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微
馬致遠
元代著名編劇
身世不詳,履貫不詳,生平不詳?shù)娜裏o人士
一直想憑借做官青史留名,曾認為雜劇不過末流小技,然而沒什么官績傳世,反憑借梨園為人所知
愛勸人脫離紅塵,自言榮辱都參破,被稱為馬神仙
枯藤老樹昏鴉
天凈沙·秋思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秋天的白云總是那樣淡,道邊老樹上,枯黃的藤蔓掛在枯裂的枝椏間,寂寂絲絳低垂。村邊小橋已很久未有人經(jīng)過,只有流水掩過水邊人家低矮的門,西風(fēng)蒼烈,亂鴉隔著酒旗盤桓,驚擾了酒肆間垂眼看書卷的書生。
書生拾手,趕走了盤旋的烏鴉。
今天酒館的生意慘淡,一天不見人影,他在店中守了許久,才見那處荒涼的古道邊,走出一人,布衣寬袖,牽一匹瘦削的馬向茶館走來。
行人扔下一枚銅板,接過一壺酒,坐在書生面前,兩眼不經(jīng)意掃過書封上墨色的字跡: “孔孟道亡,堯舜不存,為什么還要讀這些書呢?”
那雙眼似是有穿透人心的力量,滿砌著浸破一切的滄桑,書生不自覺答道: “讀書,為功名立業(yè)。”
那人聽后不笑不言,只垂眸飲酒。
書生小心翼翼問道: “還未請教您的名姓?”
行人抬起頭,星星點點的雪白印上兩鬢: “馬致遠,不過是一個寫俗曲的落魄文人。”
過去的三十年浮生仿佛一夢,早已隨殘曲拍節(jié)夢醒云消,可如今在這間茶館里,在年輕人洶涌熱血的壯志里,他倏然回憶起自己二十歲時的模樣。
一樣的滿腔功名,一樣的不撞南墻不回頭。
這么多人拼死也要擠進去的官場,他傾盡全力終于躋身其間,如今卻頭也不回地逃了出來。
大抵黃粱一夢,終有夢醒時分。
古道西風(fēng)瘦馬
雙調(diào)·拔不斷(節(jié)選)
九重天,二十年,龍樓風(fēng)閣都曾見。綠水青山任自然,舊時王謝堂前燕,再不復(fù)海紫庭院。
他年輕的時候,也曾汲汲于功名與官場。
那時他學(xué)的是儒家的六藝詩書,遵的是禮樂教化,懷抱的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忠君情志。
在儒家那些圣賢書與前人的史傳中,有才名的書生都會被君主的一紙詔書引去,建下一番名動寰宇的功業(yè)。
他本以為自己也會如此。
十幾歲時他來到大都,少年的眉間總是驕傲的,以為只要有傲岸的才情,整個天下的浩浩功名都會屬于他。
然而現(xiàn)實給了他沉重的一擊。在那個時代,儒道倫理多半廢盡,官場污濁險惡,更有元代統(tǒng)治者對漢人排抑與歧視的政策,儒士的地位前所未有的低下。
來到大都的馬致遠,帶著滿腹才情與凌云之志,對著不向自己敞開的朝門,陷入了沉默與低落。走投無路之際,他遇見了真金太子。
不同于草原之人的粗獷,這位皇子有一種儒者文士天然的斯文,他熱衷儒學(xué),尊崇儒士,常年與儒臣討論經(jīng)典義理。無路通往仕途的馬致遠向真金太子獻詩,十幾歲的少年詩歌中自有磊落之氣,詩中的那份華采令太子頓生憐才之意。
那時真金太子也不過二十幾歲,同是志意昂然的年紀,兩人一見如故,很快,馬致遠便因東宮之故被授予官職。他這一做官,就做了二十年。
然而金元還是那個謹言自危的年代,當時執(zhí)掌政權(quán)的忽必烈,這個戎馬立業(yè)的梟雄雖然已意識到接納漢文化的必要性,開始有意任用一些漢人為官,但不管怎么掙扎,也回不到唐宋時期的包容與開放了。
馬致遠的漢人出身注定了他不能在官運上一路亨通,這二十年間,他進過言,也為慶祝皇帝壽誕寫過曲,那首祝壽的《中呂·粉蝶兒》套曲甚至還被收入《陽春白雪》后集,饒是如此,他仍位卑言輕,仕途蹇促。
就在至元二十二年,江南行臺御史言事者上書請忽必烈禪位于真金太子,七十歲的忽必烈震怒,懷疑東宮有謀逆之心。
真金太子誠惶跪拜,數(shù)次陳說忠心,但在天子生性多疑與猜忌的眼光中,戰(zhàn)栗終日,最終驚懼至死。那個走下高臺輕聲問馬致遠儒家義理的太子化為了一架白骨,就此帶去了這個朝堂間最后一片寧靜的世界。
那時馬致遠三十五歲,受了東宮的牽連,他被遷至南方,做一個名為江浙行省務(wù)提舉的五品小官,管理貿(mào)易及稅收。即不過是個閑職,且遠離政治中心,可他一句牢騷也未發(fā),冷靜地打點行裝,天亮便南下江浙。
斷腸人在天涯
雙調(diào)·行香子(節(jié)選)
花開但愿人長久,人閑難得花依舊,夕陽暫留。酒中仙,塵外客,林間友。
馬致遠的黃粱一夢,開始醒了。
或許是官場險惡終于不能躋身,又或許是神仙道教的思想開始影響他的內(nèi)心,他離開了官場,在杭州附近的西村下結(jié)廬而居,嘯傲風(fēng)月,林下歸隱,買酒澆愁,修仙證道。
元貞年間,他還與李時中等人創(chuàng)辦“元貞書會”,共同編撰了《黃梁夢》一劇。劇中說的是太極真人鐘離權(quán)度化呂洞賓的故事,但這劇中“黃粱未熟榮華盡”“早則人世蹉跎”,講的又何嘗不是他自己。
“半世連場作戲”“人間寬辱都參破”,他曾夢見過冠蓋滿京華,也曾夢見過千秋萬歲名,最終卻還是在喧嚷的世間落得個斯人獨憔悴。
只有窮酸落魄的文人才會寫這些俗曲雜調(diào),馬致遠拿起筆時,或許有過自嘲,他沒有成就那個時代的青天大道,卻陰差陽錯成了梨園間一位曲狀元。歸去的那些年,他共寫了十五部雜劇,其中多是寫歷史與神仙,其中《漢宮秋》《陳摶高臥》《任風(fēng)子》《薦福碑》《青衫淚》《岳陽樓》與《黃粱夢》七部至今留存。
在那些“把些個人間富貴,都做了眼底浮云”的神仙中人身上,虛無與避世的思想縈繞其身,馬致遠仿佛也成了那樣的神仙。
榮華背后,他看到“三千貫,二千石,一品官,二品官”(《陳摶高臥》,下同)的功臣,不過“只落得故紙上兩行史記”,也看到“交能匡社稷,武可定乾坤,豪氣凌云”的高士,最終逃不過“云陽市血染朝衣”。
若非來去都是空,一切皆為黃粱夢。
在他離開人世后,賈仲明為他吊唁,說他是“萬花叢中馬神仙”,若馬致遠生前聽聞,不知會否一笑置之。
少年時他常讀求進身,一場執(zhí)迷便是二十年,若說放下,叉何能輕易。所以哪怕他寫過那么多神仙,但還是要唱“到底功名由命不由人”(《黃粱夢》),為這興亡笑罷還悲嘆,為這只能逃避的現(xiàn)實強顏歡笑。
他曾在年輕時孺慕過儒家的圣賢,曾在真金太子前暢言自己的政治理想,那時他眼中燃著能燒盡一切的炙熱。不久后一抷黃土掩去那個愿意提拔自己的東宮,黑暗的現(xiàn)實澆滅了他心頭尚還殘余的熱血。
那么多年過去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了無所有。
枯藤與老樹,流水與人家,他牽起瘦馬,走出了官場,夕陽殘照,亂鴉莎草,這一去便是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