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豐 許曉迪
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有一道奇異的風景線——一些相同的漢語詞匯,在兩國有著截然相反的意思。比如“東洋”這個詞,在中國使用的時候,通常指“日本的”,近代史上從日本進口的人力車,就被稱為“東洋車”;日本侵華戰爭期間,日本人也被稱為“東洋鬼子”。而在日本使用的時候,通常是指“中國的”,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中有一個“東洋館”,10個陳列室有一半展陳的是中國文物和藝術品,從殷商時期的青銅器到漢唐時期的畫像石,從宋、明時期的瓷器、絲織品到歷代的繪畫書法,其中有許多是聞名于世的珍品。
近日,東洋館中的主角是一位中國明代文人。2020年,是文徵明誕辰550周年,東博攜手東京臺東區立書道博物館,聯合舉辦了這場籌備多時的開年大展——“文徵明與他的時代”。隨著新冠肺炎疫情的擴大,2月26日,日本四大國立博物館——東京國立博物館、九州國立博物館、京都國立博物館、奈良國立博物館,均在官網發出臨時閉館的通知。在此之前,記者有幸參觀了這場展覽,在文徵明及其同時代文人的作品中,走進他“九十年系于詩書畫”的一生。
走進東洋館,“前言”展示牌前是這樣一段介紹:“文徵明出身名家,少年時語遲書拙,幾次參加科舉考試,都是名落孫山。”
有明一代,文徵明是首屈一指的“四絕”全才,詩、文、書、畫無一不精,詩宗白居易、蘇軾,文受業于吳寬,學書于李應禎,學畫于沈周。在畫史上,他與沈周、唐寅、仇英合稱“吳門四家”;在詩文上,又與祝允明、唐寅、徐禎卿并稱“吳門四才子”。
吳門,即今天的蘇州一帶。明代中葉,這里既是最發達的商品經濟中心,又因為江南悠久的文化傳統,成為人文薈萃之地,一大批文人墨客聚居于此,他們能書善畫,避世不仕,書卷氣中透著人情練達,形成了獨特的吳門文化圈。

“四才子”的名字,經過民間傳奇的演繹,如今已家喻戶曉。相比于16歲就考中蘇州府秀才第一名、29歲又考中應天府舉人第一名的風流才子唐伯虎;相比于5歲能寫一尺見方的大字、9歲會作詩、32歲中舉春風得意的祝枝山,文徵明全然沒有“天才屬性”,甚至“笨得可以”——6歲站立不穩,9歲了還口齒不清,11歲才學會好好說話。


從26歲到53歲,他逢考必敗,白了少年頭,54歲時才進京成為翰林院待詔,職低俸微,受盡嘲諷斥責。3年后,他辭歸出京,放舟南下,回蘇州定居,自此沉迷文墨,游戲山水。90歲那年的一天,他正在用小楷書寫墓志,突然伸了個懶腰,隨即擱筆而逝。
而此時的他,已主吳中風雅40余年,成為畫史上的“一代大宗師”、書法史上的“明朝第一人”。
“笨小孩”文徵明是如何逆襲成為“文藝男神”的?
無他,老實耳。
19歲那年,文徵明在蘇州官學讀書,字寫得很差,老師給他的評級是三等。他不認輸,自此用功習字??W諸生常常以喝酒喧鬧、賭博下棋打發時光,唯獨他每天不間斷地臨摹《千字文》,寫足十大本才肯罷休。
練字的習慣,他一直保持到晚年,終身不怠。他的小楷溫潤秀勁,法度謹嚴而意態生動,早年鋒芒甚露,晚年圭角盡去,直至90歲,仍能寫蠅頭小楷,筆筆精到。他的行書宛若“風舞瓊花,泉鳴竹澗”,姿媚遒勁兼而有之。
他平時寫書信簡札,寫錯一點,就一定重寫,少有潦草敷衍的時候。即便寫草書,也是“二王”和智永的路子,少有懷素式的狂草。
由字窺人,可見文徵明性情的嚴謹。有一則有趣的軼事,說文徵明受唐寅的邀請,到畫舫參加一場聚會,突然來了一群青樓女子,結果文徵明開始尖叫,作勢要投水,唐寅只好讓他乘舢板逃走。
與唐寅好似不費吹灰之力,就能以天才與跳脫的性情營造出自己的藝術世界不同,文徵明的存在代表了另一種可能,他的成就來自于緩慢而審慎的努力,來自屢遭挫敗后的平淡持守、勤奮專注,這讓他獲得了上天眷顧的長壽,度過了相對平靜安逸的一生。
文徵明作品中古典冷靜的氣質,正來于此種性情,這在他年輕時的畫作中,就可見一斑。
如這次展覽中的《山水圖卷》,創作于1502年,那一年,文徵明還是一位33歲的年輕人。整幅畫面,一派溫和纖柔的江南氣象,細碎的牛毛皴透出水汽氤氳的潤、草長鶯飛的茂。風格謙和淡雅、沉穩內斂,實屬深藏不露的佳作。
《山水圖卷》背后還有一段耐人尋味的故事。這幅作品還未全部完成時,遭童子“順手牽羊”而去。時過境遷,文徵明再見到它,卻是一位不知道從何處得到這幅作品的冒失訪客,欣欣然向他炫耀。暌違30多年后偶遇舊作,訪客請文徵明將畫作完成,被他婉拒。他將“耿耿于懷”的遺憾化作一篇后記,推說心境全不復當年,遂不做添減。
此時的文徵明已是七旬老人,仍在突破窠臼、不斷進取,頗有“從心所欲不逾矩”的生命趣味。位列一眾展品之首的,是《草書千字文》和《蘭竹圖軸》。文徵明寫就此時,已是七十有六,不僅能一氣呵成這行云流水般雋秀暢快的長卷,還有余力用殘墨繪就《蘭竹圖軸》。
這幅作品尺幅雖小,隔窗相望,卻引人入勝。文徵明自己養蘭花、觀蘭花,也畫蘭花,看似輕巧的幾筆勾抹,實則是數十年摹寫的升華。他筆下的墨蘭,與靈動婉媚的小行草異曲同工,通過變化莫測的提按,將蘭草的飄逸、婀娜、剛柔、翻卷表現得十分傳神,迎風絕塵,滿紙幽香。
展覽題為“文徵明和他的時代”,自然包括與他唱酬來往的“朋友圈”。與文徵明齊名的沈周、唐寅、祝允明、仇英等人,皆有佳作入選;而受他影響的王寵、陳淳、文氏族人,遠至董其昌的作品也薈萃一堂。
據文徵明的兒子文嘉在《先君行略》中所言,文家之源,可追至周代姬姓皇胄。到了文徵明曾祖一輩,自杭州遷居蘇州,也是家境優渥、古風猶然。吳門文人,彼此關系錯綜復雜,姻親、師生、朋友、同僚、父輩世交……構成了一個巨大的朋友圈。他們或天性使然,或運命多舛,最終大多寄情于山水,進行著為藝術而藝術的本真創作。
文徵明留下了許多文人雅集、唱和酬酢的畫作。畫中人,或是在茅亭泉井旁取水烹茶、展卷誦詩,或是在林中茅屋里讀書看畫、接友待客,每個人都活潑潑的,就像在畫里過著閑適愜意的生活。
交游唱和、賞花品茗、晴耕雨讀、長日清談,這也正是文徵明的晚年生活。1533年,官場失意的御史王獻臣尋遍姑蘇城內外,在城東附近找了一處地勢平坦、來水充沛的廢墟,準備蓋一所宅院。16年后,拙政園建成,大門兩側放上“淡泊”“舒朗”兩塊匾額,意謂遠離塵囂。
歸鄉后的王獻臣,常邀文徵明、唐寅等人來自己的園子聚飲,在那些仲春的花日,模仿千年之前永和暮春曲水流觴的一場風流。見老友如今悠游林泉、不問官場,文徵明有幾分共鳴,又有一些羨慕,他寫了《王氏拙政園記》,畫了《拙政園三十一景圖》,并為每一景點題一首詩。
如今的拙政園,風景依舊,西側忠王府古戲臺的南面庭院里,有一株老干虬枝的古藤。每年,蘇州博物館的工作人員都會到這里采集紫藤種莢,剝出曬干后,再挑選大約3000粒優質種。這一盒小小的種子,已經成為蘇博最受歡迎的文創之一——三粒一盒,限量1000盒。只因當地人傳說,這棵古藤是文徵明當年親手栽種的。人們還給它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文藤”。
如同拙政園的“文藤”,500年后仍是蘇州城的獨特風景,文徵明之后的文氏家族,也一直延續著吳中的風雅傳奇。他的兒子文彭不僅書畫繼承家風,而且開創了吳門印派,成為文人篆刻流派的開山之祖。他的曾孫文震亨,自小身受綺麗的南方風雅文化熏染,寫了一本叫《長物志》的書,談室廬,花木、水石、禽魚、蔬果、書畫、幾榻、器具、衣飾、舟車、香茗,堪稱晚明消費社會的“時尚購物指南”。
此次展覽的重頭作品之一,還有文徵明侄子文伯仁的《四萬山水圖軸》,被日本定為重要文物。所謂“四萬山水”,是四幅以“萬壑松風”“萬竿煙雨”“萬頃晴波”“萬山飛雪”為題的畫作總稱,每一件山水都描繪了文人的閑適。據說,文伯仁是文氏一門中畫技最為出色的,但他的性格卻和叔叔截然相反,性格暴躁、意氣用事、愛罵人,年輕時還和文徵明發生過法律糾紛,一度被關進了監獄。
此后數百年,文徵明的影響自三吳地區波及全國,甚至遠達隔海相鄰的日本。
文徵明曾定下“三不賣”的原則,一生不給藩王、權貴、外國使者寫字作畫。據他的兒子文嘉在《先君行略》中記述,“海外若日本諸夷,亦知寶公之跡?!睋f,當年就有日本商人屢屢請托,希望購得文徵明的書畫,卻怎么都未能如愿。
文徵明作古后,他的藝術乘著明末遺民逃亡海外的船只傳入日本。以一位在中國藝術史上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余立德為橋梁,日本興起一股摩習“唐樣”的熱潮。為文徵明魅力所傾倒者,北島雪山、細井廣澤等日本江戶時代的書道名家自不必說,甚或是書畫俱佳的俳句大師與謝蕪村,都以臨摹文徵明作品多有相近為榮。
今天,在日本九州長崎的萬福寺內,依然收藏著文徵明、祝枝山等吳中名流的書畫卷軸。而對日本近代書道影響最為深遠的,就是文徵明與兩個兒子文彭、文嘉編摹的《停云館法帖》,曾被日本引進12次,坊間流傳共計100多部。
正如陳振濂在《日本書法史》中所寫:“江戶時代(1603年—1868年)對文徵明的感覺,頗類于平安時代(794年—1192年)書法家對王羲之的膜拜。”遙遠的王羲之,已經難以追?。欢倌昵暗奈尼缑鲗τ谌鍖W大傘下、市民文化悄悄萌芽的江戶文人來說,無疑是最能引起情感共鳴的對象。
在這次展覽中,江戶時代北島雪山的《行書千字文卷》、細井廣澤的《楷書千字文冊》,以及與謝蕪村摹寫的《八勝圖卷》也都位列其中。這種“蹭熱點”,給了我們一次寶貴的機會,能直觀地感知和捕捉中國明代書畫在日本江戶時代的沿革和傳承。
“文徵明和他的時代”展覽舉辦之時,恰遇新冠肺炎疫情蔓延之勢。在這次疫情中,日本社會各界捐助大量物資,更用流傳千古的中國詩文寄送祝禱之情。能夠讓“山川異域”“何曾兩鄉”的,正是一撇一捺間蘊藏的文化和藝術力量。文字,在朝代更迭、文化遷徙中蘊蓄其魅力,而中華之文明,也正是在潮流順逆之間彰顯它的博大和包容。歷史是如此,今天是如此,未來也會是如此。
(摘自《環球人物》2020年第5期。作者分別為該刊特約記者、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