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 阿威
“一把年紀了干出這種事,以前真是看錯他了。”
這回,張強的臉真的丟盡了,他的所作所為不僅傳遍街坊四鄰,還上電視播給全國人民“欣賞”了。而這一切,得益于張強愛人李麗。
張強眼中的李麗,是年輕時大隊來過的最美知青,貧農出身的張強費盡周折,才娶到李麗,后又借李麗的光,回城到上海,不僅自己入職國有銀行,還在李麗娘家的幫襯下,弟妹都進了城,過上富足生活。
因為愛情改變了命運,婚后,張強對李麗言聽計從、無微不至。在家,李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張強則是每天買菜做飯做家務,即便晚上有應酬,也會提前把飯菜做好,交待好再出門;在外,張強每天車接車送李麗上下班,每月都訂一束鮮花送到李麗辦公室,上海迪士尼開園后,還特地帶李麗去暢玩了3天。就這樣,張強的模范,李麗的幸福,讓周圍好生羨慕了35年。
可一切驟變,毫無征兆。一年前,兒子成了家,李麗與張強也一同迎來退休,本以為幸福的二人世界來臨了,沒承想,張強卻天天不著家,每月夫妻共進餐的次數,雙手都數得過來,李麗活脫脫過成了“留守老人”。
“他早就不是張強了,而是蘇大強!”看著不再積極上進的丈夫,忍受他越演愈烈的反差,李麗一氣之下,把張強“告”上了衛視綜藝《愛情保衛戰》,讓全國人民“審判”他只顧打麻將不顧家的種種。
當主持人開場直奔主題追問原因時,張強異常淡定:“退休以后就要做自己的事情,享受生活呀。”
簡單的回答不僅讓李麗無法接受,更引得觀眾唏噓不已,看似簡單的寥寥數語卻最真實,甚至成為眾多退休老人登上情感類節目最大推手,如老先生退休后迷上跳舞,老伴對其很不滿;大媽退休后成立評劇團,丈夫疑妻與人眉來眼去,變身檸檬精;丈夫不顧骨折妻,摟異性跳舞被捉。
更有人沿著享受這條路,將自我放飛到另一個極端——工作時太失意,退休后各種離譜作妖,只為博得關注;銀發離婚率攀升——據不完全統計,在北京,60歲到70歲的退休老年人去年離婚訴訟案件占到全部案件的近45%。在上海,60歲以上老人訴訟離婚相關案件中,多數當事人退休時間不滿10年,其中,65歲以下老年人離婚案件約占七成……退休時間不滿10年是老年人婚姻亮紅燈的危險時期。
問題不只存于當下,其背后還擁有一個日益增長的集體。中國自1999年進入老齡化社會,迄今整整20年。中國老齡協會2019年發布《需求側視角下老年人消費及需求意愿研究報告》表明,1999年至2018年,中國老年人口凈增1.18億,成為目前世界上唯一老年人口超過2億的國家。全國老齡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中國老齡協會2019年10月編印的《奮進中的中國老齡事業》也指出,2035年前后,中國老年人口占總人口的比例將超過1/4,2050年前后將超過1/3。
銀色浪潮已然來襲,但社會似乎仍沒準備好。
不僅社會,有時就連當事人自己,也沒準備好。
“我不能退休!家里就剩我一人,怎么生活?領導你救救我。”得知沒晉上副處,必須在55歲退休,鐵藝立馬跑到領導辦公室哭訴。
哭訴也不無道理。20歲時,大專畢業的鐵藝進入國企,分到工作強度最大的制圖科,每天都需伏案畫圖,沒幾年,就被腰椎病、頸椎病纏身。想調科又無門的鐵藝,只好動了歪心思——每天都在食堂制造偶遇,主動與分管人事的領導同桌,討領導歡喜。沒想到見效了,鐵藝被調入辦公室,后來領導升職到上級機關,把她也帶了過去。機關工作繁重,舒適慣了的她哪能適應,遂故伎重演再重演。
“真是屢試不爽啊。”漸漸地,鐵藝發現經營人際關系學后,人生如開掛般順利。此后更不愿踏踏實實做業務了,而在機關厚黑學這條路上越走越深。即便后來行事遭丈夫厭惡,甚至離婚,也未曾改變。
一晃知天命,退休生活即將擺在面前時,鐵藝焦慮了——營營半生,碌碌無為,除了似是而非的關系網,什么都沒留下。鐵藝怕了,因無法應對一人兩屋三餐四壁的生活,開始使出渾身解數放手一搏,即便如此,仍迎來人生第一次滑鐵盧,不可避免地如期退休了。
命運似乎有意捉弄,退休不到1年,鐵藝就得了焦慮癥,孤零零吃完除夕餃子,第二天便住進了醫院,“那人多,還能嘮嗑。”多年未走動的親戚看她孤苦無依,將其接出院帶回老家。
鐵藝發現,老家有人在修家譜,出于好奇,她“預訂”了一本。數月后,鐵藝收到修好的家譜,雖僅有寥寥數頁,卻深深激起她對宗族歷史、先人故事的興趣,因錯誤百出,多處語焉不詳,讀起來意猶未盡。
于是,時隔30多年她重新伏案,正錯誤、寫注解、補空白,癡迷其中。爾后的10年,鐵藝邊學技術邊修改,如今手里的家譜已4厘米厚,不僅如此,她還有很多意外收獲——多年不見的親人經常聚會,修家譜愛好者頻頻求教……漸漸地,庸碌半生的鐵藝被修家譜滋養出新的價值,60歲開啟的人生,有了踏實的存在,路越走越順,越走越寬。
“就像《我相信》這首歌唱的那樣:拋開煩惱,勇敢的大步向前……在日落的海邊,在熱鬧的大街,都是我心中最美的樂園。”張奎義清唱兩嗓子后,語重心長地說:“這歌告訴我們什么?即便苦多甜少,好運次次遲到,人生的主動權始終掌握在自己手里,把握住了,哪怕日落,也可以是最美的樂園。”
光說不練,可不是張奎義的性格。
在一座工業和商業文化都繞著走的小縣城,張奎義是蕓蕓眾生里一名普通獸醫,每月幾百元的工資,是5口之家的唯一生活來源。“咱這地兒,條件好的有地有牲口,條件一般的,有單位或做小買賣,像我這類沒學歷、條件差的,只能圍著農牧業打擦邊球謀生。”高中畢業后,張奎義跟著父親學當獸醫,常年奔波于田間地頭。
散兵散打的日子并不好過。以前,農戶對獸醫的專業性要求不高,有事只招資歷老的,年輕的張奎義自然不吃香、賺錢難;后來,張奎義終于熬成“婆”了,可農戶的專業性要求卻提高了,沒學歷、沒新知識和新技術的他,想跳出不吃香怪圈,就更難了,“收入,那就看老天爺這個月賞不賞飯吃;支出,說一分錢掰兩瓣花都不為過。”張奎義回憶,因生活拮據,3個女兒從小到大都沒有零用錢,就連夏天想吃雪糕,都要挑2角錢的冰果,還得限額:每人每月一根。
工作不得志和生活艱辛,促使張奎義養成了內斂、精于算計的性格,更壓制了多才多藝的他,時刻提醒不要去做“逾矩”的事。
隱忍半輩子,算計著生活了半輩子,退休第一個月工資領到手后,張奎義“越軌”了——花重金報成人書畫班,揮1500元購入名牌狼毫筆;苦練吉特巴,終當上舞隊男一號,常自費赴天津、沈陽等地交流演出……4年來,誓與從前一刀兩斷的張奎義,徹底釋放了,在退休沃土上肆意播撒夢想的種子,曾自稱“生活奴隸”的他,如今不僅翻身做了主人,還桃李滿天下,收獲了喝彩與歡呼:“厲害了,我的張老師。”
“做想做的事,活得瀟灑”是張強、鐵藝和張奎義設定自我的準則。
在崇尚年輕的文化環境中,這雖不是新說辭,但置身事外的我們,將其落實到老年人身上,再理解起來,難免會有距離感,甚至吝嗇包容,將其歸類為行事和思維詭異的怪咖。于是便有了喧囂塵上的種種刁難:為什么年紀大了容易放飛自我?為什么退休后照相的標配是絲巾?為什么媽媽退休前嫌棄廣場舞,退休后卻沉溺得無法自拔?……
“哪有這么多為什么。”從省十大優秀法官榮譽上退下來的李艷萍坦言,目前60歲以上的一代人,少年下鄉,青年生活環境困苦,中年后因工作或生活牽絆,無能為力又擺脫不了,只能舍棄自我。“都說獨生子女‘2+4負擔重,要知道我們那代人不少都是‘2+N,N包含了雙方父母、兄弟姐妹。比如我,1984年,父親早逝母親臥床,作為長女,必須承擔家長的角色,靠每月40多元的工資,養活4個弟妹,供他們上學,看他們成家,甚至安排就業和出資購房。”
待一切步入正軌才發覺,青絲已成白發。其實,大多數人真正能享受的時光有多長,是可計算的:除了入學前,只剩退休后了。子女已成家立業,不與老人一起生活,老人也多有養老保險,生活負擔減少,空閑時間增多,可見退休后的條件更成熟。
這一點,心理學家榮格也給出印證:每個人都有兩次生命。第一次是活給別人看的,第二次是活給自己的。
顯然,人生的下半場,指的是“終卸下沉重使命”的退休之后,于是就有了更自由、更有底氣去探索生命的無限可能,踏實認真地生活,積極地參與當下……積壓的夢想小宇宙開始躁動,畢竟誰也不想在這世上白走一遭。
但想開始重新尋找屬于他們自己的生活,得爭分奪秒。因為這段時間是有截止期限的,即生命盡頭之前。于是,為了將短暫的精彩盡量拉長,用力過猛就成了通病。法國世界杯有一首著名的歌,《我踢球你介意嗎》,借用這個歌名,試問:我們“有病”你們介意嗎?比起人們對這些通病的介意,踢球實在不算個事。
“無論人生多完美,總會有些夢想待完成。今天努力實現夢想的我們,何嘗不是明天的你們?當忙忙碌碌的職場漸行漸遠,退休生活簡單、細碎、悠閑、自在,又何嘗不是讓人羨慕的黃金時代?不抓住,更待何時?”李艷萍笑著說,對于一生拘謹、局促、忙碌的她和她們來說,由廣場舞而獲得的對美的追逐,以及個體意識的解放,雖然是一種有限度的解放,卻值得社會為她們起立鼓掌。
所以,別等真的變老以后,才理解才欣賞。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