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全鵬
我的確很喜歡哨子。小時候我就很奇怪,只要一吹這個像“6”的東西,聲音就像從將軍寺河里流出來的水一樣,嗚啦烏啦震得我的耳朵嗡嗡直響。這時候如果周圍有人,不論他正在做什么,總會停下手中的事抬頭看看究竟發生了什么。我一直想弄清這聲音到底是從哪里傳來的,可我沒有這個機會。簡單地說,我沒有哨子,又怎么能弄清哨子是怎么響的呢?
將軍寺村東頭的老肥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了一個哨子。他總會把哨子故意吹得哇哇響,走到哪里哨子聲就響到哪里,后來大家都稱呼他為“哨子”,這是個高貴的外號,流露著大家對老肥的一種崇拜和羨慕。我見過他脖子上掛著的那個哨子,銀色的,在太陽下閃閃發光,上面系著根紅纓子,他并不總是把哨子掛在脖子上。他每到一個地方,先“嘟嘟”吹兩聲,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之后,就開始用手指轉動哨子。“哨子”用右手抓住紅繩子,繞著食指一會兒從上往下轉,一會兒從下往上轉,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我們的眼睛就開始跟著他的哨子轉來轉去。
老肥,或者說“哨子”,只比我小一歲,八歲,按輩分他在將軍寺村最低,農村孩子還是講這些規矩的,但“哨子”在這一點上可以說特別孬種,那貨總不服氣自己輩分最低。“哨子”欺負別人蠻不講理,從來不喊輩份長的小孩子叔叔、爺爺什么的,好像他輩分低是別人的錯一樣。準確地說,“哨子”應該喊我叔叔,誰叫我長他一輩哩?可這貨非得逼著我喊他哥。最初我不服氣,我才不喊呢。一次放學回家,就我們兩人時,“哨子”讓我喊他哥,我撇撇嘴沒搭理他,白眼珠翻了翻他。那貨顯然惱了,他一把抓住我的頭發,然后胳膊一彎,夾住了我的頭,我干蹬腿全身用不上勁,像一只被抓住脖子的小雞,我身子往后一仰便重重摔在地上。老肥騎在我身上,雙手摁住我喊著:“叫我哥,我就饒了你,你叫不叫?”無奈,我只能小聲地喊了聲:“哥……”哨子說:“沒聽見,大點聲。”我又大聲地喊了聲:“哥……”他這才住手。
從此我就成了“哨子”的跟屁蟲。那貨耀武揚威全靠他的拳頭和手中的哨子,哨子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弄的,我猜是他爹撿破爛撿來的,但我沒當面說這個想法,我怕挨他的拳頭,我知道他最忌諱別人說他爹是撿破爛的。“哨子”長得可謂肥頭大耳,全身肥嘟嘟的凈是肉,論拳頭很少有人打得過他,村里年齡差不多大的都聽他的。這么說吧,只要“哨子”往那兒一站,揮舞著手說:“站好了。”其他的小伙伴就像約定好似的,自然而然地站成兩排,“哨子”就像電視里的隊長一樣,站在前面發號施令,真像那么回事。那時候我站在他身后,望著他張牙舞爪地指揮來指揮去,說心里話,我很羨慕他。他吹著銀色的哨子,號令著小伙伴“向后轉”,小伙伴就往后轉,如果誰走錯了,他就照誰屁股上來一腳,沒一個人敢吭氣。“哨子”是我的偶像。
不過將軍寺村的人不喜歡“哨子”,大人們一提起那貨就說他不咋地,手不干凈,沒心沒肺,好惹事。那時候村子里誰家的東西丟了,誰家樹皮被刮了,或者誰家的雞蛋被偷了,第一個要找的肯定是“哨子”。可是“哨子”那貨特別有種,嘴還特別能說會道,別人懷疑他做了壞事,那貨就死死咬定不是他干的,瞪著眼睛反問:“你親眼見了?誰要沒親眼見就死他一家子,生個小孩兒沒屁眼。”“哨子”混打混鬧愛記仇,無論做什么事都很拼命,誰得罪了他,他總要拐著彎兒的去報復。
我爹那時候是獸醫,經常外出給豬啊狗啊牛啊看病,將軍寺村沒有醫生,有時候人病了他也要去看,天天忙得打轉,很少有時間管我。“哨子”爹經常在將軍寺四外村收破爛,破鑼一樣的大嗓門吆喝著:“收破爛嘍。”半個村莊都能聽見。舊書廢鐵,破紙箱子,爛棉花頭,瓶瓶罐罐的東西一到他手里,那都成了寶貝,他家的院子里堆得滿地都是,像個小山一樣。“哨子”那貨經常向我們炫耀手中的東西,不是今天弄出個玩具槍來,就是明天整出來個電子燈泡或小人書,農村小伙伴沒有這些玩具,眼巴巴地看著他玩。
那幾年“哨子”愛瘋玩,不愛聽課做作業,這種愛好也傳染給了我,自從成了“哨子”的跟屁蟲我也變得貪玩起來。上課時老師在講臺上講得滔滔不絕,我的眼睛雖然直盯著老師,但思緒早飛到窗外去了。“哨子”則一上課就呼呼睡大覺,他有個好座位,簡直是風水寶地,由于誰也沒有他的拳頭硬,最后一排靠著門角的位置總屬于他。“哨子”在課堂上特別安靜,因為一搗亂老師就批評他,他覺得丟面子,后來時間長了,各科老師好像與他達成了一致,只要“哨子”不影響老師講課,愛干啥干啥,所以上課睡覺成了他的必修課。但是下課鈴一響,“哨子”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活蹦亂跳的,我相信將軍寺村肯定也被他蹦得顫抖幾下。哨子一吹,男生女生呼啦啦地起立,“哨子”從最后一排走到前面,喊上第一排的我,他第一個走出教室,我第二個走出教室。當然,這一切都是在老師走出教室之后,我感覺特別有面子。
在教室里,小花經常抱著一瓶子糖精水用氣繩子吸著喝,喝得咕咚咕咚直響,我直流口水。那時候不像現在有飲料之類的,一下課我們都是找壓水井接水喝,有的就拿個酒瓶子接滿水,里面放幾粒子糖精,然后慢慢地喝,其他人想喝就得用作業本換,一頁紙換一口糖精水。“哨子”也想喝糖精水,他拿出那個銀色的哨子讓小花吹,答應讓小花吹一次哨子他就喝一口水。小花不稀罕就沒同意,還說哨子嘴臭,這讓“哨子”丟了面子,他惱得牙根子直癢癢。
下午放了學,“哨子”對我說:“跟我一起做件大事。”我問:“去干什么?”他兩眼一瞪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你怎么這么多事,去就是了。”到了將軍寺河邊,我怎么也不愿意往前去了,我說:“我要回家,我爹還在家等著我哩!”那貨罵了一句“叛徒”就把我按在地上,我的頭摔在草地上,嘴里塞滿了草。河邊的樹葉子嘩啦啦地響,知了扯著嗓子叫著,好像對我說:“別掙扎了。”我沒辦法,掙扎著對“哨子”說:“我愿意跟你去。”那貨才停住手。我們在將軍寺河邊一直待到晚上,夜幕降下來,看不清楚遠處的人影了,“哨子”才說:“今天哥請客,管你吃西瓜吃個夠。”我問:“哪里有西瓜?”“哨子”說:“還不相信我?一會兒就有了。”
沿著將軍寺河向上走了三里多地,我們倆來到一片瓜地,“哨子”很巧妙地逃脫了“人”字形瓜棚下看瓜人的眼睛,摘了一個大綠皮西瓜,使勁兒往地上一摔,遞給我一小塊,我吃得吸溜吸溜的,滿嘴甜蜜蜜的。此時已是晚上,岸邊的草被風吹得呼啦啦地搖來搖去,黑夜像一塊大幕布蓋住將軍寺村,黑乎乎的。不遠處,一根根燈柱直刺夜空,我知道是村里的小伙伴正拿著手電筒在摸爬猴,我特別害怕他們走過來,被發現的話就完蛋了。西瓜一吃完,我的肚子也飽了,想早點回家去,天已經黑透了,再不回去,爸爸肯定著急,說不定要狠狠揍我一頓。這時“哨子”從我的書包里拿出作業本,看都沒看就撕了一頁抹嘴巴,說:“咱們還要做一件大事。”
我用手抹了抹嘴說:“啥大事?”我沒舍得用作業本子紙擦嘴。
“大事。”他自言自語,“咱倆今夜做件大事,把小花家的西瓜全砍掉。”
“你瘋了,咱們不是偷過西瓜了嗎?也算扯平了。”我現在才明白“哨子”來這里的目的,那貨是想報復小花白天沒讓他喝水的事。我死活不同意,偷也偷了,吃也吃了,毀人家的西瓜就不夠意思了。我記得很清楚,小花家的西瓜金貴著哩,有一次一頭豬跑到小花家的西瓜地里,小花爹拿起鐵釵就追,一直追到別人家里,一釵扎在了豬肚子上,兩家為此還大打出手。后來幸好我爹去得快,及時給豬打了一針,否則的話那頭豬非流血至死不可。
“哨子”顯然惱了,先是用力推了我一下,我往后打了個趔趄。他握緊了拳頭,惱羞成怒地說:“你還敢犟嘴?我看你這貨身上癢癢了,就是欠揍。”他一拳打中了我的鼻子,我感覺鼻子一熱,一股東西流下來,我揉了揉鼻子,熱乎乎的。我也惱了,摟住他的脖子,他渾身的勁兒壓向了我,我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勁兒,與他扭打在一起,我們在河坡上滾來滾去,草在我們身子底下“咔嚓咔嚓”地響,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撲通”一聲滾到了將軍寺河里面,河水很快漫過我的身子,全身冰涼冰涼的。“媽呀!救命呀!”我大聲喊叫,希望那些摸爬猴的小伙伴過來救我,可沒有一個人過來。我拼命往岸上爬,將軍寺河的水深著呢,別淹死在河里面,我“咕嘟”嗆了一口水,眼睛也進了水直發澀,連抓帶爬地總算爬上了岸。“哨子”身上有勁但身子笨重,在水里瞎折騰,水花四處亂飛,我想都沒想就趕緊救他,用了吃奶的勁兒才把他拉上岸。
我沒有及時回家,爹找我都找瘋了,“哨子”爹也一樣。爹先是去了學校,以為我闖禍挨批評被老師留辦公室了,老師說學校早就放學了。爹越想越害怕,怕我到河里洗澡,見到了“哨子”爹,更是越想越不對勁兒,就分頭沿著將軍寺河去找。“哨子”爹往東找,“哨子”娘在河另一側也往東找;我爹往西找,娘在另一側往西找。爹終于找到了我們,他看見我們身上濕漉漉的,還滴著水,好像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我知道這下肯定沒有好果子吃了。爹從腳上取下拖鞋,抬起拿拖鞋的手,噼哩啪啦雨滴般落在我的屁股上,爹瘋了一樣,一下,兩下……我感覺我的屁股就要“開花”了,慢慢地沒了知覺。
我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下午,睜開眼,只有娘在身邊陪著,我想坐起來,可屁股疼得厲害,我輕輕地說了一聲:“娘,疼……”就哭了,娘也哭了,不住地抹淚。
三天后我的屁股還隱隱作痛,爹卻堅決要把我送去學校,他還專門買了一盒煙,給辦公室的老師讓了一圈,叮囑老師說:“好好管他,孩子不聽話,您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樣,千萬別客氣。”老師看看我,又看看爹,什么也沒說,只是點點頭。就這樣我又回到了教室,教室里沒有一個人理我,小花仍然抱著她的酒瓶子像個寶貝似的,我沒有發現后門墻角“哨子”的身影。問其他人,都說不知道去了哪里,我這才知道“哨子”好幾天沒來上課。有兩個人正討論著《少林寺》,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著,聽我問“哨子”去了哪里,一個人說:“我以為你們倆去少林寺拜師學武了呢。”另一個說:“你沒有學兩招嗎?給我練練。”兩人一陣大笑。
我不理會他們,一到放學我趕緊去“哨子”家找他,在他家廢品如山的院子里,我喊了好幾聲:“哨子,哨子。”沒有聲音,又用力喊:“哨子,哨子。”仍沒有回音。我去了以前我們常去的煙葉樓、將軍寺橋邊、小樹林、西瓜地,都沒有找見他。
“哨子”不見了。“哨子”去哪里了?我知道雖然“哨子”貪玩,但他從不缺課,由于老師也不怎么管他,學校反而成了他好玩兒的地方。我想了想,“哨子”一定發生了什么大事。我心里的滋味真不好說,以前“哨子”在的時候,雖然他常常欺負我,我也總想擺脫他,可沒了“哨子”,我感覺心里空空的,又想親近他。現在村里沒一個人愿意跟我玩,都說我是“哨子”的狗腿子,不搭理我。我一個人無事可做,在將軍寺河堤上閑晃悠,只有河水不知晝夜地流啊流,嘩嘩嘩,無聊死了。
幾天后,我在一個廢棄的磚窯邊玩兒,突然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老二,老二。”我抬頭望去,看見露出的一個黑乎乎的頭。原來是“哨子”。
“趕緊過來,老二。”“哨子”也看見了我,那貨叫道。
我又驚又喜,連忙跑過去,說:“‘哨子,你怎么在這啊?這幾天我找你找瘋了,你沒有回學校嗎?”那貨臉上黑乎乎的,像黑鐵鍋底一樣,一說話牙齒卻是白白的。
“叫我師父。”他一本正經地說,手里拿著一本沒封皮兒的書。
“什么師父?你去哪里了?你的哨子呢?”我問他。這時我發現他脖子上的哨子不見了。
“以后見面叫我師父,別再喊哥了。”“哨子”沒有回答哨子去哪里了,只是笑。
我沒跟他爭辯,低低地叫了一聲:“師父。”哨子眼睛一瞪說:“大聲點嘛!”我又喊了兩聲:“師父,師父。”像是自言自語。我覺得喊師父比叫哥好多了。
“徒弟,這好像還缺點啥,不像拜師禮啊!我當時還磕頭了呢。”“哨子”忽閃著眼睛說,“你得跪在地上,給我磕三個響頭。”他手里揮舞著那本書,沒了封皮兒,上面畫著練武的動作,一個光頭男子演練著招式。
跪?這下我可不依了,心里有點不高興。我才不下跪,我只給爺爺奶奶和爹娘下跪。
“你不服氣是吧?不過這下我不打你了,打你多沒意思,我要讓你心服口服。來,我學了幾招,告訴你吧徒弟,我去學武了,少林功夫,我師父還送我一本武功秘籍哩。”“哨子”舉了舉手中那本爛得像豆葉一般的書,“我練幾招,先讓你見識見識,你再拜我為師也不晚。”
學武?我心里一顫,幾天不見,“哨子”變得講理了。那時候電視里正在播放《少林寺》,學武在村子里變得熱起來,小孩子們到處比劃著練。“哨子”說:“我已經學會了正空翻、倒立、扎馬步,還練會了鐵頭功,用酒瓶子、用磚頭砸都砸不爛。師父跟我說,以后跟著他練,我還可以飛檐走壁哩。哈哈,羨慕吧?”
我瞪大了眼睛問:“飛檐走壁?你說的是真的?”我知道,電視里飛檐走壁的輕功可厲害了。
“哈哈,我騙你干什么。我先給你表演幾個看看。”“哨子”扎了個不規范的馬步,這個我見過,電視里面只要少林和尚練功總會先耍這個,這個我也會,但我堅持的時間不長。“哨子”打了一會兒拳,左右開弓,一會兒往前,一會兒往后,每做一個動作,嘴里總會大叫一聲,有模有樣。然后又給我來了個倒立,真的,他能把腳倒立放在樹上,盡管臉憋得紅紅的,可還是堅持讓我數到“三十”他才從下來。
我說:“幾天不見,厲害了,哥。”
“別叫我哥,叫我師父。”“哨子”的一只手緊攏五指放在胸前,像一個大師的模樣,嚴肅地說:“阿彌陀佛,我還有更厲害的,我現在刀槍不入了,我練了鐵頭功,可以用酒瓶子、磚頭直接砸頭,我沒事的。哈哈,你怕不怕?”
我一驚,說:“你別嚇唬我了。電視里那都是假的,是演戲看的。”我意識到這有危險。
“你不信就對了,剛開始我也不信。現在我已經拜師了,用我的哨子當的學費,還給了我這本武功秘籍。我師父是少林寺的還俗弟子。”我發現“哨子”說話變得有深度了。
“哨子”往手心吐了一口吐沫,用力搓了搓,站定,扎馬步,清了清嗓子,“吼吼哈嘿”喊了幾下,磚窯邊竟然蹦出了只野兔子,嚇得頭也不回地跑了。他扎起馬步來腿都哆嗦了,可還是有模有樣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了口氣。他對我說:“你得配合我一下,待我吸氣三次后運足了氣,你就用磚頭砸我的頭,隨便使勁,我一點事兒也沒有。”我猶猶豫豫地不知該怎么辦,我哪敢呀,一磚頭下去他的腦袋瓜子不開花才怪哩。可“哨子”堅持說:“沒事,你盡管打吧,出了事與你沒一點關系。”見我仍猶豫,他就撿起地上的一塊囫圇磚頭遞到我手里:“你別磨磨嘰嘰的,快點。”
我看見他用力吸了一口氣,整個肚子都陷下去了,然后又深深吐了一口氣,來回三次運氣,他對我使了個眼色。我依舊猶豫,可還是下了手。
咣——當——
后來我多次回憶,那天我絕對沒有用太大的勁兒,可以說一半的勁兒都沒有使出來,可“哨子”的頭還是流血了,那畢竟是骨頭和肉啊!只聽“啊”的一聲,“哨子”慘叫著,然后稀泥一般癱成了一堆,倒在了血泊中,手捂著頭不住地“哎喲哎喲”呻吟著,血染紅了他的衣服。我一下子扔掉磚頭,想想自己太天真了,誰的頭也不是鐵皮做的,我怎么就輕易相信他的話了呢?這可怎么辦?“哨子”死了,我不是殺人了嗎?這是要坐牢的啊。我嚇壞了。
要不是那天爹去鄰村給豬看病,回來正好路過,“哨子”說不定就不在人世了。爹連罵我的時間都沒有,他趕緊去止血,臉色蒼白,喘著粗氣,滿臉是豆大的汗珠,打開醫藥箱,手一直抖得厲害。他先用一個繃帶做了簡易包扎,繃帶很快被染紅了,爹又纏了幾圈,然后抱著“哨子”站起來,我看見爹的腿直哆嗦,要摔倒,我趕緊扶住。這時我才知道,爹的醫藥箱內也有給人看病的藥物。爹一只手騎著自行車,一只手抱著“哨子”,往鎮上去了,藥箱里面的藥撒了一地,爹看都沒看。
后來娘帶我到了醫院,“哨子”安靜地躺在手術室里,潔白的墻壁刺得我眼疼,藥水味彌散開來,我簡直要窒息了。我拼命地給爹解釋說:“是‘哨子自己讓我砸他頭的,他說練好了鐵頭功,可以隨便砸……”爹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臉上,火辣辣的,我努力把淚留在眼眶里,呼吸急促。爹又照著我的屁股踹了一腳,我身子往前一傾,倒在了地上。爹說:“你還有臉哭,你知道你差點害死了他。”爹還要打我,娘攔住爹,抓住他的手,對我大聲喊:“還不快點跑。”我連忙爬起來,一拐一拐地跑了。
謝天謝地,好在“哨子”沒事,要不然爹肯定把我打死。
“哨子”總算出院了,不過風一吹他的頭還是會隱隱作痛。出院后,“哨子”再也不想去上學了,很快“哨子”身邊聚集了幾個不上學的小孩子,他們經常舞刀弄棒,有時候耍得像模像樣。爹花了一百多塊錢醫療費,又先后兩次低頭哈腰地去“哨子”家道歉,爹怕“哨子”爹到法院告狀。當然這是我長大后才知道的。
爹讓我遠離“哨子”,說再也不能跟著他玩了,盡往壞處學,你要好好學習,以后還能考個大半截磚(大專)吃皇糧。可我的學習仍然一塌糊涂,上課的時候老想著“哨子”的師父是誰?“哨子”在哪里?他的鐵頭功練得怎么樣了?還有一點就是,我想換回他的哨子,讓他吹著哨子號令其他小伙伴列隊排開,我則站在他的身后,成為他快樂的跟屁蟲。我喜歡他帶著哨子的那種感覺,想著想著我一個人傻呵呵地笑了。
聽“哨子”說,他把他的哨子當學費了,我心里就想著買回他的哨子,可是要有錢啊!家里的錢被爹放得很嚴實,偷的話會被發現的。我想了一個辦法,除了學習,就拼命地攢錢,心里想著有一天錢攢夠了,就能換回他的哨子了,“哨子”就可以重新威風起來,我也可以成為他快樂的跟屁蟲了。
村里不知道誰出了個偏方,說能用羊屎蛋子治莊稼地里的雜草,我也不管是真是假,只要有錢掙我就干。我一整天就蹲在羊的身邊,盯著它的屁股,等羊屎蛋子嘩啦啦地拉下來,就與小伙伴拼命地爭奪,抓住一把就往自己的口袋里裝,哪管什么干凈不干凈。這樣一次我能換回五分錢,有時羊屎蛋子多,可以換回一毛錢。到了晚上,我再也不在家閑著了,我拿著手電筒在樹園子里開始摸爬猴,放到一個茶缸子里面,用水泡上,防止變成蟬。第二天有人專門收爬猴,六七個就可以換上一毛錢,一夜我能摸十幾個,差不多能換上兩毛錢。
我終于攢到了兩塊多錢。拿著那一分、兩分、一毛、兩毛花花綠綠的一大把錢,想著“哨子”馬上就能得到他的哨子了,心里甭提多高興了。其實我知道這么多錢也可以買十幾包唐僧肉、幾十個糖塊,可我舍不得買。我得找“哨子”,幫他換回他的哨子。我到“哨子”家找他,他不在家,“哨子”爹說:“去集上聽戲去了。”我明白了,集上一唱戲小孩子總愛去玩。
我趕緊到集上,遠遠就看見一個戲臺,舞臺中央有人唱著戲,聲音順著喇叭口爬出來,一個穿著戲服的人蹦來蹦去,拿根棍子在手里一圈圈的轉來轉去。臺下黑壓壓的人群踮著腳尖,像被扎緊了脖子似的一動不動地往前看,大家看得津津有味。小孩子的嘴里都沒閑著,嘴里含著糖,手里還握著一塊咬了幾口的燒餅。我看見一個穿著戲服的小男孩在戲臺下面,身邊圍了一群年齡差不多的小孩子,男孩子剛卸了妝,但臉上還紅撲撲的,穿著戲服。我向那邊擠過去,終于發現了“哨子”,也發現了“哨子”的哨子,它正靜靜地掛在小男孩的脖子上。
我禁不住了喊了起來:“哨子——”
“哨子”回過頭,身邊的幾個男孩子也回過頭。“哨子”發現是我,滿臉驚喜:“來,老二,你看,這是我師父,他的鐵頭功可厲害了,我以前給你說過的……我沒騙你。”
“哨子”說了很多,一直夸他師父如何如何厲害,練了什么功夫,我可不管他厲害不厲害,我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那男孩脖子上掛著的那只哨子。
“我給你錢,你把哨子賣給我吧?”我從衣兜里掏出一把錢,一分、二分、五分、一毛、兩毛的,滿滿的一堆,雙手遞給那個男孩子。那個男孩子看到這一大把錢,想都沒想就把哨子遞給了我,然后一把接過錢趕緊裝進口袋里,他生怕我反悔,轉身快步走了。
哨子終于躺在了我的手心。那個哨子第一次離我那么近,沉甸甸的,我小心地用手托著,生怕掉在地上。哨口邊明顯磨了一層,變黑了,可哨面仍然閃閃發光,只是那根紅繩子也變得黑乎乎的,有點臟,但我不在乎。
“哨子,這是咱們的哨子。”我大聲地說,將“哨子”遞到哨子的面前。
“哨子”好奇地打量著我,沒動,也沒有說話,好像我是一個陌生人一樣。
“哥,別練什么鐵頭功了,咱們一起回去,你吹哨子,我還跟著你,哥……”
“哨子”卻沒接我的哨子,他只是輕輕一推我的手,哨子就從我手中脫落了,“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哨子”臉上帶著一絲笑,有點蔑視的樣子,腳步則往那個男孩子去的方向不自覺地移了移,然后加快腳步追上去了。
怎么說呢,信心像春天的一粒種子要發芽了,現在遇到了合適的水土,瘋長了一樣,擋也擋不住。我先是愣在那里,內心有一團火焰要燃燒,我慢慢地彎下腰撿起了哨子,上面沾了不少土,我手直哆嗦也沒擦干凈,就直接把哨子放進嘴里,鼓起嘴唇用力地吹起來。哨子響了,“嘟——嘟——”聲音飄了很遠,震動著每一個人的耳膜,大家都扭過頭往這邊瞅。周圍的一切一瞬間都靜止了,唱戲的靜止了,臺下的人群靜止了,大家張著嘴沒了聲音。世界靜得可怕。
身邊的小伙伴不約而同地分成了兩隊,一個個都站得直杠杠的,不說話,齊刷刷地望著我,望著我嘴里的哨子。
我的眼窩淺,臉上早已爬滿了淚,我不管這些,連擦都沒有擦,我沒停止吹哨子。我深吸了一口氣,憋足了勁兒用力去吹哨子,再深吸一口氣,又憋足了勁兒用力去吹,從來沒用過這么大的力氣,深沉的氣流從胸腔內聚集起來,仿佛聲音一停下來,整個世界都要離我而去。“哨子”顯然被哨子的聲音吸引住了,不再往前追小男孩了,他的腳步停住了,一動也不動。“哨子”開始沒有作聲,只是回過頭來盯著我看,他的嘴角不住地抽動,然后臉色變得陰沉難看,突然“哇”一聲,“哨子”雙手捂住臉,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