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勇
1
繡林三月三,遍地茶花香。繡林人愛喝茶,尤喜本地東山綠茶。此茶產自繡林東山,葉似柳眉,芽尖細嫩,沖泡之后氣味清香純正,茶汁清綠,葉蒂如喜鵲展翅棲于杯底,飲之口齒生津,神清氣爽。繡林縣志早有記載,東山綠茶自明、清時代就已暢銷湘鄂等地,乃“一大茗珍”。民國時期,僅東山少數山民種植。新中國成立后,當地政府成立了東山茶場,開始大面積種植東山綠茶。
在繡林市前進街,有一家茶館,店名叫“三盞茶”。茶館不大,一爿門面,里邊是燒水沏茶的茶水間,外邊是茶店,店里擺著七八張桌子。據說這家茶館有個規矩,茶客入店,最多只能在這里喝三盞茶,您要想喝第四盞茶,抱歉,沒有了。“三盞茶”之店名,便是由此而來。
店主姓陳,因開了這家茶館,大伙都叫他陳三盞,至于他的本名,反倒叫得少了。陳三盞本是東山茶農,妻子亡故后,他帶著女兒進城,租下這塊地開了這爿茶店。平日里,陳三盞只在后面茶水間燒水烹茶,女兒孝娥負責跑堂。當父親沏好茶后,孝娥就用托盤將茶水一盞一盞端出來,送到客人手里。孝娥長相清秀,性情溫柔,只是左腳自小落下殘疾,走路一瘸一拐,讓人覺得惋惜。
陳三盞泡得一手好茶。在沖泡茶水時,第一泡茶水是用來清洗茶葉的,所以其他茶藝師都會把第一泡茶水倒掉。但陳三盞覺得第一泡茶水集精華與糟粕于一體,雖然雜純未分,但也是味道最好的。他泡好第一杯茶后,會用杯蓋將蓋碗邊上溢出的泡沫挑出。其實這些泡沫,就是茶中雜質。經他剔除糟粕之后,第一泡味道最好的茶水,就完整地保留下來。
陳三盞沖泡的東山綠茶,更是繡林一絕。別處茶樓選用的茶葉,多是購自東山茶農手中,而三盞茶館所用的東山綠茶,均是陳三盞親自上山尋找野生茶樹,采摘春茶,自行炒制,味道自然要比別處純正。東山綠茶屬芽茶,茶葉細致柔嫩,沖泡時水溫極難掌握,水溫過高則湯老香散,茶味濃澀,水溫過低則香味低淡,茶韻盡失。陳三盞用水不溫不火,恰到好處,沖泡出來的東山綠茶色香味俱佳,吸引眾多茶客慕名而來。陳三盞則以店小桌少為由,規定每位來客只能品茶三盞。饒是如此,三盞茶館每日里仍是賓客盈門,甚至有茶客開著小車從外地趕來,就是為了喝一杯三盞茶館的東山綠茶。有人就勸陳三盞趁機擴大門面,把小茶館開成現代化的大茶樓,陳三盞呵呵一笑,說一爿小店,已足夠我父女溫飽,尚有何求?
這日晚間,孝娥送走最后一位喝晚茶的客人,正要關門打烊,忽然從外面走進來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年茶客。孝娥見這老者有些面生,似乎是頭一次來這里喝茶,雖已天晚,但還是熱情地將他迎進店里。老者坐下后,把店里打量一番,說:“聽說貴店的東山綠茶堪稱一絕,小老兒倒想嘗一嘗。”
孝娥走到里面的茶水間,跟父親說了。陳三盞點火烹茶,少頃,孝娥就用茶盤托了一盞茶,送到客人桌前。
老者輕揭杯蓋,一縷淡雅清香飄然入鼻,老者輕閉雙目,一邊嗅著茶香,一邊點頭道:“香郁如蘭更勝于蘭,若以一顆清靜之心來感悟,竟可從這茶香中聞到春天的氣息,難得!”再低頭看那杯中之茶,茶汁清綠,一片片茶葉如喜鵲展翅,在杯盞中上下翻飛,翩翩起舞。老者不由拊掌大笑道:“妙哉,東山綠茶我可沒少喝,最高明的茶藝師,也只能讓這茶葉展翅之后棲如杯底,絕少有如此靈動之意境。”
老者左手托杯,右手將杯蓋前沿下壓,后沿翹起,從縫中啜了一小口茶,茶湯在口中稍作停留,茶香便自舌端漸入心底。閉目回味半晌,老者緩緩睜開眼睛說:“此茶,果然無味。”
孝娥一怔,心想這茶怎么會無味呢?難道是茶味太淡了?正要說話,陳三盞已自后面茶水間走出,朝這老年茶客拱一拱手道:“無味之味,乃是至味。老先生這個評價,在下可是愧不敢當啊!”
老者急忙起身拱手還禮,呵呵一笑說:“足下當之無愧。人言三盞茶館的東山綠茶乃繡林一絕,今日一品,果然名不虛傳。”陳三盞連稱過獎。老者自報家門,道:“在下姓吳,名啟泰。”陳三盞不由肅然起敬,道:“原來是玉壺春的總經理,小老兒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失敬失敬!”玉壺春是繡林城里最大的茶樓,名聲遠播湘鄂,吳啟泰正是玉壺春的大老板。
吳啟泰開門見山地說:“吳某今日前來,一為品茶,二是為了請賢。”
陳三盞一怔,問:“吳老板此話怎講?”
吳啟泰說:“咱們玉壺春茶樓如今正缺少一位領銜的茶藝師,吳某此來,是想請陳師傅出山,擔當咱們玉壺春的首席茶藝師。至于待遇方面,請陳師傅放心,吳某保證你的薪水是咱們玉壺春里最高的。”
陳三盞聽他道明來意,卻也并不覺得意外,呵呵一笑說:“多謝吳老板厚愛,只是在下不才,實在擔當不起。再說這家小小的茶館,雖然掙不了多少錢,畢竟是陳某父女心血所系,實不忍棄之,還望吳老板見諒。”
吳啟泰轉頭打量這間茶館,說:“這個好說,如果陳師傅舍之不下,吳某可以出資收購這間茶館,陳師傅做了玉壺春的首席茶藝師,照樣還可以來打理這間茶館。”
陳三盞婉拒道:“在下就是一個在小茶館里沖水泡茶的糟老頭子,實在難登大雅之堂,還請吳老板另請高明。”
吳啟泰嘆道:“陳師傅一身茶藝,就此埋沒于市井,未免可惜。”
陳三盞看看女兒,微微一笑道:“陳某父女別無他求,只要守著這一間小店,有個溫飽,便心滿意足了。”
吳啟泰還想懇求,陳三盞端起桌上的茶杯說:“吳老板,請喝茶。”
吳啟泰苦笑一聲,知他有送客之意,只得起身告辭。
2
時間打著飛腳,一晃幾個月過去了,轉眼就到了冬天。
這天早上,北風勁吹,大雪飄舞,孝娥打開店門,忽然發現門前雪地上躺著一個臟兮兮的流浪漢,身上衣著單薄,臉色青紫,蜷縮在路邊,一動不動的,已經凍得昏死過去。孝娥急忙叫來老爹,將這流浪漢拖進屋,生起爐火,一碗姜湯灌下去,流浪漢才“啊”的一聲,悠悠醒轉。
孝娥打來熱水,幫他擦了把臉,洗盡臉上污垢之后,她才發現這流浪漢才二十出頭年紀,竟是一個相貌端正的年輕小伙子。見那小伙子一雙眼睛正盯著自己,孝娥的臉不由得有些發紅。陳三盞問那小伙子是哪兒人?要到哪里去?為什么會凍暈在路邊?小伙子啊啊呀呀地叫著,卻說不出話來。父女倆這才明白,原來這流浪漢竟是個啞巴。
幾天后,陳三盞見這啞巴年輕人身體已經恢復過來,就問他有什么打算?啞巴知道他是要趕自己走,忽然撲通一聲在陳三盞跟前跪下,眼淚汪汪地比劃著。陳三盞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小伙子說自己是個流浪孤兒,已經無家可歸,無親可投,求他收留自己。陳三盞不由生出惻隱之心,外面天寒地凍的,要他此時離開,無異于叫他出門送死。想了一下便說:“要是你不嫌棄,就留在店里給我做個幫手,我們管吃管住,什么時候你想走了,跟我說一聲就行。”小伙子聞言拼命點頭。就這樣,這個流浪的啞巴就在三盞茶館留了下來,在茶水間里幫著陳三盞燒燒開水,打打雜。
陳三盞在茶水間忙碌的時候,啞巴就瞅空在一旁瞧著。漸漸的,陳三盞發現這啞巴對茶道頗有天賦,自己泡茶的動作,他只要瞧上一兩次,就能學會。陳三盞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勤勞肯干心靈手巧的小伙子,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之后,他決定收其為徒,把自己一身茶藝傳授于他。
中國茶藝,博大精深,不同的茶類,有不同的沖泡方法,紛繁復雜者可達近二十道程序。比如說沖泡繡林東山綠茶,就有十道程序,每一道程序都用一句詩來表示,有“春江水暖鴨先知”“香花綠葉相扶持”“落英繽紛玉杯里”和“春潮帶雨晚來急”等。“春江水暖鴨先知”為第一道程序,即燙杯。茶杯在茶盤中經過開水燙洗之后,冒著熱氣,潔白如玉,溫潤如脂,無論神、形皆似一只只在春江中游水的小鴨子,用“春江水暖鴨先知”這句詩來比喻,實在是再貼切不過了。最后一道程序是“一盞香茗奉知己”,即“敬茶”,這道程序主要由孝娥來完成。茶水沖泡好之后,她用托盤將杯盞送至客人面前,雙手捧杯,面帶微笑,以示敬意。
師父教得認真,徒弟學得專心,不出半年時間,啞巴就出師了。如此一來,陳三盞就輕松許多,每日里背著雙手在茶水間里轉悠,煮水烹茶的活,都讓啞巴搶著干了。外面的茶客只覺茶香愈濃,絲毫沒有感覺到泡茶的茶藝師,已經由師父換成了徒弟。啞巴平日里對孝娥也頗多照顧,正所謂日久生情,漸漸的,孝娥也不知不覺地愛上了這個不能說話的小伙子。
在啞巴來到三盞茶館的第二年秋天,一日晚間,陳三盞半夜如廁,不小心摔了一跤,畢竟上了年紀,送到醫院,人就已經不行了。
臨終前,陳三盞拉著啞巴的手,交代兩件后事。他緩緩地道:“第一,我將孝娥的終身托付于你,望你不要辜負孝娥一片癡心。第二,為師已將一身茶藝盡授予你,這間茶館,也交由你打理,但有兩點,你須切記。其一,你只可跟孝娥一道,將此茶館開成夫妻店,不要再招工人進來,咱們的店太小,養不起工人;其二,這間茶館店面雖小,但只要經營得法,足可保你二人溫飽,千萬不要盲目擴張,擅自擴大店面和規模。”
啞巴明白師父的苦心。三盞茶館所用的茶葉,多是采自東山深處的野生綠茶,野生茶樹大多生長在東山主峰礅巖嶺,地勢險要,采摘不易,而且野生茶樹數量有限,產量也不高,正好能維持三盞茶館現有的規模,如若擴大店面,茶葉供給就會成問題,如果以次充好,勢必影響茶館生意,更有損師父的名聲。這其實也是三盞茶館規定每位茶客最多只能在店里飲茶三盞的原因。
“師父,您的話我記住了。”他拉著師父的手,用力點頭。陳三盞含笑而去,孝娥早已哭成淚人。
3
孝娥剛辦完父親的后事,就發現啞巴失蹤了。
三天后,茶館里忽然來了一個年輕人,身上穿著筆挺的西裝,頭發梳得油光發亮,孝娥仔細一瞧,這個人竟然就是失蹤的啞巴。她不由又驚又喜,跑上前拉住他的手問:“你去哪兒了?怎么幾天不見人呀?”
啞巴看著她,忽然張開嘴巴說:“對不起,孝娥,我……”他一開口,可真把孝娥嚇了一跳:“原來你、你不是啞巴?你到底是什么人?”
啞巴嘆口氣說:“我叫吳義,是玉壺春大老板吳啟泰的兒子……”
他剛說到這里,孝娥就明白過來:“原來你爹請不動我爹,就派你演一出苦肉計,裝成一個流浪的啞巴,到這里來偷學我爹的茶藝。”
吳義低下頭去,說:“是的,你也知道,我們玉壺春有許多競爭對手,而一個好的茶藝師,對一家茶樓的發展,是至關重要的。我爹答應過我,只要我學藝成功,就讓我做玉壺春的首席茶藝師,以后整個玉壺春都會交給我掌管。”
“你這個白眼狼!”孝娥氣得臉色發白,咬牙道,“枉我爹對你那么好,原來你竟然是個騙子!”
“對不起,孝娥。”吳義抓緊她的手說,“我不會忘記師父臨終前的囑托,你跟我回玉壺春吧,咱們馬上就成親,以后你就是玉壺春的少奶奶了。”
孝娥抬起手,狠狠地摑了他一巴掌,含淚叫道:“滾,你給我滾,我永遠都不想再見到你!”
吳義見她心意已決,只好長嘆一聲,捂著火辣辣的臉,悻悻而去。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孝娥忽然蹲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吳義偷師學藝成功,一回到玉壺春,立即受到父親重用,被提拔為玉壺春的首席茶藝師。
吳啟泰聽兒子說了,他所用的茶葉,都是采自東山深處的野生綠茶,產量不高,所以極其珍貴,不可能在大茶樓里普遍使用。于是立即在玉壺春成立了一個“精藝茶室”,專門用這種野生東山綠茶接待貴賓,當然,茶價自然要比別處高出不少。
精藝茶室成立的第一天,吳啟泰大張旗鼓地請了許多貴賓,前來品味兒子的茶藝。
吳義成竹在胸,當著一眾賓客的面,將師父所教的沖泡東山綠茶的十道程序一一展示,賓客們自是大開眼界。可是當茶盞端上來,賓客們揭開杯蓋時,卻發現一片片茶葉沉于杯底,并未出現像吳義所言的,茶葉如喜鵲展翅,在杯盞中翻飛起舞的美妙情景,再一品茶湯,茶味寡淡青澀,竟不如路邊小茶館二流茶藝師的手藝。
吳義的臉當場就紅了,心想這不可能啊,我用的是師父的茶葉和方法,為什么在三盞茶館能沖泡出色香味俱佳的茶湯,換一個地方就不行了呢?一定是自己出了什么差錯,他又小心翼翼地沖泡了第二杯茶,味道仍是平淡生澀,難以入喉。
茶客們大失所望,雖然給吳啟泰留著三分薄面,嘴里沒有說出來,但臉上卻已顯出譏諷之色。吳啟泰臉色鐵青,急忙起身邀請賓客們去別的茶室飲茶,竟不再看兒子一眼。
吳義一屁股坐在地上,喃喃地道:“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他在腦海里,把自己在三盞茶館泡茶的程序和在精藝茶室泡茶的動作,前后對照一遍,發現除了最后一道程序略有不同之外,其他程序都完全相同。在三盞茶館,最后一道把茶水從茶水間端出來向客人敬茶的程序,是由孝娥完成的,而在這里,則是由他自己一個人完成。
他腦中靈光一閃,驀然明白過來:原來師父傳授茶藝給我的時候,還悄悄留了一手,把其中最關鍵的一道程序,交由孝娥在端茶送水的過程中悄然完成,而孝娥所掌握的這個秘訣,正是沖泡好一杯東山綠茶最隱秘最要緊程序。也正是因為缺少了孝娥暗中使用的這個秘訣,所以自己沖泡出來的東山綠茶,就連二流茶藝師的水平也不如。
4
吳義回到三盞茶館,發現茶館大門緊閉。他知道自從師父過世和自己離開之后,孝娥就將茶館關張了。他站在門口,猶豫一會,抬手敲了敲門,過了半晌,孝娥才出來開門,一見是他,臉色就沉下來,立即又要關門。吳義急忙將門推開一條縫,擠進屋里。
孝娥冷著臉問:“你還來干什么?”
吳義拉住她的手說:“孝娥,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可是我實在太想你了,所以回來看看你。”
孝娥冷聲道:“你現在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流浪啞巴了,你是玉壺春的大少爺,我一個瘸子可高攀不上。”
吳義說:“我知道,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今天回來,一是想看看你,二是想完成自己的一個心愿。”
孝娥問:“什么心愿?”
吳義說:“我想再和你一起泡一次茶。自從我離開之后,我就常常回憶起在這家小茶館和你一起工作的日子,我在后面的茶水間泡茶,你進來端茶,雖然我不能說話,但我倆心意相通配合默契,那是一段多么幸福的日子啊。”
孝娥的眼圈紅了,緩緩抬起頭看著他:“你真的這么想?”
吳義點頭說:“當然是真的。”
孝娥嘆口氣說:“那好吧,我滿足你這個愿望。過了今日,咱們倆恩斷義絕,請你以后再也不要來找我。”
吳義見她答應了,不由喜出望外,立即跑進后面的茶水間,開始煮水烹茶。三杯東山綠茶很快就沖泡好了。孝娥像往常一樣,用茶盤托了三杯茶,默默地往外面茶室走去。吳義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緊緊跟在她身后,仔細觀察。
因為腳上有殘疾,盡管孝娥走得很慢很小心,但杯盤里的茶水還是有些晃蕩,茶湯險些灑了出來。孝娥將三杯茶放到桌上,吳義揭開杯蓋一看,不由驚得目瞪口呆。杯盞中,那一片片碧色的茶葉,雙翅舒展,如仙子飄飛,似天女散花,在清綠的茶汁中上下飛舞,一杯春色,悄然綻放。再一嘗那茶湯,清麗純美,甘香鮮嫩,果然有東山綠茶應有的至清至雅至真至純之茶韻。
吳義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茶明明是自己沖泡的,為什么跟玉壺春的茶有兩種完全不同的韻味呢?難道真是孝娥在端茶的過程中使用了什么秘訣?可是自己剛才一直跟在她后面,她雙手托著茶盤,連杯蓋都沒有揭開過,怎么能對這些茶動手腳呢?
“快說,你爹把什么秘訣傳給了你?”他猛然抓住孝娥的手,喝問道。
孝娥顯得有些莫名其妙:“秘訣?什么秘訣?”
“我用同樣的方法,在玉壺春就是泡不出這個茶味,為什么這茶經過你的手之后,就變得色香味俱佳了?”
孝娥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你回到這里,就是因為自己泡不出好茶,想看看我有什么秘訣?”
吳義忽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但此時也顧不了許多,手上一用力,像鐵鉗一樣,緊緊鉗住她的手腕:“快說,到底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訣?你在端茶的過程中,到底對茶動了什么手腳?陳三盞這個老家伙真卑鄙,教我的時候居然還留了這么關鍵的一手。”
孝娥的手腕被他死死鉗住,疼得幾乎要哭起來:“我爹把該教你的都教了,我哪有什么秘訣?剛才你跟在我后面也看到了,我連茶杯都沒有碰,怎么動手腳?是你自己學藝不精,反倒來怪別人。”
吳義心頭火起,抬手打了她一個耳光,罵道:“死瘸子,到了現在,你還跟我裝蒜,你要是沒有秘訣,為什么同樣是我泡的茶,在玉壺春卻完全沒有這種味道?快把秘訣告訴我!”
孝娥眼里噙滿委屈的淚水,恨恨地道:“我真的沒有秘訣,而且我也不懂茶藝,我爹沒有教過我,我只是個端茶送水的。你要是不相信,你就打死我好了。”
吳義見她死也不肯說出秘訣,只得放開手,氣急敗壞地道:“既然你這么嘴硬,那就別怪我不講情面。我給你三天時間,你要是不把秘訣告訴我,我就去把你爹的墳墓挖掉,把他的尸首刨出來喂狗。”
“你、你這個畜生!”孝娥情急之下,抄起旁邊的一把椅子往他身上砸去。
吳義閃身躲過,摔門而去。
5
三天時間,一晃而過。吳義正要去三盞茶館找孝娥,卻忽然接到孝娥打來的電話,約他到東山父親墳前見面。
陳三盞就葬在東山礅巖嶺一棵百年老茶樹下。吳義趕到時,孝娥已經站在父親墳前等著他。
吳義迫不及待地問:“怎么樣,現在肯把你爹教你的秘訣告訴我了吧?”
孝娥緩緩轉過身,幾天不見,她臉色蒼白如紙,人也憔悴了許多。她踩著山上的石子,一瘸一拐艱難走過來,看著他說:“實話告訴你,我不懂茶藝,我爹也沒有教過我任何秘訣。”
吳義臉色一變,說:“不可能!”
孝娥說:“為什么你在玉壺春泡不出好茶?這個問題我想了三天,終于悟出了其中的原因,如果你一定要說有什么秘訣,那我想這就是了。不過這秘訣不是我爹教我的,是我自己悟出來的。”
吳義大喜,上前兩步,抓住她瘦削的肩膀問:“那你快告訴我,你到底悟出了什么秘訣?”
孝娥哀怨地看他一眼,又轉頭看看父親的墳墓,不由得流下兩行眼淚。她說:“如果你真想知道這其中的秘訣,我可以告訴你,但你要先到我爹墳前磕三個響頭,拜祭拜祭他老人家。”
“好,我答應你!”
吳義跪在師父墳前,拿起旁邊的香燭,向師父上了一炷香,又趴在地上,啪啪啪地叩了三個響頭。他拜祭完師父,正要起身向孝娥要秘訣,忽然聽到身后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只見孝娥舉著一塊石頭,猛然朝他砸了過來。
吳義臉色一變,起身閃避不及,只好伏倒在地,就地一滾。孝娥舉起的石頭正好砸在他左腿膝蓋上,只聽咔嚓一聲,膝蓋骨已被砸碎。吳義“啊”的一聲慘叫,差點痛暈過去。
孝娥早已淚流滿面,發瘋般叫道:“你不是要秘訣嗎?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秘訣!”撿起另一塊石頭,又朝他砸過來。
吳義左腿已斷,無法躲開,眼見這塊石頭就要砸到身上,情急中抬起右腳,朝著孝娥那條瘸了的左腿狠狠踹去。
孝娥站立不穩,一個趔趄,身子就側倒下去。而她旁邊,就是一道懸崖。孝娥身子一滾,掉下了懸崖。
吳義猛然一呆,半晌才回過神來,叫一聲“孝娥”,爬到懸崖邊往下一看,那山崖有數十丈高,下面只有霧茫茫一片,什么也瞧不見。
6
孝娥之死,經過吳啟泰上下打點,最終以失足落崖結案。
三個月后,吳義的腿傷雖然好了,但他也跟孝娥一樣,成了一個瘸子。
為了讓兒子從悲傷絕望的心境中走出來,吳啟泰特意安排了一場選拔玉壺春首席茶藝師的茶藝比賽。作為一個父親,他很想吳義能贏得這場比賽。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讓這個年輕人重新振作起來。
只有吳義才明白,如果沒有孝娥的秘訣,自己的茶藝,連二流茶藝師的水平都不如。所以當他把自己沖泡的三杯東山綠茶,一瘸一拐地送到三位評委面前時,內心充滿了絕望。他幾乎不抱任何希望,放下茶杯,就準備轉身離去,但是就在他即將轉身的那一剎,忽然聽到了三個評委的驚呼聲。
三位評委揭開杯蓋,一縷清香飄然入鼻,杯中茶葉片片舒展,在碧玉的茶湯中飄然起舞,好似一個個精靈,嬌艷欲滴,翠嫩醇美。細細品味,茶湯過喉,清香淡雅,甘潤綿長,令人久久回味。許久,三個評委才從陶醉中回過神來,一齊點頭道:“東山綠茶,果然是茶中妙品!”
吳義走到評委跟前,細看那茶,果然清香碧綠,色香味俱佳。他不由一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上次也是在這間茶室,自己泡出的茶連二流茶藝師的水平都不如,為什么這一次卻有這么大的進步?同樣的茶葉,同樣的茶藝師,同樣的沖泡方法,前后兩次泡出的茶,為什么會有天壤之別?
上次泡茶的是他自己,這次泡茶的也是他自己,唯一不同的是,現在他是一個瘸子,連路都走不穩,端杯茶送給評委,還一瘸一拐一搖一晃,差點把茶湯都灑出來……?他低下頭,看著自己那條斷腿,腦中似有一道閃電閃過,他驀然明白過來。
原來這沖泡東山綠茶的秘訣,就是沖泡完畢之后,要將杯盞有規律地輕輕晃動,使茶葉在極短時間內受到均勻滋潤,這樣鮮嫩的茶葉才會同時輕柔舒展,在茶杯中錯落沉浮,乍一看,就如仙女展翅,翩翩而舞。也只有當茶葉徹底舒展開時,茶味才能充分滲透出來。也只有這樣,才能沖泡出色香味俱佳的東山綠茶。
這其中的道理雖然簡單,但要想做到,卻不容易。一般的茶藝師向客人敬茶,都是恭恭敬敬,把杯盞端得平平穩穩,生怕茶湯有絲毫灑落。只有腿腳有殘疾的瘸子,才會不由自主地均勻而有規律地晃動茶杯。這原本是腿腳殘疾的茶藝師的一個致命缺點,但經過師父潛心研究,卻成了身體殘疾的茶藝師秘而不宣的“秘訣”。難怪師父臨終前交代三盞茶館里不準請工人幫手,原來他是怕請來一個不是瘸子的工人,向客人敬茶時,少了均勻搖晃這道程序,就再也泡不出這么地道的東山綠茶。
冰雪聰明的孝娥,肯定也已悟出了這其中的道理,她只是不想讓我成為一個瘸子,所以才遲遲不肯將“秘訣”告訴我,直到最后我將她逼急了,她才拿起一塊石頭砸向我的膝蓋。她砸我,可不正是在向我傳授“秘訣”嗎?而我卻對她動了殺機,一腳把她踢下了懸崖……
剎那間,吳義腦中一片空白,眼前卻不停晃動著孝娥那雙哀怨而癡情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