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不要為我點燈

何鵬靖

“理！”

“文！”

“理！”

“文！”

“你想30年后像我一樣失業(yè)嗎？老子是為你好！”老林面紅耳赤，像一頭發(fā)怒的豹子。

林菊繃著通紅的臉，與父親怒目而視，兩只眼睛沒有流淚，眼淚早在高考分?jǐn)?shù)出來時就流干了。

“哐當(dāng)”“噼里啪啦”……家里的東西碎了一地。PART ………1林菊就是別人家的孩子。黑亮亮的眼睛，粉嫩的櫻桃小嘴，皮膚白晳吹彈可破，身材纖細(xì)高挑，街坊鄰居看見便夸：這孩子生得多俊俏。

最讓老林驕傲的不是女兒臉蛋生得好，而是這丫頭成績、才藝樣樣都好。

林菊不僅作文寫得好，字寫得更是漂亮。上個月，她奪得全國書法比賽一等獎，像公孫大娘舞劍一般揮毫潑墨，為家里新開的鋪子題了塊“旺汽蒸騰”的匾。在街坊鄰居擁來祝賀開業(yè)時，她不但高唱豪邁的《天路》，還跳了一段婀娜的新疆舞。

中考全市第4名的佳績傳來后，林菊頂著眾人羨慕嫉妒恨的眼神進了重點中學(xué)。在強手如林的考場上，她每次考試都穩(wěn)居年級前15名，還擔(dān)任語文課代表和音樂委員，是全校文藝演出當(dāng)仁不讓的主持人和明星演員，此外，她還擔(dān)任校報主編。

每個春天總是不一樣的，可林菊依舊是“優(yōu)秀”的代名詞。

然而現(xiàn)在，一切都傾覆了。

高一上學(xué)期結(jié)束前，林菊拿著分科志愿單回到家，第一次不敢看父親的眼睛，第一次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那……那個……爸……要分……文……理……科了，我想……”

“理！”老林打斷女兒的話，食指戳了戳“理科”下面的格子，讓林菊打鉤。

“可是……”哀求的灰云彌漫在林菊臉上。

老林奪過筆，“哧”的一聲飛了一個“√”，用力之狠，把紙都劃爛了。“搞定！完美！”老林看著林菊說道。林菊失魂落魄地站起來，想把志愿單裝進書包，她沒拿住，那張紙像一張臉?biāo)频牡袅恕Ｒ凰查g，林菊覺得自己仿佛化成了紙片人，輕得失去了重量，彎不下腰……

PART……2只有林菊知道自己的苦楚。她怕數(shù)理化，為了保證總成績排名，她在無數(shù)個深夜鉆研這三魔頭布下的習(xí)題陣，為此耽擱了好多閱讀世界名著的時間，甚至放棄了新概念作文大賽。盡管如此，這三科的成績還是中等偏下，她知道自己天生不是學(xué)理科的料，所以，分科對她來說就是解放。

但她明自，父親是絕不會讓她選文科的，父親就因為文科出身不懂技術(shù)才失業(yè)的，因為失業(yè)，才把家里的臨街墻壁拆開弄了一家副食品店的。他失業(yè)那天喝得酩酊大醉，醒來后的第一句話就是：“給老子讀理科！”

“理科，我根本就不喜歡！我酷愛的是文學(xué)，我的夢想是當(dāng)作家！如果讀理科，就是跳進了火坑，人生還沒開始就被燒焦了！”林菊想到這里，從床上爬起來，把淚一抹，要抗?fàn)帯?/p>

“我要讀文科。”林菊盯著父親的眼睛說，“只要學(xué)好了，照樣過好日子。”“你在諷刺你老爸沒學(xué)好嗎？”老林哈哈一笑，把叼著的煙往地上一丟，一腳踩滅，開始循循善誘，“我的好女兒啊，你爸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是這么想的。可是看看現(xiàn)在，時代變了，今天是物質(zhì)時代、科技時代，給文科生的舞臺比針尖還小。你再努力，學(xué)得再好，也可能找不到落腳的地方。看看東邊王嬸學(xué)文學(xué)的女兒，三十多歲了還在東飄西蕩，工作換了一打也沒找到中意的。再瞧瞧西邊彭叔叔讀法律的兒子，到深圳開滴滴去了，讓你彭叔叔腸子都悔青了。”

“可是……”林菊想要辯駁。

“沒有可是！”老林粗暴地?fù)屵^話來，“學(xué)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老話是不會錯的。你現(xiàn)在眼前一團黑，需要一盞燈為你照亮前進的方向，老爸就是你的燈，你只管順著光束往前走就是了。”老林突然眉開眼笑地昂起頭來，似乎望見自己這座黑暗蒼穹里的燈塔，照得林菊這艘海船前途無量。

“可我不適合讀理科呀！”林菊像被吞進鯊魚嘴里的小丑魚慘叫起來。“你又不癡呆，咋就不適合？分明就是想偷懶！”老林覺得自己戳中了女兒的要害。

PART……3

老林想起自己當(dāng)年選文科就悔得直捶胸口，當(dāng)初他也像女兒這樣，由著興趣來，讀大學(xué)期間還發(fā)表了不少散文，畢業(yè)后進了一家紅紅火火的國有企業(yè)做宣傳，辦辦報欄寫寫文章倒也愜意，薪水也不錯，不然哪有錢培養(yǎng)女兒的藝術(shù)氣質(zhì)？誰知廠子越來越不行，最后被一個民營老板收購了，除了技術(shù)骨干，其他人全部遣散。

媳婦鳳珠早下崗了，現(xiàn)在一家養(yǎng)老院做護理。他這個大老爺們兒干不了溫柔活兒，當(dāng)保安又拉不下臉，只好給自己當(dāng)老板——把一樓老房子的墻鑿開，裝上卷簾門，弄了個小賣部來創(chuàng)業(yè)。

老林恨透了自己選的文科，賭咒發(fā)誓不讓女兒重蹈覆轍，所以在林菊分科的緊急關(guān)頭，老林殺氣騰騰，展現(xiàn)出了專制皇帝的威風(fēng)。林菊被迫繳械投降，像一條小丑魚被扔進了鱉魚的巨口。

一日，老林收到了通知，要去學(xué)校開家長會。

老林喜滋滋地坐在最前排，知道又要像從前那樣收獲別人的羨慕嫉妒恨了。

班主任開始念期末考試的名次。

前三個沒有林菊，老林有些疑惑。

前十個沒有林菊，老林慌了。

前三十個沒有林菊，老林目瞪口呆。

一散會，老林立馬跑到班主任跟前。班主任慢條斯理地說：“林菊又拿了倒數(shù)，林家長，你家孩子挺努力，可的確有點兒……”

老林傻了眼。

PART………4

“你讀個狗屁的書！”老林將成績單劈頭蓋臉地砸向林菊。

“我真的不擅長理科啊！”林菊哭著跑進房間，鎖了門不出來。

“你又不是自癡，偷懶！偷懶！”

“我每天晚上都學(xué)到十二點，你又不是沒看到，這半年我歌都沒唱過。”傳來林菊嗚嗚咽咽的反駁聲。

老林心里一凜：“是不是我錯了？”但這個小火苗剛冒出來就被掐滅了，他的嗓門更大了：“你老爸沒錯，都是為了你好，你現(xiàn)在是一團黑―”

“請不要為我點燈，”屋里突然沖出一聲受傷野獸般的悲號，“我心中自有光亮！”

老林一怔，半天沒吭聲。

傍晚，林菊出來了……

生活依舊，林菊和理科鱉魚的搏斗繼續(xù)進行。到了高三，親戚們都快認(rèn)不出林菊了，這個從前的公主怎么啦？整日沒精打采郁郁寡歡沉默寡言，不打扮不逛街不唱歌不跳舞，筆筒里的毛筆和衣柜里的漂亮衣服都蒙上了灰。

老林覺得這是好事，高考大戰(zhàn)在即，林菊就該像個戰(zhàn)士，嚴(yán)肅安靜。

分?jǐn)?shù)線出來的那天，老林的臉一下就黑了：林菊貼著線兒上了三本。

林菊一回家就收拾東西：“我，要，去，打，工。”

“混賬！明天就去報名，復(fù)讀！”老林火冒三丈。

“可以，轉(zhuǎn)文科吧。”林菊像個僵尸面無表情地說。

“那你去打工吧，滾得越遠越好！”

“我覺得文科可以試試，”鳳珠小心翼翼地說，“以林菊的素質(zhì)，教個小學(xué)語文是不成問題的，要不，幼兒園……”

“沒出息！”老林大喝一聲，鳳珠就不吱聲了。

林菊欲哭無淚。媽媽性格柔弱，幫不上忙，這個家，永遠只有一個勝利者。

PART……5

林菊又投降了，復(fù)讀理科。

老林吸取教訓(xùn)，拎著煙酒去請班主任暗中配合，從此他的手機每周都能準(zhǔn)時收到林菊的成績單。與以往不同的是，老林看著屏幕，灰紫色的唇總能綻開。

趁著吃飯，老林喜笑顏開地對鳳珠講：“菊丫頭開竅啦，現(xiàn)在成績好多了，我就說她能讀理科嘛。”

鳳珠僵硬地笑著。

一年的時光又悄悄流過。

高考轟轟烈烈地來，又轟轟烈烈地走。

分?jǐn)?shù)出來了，林菊考了一個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總分……

PART……6

老林聽到這個分?jǐn)?shù)時正在外面進貨，他立馬騎著摩托往回趕，只見林菊在門口被一群記者圍得水泄不通。見老林回來，那些話筒和攝像機唰的一下轉(zhuǎn)過來：“您好，林先生，請問作為今年全市文科狀元的父親，您有什么教子秘方要和我們分享？”

老林正要滔滔不絕地顯擺呢，聽見“文科”兩個字驟然變色：“文科狀元？你們搞錯了，我女兒是理科狀元。”

“林先生，您真幽默。”記者們都笑了。

有個記者亮出了林菊的成績單。

老林當(dāng)即昏厥，醒來后總算弄清了事情真相，原來是中了鳳珠、林菊和學(xué)校合演的調(diào)包計！

“復(fù)——讀——”這個望女成鳳的父親再次拿出秦始皇焚書坑儒的氣概，當(dāng)著記者和眾鄉(xiāng)鄰的面獅吼道，“以后不開店了，老子陪你天天上學(xué)！”

PART……7

老林這次失敗了。

在媒體的嘲笑、批判和教育局的干預(yù)下，林菊順利地收到了復(fù)旦大學(xué)中文系的錄取通知書。

但老林是絕不屈服的，林菊去上海報到時，他沒有去火車站送行。林菊和媽媽上動車后，老林一個人坐在小賣部里，嚼著辣條像唱戲似的亂喊：“我女兒完了，我女兒完了呀，哎呀，我女兒完了，完了……”

PART……8

五個月后，老林收到了女兒的一封信，寫的是漂亮的毛筆字：

“爸爸，您好，不知道您的氣消了嗎？我到了上海，真是大開眼界，這里的文化產(chǎn)業(yè)非常發(fā)達，教育、出版、動漫、影視、戲劇、游戲、廣告、旅游、網(wǎng)站、手機視頻……幾乎每個地方都需要文學(xué)。高科技制造硬件，但硬件需要文化才能體現(xiàn)價值，就像身體需要靈魂一樣，科技是無法離開文化的。文學(xué)，已經(jīng)成為文化經(jīng)濟不可或缺的基石，而文化產(chǎn)業(yè)，是21世紀(jì)最興旺的產(chǎn)業(yè)之一，是永不墜落的星河，我很慶幸有這方面的天賦。爸爸你知道嗎？我寫的小說已經(jīng)被一家影視公司看中了，他們愿出100萬來買電影版權(quán)呢！瞧，我這個文科生怎么樣？您說得沒錯，這是一個物質(zhì)時代、科技時代，但更是一個文化時代、多元價值時代，追求靈魂幸福的時代！爸爸，希望您來上海看看，看這個時代的深處。就像詩人陳東東寫的：‘把燈點到石頭里去，讓他們看看/海的姿態(tài)，讓他們看看/古代的魚……女兒很想為您，點一次燈……”

老林的手在顫抖。

（編輯文 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