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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爺

2020-05-09 10:20:34朱東波
中國鐵路文藝 2020年4期

朱東波

黃石鼓鎮上,眾人印象最深的去處,當屬理發店,我家鄉的人稱作剃頭鋪子。剃頭鋪子,在最熱鬧的中街上,靠路北,一溜三間立了紅漆廊柱、高挑著廊檐的店面。店面鑲一排赭褐色的斑竹花門扇,每日都擦洗得油亮亮的,看著很是別致。這樣的斑竹門臉,在八十年前的皖北平原上,是極為稀罕的。鋪子東側隔了個小套間,是休息室,西間是燒茶、洗頭和等候剃頭的人閑坐的地方,與中間的理發廳貫通著。大廳里,擺了四張古銅色的紅榆木座椅,三張面朝東,一張面朝西。每張椅子前,都有一面黑黝黝早已褪盡了光亮的穿衣鏡子,客人坐下照一照,勉強看見個大概的自己。要是客人仰臉剃須,或是歪臉采耳,還能瞥見另一道景致,那就是貼在房橫梁下面的懸匾。西梁下面兩掛,東梁下面三掛,各自長短不一的俯吊著,都是那種油彩的寫意畫,有一葦渡江的達摩、老子騎牛出關、莊生夢蝶、韓湘子戲牡丹等。不知作畫的人有意還是無意,畫里的景象,皆畫得有些夸張變形,更兼被久遠的塵灰覆蒙了,輪廓就很暗淡。但就是那份綽約朦朧,反而透著些禪意,很能給人遐想。

面朝東的三張座椅,是徒弟使的,一些孩子和大部分不怎么講究的人剃頭,都去那里就座;單獨面朝西、對著半面山墻的座椅,是師傅的,那是街上有頭有臉的體面人物的去處。師傅姓李,原是有名字的,只因他長得嘴長眉骨高,又因深眼窩里鑲著兩粒朗星似的小眼睛,街上的能人,便給他送了個很動感的外號:猴頭。猴頭是長輩或要好的平輩人那樣喊他,晚輩的,一般都稱他猴爺。其實,猴爺并不像他的外號那樣動感,人反倒是很肅靜的,也很穩重。做活時,偶爾和客人插句話,不僅說得悠緩,還總要裹點風趣的包袱,讓聽的人品酒似的,聽著,等著,琢磨著,平添了幾分受用。猴爺早年考過童生,因科舉廢除作罷,后又學藝南京,亦出自名師門下。在這平原腹地的周邊方圓,他的理發技藝是出了名的。阜陽、潁上、亳州、蒙城、鳳臺、鳳陽諸府縣,常有達官名流慕名前來,請他理發,或是做頭。響得最遠的,當數與河南南陽鎮的鎮臺(掛侯銜)郭殿邦大人的一折子,老少好幾輩過去了,古鎮人至今仍在傳說。

那是個初夏的午后,鋪子里乏客。偏西的陽光透過斑竹花門子,花花地照在茶爐上,小師傅們,也都在昏昏欲睡。正這時,長街上突然響起一串異動,一輛披著繡蓋頂,鏤花鑲玉的豪華箱式馬車,戛然停在門前。因路經黃石鼓、回東城集修墳祭祖,郭大人的四姨太見是座熱鬧古鎮,又快到家了,就想著要清理清理這一路風塵。待尋至猴爺的剃頭鋪子,便下了馬車。走入店堂,那四姨太散開秀發,便笑盈盈地示意隨從,隨從慌忙從拜盒里取出兩顆白里透紅的鮮雞蛋說:“太太洗頭。”

恰巧猴爺不在,幾個徒弟一見帶著隨從的四姨太那派頭,先就懵了,又見遞上倆雞蛋說洗頭,就更懵了!誰也不知道洗頭要雞蛋做甚,幾個人急得面面相覷。虧得大徒弟應可腦筋轉得快,連忙說:“太太,你是貴客,須得俺們師傅伺候您老!請您這邊稍坐稍等,我去請師傅。”

不大會兒,被找到的猴爺背著手,慢悠悠地溜達回來。進門見了四姨太,先道了個安,隨瞥見徒弟們早已將浴盆里勾兌好了溫水,便順手接過隨從手里的雞蛋,捏一只細白瓷碟子,單手啪啪輕磕兩下,然后拇指一拱一篦,兩股銀亮的蛋清被流暢地淋進碟子里。這時,門前看景致的,已是圍得人臉堆山了。

蛋清備好了。扔了蛋殼蛋黃,猴爺先凈了凈手,隨即挽起四姨太的長發,開始浸泡、揉洗浮塵與油膩,幾度漂洗后,瀝水以罷,才開始打抹蛋清。只見猴爺將一瀑拖下的黑發盤在一只銅盆里,然后將汲了蛋清的雙掌,輕柔飄逸地梳理進那瀑秀發中。接下來,眾人看見,猴爺的十個指頭,奇妙地靈舞著,飛快地于黑發叢里穿行拂擺,活似鰻魚于飛流間炫動著游走一般,魔幻得叫人看不過來……他一連串的手彩律動,把門前那些攢動的人臉,早看得如比目魚一般,人人張嘴,個個瞪眼。門外原是人聲喧鬧的大街,一時間,竟也突然變得如剃頭鋪里一樣,鴉雀無聲。

頭發洗好了,四姨太捋著絲綢般爽滑柔韌的長發,一手用米蘭色絲絹圍巾托著,輕輕移步,到斑竹花門子前照了照,陽光里,那頭發閃著剛藍色的黑光。

“李師傅,您了不得!”四姨太贊嘆罷,又柔柔地道了一聲謝,然后就出門上了馬車。落轎簾子的瞬間,四姨太回眸一笑,燦然而去。

不大會兒,一甩著斗笠穗子的清兵跑進店里,很謙恭地給猴爺施了禮,跟著埋下頭,雙掌托舉過頂說:“李師傅,四姨太賞銀洋十塊,請!”

猴爺笑了笑,呲啦一聲撕開紅紙封皮,只捏下兩塊銀洋說:“兄弟,回稟四姨太,錢我收下了,請代為致謝!”那清兵捧著剩下的八塊銀洋,先是愣了一刻,接著,急忙躬身,又緊施一禮,然后一甩馬褂,匆忙離去……

轉眼間,二十年過去了,大清朝換了民國。年輕的猴頭,如今已四十有五,早修成了受人尊敬、享譽鄉里的猴爺。

又是個初夏時節,古鎮一如既往的寧靜。因是個背集,大街上,人少樹蔭多,顯得很是清幽。剃頭鋪子里也很安閑。猴爺坐在一面方凳上,腿上籠著一只小巧的紅瓦茶壺,正瞇著眼微眠;東側的理發椅上,兩個剃完頭不愿走的熟客,一直在跟三個東斜西歪的小理發匠悄悄地扯閑。東南晌的時候,有個人影了一影,就進了店堂,徑直到猴爺身邊的理發椅子上坐下,接著粗粗地說了一聲:“剃頭。”三個徒弟聽了,都轉過臉來,用不快的眼神瞪那陌生人。其中一個徒弟暗想:那地方也是你坐的嗎?隨即招呼道:“到這邊來吧。”來人似未聽見,坐著紋絲不動。猴爺開開眼,于后條幾上輕輕放下茶壺,對徒弟略招了招手,微微一笑,那意思是:外鄉人,對咱不熟悉,就我來吧。

來人四十歲上下,中等身材,粗布舊衣,一身農人打扮。猴爺觀察罷,便一手輕撫來人的肩頭問道:“客官,敢問是要光頭嗎?”來人抬起粗憨的方臉,看一眼面前模模糊糊的鏡子說:“刮光頭。”“哎。”猴爺應著,先引他去西間里沐了頭,又在他脖子里加圍了一片遮巾,然后扯起擋刀布,把刀反反正正地擋了幾擋,轉身扶住客人的腦袋,猴爺就開始嫻熟地捻指走刀。刺啦啦,一陣清脆均勻的聲響過后,很快,頭就光好了。來人問:“好了?”猴爺說:“好了客官。”來人在自己青煦煦的光頭上用力摸了幾把,澀手。于是,先皺皺眉,又搖了搖頭,隨手從腰間鉗出一塊銀洋,二指一甩,當啷一聲,銀洋拖著帶回音的鳴響,在穿衣鏡下的條案上被彈起后,雪蝶一樣飛快地旋轉,兜著圈子忽閃銀光。那干凈精準的彈指手法,著實令人稱奇。一時間,猴爺的雙眼又聚成了朗星狀;幾個徒弟也驚得面面相覷。大徒弟應可張著大嘴想:乖乖,光棍人剃頭,也只賞五六個銅子兒,至多一個大銅板。一塊銀洋,那可是二百個大銅板呦!這是什么來頭?

來人站起,撣了撣兩只袖口的發屑,回身對猴爺略稟一稟手:“李師傅,領教了!”說完,陡然昂起頭來,又端一端肩膀,健步走出店門。那舉止,竟與來時判若兩人。

愣怔了好大一會兒,猴爺才收了他朗星似的目光,鎖一鎖眉骨,心里說道:大意了!跟著又瞇一瞇眼,便記下了那人的影像。

隔不幾天,那人又來。其實,猴爺一大早就掐好日子,并做了安排;知道今日定要會他,已留意幾個時辰了。那人剛一跨進門檻,猴爺便迎上去,抱一抱腕兒道:“客官,賞臉了。”那人似乎點了一下頭,也不答言,雄武地走向理發椅,直接落座。從腳力上看,猴爺吃準了:此人定在軍階。故而,猴爺也不搭言,也不再請那人去西間里沐頭,只是拿眼神溜了一溜。徒弟們很快便擺了方凳,支了浴盆。猴爺取一面嶄新的白羊肚子毛巾,緩緩地浸潤了,瀝水,接著一遍一遍地重復著,將那人的頭溫熱地濡洗了好幾番,才示意徒弟們撤去盆凳。

一切收拾停當,猴爺抬雙手,先張了張掌心,用力挺了一會兒十指,才捧住那人的頭,開始輕輕地撫摩。不大會兒,那人便迷離了雙眼,好似早有準備似的,穩穩地迎合著猴爺十指的揉摩,安然入定。猴爺開始循序漸進地運指發力,先柔后剛。那人的面部越來越放松,越來越滋潤,不一會兒,便極為適意地舒張了全部身心。這當兒,猴爺的食指,已游揉至夢百交,只見他繃一繃臉腮,又聳幾聳眉骨,突然運氣凝指一點。那人稍覺微痛。緊跟著,一陣酥酥軟軟的酸麻,海水一樣潮上來,很快沉浸全身,之后,整個人便如夢似幻著,漸漸地,就跌入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妙境。那狀態,確實很難說得清楚,整個人似睡非睡著,但心里似乎啥都記得,欲醒又欲罷不能,只覺得一顆離了軀體的元神,總是貪婪地追攆著那份兒隨心所欲的舒坦,那份兒隨意念樂悠悠的極致的飛升與逍遙,陶陶然,美如登仙……看看到了火候,猴爺一手捏了剃刀,一手岔開大三指,鼎腳似的灌滿了力道,盡量地繃起每一處頭皮,特別是坑洼處,如若指頭的蹬力不夠,很難鼓起。可猴爺畢竟是猴爺,但見刀鋒走到哪里,哪里的頭皮就隨即隆起,仿佛猴爺的指頭不是在頭皮上運作,而是在皮下隨意地撐著。鼓起的頭皮,毛孔都張開了,發根鋼針似的從根窩里堅挺出來;只見刀過處,恢復原狀的頭皮,皆呈鮮亮亮的肉色,純凈凈的,連黑青的毛囊都看不見了。

平常光個頭,就算是貴客,至多也就一刻(十五分)鐘;可這一次,猴爺卻用了半個時辰(一小時)。洗眉堂,刮鬢角,凈唇須,清理頭面,等把一切都打理得清清爽爽了,猴爺才凈了凈手,抬中指對著那人的耳輪,“叮”地彈了一下,接著又“啪啪”拍了兩記響掌。

那人醒了,快意地打著哈欠,把雙臂伸到了最長,盡興地挺了挺,才收回手,摸著鮮紅光亮的頭,瞇眼對著烏黑的穿衣鏡子,幽幽地沉浸了多一會兒。起身的時候,那人運著氣,觸電似的勁烈地打了個抖,便即刻又恢復了一身的剛性。走時,他連一聲謝也沒給,只從腰間摸出兩個小得可憐的銅子兒,輕輕地放在鏡臺上,就轉身離去。只是,在將要步出門檻兒的瞬間,那人又突然一個定格,扭回臉來說:“這是上回的錢。”

那人走時,日已過午,正是生意的空當時段。猴爺打發過徒弟們輪流去吃飯,自己也因心情愉悅,準備去吃老易的洋館。這當兒,留守的大徒弟應可小聲問他:“師傅,那人可還會來?”猴爺聳聳眉骨,深深的眼窩里蓄了笑意說:“結下‘梁子啦,隨緣吧,我跟他已成朋友。”

果然,不幾日那人又來;只是,不再似前兩次那樣面無表情。進門就是一副很親和的樣子,極像那久別歸來的相熟,笑眼搜尋著,跟猴爺接火。猴爺抬猴眼,穩穩地迎上去微笑道:“快請!”

那人沒有去坐理發椅,只立定了不動。猴爺會意,悠悠地開了東間的小門,又請了個手道:“陋室里坐坐說話。”

進了東間里,那人看見,猴爺早已擺了幾座,斟好了茶盞,正氤氳了滿室茶香。于是便急忙稟手施禮:“李師傅,看來你早有準備!”

猴爺說:“別客氣,結緣會友,待客之道,應該的。只是,是否請門外的那倆弟兄,也進來喝口茶水?”

“李師傅好眼力!”那人驚得兩眼放光,欽佩地對著猴爺好望了一會兒,才回說:“不必了,他們在盡職。這樣才好,不然,我哪來的自由?”說完就笑了。猴爺也笑了。于是,二人落座暢敘。

原來,那人姓曲,名長河,確是有軍階的,團職。正值抗戰的非常時期,曲團長奉命駐守西淝河的大馬灣,陳兵布防,待命阻止日軍經大石橋南進。這一時期,湯恩伯軍團正坐鎮界首。大石橋,位于黃石鼓鎮北兩華里處,是近兩百里河段,架在西淝河上的唯一的一座特大石拱橋,五大四小,共九孔,大孔可通商船,橋身宏跨一百余米,系徐州至武漢的要沖。

“抗日救亡,曲司令重任在肩呀!”猴爺贊嘆道。曲團長笑了笑,隨即擺擺手道:“還什么司令,我連家都沒了……我是河北尚義的,淪陷了,父老鄉親都遺棄在日本人的鐵蹄之下。離鄉背井,從此漂泊天涯,我到哪里,都是舉目無親。今番有幸,能結識李師傅,如不嫌棄,就算弟在此處,上天垂憐,恩賜我一位義兄吧!”猴爺說:“曲團長您客氣了。”曲團長拍了拍猴爺的臂膀,輕聲地說:“哥,以后就叫我長河,一來避人耳目,二是方便我來此走動。”猴爺點點頭。于是,兩人傾心。

經那一番暢敘后,曲團長照舊一如往常,扮農人,著便裝,自由的來來去去,與猴爺的情感,日漸篤厚。

轉眼間,已是夏盡秋來。

忽一日,閑靜安穩的小鎮,突然地就不安起來——街頭巷角,除去日本鬼子占領亳州城,殺了許多人,很快就進攻渦陽的傳聞外,到處都在私語黑蝙蝠的事。剃頭鋪子,是小鎮的消息驛站,許多稀奇古怪的事,都是剃頭客們最先從這里傳播的。黑蝙蝠原名叫朱酉福,是這一帶的慣匪。隔不長,他就會做下一起殺人越貨的事,或夜襲富宅,或綁票,或奸淫良家女子。這方圓百里,原是鄉情依依,民風淳樸,經年累月的,平靜得像一面鏡子。唯黑蝙蝠,綠頭蒼蠅似的,時不常興起一綹子怪風,攪鬧得民心不安。年年,縣上都懸賞通緝,縣保安隊的快槍手們也到處圍捕。只是這一帶緊鄰西淝河,水闊灣深,總也拿不住他。后來,縣大隊的人出于無奈,只好想辦法,托了許多人,偷偷傳信給黑蝙蝠,跟他妥協——大意是:兔子不吃窩邊草,只要他離開這一帶,不在家鄉作奸犯科,就兩下里相安無事,不再圍捕他。這黑蝙蝠,也許動了一絲善念,從此就離了西淝河,往北,不知去了哪里鬧騰。可惜的是,僅僅只安寧了兩三個年頭。大概是因為中日徐州會戰,到處是布防的軍隊,沒了立足的地方,這黑蝙蝠,又回了他熟悉的家鄉根據地。

剃頭鋪里,鄉長,鄉公所的人,管街的,生意人,大家無不在議論黑蝙蝠的事。說是最近,黑蝙蝠有些邪性,自打重返家鄉,就于淝河兩岸瘋狂地作案,三天兩頭的強奸殺人。縣上出于無奈,就求助大馬灣的駐軍。駐軍也早有耳聞,只是各有公務,地方上的事,不便插手;如今地方已求上門來,駐軍理當出手。想著一覽無余的大平原上,捉一個小土匪,應該不難。況且,就在駐軍的眼皮子底下。于是,就派了幾個偵察兵,晝夜暗訪,只要一有情報,立即潛兵布控。如此周旋了半月余,情報也不假,眼線也盯得準,但大兵們總是回回撲空,仿佛那黑蝙蝠就是個飄忽鬼魂。這一來,非但沒捉住黑蝙蝠,反而撩了他的興頭,竟與駐軍結了對頭;你前腳走,他后腳跟著就強奸殺人,還留下字跡羞辱大兵,做得愈加瘋狂。據說,這事最終惹惱了駐軍的司令,竟不惜調動整個特務連,遍撒西淝河兩岸,并下了死令:只要傍影,當場擊斃。然而,又翻天覆地的折騰了一個多月,依舊抓不到黑蝙蝠。結果,那駐軍的曲司令很丟顏面,氣得不得了。

每日里,凈是這些傳聞,猴爺早灌了滿耳。他一如往常,安靜地做著他的手藝,默默地只是聽,誰說話,怎么說,都不插言。

一日向晚,鋪子里漸凝暮色。快要打烊時,猴爺對著空空的街面,出了會兒神,想著:今兒個又不會來了!早先,曲團長多是四五天來一次,這可是一個多月都沒照面,他那頭發也該有二寸長了。正想著呢,曲團長一晃就進來了。猴爺一震,趕忙上下看了幾眼,曲團長頭發并不長,身架子也沒變,只是臉色有些灰燥。“哦,長河,快請!你咋這個時候來了?”猴爺問。曲團長頓了頓說:“先進屋。”于是,猴爺會意,便隨他進了東間小屋,并反手掩了門。坐下后,曲團長也無心喝茶,只鎖著眉,把這月余的煩心事,一股腦兒都倒給了猴爺。正是黑蝙蝠的事,跟傳說的幾乎不差。說完了,曲團長咬著牙,炸起兩腮,兇兇地道:“盡他囂張作惡,弟實無能,愧對一方百姓!”說完,鼻翅間沖兩股焦灼的氣流,接著又是一聲無奈的長嘆,下意識地沉著臉問:“咋辦?!”

猴爺也鎖起眉頭,兩只眼,在深眼洞里聚了兩道白光,白光漸漸地接通了兩肋間早已灌滿的怒氣。他對著朝向前街的窗子,靜靜地凝視了一會兒,有些忘情地脫口自語道:“要逮他,還不容易!”

聞聽此言,曲團長突然昂臉看他。

猴爺自覺失言,忙熄了情緒,趕緊改口解釋說:“我是想,最好是以靜制動,別再入他的套,是霧,總有散的時候;靜待霧散了,日頭也才會亮起來,照他無遺。”接著又委婉地勸慰了幾句,最后說:“長河,你少待,我讓徒弟們點上吊燈,馬上給你光光頭。”

“不用了——哥!”曲長河突然立起,跟著解釋說,“我團部有專職理發的。這次來,主要是跟你吐吐煩心事。我這就走。”說完,就抓住猴爺的兩手,用力地向下撴了撴,那意思似乎在說:老哥哥,來跟你敘敘,這心里,痛快多了。

曲團長走時,街道兩廂的房頂上,已揚起一柱柱的炊煙,裹升的柴灰里旋動著火星子,天黑透了。立在街心,盯著曲團長離去的背影,猴爺攥了攥拳頭,狠狠地咬咬牙道:“這個畜生!當殺!”

出了鎮北口,三人迎著,曲團長抓過韁繩,飛身上馬。一行六人,很快就過了大石橋。接近西北角大馬灣營地的時候,衛兵應了口令,穿過三道崗哨,曲長河回到團部。張參謀小心地迎上說:“團座,就等你開飯呢!”曲長河簡單地洗了把臉說:“你帶弟兄們去吃吧,我不餓,想靜一靜,把燈給我關掉。”瞅瞅團座的表情,張參謀沒再說什么,停了一會兒才關了燈,同衛兵一塊兒退了出去。

躺到椅子上,曲長河仰著臉,閉上眼,確實想靜一會兒。可不大會兒,他又突然地坐起,站起,來回踱步。室內,一片混黑;室外,月光如水。他走到窗前,看著水波浮動的大馬灣,看著那一輪渾圓的仲秋月,心頭愈發的焦躁不安:“媽的!”他罵道,“一個小毛賊,難道就成了我曲某留在這里的恥辱?”

一連四個夜晚,他都是這樣立在窗前,毫無睡意。煩心的事,雖然令他心緒繚亂,無奈又喪氣。但冥冥中,他似乎總有一種預感;那感覺很奇異,時不時地,就會觸動一下他的第六感官,好像是在隱約提示什么。到底在提示什么呢?他會有一個怎樣的期待?他凝心靜氣地追蹤著,努力地想捕捉到那一綹提示……

又是一回月上中天了,曲長河依舊那樣凝滯不動地立在窗前。外面的院子里,張參謀拖著月影,于一動不動的衛兵間,輕輕地游移著,他始終不安地盯著團座的臥室。四更天的時候,張參謀又一次端了茶水進來,小心翼翼地挪步到窗前。月亮西斜了,透過窗欞的月光,灑在茶盤子上,茶盞里,茶水翕動著,把白皙的月光折射到張參謀的臉上。曲長河靜靜地側過身,端起茶,緩慢地呷了幾口,發出幽靈般的聲音問:“還是沒有消息?”

張參謀點點頭,然后說:“一直在跟蹤布控,這家伙像泥鰍,就是踩不住他。”

“別陪了,”曲長河嘆口氣說,“我沒事,休息去吧。”

張參謀說:“團座,快五更了!”

“我知道。”曲長河說。

恰這時,電話鈴突然響起,靜夜里,叫人心驚肉跳的鈴聲。張參謀急忙放下茶盤,拿起電話。聽筒里傳來的聲音,很清晰,也很急。張參謀說:“團座,劉副團長的電話。”曲長河想,這個時候來電話會有什么事?是日本人有了動作?他順手接過話筒道:“喂,劉副團長,什么事?”

“報告團座,有兩匹馬闖外哨,馬上還捆著人。我命人搜索時,發現一個人,身法很迅捷,也很飄忽,追至小馬灣就消失了。周邊三華里內,再沒有任何異常,只這兩匹馬兩個人。奇怪的是,這兩匹馬好像認準了駐地,一直走,不拐彎。”

怪事,曲長河想了想說:“你跟著,讓崗哨放行,看它往哪走。”

結果,兩匹馬徑直走到團部跟前的操場上。經特務連的偵察兵辨認,那馬上捆的,正是匪首黑蝙蝠和他的同伙。

待仔細看時,曲長河明白了,第一匹馬上的賊匪,一只胳膊被夾棍高高別起,韁繩纏過手臂順下去,拴在一只下垂的腳腕上,腳隨馬顛動時,手臂聯動著定向領韁。

曲長河長出了一口氣,周身的肌肉終于松弛下來。夜空下,他站直了身軀,默然肅立,竟對著西南小馬灣方向的星空,凝重地行了個軍禮。張參謀悄悄地問:“團座,這是怎么回事?你連我都瞞過了。”曲長河不易察覺地笑了笑道:“現在,我沒法告訴你。走,去審訊室。”

執法處的訊問室里,黑蝙蝠和他的搭檔都醒著眼,看見周圍的陣勢,心里啥都明白了,只是周身被鎖了經脈,說不了話。執法處的人,把倆賊匪架進圈椅內坐下,松了綁,然后,筆挺地靜列兩旁。曲長河走過去,抬手對倆賊匪的肩窩啪啪就是兩掌,完了,就轉回到正面坐下。那倆賊匪,先癱軟了一會兒,跟著眨巴眨巴眼,約莫小半個時辰,才漸漸緩過勁兒來。

曲長河陰著臉,瞇著眼審視了一會兒,一字一頓地說:“黑蝙蝠,朱酉福,你好跑呀?!”

黑蝙蝠先喪氣了一刻,接著便硬撐起身子,掛著不服氣的表情回道:“曲司令,你好逮呀?!”

曲長河緩緩地瞪圓了眼:“黑蝙蝠,你的惡作到頭兒了!”

黑蝙蝠不屑地哼一聲,斜擰了眼,回看著曲長河說:“就你那本事?有種你放了爺,再來。寬你一年,你要能逮住爺,爺就不叫黑蝙蝠!”

曲長河把火壓了壓,又縝密地想了一下,然后鄙夷地蔑視著黑蝙蝠,故意嘲諷地問:“那你,咋把自己弄到我這里來了?”

“呸——”黑蝙蝠惡狠狠地啐了一口。然后罵道,“婊子養的卑鄙小人,就因為老子會找那驢日的‘掃描兒(剃頭)。你,要不是借那驢日的……別人的手,你連爺的一根汗毛也動不了!”

啪啪啪,執法處的衛兵氣得對著黑蝙蝠的臉,狠命地摑了幾掌,接著又朝后背砸了一槍托。曲長河擺擺手——他要知道的,基本上明白了。就站起身很平靜地說:“行了,拉出去吧。”執法處的人愣了愣,跟著問道:“請團座明示,就現在嗎?”曲衛國頭也不回,只甩了一下手——“就現在,立即執行!”

“呯——呯——”寂靜的大河灣里,傳出兩聲清脆的鳴響,槍聲在水面上對撞著,驚心動魄地劃過大馬灣、小馬灣,劃過西淝河兩岸的原野與村莊。兩個罪惡的生命,終于結束在這個燃著粉彩的黎明。

回到臥室的曲長河,依舊習慣地立在窗前,直到聽了兩聲槍響之后,他才走到床前,邊寬衣邊說:“張參謀,今天我要好好地睡它一覺!下面的戲,你接著演。”張參謀問:“團座,有一事我不明白,今天一定熱鬧,為啥不給百姓留個活口?”

“不能留!”曲長河邊脫上衣邊說,“我得對得起朋友。”

天亮以后,西淝河兩岸沸騰了——村村寨寨的百姓,潮水般地涌向軍營前面的操場。在眾百姓一番又一番的請求聲里,張參謀終于下令,撤去執法的士兵。憤怒的人群,瞬間撲向兩具賊匪的尸首,施盡各種手段復仇泄恨。等那兩具尸首,都被踢踏砍砸得沒有人形了,大家也發泄得差不多了,張參謀才示意大兵拉開眾人,潑油點火。

看著兩片轟轟燃燒的大火,人們突然大聲地吆喝著要曲團長出來,跟眾人見上一面。等大家靜下來,張參謀才大聲說:“父老鄉親們,正值國難當頭,抗戰的非常時期,曲團長有重大公務在身,恕不能接見大家,還望鄉親們體諒!”

見不到曲團長,人們便對著營門,成片成片的倒身跪拜。

接下來,燒香的、送匾的、送吃喝勞軍的、舞龍、踩高蹺、走旱船的,處處人聲鼎沸,混雜著一撥一撥的嗩吶聲、鞭炮聲,直鬧到日頭偏西才罷。

這天夜里,曲長河又沒有睡覺。他皺著眉頭,只一個勁兒地抽煙,一根接一根。天亮的時候,抽出了小山似的一堆煙頭。雞啼成片了,日頭也升起來了,曲長河才掐滅最后一根煙,咬咬牙,終于下了決心。

早餐以罷,曲長河脫去睡衣,換一身戎裝,在鏡子前整肅了一下,大聲喊道:“張參謀,備車!帶兩個警衛,你,跟我一道去,拜客。”

很快,隨著門外一排排高亢的“敬禮——”,張參謀陪著曲長河,健步走進操場。兩個武裝整齊的衛兵,同時拉開了兩邊的車門,四人上車。

卷著黃塵的美式越野軍車,一路呼嘯著,在平野間的官道上飛馳。開上大石橋的時候,好像是臨時起意,車突然嘎吱一聲就停了下來。曲長河與張參謀下了車,在漢白玉雕花的橋欄旁,面東佇立。西淝河水浩浩東流,朝日渾圓,瀑一河金黃耀眼的燦爛。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曲長河說:“拆了這座橋,我們將落下千古罵名。這可是當地百姓的心頭肉啊!”

“團座,”張參謀說,“上峰有令,我們又不能抗命,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盧溝橋拆了嗎?那么多雄關險隘,擋住日本人了嗎?拆了這橋有什么用?不足百米寬的一條河,日本人的工兵,不用兩日就能鋪好浮橋!”曲長河轉臉,氣憤地瞪著張參謀,仿佛這拆橋令是他下的。

張參謀習慣了曲長河的脾性,并不介意,繼續接過話茬說:“據史料記載,這座橋始建于元末,快六百年了。”

“是一位叫陳元普的鄉紳,傾盡所有的家產自建的。這么宏大的工程,我義兄說,光石料就運了五年。不易呀!這一方百姓,都稱他陳善人,當神敬。”曲長河拍了拍烏臘肉般油膩的白石欄桿。

“團座,此去,你義兄會跟咱走嗎?”

“所以,我才備了兩套方案,先禮后兵。”

“你覺得他有多大用處?”

“他是個奇人,能力學識都不可估量。正值國難當頭,用人之際,我要他有大用。”停了停,曲長河又接著說,“以后我們只能靠兩條腿和那幾十匹馬了,僅剩的這幾輛車也得留下,明天到一個叫伍明的地方移交。媽的!江蘇、山東兩省的大員都龜縮到了阜陽城里,也不知湯司令在界(首)阜(陽)臨(泉)這片三角地帶能堅持多久。”曲長河用力地摁了摁橋欄,“日本人要在徐州吃掉我們,所有的部隊,都早已去武漢集結待命,我們是最后一支。明日就開拔了。我們撤走后,要留下工兵連,負責拆橋。到時候,老百姓會鬧翻天的。不用大兵威懾,橋怎么拆?那一幕,我無論如何都不想讓義兄看到。”

“就恐怕……萬一請不走他,又是鬧市,來硬的,我總覺得不大合適。”

“不到萬不得已,誰愿意打仗賣命?又有哪支隊伍不靠抓丁擴充?到地方再說吧,何況抗戰非常時期,保家衛國,我們都身不由己。走,上車!”

車到理發店門前時,太陽已升得老高了。理發店里正忙。理頭的,洗頭的,光臉的,垂肩的,閑聊的,忽然見了軍車,又見走進兩個武裝整齊的軍官,大家扭著頭,張著嘴,都靜靜地定在那里。曲長河把理發店里看了個遍,只獨獨不見猴爺。他心頭已預感到不妙,但仍抱有一絲不甘。于是,輕輕推開東間休息室的小門,依舊不見猴爺的影兒。一時間,曲長河的臉就變了冷鐵,眉頭擰出兩只鋼球。張參謀走到近前,悄悄碰了碰他。曲長河深深地呼了兩口氣,又瞇了一會兒眼,他仍想推翻自己的判斷,強忍著讓自己的那張臉緩和下來,走到猴爺大徒弟的跟前,和悅地問:“應可,還認得我嗎?”

應可愣了幾愣,之后,才顫著變異的腔調回道:“認,認得,您常來……是師傅的好朋友。”

“你師傅呢?是不是街上遛彎兒去了?講沒講啥晚兒回來?”曲長河問得盡量悠然。

應可連忙回說:“師傅昨天就走了,背著他那個褡褳,說是去南大山(六安)訪友。”

曲長河的臉哆嗦了幾下,接著與張參謀狠狠地對了對眼神,突然宣泄般地高聲大叫道:“你師傅了不起——!是個奇人!奇人!奇人!”……

曲長河怪笑著走了。

理發店里的人,各是一頭霧水。

兩夜急行,天放曉時,部隊就隱蔽在大蘆寺的一片老松林里宿了營。

大蘆寺離南照大渡口,也就五六里的間隔,由偵察兵引著,不大會兒,曲長河一行十余人,就上了淮河大壩。晨風細細,岸柳依依,胭脂紅的日頭,剛從東河灣里浮出來。觀察了一會兒,整個淮河河道里空曠曠的,安靜得出奇。

然而,一種潛伏著的不安,卻觸碰著每一個偵察兵的神經。曲長河歪著腦袋說:“情況不太對!”

張參謀說:“是,團座,這么一條大河,竟沒有任何船的影子。”

“你再看,”曲長河抬手指了指,“下面的順河街,正常的商埠碼頭,平時該是桅帆林立,很熱鬧的,可現在,一根桅桿都不見。”

張參謀說:“東邊的下游,是日占區的鳳臺、淮南,還有東南方向河那邊的壽縣、正陽關一帶,日本人會不是又有啥舉動?”

“趕緊行動吧。”曲長河說。

“是,”張參謀說,“我立即安排。”

“看看能否花重金租幾條大一些的商船,刻不容緩。”曲長河面如冷鐵,“近幾個月,日本人一直在截擊我們南撤的部隊,形勢對我們很不利,一旦暴露行蹤,我們會成為他們集中對付的目標。等工兵連一到,迅速過河。最好能爭取在大后天下晚開拔,走臨水方向,斜插信陽。”

正說著話,一陣強大的嗡嗡聲,從東面迎頭瀑落下來,像誰突然搗翻了蜂巢。眾人仰臉,三架飛機呈雁翅形劃過柳林上空,直直地飛向西北方向。

張參謀說:“團座,這是轟炸機。”“是啊,”曲長河擰擰眉頭說,“看樣子是去轟炸阜陽的,古城又要遭劫了。”

“看,又一架!”河坡上一個端著槍的衛兵朝東南揚揚手,“是偵察機。”

飛機是沿著下游的河道飛過來的,歪歪的,大鳥一樣順著河道向西南飛過去,不多會兒,又打個踅兒繞回來,然后高高地爬升著,調頭飛向正北。曲長河說:“看來,日本人要沿河西進了,而且,有可能是大規模的行動。”

“團座,會不會……我們暴露了行蹤?”張參謀微露不安地說。

“不大可能,”曲長河說,“應該是巧合。”稍遲疑了一會兒,曲長河又問:“向西去,最近的河口有多遠?”

“回團座!西去不遠,有個五里渡,是個偏僻的野渡。”一位偵察兵說。

“走,我們過去看看。”曲長河抓韁繩上馬,張參謀同幾個衛兵緊隨其后,幾匹馬在壩頂的小路上魚貫而行,不一會兒就到了五里渡。五里渡,是淮河拐向西南的大彎處,很僻靜,河面也相對窄一些。河的對岸,有只小渡船,干樹葉兒似的隱在荻葦叢里。

“兩岸都有陂灘,很好。”曲長河說,“就從這里渡河。避開南照大埠口,盡量不給那兒惹麻煩,就這樣。張參謀,回駐地。”

大蘆寺的后大殿里,曲長河焦急地等待著河下的消息。東南晌的時候,衛兵進來通報:“報告團座,外面有個人要見你,問啥都不說,就只要見你。”曲長河先皺皺眉,隨口道:“帶他進……”剛說了仨字,就突然打住了,接著想了想,隨即調換了口氣說:“請他進來!”衛兵轉出去小聲說:“團座有請!”一個穿著坎肩、褲管高挽、赤著雙腳的人走進來。曲長河抬頭,見那人背著撒網、竹籠,戴一頂缺了半邊沿兒的爛草帽,正好站在大殿門外投進來的一片陽光里,活像一尊剛剛抹成的泥雕羅漢。

“請問你有什么事?”曲長河正了正身子。衛兵趕緊貼近那人道:“這就是我們團座。”

來人緩慢地放下漁具,搓了搓雙手道:“曲團長好!”

曲長河皺皺眉,抬抬手示意說:“請坐!”

“謝了!不坐。情況緊急,我有事,需跟曲團長單獨談。”

“好吧,你隨我來。”曲長河站起身,領著來人就進了西側的小禪房。小禪房就是曲長河的臨時休息室。曲長河說聲“坐吧,”隨即就坐到僧榻上;來人依舊站著,不坐。曲長河說:“你該告訴我你的來處。”來人趕緊摘下草帽,隨手從爛草帽頂的夾層里捏出個紙卷說:“我是聯絡員老粗腿,八路軍潁鳳聯合縣大隊的,這是我們支委同志給你的信。”

“唔,原來是友軍。”曲長河慢慢地將那紙卷展開了看——

曲團長惠鑒:

基于目前情勢,現將我們掌握的敵方動向與情報回饋與您,以便貴軍審時度勢,運籌帷幄。

一,為截擊國軍南下,從鄂西、豫南去武漢的通道,早已是日軍的重點鎖定目標。貴團是最后撤退的一支武裝力量,建議改道沿史河進大別山,雖途艱但得安全。然,想此時,機會已失,如貿然渡淮南撤,孤立無援,沿途無助,更無策應,勢必成為日軍的眾矢之的,亦當是萬分兇險。

二,湯恩伯司令依然坐鎮界首。阜陽東南、東北鄉,潁上以北大部地域,目前還是我們的勢力范圍,日軍未敢冒進;如貴軍能暫緩南下,立足桑梓,有源有根,有鄉親父老,勢必能龍騰虎嘯,威震一方。

三,近幾日,日軍已用三個小隊的兵力占領潁上縣城,所到之處,殺人縱火,生靈涂炭;另一路,約一個小隊的鬼子,開始由鳳臺夾山口溯淮西犯,他們有三艘汽艇,兩挺機槍,前后呼應著沿河施暴。昨日,已于垂崗古鎮、碼頭,殺我父老鄉親三百多人,奸淫殘害我無辜姊妹一百余,如今垂崗已遭涂炭……從行為上推斷,日本人只殺人放火,不搶掠轉運財物,意圖很明顯,他們是要徹底切斷漕運,讓淮河北岸的碼頭、集鎮全部消失,其用心歹毒至極。接下來,緊鄰垂崗的潤河鎮萬分危急,據我們掌握的情況,僅潤河碼頭商鋪的大倉里,現存糧就有七十多萬斤,無法運走。如再不阻止日軍橫行,可憐我沿淮這些崗、鎮,將無一復存,一方百姓都將慘遭殺戮!

四,惜我鄉抗日力量薄弱有限,無法正面抗擊賊寇。故懇望貴部能暫緩南下,以您一團之優勢,機動運籌,先吃掉他區區一個小隊,應如探囊取物;反手又可輕易地光復潁上縣城,吃掉日軍那三個趾高氣揚的小隊,打他措手不及,以震懾小鬼子,令爾等再不敢過河北上為惡。你們潛留的這支奇兵,如發動逆襲,日本人是想不到的。況,您退有阜陽、界首、臨泉為依托;進,則百里平原任出沒。能留下來,當是明智之首選。待威震一方,功成奏凱之時,再伺機南下更妥。

常言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兵執詭道,伺機而動,大事必成。蔣委員長說得好:地不分南北,人無論老幼,只要是赴國之安危,救民族之危難,處處皆為戰場,在哪里都是抗日。

兵貴神速,再次懇望曲團長三思!

您的好友躬身拜上

曲長河看了信,好一會兒沉吟。他暗自思忖,此是共產黨的一支土八路,怎么有人會熟悉我?想了想,他便覷了來人一眼問道:“你們支委是潁上人嗎?”

“回曲團長話,他是阜陽縣東北鄉的支委。”老粗腿說,“半月前潁上淪陷,原支隊的支委、隊長,都在組織抵抗日軍進城時犧牲了,所以,他才受組織委派,暫時帶著我來,重組潁、鳳兩縣的臨時支委會。”

恰這時,張參謀在門外說:“團座,他們從河下回來了!”

曲長河驀然起身,本能地拽開門就走了出去,竟把老粗腿撇在了小禪房里。

轉出小禪房,曲長河就迫不及待地問張參謀:“事情辦得如何?”

張參謀說:“團座,情勢比預想的要嚴峻,埠口的船,全都跑光了,就剩兩只倒騰貨物的小舢板,其他再無可用船只。附近找遍了,都尋不到,咋辦?”

曲長河的眉頭又擰起兩粒鋼球,一雙眼兇兇地凝視著大殿外的香爐,香爐里,有土香的煙縷在強烈的日光里蠕蟲一樣扭動。看著那煙縷,曲長河眼前又浮現出剛才看過的那封信,隱乎又想起他遠在河北的鄉親父老,似有哭喊與求救聲在耳邊響起,還有日本人的追殺與咆哮聲,他的心,似有所觸動。

這當兒,精明過人的老粗腿,早從小禪房里轉出來,他覺得時機正到火候,就輕輕走到曲長河側旁,抱抱拳說:“曲團長,我鄉百姓正翹首以盼,您就是我們這一方的救星,請您給個話,我好快些去回復我們支委。”

曲長河一震,似從夢里驚覺過來,他揶揄了老粗腿一眼,突然冷了臉道:“請回復你們支委,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軍令如山,恕難從命。送客!”

老粗腿一臉錯愕地看了曲長河一眼,然后走到大殿門口,無奈地背起自己的那一嘟嚕漁具,被一個端槍的衛兵緊隨著送了出去。

老粗腿走后,曲長河開了個緊急會議,決定就地取材。

離五里渡最近的洪橋村、西樓村、老瓜園村,總共百十戶人家,都被強行號了門扇、賦閑的梁檁、超過四尺長的木料、條幾和織布機等,以備捆扎摽大排,供兵馬渡淮河,并且嚴令:天一抹黑,只要號過的木料,全部自行送到五里渡,有敢抗命貽誤軍機者,一律槍斃。軍令一下,三個村子的百姓,都乖乖地拆了織布機,敲掉了條幾的腿,卸了門扇……灣里人家,本來就窮,半埋在地下的土堆房子,有扇門,看著還像是住人的窩兒,摘了門扇,家家的房子,都張著黑洞洞的大嘴,突然間變得怪模怪樣的,活似要吞人的墳丘。

天將過午,老粗腿又帶了信來,而且是插了羽檄的急件。曲長河很不耐煩,看時,寫信人已不再稱呼他的軍階,開頭卻是:長河兄弟。內容大意是:日本人已到潤河,見人就殺,一個不留,整個潤河古鎮沿街、河下街、碼頭,到處是被槍殺的尸體,所有的房屋、糧垛、大倉,已燒成一片火海……信上最后說:看在結義兄弟的情分上,乞求您哪怕僅滯留幾日,救生靈于旦夕,滅倭寇以雪恥!落款是——您的義兄。

曲長河暗想,原來真就是他……沉默了一會兒,他靜靜地看著老粗腿說:“請轉告你們的支委同志,很對不住!我也想,但是不行——軍法無情,我委實身不由己,不能接受所托。后天晚上必須渡河,奉命南撤。”

老粗腿重重地看了曲長河一眼,輕輕笑了一笑,然后嘆口氣,很平靜地說:“那好吧,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我們支委也料到會是這樣。既然貴軍非要渡河南去,我們支委已有安排,讓我們游擊分隊,全力協助你們。”

曲長河的眼,稍覺意外地閃了一下光,接著有些不屑地隨口道:“你們游擊隊有幾個人?還要協助我!”

“回曲團長,”老粗腿說,“我們人是少,但地形熟悉,剛組建的,就十一名隊員,基本都派過來了,主要負責為貴軍偵查日軍動向,外圍警戒瞭望,傳遞情報啥的。另外,我們在南照碼頭找到一座囤貨用的大船屋,已跟主家商量妥當。為趕時間,隊員們正在河下起樁卸索,加緊補漏補缺,以備你們夜渡。那船屋雖不算大,一趟渡個三五對人馬還能行,都是自己人,盡我們所能幫你們吧。”

曲長河心頭一熱,但他還是提一股冷靜之氣,把那心頭的熱強壓了下去。接著淡然地說:“知道了,謝你們的厚愛。不過,那船屋何時可用?”

“放心吧,”老粗腿爽快地說,“我們保證不會誤事,到時一準給你們送到五里渡……”

西瓜早已罷園了,壟間的瓜秧也早已葉焦蔓枯,只有一些凌亂的蒿草叢里,幾處倭瓜還綠兇兇的,硬挺著勃勃生機。秋蟲鋪天蓋地的鳴叫著,它們似乎明白來日無多,都在拼命爭搶這后秋的時光。

李支委躺在廢棄的瓜庵里,臉上蓋一張大刀片子似的青黃煙葉,正在仄耳細聽。若在平安年代,這彌野的蟲鳴,當是很美妙的自然和聲,能聽得人魂蕩神游,飄忽天外。可此時,李支委從秋蟲的鼓噪里,聽出的卻是一輪一輪的喊殺、哭嚎、慘叫和槍炮的鳴響。紛亂的臆想,始終令他惴惴不安,心潮難平。他覺得自己的情緒有點兒躁動,于是就開始調動視覺,以掩蓋聽覺。透過煙葉邊沿下的縫隙,他斜了斜眼,不遠處的一簇西瓜葉軟塌塌的趴在地上,已經灰黑朽爛,上面的薄霜早凝成了水滴,他知道,太陽開始發威了。突然,他快速地劃拉下煙葉,聳著眉骨坐了起來;因為,他從紛亂的蟲鳴里,捕捉到了一綹非自然的雜音,那是人的異動——他判斷:該是老粗腿回來了。透過人字形的庵棚口,他朝灣地盡頭的下河路上瞄了瞄,下河路順著河壩斜斜地爬上天去,空空如也。他笑了一下,接著把屁股磨了半圈,臉就朝向了瓜庵的北口,他看見,老粗腿從地北頭的荒草叢間出現了。因為荒草很深,沒了長腿,老粗腿的上半身,就如一只大烏鴉在草尖上游動。從老粗腿比平時緩慢了許多的節奏上,李支委看出了端倪,他于是長出一口氣,終于把懸著的心暫時放了下來。

老粗腿雖然走得不急,可一進庵棚,話頭和行頭還是同時扔到了他面前:“李支委,妥了,沒到五更天,曲團長和他的一團人馬,全都平安過了河,您就放心吧。”老粗腿說罷,牛一樣喘著粗氣坐到草鋪上。

李支委拍拍老粗腿的腿說:“歇會吧,這幾日辛苦你了!”

“別管咋著吧,總算送神送到西天了。”老粗腿說。

“河南邊撒了幾個?”

“仨人。”

“都交代他們了吧,一旦遇到危險,任務立即暫緩,先要保證自己的安全。他們的組織剛剛重建,收攏這點家底不易,不能再出差錯。”

“放心吧,你的意思我都傳達了,不止一遍。另外,按您的吩咐,洪橋、西樓、老瓜園的鄉親也都通知了,現在,這幾個莊的人可能都在河下緊著拆摽,各自認領自家的物件兒呢。”

“是得抓緊,小鬼子說不定啥晚到,不然露了馬腳,這幾個莊子保不定會遭殃。他們那些國民黨部隊,拍拍屁股說走就走了,可我們還得活。”

“唉——”老粗腿嘆了口氣,憤懣地說,“就是一幫中看不中用的東西,見死不救還抗什么日?除了嚇唬老百姓,啥用沒有。”

“曲團長也是身不由己,”李支委說,“從河北到安徽,雖說是抗日打仗,一路上受了不少憋屈。”李支委嘴上雖如此說,但心里,仍然因未能遂愿而不快,他無奈地苦笑著說:“空謀一場,計劃落空了,終究沒能救得父老鄉親。”

“你又不是菩薩,法力無邊,這是無奈的事。”

李支委暗暗抓起一把土,狠命地攥了攥,過一會兒,又揉搓著細細地撒下去,然后嘴里幽幽地嘆道:“長亭守望情腸熱,折柳奈何淮水寒。”

“你也別想那么多了,”老粗腿揉了揉膝蓋,“這幾日你的心都慪枯了,咱能不能消停會兒?”

“消停?”李支委抬眼看看老粗腿,“攆不走日本人,消停,誰都別想。”

“誰知道這抗日要抗到驢年馬月,叫想也不敢想啊!”

“哎,對了,”李支委扭過頭來問,“這南照集疏散動員得如何?”

“嗨,別提了,”老粗腿搖搖頭說,“有錢有勢的都跑了,鄉長、保長只是做做樣子,派鄉丁敲著鑼沿街喊幾趟,結果自顧自,偷偷溜得比兔子還快。丟下的,凈是些窮街坊,苦老百姓。這些人世代守著家守慣了,沒幾個愿意離開自己的窩去逃命的,大家就聚在街溝子里亂吵吵,說是國都亡了,還跑啥。跑出去吃誰?睡哪?到哪兒不是個死?還不如死在自己家里。你說咋弄?咱是秘密組織,又不能名堂蠟燭地去宣傳,去動員,只能背地里找那些明事理的好心人,間接地去做工作,說明利害,擴散擴散吃緊的消息,力不從心哪。”

“在劫難逃!”李支委繃著嘴,一雙眼慢慢就聚出了兇光,看著有些恐怖。

“唉,這人吶,越窮越死心眼子,還死犟。”

“自己的命,自己的家,活在自己的土地上,鬼子來了,就沒有一點兒周旋或反抗的念頭,都這樣低著頭等死。”李支委一拳砸到地上——“守善、守德、守禮、守義,最后守成了一身的愚蠢,奴性——可悲啊!”

“行了,你也別光顧生氣,我快餓脫氣了。”

李支委郁悶地喘了兩口粗氣,然后抓起褡褳,探手拽出個炒面袋子遞給老粗腿說:“快吃吧,葫蘆在你屁股后頭,是干凈井水。”

“噢,”老粗腿搓搓手,接過炒面袋,用指頭撐開了,低低頭,就伸著舌頭貪婪地先卷了幾口,然后才抓過葫蘆,洇著水急急地下咽。看著老粗腿那樣子,李支委正想提醒他慢點,別嗆著,可話還沒出口,庵棚外突然地就射來一串子槍聲。倆人的神經驟然抽緊,老粗腿舉著葫蘆愣在那里。李支委瞪著老粗腿說:“小鬼子到南照了?來得這么快?”跑出庵棚,倆人屏住呼吸仔細辨了辨。“不在南照,”老粗腿說,“這先響的是連發的機關槍,河南里——好像是回頭廟那一片。”李支委說:“壞菜了……”下面的話還沒脫口,就聽見幾排密集的槍響之后,大片的槍聲就像引燃了鞭炮作坊,鋪天蓋地的爆響起來,而且異常猛烈,不多時,又有擲彈炮的聲音,嗵嗵嗵地,紛亂地炸響。

“出大事了!”李支委狠狠地閉上雙眼,一掌拍在腦門上。

“咋辦?”老粗腿張著大嘴。

“還能咋辦?”李支委此時的眼神能洞穿鋼鐵,他撫撫胸口,讓自己盡量平靜下來,之后才緩緩地說:“看來,日本人早就布好了圈套……現在一切都晚了,啥辦法都不中用了。你趕緊去摸摸情況吧,告訴同志們,一定繞開五里渡往西撤,寧可遠一些,從西線的馬臺子與陳村之間渡河往返,不然再往西,從三河尖,要確保每一個隊員安全,絕不能出任何差池。”

“好吧。”老粗腿把葫蘆遞給李支委,回手緊緊炒面袋口,系好了塞進懷里,看了看李支委說:“你也多保重!鬼子馬上就會到南照,這里也不安全。”

“你路上更得小心。”李支委又拽出幾袋炒面,“給另外的同志帶上,快去吧。放心,我不會有事。回來時,到下一個聯絡點等我。”

老粗腿又看了李支委幾眼,才轉身匆忙離去。

看著老粗腿漸漸遠去的背影,李支委想:不弄清結果不行,這里就是刀山利刃口,我也得堅持到午后再說。他于是又折回庵棚里,坐下,開始盡力調動兩只耳朵,凝神諦聽。大約一個時辰過去,河南邊的槍炮聲不但沒能停息,反而又出現了飛機的轟鳴,接著就是炸彈轟炸的銳響與震音音波,那一輪一輪的轟炸聲,就如鐵鉤,在不停地抓撓著李支委的神經。

“蠢貨——!”李支委提丹田一聲沉郁的怒吼。一股腥咸的液體泛漫開來,熱辣辣的,李支委知道,自己把舌頭咬破了……停了好大一會兒,他才拿起葫蘆,用冷水漱了漱有些蟄疼的嘴。就在這當兒,一陣鮮有所聞的馬達聲由遠而近,均勻地從雜駁的槍炮聲里浮出來。不好!李支委想,鬼子來南照了。他于是急急地挽擰起大褂子的下擺,爬上大壩,貓著腰蹲進野麻叢里觀望。不多會兒,河面上就出現了汽艇,是三艘,船頭架著機槍,船上站滿了端著槍的日本兵,一排排表情森嚴。但奇怪的是,三艘汽艇到了南照碼頭卻沒有停留,而是一路鳴響著,匆匆西上,似乎另有任務。李支委忽覺眼前一黑,他知道,五里渡的鄉親麻煩了;不但五里渡,另外還有一個更大的麻煩。李支委鎖一鎖眉骨,暗暗咬咬牙想:就算死馬當活馬醫也得去。可人都派出去了,不管來得及還是來不及,這一趟必得自己獨闖了……

為吃掉國軍這個團,日本人不知調動了多少部隊,遍地黃土疙瘩似的鬼子,把包圍圈簡直圍成了一道道的人墻。仗快打了一天一夜了,天像一張受驚的黃病臉,混沌而灰暗。

包圍圈外圍的東北角,有兩個人潛在荒草叢中,正悄悄地靠近鬼子陣地。二百米,一百米,七十米……后面的人開始拽住前面的人不放,終于,倆人都栽倒了。“你不能去!這太危險。”老粗腿死命地抱住李支委的臂膀。看看東北風漸猛,李支委有些急,“東風不過晌,西風漸漸長,這是唯一的機會。”他再一次強調說,“我必須去!”“不行!”老粗腿央求道,“只要驚動一個鬼子,那就是一回頭的事兒,你想活都活不成!”李支委貌似坦然地笑了一下道:“哎,聽我說,這槍炮震天,別說我在他們背后放呲花子(火藥箭),就算大聲喊話他們也聽不見。這叫乘其不備!”“不行!除非你先把我斃了!”老粗腿瞪著充血的眼。“好吧好吧,別動怒,我們再想想其他法子。”李支委拍拍老粗腿,想讓他平息下來。然而,就在老粗腿一轉眼的瞬間,李支委抬手對他背后戳了一下。老粗腿覺得肩胛的筋一麻,兩只手立時失了握力;李支委快速地掰開他的手,彎著腰,野貓一樣向前躥出去。五十米,三十米,二十五米,李支委目測著……其實,李支委心里也在打鼓,他知道老粗腿說得對,只要稍有不慎,一暴露,那他就必死無疑。二十米,他已經能聞到鬼子酸餿的臭腳丫子味了。他把頭稍抬,看見的都是鬼子屁股、后背、彈藥箱。穩了穩心神,等那份兒緊張稍稍落了潮,他才謹慎地爬到一個土堆后,悄悄地支好了三支呲花子。呲花子是特制的,比過節時放的那種要大,花筒外殼上,都寫著醒目的黑字:“長河,借火突圍”。捋好三根長長的炮捻子,李支委拔出紙眉子,吹一吹,就點了火。只是扭頭停了一眼,認定三根炮捻子都燃著了,他才像脫兔一樣,回躥進深深的草叢里。

等看見李支委安全返回來,從不流淚的老粗腿,竟嘿嘿地哭出聲來。“好了。我這不是回來了嗎!”李支委笑了笑說。老粗腿搌搌淚說:“順利嗎?”“順利。三支消息箭都放進去了,下邊就看他們的造化了。”

也就半個時辰,西北片兒的包圍圈內,一條長長的火龍出現了,借著強勁的東北風,瞬間燒成一片火海,鬼子的那一段人墻,很快就被漫卷的火陣吞沒了。李支委站在大河堤上,見國軍潮水一樣突圍出來,就搖了一下手里的白毛巾,提前等在遠處的老粗腿,撒腿就朝西南方向跑去……

曲長河跟他的十幾個手下,是午夜被俘的。

打掃戰場、集結整頓、互相交接完畢以后,大批鬼子已陸續取道向西南開拔。剩下的少部分,也各自分流去鳳臺、壽縣及淮南方向,他們皆屬當地駐守部隊。不可思議的是,費盡洪荒之力后,曲長河又站到了高高的淮河大壩上。五里渡,一個不為人知的草芥之地,卻讓他兩次銘記——眼前是一片極為恐怖的場景:河里的浮木大部分還在,河灘上也倒伏著許多木料與門扇,夾雜著大片大片的尸體,都是鄉親們的尸體;北岸以遠的平野里,洪橋、西樓、老瓜園三座村子,都已焚燒成了地圖一樣的黑色斑塊。一位長得像糧囤的日本少佐,兩手拄著軍刀,得意地看了看曲長河,又朝對岸努了努厚厚的豬嘴,意思是在說:看,那些都是你我共同的杰作。被反綁了手臂的兄弟們,不時地聚攏,始終將曲長河圍裹著,不想讓那矮子少佐靠近。少佐心里明白,并不發作,只詭氣地瞇著小眼覷了一會兒,然后突然扭頭嗨了一聲,一群荷槍的日本兵涌上來,推搡著將他們驅趕下淮河大壩,趕到河灘上。少佐第一個走上汽艇,依舊拄著軍刀,叉開腿站穩了,才繃著臉揮揮手。不一會兒,三艘汽艇就啟動了。接著,許多日本兵一擁而上,呼喝著拉開兄弟們,由兩個剽悍的鬼子,快速地將曲長河架上汽艇。汽艇翻著水花,先退了一段距離,跟著一轉舵,劃著弧線兜了一圈,當汽艇再次朝向南岸的灘頭時,架在船頭上的機關槍響了,只一瞬間,十幾個兄弟就全倒下了。之后,閃在兩邊的鬼子兵,才開始嗚哩哇啦地怪叫著,紛紛登上汽艇。河灘上,太陽燦著炫目的光芒,晃一地熾烈的金黃……曲長河昂著臉,痛苦地閉了雙眼。

三艘汽艇載著鬼子,推著浪頭向東,順流而下。船隊很快又經過南照碼頭。碼頭上靜悄悄的,岸上的街面,能瞅見很多人埋著半拉臉,躲在門窗后面向河下窺望。此時的矮胖少佐,只扭頭朝河上的埠街看了看,船隊就過去了。又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就到了潤河碼頭。潤河古鎮沒了,一眼望去,活像一片黑黑的爛土窯遺址裸露在空曠的河埠上。三艘汽艇依岸泊停,十來個鬼子搶先下了汽艇,曲長河也被架著走了下去。最后走下去的,是重新挎好了軍刀的少佐。他扛著屁股走到下河路的半坡上,然后扭身,看著河下的鬼子。三艘汽艇重又轉舵向西,艇上的鬼子都筆挺地站著列好了隊,少佐回頭,瞇了一眼曲長河,然后面對河下的鬼子,張揚著,用夾生的中國話并做出下劈的手勢說:“南叫(照)的,要,立即消失。開路——!”“嗨咿——!”河下的鬼子頓著首,齊刷刷地應了一聲。

看著三艘汽艇鳴著笛西去了,少佐邪惡地對曲長河笑了笑,隨后拍了拍他的胳膊肘:“我們的,一樣——開路!”

這一幕,都被老粗腿看在了眼里,他就躲在東側的蘆葦叢里,離下河路不足五十米。也不是老粗腿膽大,他跟李支委是老搭檔,學的;李支委常說:打仗像下棋,每一步,都要叫對手想不到。

曲長河被鬼子簇擁著,上堤,下堤,最后被推上一輛軍用卡車。老粗腿始終尾隨在后面,直到軍車揚著土灰,在原野上顛跳著遠去。

兩天后,老粗腿、李支委與壽縣、鳳臺、潁上的代表,都聚在單家崗的一戶農家小院里。會上,李支委著重闡釋了解救曲團長的重要性。然后說:“曲團長就關在潁上警備隊,有兩個排的鬼子看守,防衛很森嚴,明天就要起解鳳臺。敵人有備,我們不為。況且,憑我們的力量,根本無法施救。下一步,我們只能從押解途中另謀對策,還望各位都說說看法。”

大家都沉默了,好一會兒,淮南來的代表說:“在鬼子窩里,救這么個人,風險冒得太大!不值當。”接著有幾個代表都說了大致一樣的話,李支委一直靜默地聽著。最后,鳳臺的代表說:“現在,鬼子立足未穩、力量最薄弱的只有潁上,如果沒辦法,那咱只能放棄解救。”“那好吧,”李支委說,“這話題先撂下,請鳳臺來的同志,把鬼子明天要走的這條路上的大致情況說一下,沿途的集鎮、要卡,特別是溝、河、橋。”鳳臺的代表詳細介紹了沿途情況。聽完后,李支委很堅決地說:“人,一定得救!我走過貓集西邊的那座余板橋,有印象,木橋樁,建在很高的丘坡上,很陡峭,水也很深。我想,那倒是個順手的地方。”幾聲唏噓過后,鳳臺的代表說:“那哪行?就到鳳臺縣城了,鬼子眼皮底下,稍有動靜,別說救人,救人的人一個也逃不掉!”李支委說:“那是常人的想法。這先別管,你只需告訴我,要按時搞塌那座橋,有沒有把握?”“那還不容易,這種事兒,過去劫路的土匪就經常干,只需一把鋸子,一根鋼釬,再扯條繩子……”李支委連說了幾個好,接著就開始布置具體行動方案。

大官道上,三輛軍車顛顫顫地開過來。李支委悠閑地避在路邊,相向而行,可他的身上,每根神經都繃直了,心思全聚在了那雙眼睛上。三輛車轟轟隆隆地就過去了,他的眼快速地掃過——第一輛,前面駕駛室內,坐著少佐跟司機,后面敞篷里坐著四個荷槍的鬼子,內里被遮住了,看不見;第二輛前面就一個司機,后面也是四個鬼子,跟前面一樣;第三輛一晃蕩就開過去了,他果斷舍去車頭,只看后車廂,車廂里坐了八個鬼子,遮得更嚴實……“長河到底在哪輛車上?”李支委急得兩眼冒火,準備的手臂平拖著。憑直覺應該在第二輛車上,但這只是猜測;如果在第一輛車上,那計劃就泡湯了。信號如何發?他握握拳,猶豫不定,瞬間就急出一頭的汗。成敗只是分秒之間,容不得遲疑,就算錯了,信號也耽誤不得。他定了定神,在心里說:發!就在他糾結著、快要舉起單只胳膊的時候,前面的軍車竟出乎意料地停了下來,這意外引得他一陣詫異。接著他看見,最前頭的車緩緩右拐,下路了,后面的兩輛也跟著拐彎,一起開進了路西的一所大院。他長出了一口氣,擦了擦腦門的冷汗,這才突然記起,那應該是鬼子的一個補給站,還住有鬼子的巡邏隊。

李支委開始慢慢地向路西斜過去,沿路邊趨著小步前行,心思在隨機的境遇里快速地盤算著……離補給站越來越近了,崗哨遠遠地就發現了李支委。他一邊走,一邊寧心靜聽著:開始是許多鬼子跳下車的雜沓的步音,接著是端水洗漱的水音,最后是一陣叮叮當當的瓷音,他判斷著,鬼子是要在補給站里臨時休息、吃飯了。

走到補給站門前的當口,李支委向里一瞄,三輛軍車都早已調頭沖外,他一無所獲。狗日的鬼精!他在心里罵道。但只是一遲疑間,他便咬咬牙,寸一寸身,整個人立時變幻了神色。只見他挪著畏葸的形體,邊走向鬼子崗哨,邊探頭探腦地朝補給站里張望,望了還望。崗哨見了,端著刺刀怪叫著對他沖過來;他見狀,趕忙彎腰作揖,并指著院里,拿兩根指頭夾夾自己的頭發。叫聲驚動了院里的鬼子,五六個家伙神情緊張地沖出來,其中一個,大約是巡邏隊的頭目,警覺地看看左右,見只一個背著褡褳的人,就瞪著眼,呵斥著把李支委帶進院子里。

矮胖少佐剛在水池邊洗了臉,轉過身來看了一眼,奇怪地問:“怎么回事?”巡邏隊的頭目提抓著李支委的衣領,狠命地把他推到少佐面前。李支委晃了幾晃,好像勉強才歪斜著站穩。少佐疑惑地看看他,似乎很平和地說:“你,要來的干新(什)么?”李支委扶扶肩上的褡褳,取下來,恭敬地雙手遞給少佐。少佐退了半步,褡褳被另外的鬼子接了過去。緊接著,推子、剃刀等理發用具都被拿了出來。少佐指了指,那眼神大概是問他:“拿這些到這里來干什么?”李支委笑著哈哈腰,先指指一個頭毛又亂又長的鬼子,又指指理發的推子。少佐仰臉撅撅厚豬嘴,明白了;但他依舊射著很兇的眼神,極費勁地說:“他的頭,為新(什)么?”李支委摸摸自己的肚子,又哈哈腰說:“我,餓了,給你們剃剃頭,給我點吃的!”然后又指指食堂里的飯碗。“吆——唏!”這回少佐徹底明白了。他覺得,這個中國人很不可思議,也很有意思,于是就來了興致。他“嗨”了一聲,招呼那個亂毛,讓李支委給他剃頭。亂毛嗨了聲,丟下飯碗,搬著凳子過來,規規矩矩地坐下了。李支委解開捆繩,把緊卷的圍布展開,給亂毛圍上,拍拍手,開始給他剃頭。許多鬼子停了吃飯,看戲一樣圍了個圈,少佐更是用心地審視著。李支委亮出他嫻熟的手法,只一會兒,便把那亂毛的小平頭剃得有型有樣又勻稱,那亂毛突然就精神起來,看著,像個清秀的洋學生。藝道總是共通的,不需要語言,少佐暗暗地驚嘆:不錯的技法!他的眼神終于柔和下來,戒備也隨之消弭。許多鬼子都盯著少佐,有幾個小聲嗨著并頓頓首,也請求要剃。少佐突然變臉,瞪著眼哇啦了一句,那一圈鬼子整齊地跺了一下腳,然后,都乖乖地散開,各自去吃飯。少佐拍拍李支委,又指指自己:“我的!”李支委笑著,哈哈腰,竟自去打了半盆清水,又到廚房里要些熱水勾兌了,端到石臺上,然后又拉過凳子,請少佐先洗頭。他僅僅用了些小指法,就令少佐暢快地享受了一回神奇的頭浴,跟著理頭、捏肩、捶背、采耳、搓臉,又一輪絕活下來,只把那少佐拿捏成了一堆酥軟的扣肉。這其間,李支委才巧妙地偷眼幾次,三輛車的車廂被他盡收眼底。這回他看清了:其他兩輛都是空的,曲長河真就在第二輛車上,面朝外坐在最里邊,雙手被捆在橫梁上,只是面目看不真切。他暗想,自己跟鬼子的這一出兒,長河也一定都看到了。

活兒終于做完了,少佐被李支委收拾得清清爽爽,齊整又光鮮,引得許多鬼子都向少佐豎拇指。少佐也很興奮,對著水池上的鏡子好一通照,完了,他突然大叫一聲,又指了指李支委。廚子慌忙端了飯菜跑出來,擺好了,又搬過凳子,請李支委和少佐一起坐下吃飯。李支委連忙擺手,不停地哈腰后退著說:“不敢!不敢!……”少佐哈哈大笑,拍拍李支委說:“坐下,吃!我——跟你,是——朋友!”李支委哈腰道謝著,怯怯地抓起倆饅頭,先張嘴咬住一個,另一個塞進大褂子兜里,然后向院門口指指說:“太君,倆饃就夠,謝了!謝了!我還等著趕路,不打攪了。”說完,又對著少佐深鞠一躬。少佐很無奈地搖搖頭,瞇眼想了想,從上衣兜里夾出一張名片塞進李支委手里,“你的,我的,朋——友!”“哎,啊,不敢不敢!”李支委不停地彎腰頓首。少佐生氣了,大聲說:“我們——朋友!”李支委很害怕地一愣,繼而知趣兒地回道:“哎,朋友!朋友!”少佐又指指名片說:“你,要去——找——我,鳳臺憲兵隊,給——我——理頭。”李支委趕緊將名片藏進內衣兜里,連連回說:“一定一定!”“你的,這個!”少佐豎起拇指,滿意地笑著,邊替他抻平肩頭的褡褳,邊攜著他的手臂,親自將他送出補給站的大門。看他走了,少佐還沒忘了揚揚手,沖他的背影說:“我們的——朋友!”李支委往前緊走幾步,故意拖了一會兒,才慢悠悠停下步子,突然回身彎了腰說:“嗨!朋友!好朋友!”

補給站距離余板橋大約有四華里。剛上大路,李支委就看見半里地外一個推獨輪車的隊員,正焦急地向這邊窺望。從容地走出一段距離后,李支委把一支單臂高高舉起,推車人見了,也轉回身去,高舉了一會兒單臂,然后放下……這是李支委獨創的接力傳信法,四華里區間,消息瞬間就傳到了。

在走到離余板橋不足一華里的時候,少佐帶著鬼子就趕上了李支委。少佐從駕駛室斜出半個身子,對路邊的李支委笑著招手。李支委趕緊恭敬地站住還禮,看車隊對他鳴著笛,隆隆地開過去。追著車后揚起的土煙,李支委提著氣,驟然加快了步子,兩只聚了光的眼,一眨不眨地緊盯著前面。余板橋越來越近了,他覺得只一忽兒的工夫,第一輛車就上了橋。他瞬間定格,紋絲不動地注視著;車一上到橋面,左邊突然就瘸了腿,一歪斜,跟著就翻下河里去了。后面的車慌亂地調著屁股剎住,許多鬼子跳下車,慌亂地跑著,嘰里呱啦怪叫著亂成一團。

板橋塌了,塌了半邊。說來也怪,那第一輛車腦袋沖下,仰面朝天地整個兒扎進河底,咕嚕咕嚕冒著泡,很快就被水漫了……第三輛車上的八個鬼子連司機,都跑到爛橋邊,看著被河水漫了頂的軍車,急得手舞足蹈地怪叫。不一會兒,就見水底有一只糊滿黃泥的手在隱隱抓動,四五個鬼子撲通撲通地跳下去,搖晃著在翻轉的車底梁上站住,然后一起去拉那只手,只是車尾與陡峭的河墻間太逼仄,費了好大勁,才把那個鬼子拽出來,弄上岸時,像條泥狗一樣,軟軟的已不知生死。之后,水下再沒了動靜。站在水里的鬼子急了,趟著齊腰深的水,一起摸向車頭。一個很有種的家伙,抓著腳踏板潛入水里,拼命地去拉駕駛艙的門,門如磐石,紋絲不動。那家伙露出腦袋吐了幾口水,隨后扒著腳踏板,急得用兩只腳瘋狂地跺車窗玻璃,可水的阻力令他的腳輕飄飄的,總是使不上勁。

第二輛車上的鬼子,有兩個下了車,跑到前面去幫忙;剩下的兩個,扒著車邊框舉著頭朝前看。這時,只見一個黑影從車底飄出來,身法快如靈猿,一閃一晃就站到了車廂里。只見他面朝外,一個極快的轉體,分別向倆鬼子的頸項砍了兩掌,跟著又一個大轉體,張開雙臂,將兩個軟塌塌的鬼子拖進車廂里……

橋邊的鬼子無計可施了,只好鳴槍告急。不大會兒,補給站的鬼子就到了,到了也是束手無策。等鳳臺縣城的鬼子趕到,又調來吊車吊起水下的汽車,車里的少佐等五人,早已魂歸故里。

六具尸體被裹了白布,運走了,鬼子們才想起查看橋北的車輛。他們發現,車廂里又添了兩具尸體,曲長河早已不知去向。

后來,鬼子經過勘察,北邊一華里外,發現了幾串帶泥跡的腳印。順著腳印斜向西北的草叢里,又發現了遺棄的鋸子和拴著拉繩的鋼釬。從倒伏的草叢延伸,那腳印一直踩向西北的花家湖方向。再后來,鬼子認定,曲長河一行只能進花家湖,向北逃。于是,就調動大批鬼子,沿花家湖一線,地毯式的向北搜索,追擊。

十一

日本人重修了板橋。修好橋就撤走了。人撤走的時候,天就黃昏了,板橋四周一片寂靜。其實,曲長河并沒有離開板橋,沿著板橋下的那條小河向西不遠,他就坐在一片松軟的蒲草里,沿河的兩岸,都生著茂密的荻葦與鵝柳樹。板橋上后來發生的事,他都看得真切。

天黑透了他們才開始行動。一切都是按事先設定好的,每一站都有人護送,過淮河、住豐莊、繞正陽關、涉姜家湖,聽著淮河上巡邏艇的鳴音,尾隨著鬼子河岸巡邏隊的腳步,一路暢順,第三天午后,四個人就到了王截流。

最后兩位接應的人也走了。老粗腿目送了好大一會兒,才轉回身來。他冷冷地對曲長河說:“咱走吧。”于是,倆人一前一后,走進深深的灣坑凹里。

日頭棲樹的時候,倆人就到了目的地。曲長河抬頭看看,又是那個五里渡。老粗腿梗梗脖子,悶悶地說:“上河壩。”曲長河一愣,遲疑了一下,才輕聲說:“這?安全嗎?”“安全!”老粗腿語氣有些生硬,“這里的老百姓都死光了!鬼子不稀罕了;他們的人,都逮你去了……”

太陽快墜河了,河道里紅光漫溢,河水如血。老粗腿同曲長河并肩坐在河壩的一處埡口上,這是下一站的接頭點,三河尖的人會來接曲長河。老粗腿在任務將要結束的這一刻,突然覺得,心里一下子就空了。這不是一般的空,空得令他真想大哭一場。他呆呆地望著河水,嘴唇嚅動著:“都死了,死了,南照集的人也給鬼子殺光了……”曲長河緩緩地垂下頭:“我們太弱了!”老粗腿繼續自語:“我們李支委,要是有你曲團長的那些兵,早把這些狗日的鬼子收拾干凈了。可惜啊,天不給活路……”曲長河頭垂得更低了,且悄悄地嘆了口氣。老粗腿察覺了,心又動了一下。“嗨,我咋又犯賤!”他想,雖碰過釘子,但仍是不死心,于是說道:“為了救你,我們李支委連命都不要了!”“是!”曲長河點點頭,“你們李支委是個奇人,無人能及。只是,救了我又有何用?”“咋沒用?”老粗腿轉念一想,經歷這樣一場變故,曲長河應該有了轉機,他似乎又嗅到了希望,于是就調和了語氣說:“救你就是為了一同抗日!”曲長河失落地搖搖頭說:“跟你們一塊兒?我現在孤家寡人一個,還能抗什么日?”老粗腿扶扶曲長河的膝頭說:“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兵。”曲長河詫異了一刻,突然扭過臉來問:“你們要送我去哪兒?”老粗腿覺得有門兒,就笑了說:“去哪?那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什么意思?”“你還有兵!”老粗腿瞇眼看著曲長河,“張參謀帶的西路兵,被李支委使巧計解救了。現在,他們都在三河尖駐扎,四百多兄弟等你呢!你說你打算去哪?”聽了這話,曲長河的眼睛緩緩地亮起來,那張疲軟的胡子拉碴的方臉,再一次神奇地恢復了剛性。老粗腿很期待地瞅著他。曲長河仰起頭,深情地說:“恩重如山啊!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那是!誰都服他。”“是呀!”曲長河表示贊同,沉吟了一會兒,他突然就換了語氣說:“我這義兄,留在這荒僻鄉野,實在是太可惜了!要能跟我一道去為國家做大事,那才不屈他此生。”老粗腿一蒙,頭上像挨了槍子兒。他氣得雙眼直直地瞪著曲長河:“你——?就你這人,還李支委的義弟,你不配!”但憨厚的他,只是怒擰著眉毛,在心里咆哮,并沒有爆出聲音。曲長河似乎沒有發現老粗腿的憤怒,急切切地問:“我義兄現在在哪里?我還能見見他嗎?”老粗腿不再理他,鼓突著兩眼,直愣愣地望向河的對岸——對岸柳林間的空地上,李支委一襲長衫,被落日的余暉濡染得紅殷殷的。他只輕輕地對這邊招了招手,就轉回身,走過壩頂去了。曲長河騰地站起來,張了張嘴,手臂揚起一半,卡在了那里。

凝滯了好大一會兒,曲長河才慢慢轉過臉來,靜靜地對老粗腿說:“三河尖先不去了,我要去見李支委。”

十二

重陽節第二天的下晚,猴爺與往常一樣,背著褡褳,笑悠悠地回到理發店里。剛放下行頭從東間里出來,大徒弟應可就迎上去說:“師傅回來了,呀!您咋……瘦脫相了?”猴爺點點瘦成了骷髏似的頭臉,靜靜地說:“沒啥,路上錢被歹人劫了,餓了幾天。”“哦,師傅,人沒事就好。”應可摸摸胸口,接著又說:“師傅,原來您那個朋友,他,就是曲團長!”

猴爺沒反應,只問:“我走后他來了吧?”

“來了,”應可說,“還是開著車、帶著兵來的。”

“喔——派頭不小!”

有一位剃頭客怪著臉、瞪著眼說:“就是他!拆了咱的大石橋。狗娘養的!”

應可也垂下眼簾,悄悄地說:“咱這里所有的人都在罵他,師傅您聽——”

不大會兒,忽遠忽近的,就聽見有稚嫩的童音在大街上起落搖晃:“大馬灣,小馬灣,住的大兵能上千,鬼子亳州放個屁,拆橋逃跑一溜煙……”

幾個唱童謠的孩子,追攆著從門前跑過去。

猴爺幽幽地聚了聚他那雙猴眼,淡淡地說:“這不怪他!他只是……趕上了沒臉的差事。”

摘毛巾擦擦手,想了想,猴爺又問:“他都說了啥?”

應可說:“別的,沒再交代啥,就是,臨走的時候,他一連說了幾句——您是奇人。”

猴爺很有意思地笑了。接著瞇了眼道:“啥旗人(奇人)漢人,我就是個剃頭的。”

“噢,師傅,對了——”應可突然想起來說,“這還有一樣東西,是曲團長上車后,衛兵送過來的,說要親手交給您。”

猴爺說:“啥東西?”應可從內衣里掏了半天,才掏出一個大型的像信箋樣的紙袋說:“我不敢亂放,好多天了,我就揣在懷里;師傅您摸摸,怪厚的,不知里邊裝的啥?”

猴爺接過來,似乎掂了掂,卻沒有看。他只靜靜地踱到西間里,提起燒水的大茶壺,順手就扔進通紅的爐火里。

一股黑煙在西間里騰起,很快,西間屋的頂棚上,就翻滾成了黑云涌動的天庭。慢慢的,那滾蕩的黑煙便氣勢洶洶地朝猴爺的頭頂壓下來。

猴爺一動不動地立在那里,靜看黑煙如鬼怪般夭夭地溢出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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