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命（組詩）

落? 床

一串“落命”炮響過

媽就得“落床”了

媽生前用過的一切

瞬間成了遺物

被前來幫忙的鄉親

收拾干凈

點了“天燈”

嶄新的草席鋪在地上

把媽靜靜地移到草席上

小時候

媽也常把草席鋪在地上

讓她的子女在草席上玩耍

玩累了

就直接睡草席上

媽常坐在旁邊

拿著蒲扇給我們扇涼

攆那些想落在我們臉上的

蒼蠅或蚊子

如今我坐在媽媽的身旁

給媽上香

蚊子不會叮媽了

媽沒有血了

我攆那潦草的煙

怎么攆也攆不走

洗? 身

嬸娘弓著腰在一旁說

幫你媽洗身

要從頭到腳一抹凈

不能讓一滴淚滴在你媽身上

讓你媽伶伶俐俐去“趕寨”

我們給媽洗身

“媽！您莫動哦！”

仿佛小時候

媽給我們洗澡

喊我們不要亂動

而我們在洗澡盆里亂蹦亂跳

還戽水給媽

媽，真的沒有亂動

一點都沒有亂動

給媽洗身完

取來媽自己備好的壽衣

才發現媽在壽衣上

還壓著一個

九十六元六角的紅包

我抓好媽媽的右手舉過媽媽的頭頂

穿好右手

又抓好媽媽的左手舉過媽媽的頭頂

穿好左手

像小時候

媽給我們穿衣服的動作

嬸娘弓著在一旁說

姐哦！你有福哦！

你的子女幫你洗得干干凈凈

穿得“稱稱透透”

放心“趕寨”去哦

入? 殮

媽說過

我有三個仔兩個女

壽木底墊三床孝白布

面上蓋兩床

旁邊用兒孫的舊衣裳

塞緊雙腳雙手和頭的兩邊

安穩就得了

我們按媽媽的吩咐將媽入殮

把媽媽的衣服褲子整得平平整整

將帽子戴得端端正正

頭枕著從屋頂上取下來的瓦

我想媽媽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我在媽媽的左手塞一張錢

又在媽媽的右手塞一沓錢紙

我想著小時候

媽給我一毛錢買作業本

七分一本

還剩三分

我買了一分一顆的糖三顆

我們兄弟姐妹五人每人半顆

我用牙齒將糖從中間咬斷

將另半顆

喂到了媽媽的嘴里

那時的甜還一直在心頭

如今媽手中的錢

不知夠不夠那邊的用度

做? 齋

“歸章”姐妹歸來哦

同村姐妹歸來哦

今夜我媽做齋

道師公威儀肅穆

心通三界

手執法器

腳踏陰陽

陪媽坐最后一夜哦

和媽嘮最后一次家常

此去今夜哦

這輩子做兒子的福分緣盡

從此家中沒有媽喊

只有媽哭

自行山吹過來的山風

一聲哭勝一聲

村口大樟樹的落葉

褪盡紅塵

夜長長哦路長長

超度三魂七魄哦升天堂

今夜的露水

像鹽一樣撒滿整個村莊

出? 山

盛一簸箕的飯

一邊拌黃糖

一邊是白飯

再盛一簸箕的谷頭米

這是我和媽吃的最后一餐飯

我用筷子夾一團有糖的飯

放進媽享用的罐子

我吃一口白飯

我再抓一把谷頭米

放進媽享用的另一個罐子

我再吃一口白飯

我再用筷子夾一團有糖的飯給媽

我再也吃不下一口飯了

我不停地將淚水往肚子里咽

直到把媽享用的兩個罐子裝滿

“吉時到”

我掀開蓋在媽臉上的白布

把白布像被子一樣

平平整整疊放在媽媽的胸口上

媽睡得安詳

村上族上的后生哥

把我扯過一邊就蓋上了天板

托穩金帶和架子

一聲喊“起”

抬著媽就出山了

這條山路

媽走了八十幾年

我走了五十多年

熟熟慣慣的路

我今天在后面走得踉踉蹌蹌

蹚一腳山泉水

泉水漸漸變黃變涼

入? 土

自行山腳“大茅園”

挖好的金井

靜靜地等著我媽

看地的先生說

我媽這口福地

前有出路后有靠山

三山環抱可福澤兒孫

這是媽熟悉的地方

也是我熟悉的地方

媽常年在這里找柴火

割茅草

我小時候也常在這里放牛

找野果

媽說過

“大茅園”這里

有大把的山野果

還有滿坡的桃金娘

沒娘的孩子

到了這里也總能找到娘

可今天

娘沒了

滿坡的桃金娘

也被人摘個精光

我的心空空的

像舊屋抽走了火堂

莫走回頭路哦

莫回頭

莫讓媽放心不下

我低著頭走另一條山路回家

路邊的茅草都瘦成一把把彎刀

往我的手上割

往我的心頭上割

作者介紹：周統寬，男，壯族，1966年生于廣西融安，現供職中國鐵路南寧局集團公司，中國鐵路作家協會會員，廣西作家協會會員，著有詩集《枯水期的魚》。作品散見《中國鐵路文藝》《廣西文學》《詩歌月刊》《中國詩歌》《天津詩人》《詩刊》《詩潮》《紅豆》等。榮獲南寧市2017年度優秀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