矮了又長高
多少年的雨水淚做的,又放棄了淚
多少年的血,紅的熱的都是水土提純的
多少年的塵世,我替你和父親活著
從清明的一條路到千條路
從千條路回到清明一條路,你做了我
二十三年的哥哥,我做了三十年
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兄長,自己的父親
一片云,被更多火燒云卷走
我去給父親上墳時
你發來視頻,異鄉街頭
下起了雨。一條通往杏花村的路
廢了泥濘,廢了杜牧
而你與這條路源頭,不只相隔
二十條街道。還有多少年的距離
你說,感謝老天替你落淚
替你把疼,砸在水泥地上
讓你最先聽到的,是先人給你的哭聲
這聲音我也聽到了。我只把清明
當成一個故事說給你,你聽與不聽
父親在下面聽與不聽,故鄉
很久沒下雨了。蔫蔫的草尖
掛不上露水,而我的淚水
裹在眼晴里,跑出來是
一片云,被更多火燒云卷走了
頂了起來
田野里,有些墳丘
并非因為無人添土戴帽
并非因為越來越瘦小
即將被麥子遮去蹤跡
就看輕自己,放棄自己
茵陳與苦蒿,狼牙菜與蒲公英
甚至毛構樹與野楝棵。這些
在有人料理的墳墓上
易被鏟除或被新土覆蓋的草木
在此生滿丘體表面,嫩嫩的
莖葉向上,把從泥土深處
帶起來的清明,頂了起來
我活在塵世的樣子
恍惚是原來的他們
這些要祭奠的,是平素
我內心所想,口中所說的人
或留在人間的稱謂,但不再具備
人的蹤影。來在易被人世忽略的住地
它們只是一丘土,一疊紙
一蓬火焰,一縷塵煙,或者
我來來去去時,一棵樹,一株草
一莖麥子,而具體在哪,成了什么
除了清明是清明,風是風
云是云,除了我靈魂的痛楚與悸動
留給現實的,只有恍惚
恍惚自己丟失了很多,像是把身體
一部分丟給了野地,丟給了它們,丟給了
黑夜,而它們從生活的背面,回饋關照我的
我活在塵世的樣子,恍惚是原來的他們
成熟,是件危險的事情
這一天遲早會來,也遲早會去
留下我們,置身繁華或廢墟
都和枯榮的日月星辰與草樹,同步
塵世。春天不止一條路。巷陌
春色,以時間或神祇走向碧夏
我們從另一條路,抵達墳丘
光陰被世俗點燃,一蓬煙火
是四月,也是古歷特寫的贗品
我們為來歷而燃燒。為血液
和心臟的負荷,祭出舊曲或新詞
所有的祈禱,是腳下泥土的初衷
又背叛了泥土,淪為被風吹斜的浮煙
淪為前世混沌的奈何橋
回到紅塵的路,不同來時
螞蟻爬行,蝸牛蝸行,都是重復活法
留在地里的麥子,繼續拔節抽穗
揚花灌漿,然后被鐮刀或收割機取走
如同我們,用成熟或執念
迎來送走這一年的清明。而成熟
如蘋果墜在我們被煙火填滿的
身體里,是件危險的事情
醒來的夜色
雨沒有來。陽光不憐惜用度
水面波紋上浪費著十萬兩碎金
蛙聲從河谷草叢爬上兩岸
通往清明的路,該長長,該短短
不通路的青麥油菜花,分開
一條條路,通向陽間的墳丘
陰間的屋舍。包裹黑暗的目標越近
每個人身體里一種叫血的水
流淌得越快,腳底土層觸動的不僅僅
只是,一個雨紛紛的朝代,當黃紙
燃起一堆堆火,此起彼伏的鞭炮
或煙花,野地里開放,有多少人世
喧響,就有多少三尺黃泉,醒來的夜色
世界沒有空
天空沒有空。不僅有覆蓋的陰云
還有從高處落下的,患復古癥的紛紛
雨絲。道路沒有空。除了帶露花草鑲邊
還有行人,深一腳淺一腳踩起又放下
放下又踩起的泥濘。大地沒有空
所有青麥承接雨水,努力想把自己
拔高到適合抽穗揚花的身位。墳丘沒有空
不僅僅把走到盡頭,又分開青麥前行的人
引向血液之外的血液,流淌的來歷或源頭
還會有什么從泥土堆起的莊重里起身
準備穿上來者身體,在塵世重活一回
我沒有空。不僅僅有跪地的祈禱
合十的膜拜,還有把體外
凈化的靈魂請進來,用靈魂修補
殘破的靈魂。煙霧沒有空
它在濕重里,沒有呈現我們
所說的青色或者淡藍。只有單純的白
仰向雨水,探向陰云的內里,裊裊
升騰清明的混沌,混沌的清明,清明
混沌里的纖塵心,黑土情。世界沒有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