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事牽心

1

這幾天，可把李虹忙暈乎了。臘月二十九上午，接到辦事處的緊急通知，讓社區工作人員行動起來，開展疫病防控。對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疫情有所認識的她，也預料到這個春節不好過，早就做了些思想準備。

2

社區要開會，李虹故意給丈夫沒打招呼就要出門，丈夫問她去哪兒，把衣服穿厚。她沒聽見似的，穿戴好就出了家門。

在路上，她想著與丈夫拌嘴的事兒。女兒女婿一家原定臘月三十到家，可是，接到工作單位醫院的通知，疫情當前，任何人不能休假，這個春節所有醫護人員都要加班。女兒女婿和外孫女來不了，這年過得還有啥意思。聽到這個消息，她就埋怨丈夫，原來說好的今年春節要去女兒所在的那個南方城市去過，可丈夫當時以一個不重要的理由不同意去，她當時也勉強隨了丈夫的意見。可沒想到，他們沒去成不說，女兒他們也來不了。為此，李虹接到女兒的電話后，心里酸酸的，就對丈夫說了一些過激的話。倆人為此吵起來，話趕話，都動了氣，吵過后，誰都不理誰，并且她暗暗發誓，這個春節不理他。

3

李虹是林園社區副主任，還兼著黨支部書記一職。四年前，她到了50歲退休的杠杠，可辦事處硬是不讓她辦退休，反復做她的工作，后來簽了五年的聘用協議。時間過得很快，翻過這個年，就到正式退休時間。他的丈夫剛剛退休三個月，退休前是區福利院院長，雖然退下來了，卻被聘為福利院顧問，有事還得過去。李虹邊走邊想，反正今年這年過不好，借著社區忙疫病防控，有了更好的理由，干脆不跟丈夫說話，氣氣他。出門想著走著，就到了社區辦公室所在的樓下。

鐵牛的歌聲把她驚了一跳。只見鐵牛笑嘻嘻地朝她走來，邊走邊唱，唱的是他百唱不厭的那首老歌《咱們工人有力量》。鐵牛原來是李虹他們老廠子鑄造廠的翻砂工，一次事故后，鐵牛就成了半傻不傻的樣子。鐵牛沒出事之前，原是要結婚的，婚期已經訂好，就在那年的“五一國際勞動節”，可是飛來橫禍不僅致殘了他，連他的婚事也給攪黃了。鐵牛那時長得一表人才，高高的個兒，白皙的臉膛，廠里的人都說他長得像一個電影明星。鐵牛不僅工作干得出色，歌也唱得好，是廠里的文藝骨干，私下里喜歡他的姑娘多著呢。

出事后那幾年，廠里的情況還行，他一直吃勞保。后來，企業破產，被兼并重組，好在廠子解散前，給鐵牛一次性繳足了養老和醫療保險，還給鐵牛在廠里的新家屬樓分了一套小單元房。鐵牛是家里的獨苗，出事后不久，他的父母先后生病去世。鐵牛雖然能自理生活，但就是變得一會兒清楚，一會兒糊涂，并且越變越懶惰，身上的衣服不知道洗，臟兮兮的，更不知道收拾家。

鐵牛每天吃過飯后，就在樓前院子外的那條街道上閑逛唱歌，陽光和風雨使他當年白皙俊朗的臉龐變得黝黑且臟，花白的胡子有時長期不刮，亂糟糟的，更顯得邋遢。他身邊沒有什么親人，只有一個堂哥，偶爾過來照顧他，幫他洗洗被褥床單，打掃房間，給他做頓飯等等。李虹從廠子里出來，到了社區工作后，就把老工友鐵牛當作重點關愛對象，經常和工作人員一起幫他干家務，有時還做飯給他吃，幫他洗衣物，哄他刮胡子洗臉。所以，鐵牛一見到李虹，就特別開心，像孩子一樣傻笑，還不停地唱歌，他唱的都是當年他在廠里的文藝宣傳隊唱過的老歌，唱得李虹夸也不是，制止也不是。

4

李虹問鐵牛，那天送去的過年吃的油餅饃和鹵肉吃了嗎？鐵牛不停地點頭，香，香，吃著呢。她又把鐵牛安慰了幾句后，就上樓去辦公室開會。

會上，街道辦事處的一位副主任講了疫情擴散的嚴峻形勢，強調了春節期間要做的事兒和注意事項，主要是分組輪流值班，在社區的各個居住小區設立檢查登記點，嚴格登記外來人員，監督物業做好每天不少于三次的消毒工作。李虹負責四個居住小區的具體工作。臘月二十九這天上午布置完工作，李虹他們立刻忙碌起來，她穿梭于各個居住小區，布置登記檢查點的設置，張貼通知和溫馨告示，馬不停蹄地忙碌起來。

晚上回到家，丈夫把早就做好的飯菜端上來，讓她慢慢吃，她沒搭理，草草地吃著。吃過飯，丈夫想跟他說話，她還是不搭理。

大年三十，李虹一起來，就吃到丈夫做好的她愛吃的雞蛋醪糟湯，還有酥酥的油餅和兩碟小菜。吃完，碗筷一撂，又去忙她的社區工作。丈夫笑呵呵地讓她走好，她還是沒理人家。

5

年三十這天，李虹忙完社區的活兒后，回到家時，春晚已經開始。丈夫見她回來，就開始上菜。不一會兒，四盤涼菜，四盤熱菜上齊。丈夫說，今年這個大年三十就我倆人一起過，孩子們來不了，我們雙方的老人也已過世，也請不來了，來，別慪氣啦，老兩口，有啥過不去的。李虹看著丈夫精心準備的年夜飯，臉上看起來有些生硬，但眼睛有些濕潤。丈夫勸道，我這脾氣你知道，也有犟的時候，幸虧今年沒去南方女兒女婿那里過年，要去了，那也得趕緊往回跑。李虹說，我想我媽啦，想女兒和外孫啦。

丈夫看見李虹說話了，開心地像勸孩子一樣說，這還差不多，老人們說過，過年時不能生氣，生一次氣，來年一年不開心。李虹說，別拿我當孩子，眼下，除了想我媽和女兒他們，我最擔心的是，聽說我們這一片社區有從武漢回來的人，今天排查了兩個小區，到現在還沒排查出來，市上和區上要求第一時間掌握情況，做好登記，第一時間動員去醫院做檢查，該隔離的必須隔離，一點都不能馬虎。丈夫說，你說你今年過年后聘期馬上就到，怎么會遇上這茬子麻煩啊！既然遇上了，咱們就認真對待。

兩個人的這頓年夜飯，在無滋無味中結束。

飯后，丈夫讓她靠著沙發看春晚，而自己開始在那里包餃子。丈夫沒退下來之前，家里做飯等家務幾乎是李虹在承擔，如今，丈夫幾乎包攬了做飯、打掃房屋等活兒?？粗煞蛟谝贿吤?，李虹過去搭手，一個人搟餃子皮，一個人包，不一會兒就把大年初一要吃的餃子包好。

春晚在熱鬧喜慶的氛圍里演進，李虹眼睛雖然在電視屏幕上，心卻飛到她惦記的從武漢回來的人身上，她目前還不知道他們是誰，但知道他們很重要，極其關鍵。這次的疫情不比當年的“非典”，雖然也是人傳人，但速度極快，武漢已經出現了死人現象，被封城。

丈夫一邊陪她看春晚，一邊找一些笑料想讓她輕松一下，可她的愁眉怎么也舒展不開。春晚節目還沒完，她就去睡。

6

大年初一，她早早地醒來，輾轉反側，考慮著入戶排查登記的事情。他的動靜也沒讓丈夫睡好，他想跟她聊，可知道此時最好的安慰是讓她一個人去思考。這么多年，凡遇到大事，李虹就這樣，事前總是思來想去，寢食難安。

往年的初一早晨，鞭炮的燃爆聲此起彼伏，響個不停，不論是誰，都能從鞭炮聲中感受過年的喜慶，今年的鞭炮不怎么熱烈，也不怎么響亮，過年的第一天就顯得有些沉悶。李虹兩口子吃過餃子，時間還不到十點，電視上重播著除夕之夜的央視春晚節目，她無心看，就想出去工作?？烧煞蛘f，今天初一，你現在出去，是不讓他們過年啦？還是下午出去，好歹也讓你的那些人有個過年的感覺。

這一個上午，她覺得百無聊賴，女兒的視頻電話打過來，她才興奮起來，女兒女婿和外孫女拜過年，他們就聊起來。女兒在那頭說，他們已經開始忙碌，醫院忙著準備專門病區、隔離病房等，落實了每個醫護人員的具體責任，下午就要各赴崗位，外孫女花兒一樣的笑容和甜甜的聲音讓她高興地流出眼淚。

后來，李虹通過電話給幾位遠房長輩拜了年，她也接了不少給她倆拜年的電話。一個上午很快就過去。

7

在吃午飯的過程中，李虹接到一個電話，通完話，她告訴丈夫，這不，命令來了，形勢比我們估計的還嚴峻，武漢封城前的幾天，有近三十萬人出來，分散到全國各地，這幾天排查登記的重點就是這些人。說完，她就要出門。丈夫把口罩遞過來，讓她戴好。她看到家里有幾包一次性抗菌口罩，就順手拿了兩包，說，我們的那些人缺這個。

8

下午六點左右，李虹他們排查登記到了鐵牛他們住的那棟樓，來到鐵牛家門口，敲了半天，不開門，又等了半天，還是不見動靜。李虹對著門喊叫起來，鐵牛，開門，我是李虹。要是平時，鐵牛一聽到李虹的聲音，就會像弟弟聽到了姐姐的聲音，會立馬迎出來，今天怎么啦？幾個人判斷，鐵牛不在家，可能被誰接去過年了?？墒牵裏o親無故的，誰會接他去呀？

李虹的心里打起鼓來，怎么一忙乎起來，就忽略了鐵牛這個可憐人呢，前天早上還見他了，也沒多問問他。他們又問了問鄰居，鄰居的反映是，昨天起就沒聽到他唱歌，估計他出去過年了。

李虹想到鐵牛的堂哥，撥通了電話。堂哥在那頭說，鐵牛沒來他家。倒是二十九那天下午他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一個男的打的，說是過春節這幾天，鐵牛的生活由他安排，不要擔心。李虹聽過堂哥的電話，心里稍微踏實了一些。放下電話，她忽然又想，必須搞清楚是誰安排了鐵牛，被接走，于是她又打通了堂哥的電話，問道，那天給你打電話的人的號碼你手機上有吧？對方說，我找找看。一會兒他打過來，我這破手機里存不住號碼，翻了半天，沒有。李虹想了想，說，知道了。

看著李虹焦急的樣子，有人建議，我們報警吧？李虹說，不能，一旦是哪個好心人領走的，報警不是給人家添麻煩嗎？她接著說，鐵牛雖然傻，但從來沒有過獨自外跑的先例，現在好心人多，我想，不會有大事的，大家回去再多方打問打問。

9

李虹拖著疲憊的身子進了家門，丈夫幫他掛衣服，拿拖鞋，還把她戴過的口罩接過去，拿一個塑料袋裝起來，說，一會兒拿開水燙過后，統一處理。

丈夫看著老伴疲憊不堪的樣子，什么也沒說，就把飯菜端上來，開吃。李虹吃得很慢，她若有所思的樣子讓丈夫憐愛。他想問她愁的還是入戶排查的難點嗎？話到嘴邊，又咽下去。

電話鈴聲響起，李虹下意識地拿起她的手機，不是，是丈夫的。

李虹從丈夫接聽電話中，聽出好像是在說鐵牛的事，難道他也在幫助找鐵牛嗎？她站起來，貼到丈夫跟前聽電話。電話掛斷后，他朝丈夫的胸前地擂了幾拳，當然不是狠狠地擂。

原來，是你把鐵牛藏起來了，還不告訴人家。丈夫笑吟吟地說，這幾天你不給我好臉子，我想告訴你，可沒得機會?。±詈绾莺莸啬醚圬嗔艘谎壅煞?，說，你的權力過期了，你還以權謀私。丈夫突然發現李虹剜的那一眼里，有她年輕時的樣子，是那時撒嬌和嗔怪的樣兒，狠里有甜，有溫柔。

李虹的丈夫通過媒體大量的報道，對今年春節期間的疫情發展有清醒認識，他認為這個春節妻子肯定很忙，顧不了鐵牛等那些特殊的困難戶，于是在臘月二十九那天下午，聯系好了他原來的單位區福利院，讓他們把鐵牛接過去過年。

丈夫說，他們剛剛電話里說，為了防控疫情，福利院要封院，鐵牛在封閉期間不能出來啦。李虹說，也好，也好，免去了他出來逛大街唱歌被感染的風險，讓他在福利院唱去吧。

看著李虹和顏悅色的神情，丈夫估計，李虹今晚可以睡得好一些，明天，還有好多工作在等著她。

【作者簡介】王衛華，青海省西寧市人，西寧市作協會員，青海省作協會員，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習作并發表文學作品，在《青海日報》 《青海湖》 《西部散文選刊（原創版）》《雪蓮》《文學港》等報刊發表小說、散文等三十余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