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泥造田之“吹”

童孟侯

新加坡乃彈丸之地，國土面積似乎只有上海的九分之一。為了擴大疆域，他們就拼命圍海造地，幾十年來造出200 km2的新國土，可謂寸土寸金！新加坡沒有那么多泥沙，是從鄰國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買來的。

后來，這筆交易終止了，因為這兩個國家的媒體發聲：“我們也是島國，并沒有多余泥沙。我們也需要造新地，憑什么把自己的泥沙賣掉？眼下海岸線不斷往后退，我們把泥沙賣給新加坡就是賣國，豈止是見利忘義？”

新加坡走投無路，只能跟越南和柬埔寨商量購買事宜，總算談妥了，賣給新加坡的泥沙每立方收取21美元，相當貴！

我們中國泥沙很多，但是從長江口挖出來的疏浚土只有四分之一被用來造地，其他都被拋掉了。

我給一家疏浚公司出主意： “能不能把我們的泥沙賣給新加坡？這是一筆好買賣呀！”公司經營專家回應： “把泥沙從東海運到新加坡，要經過西沙群島、中沙群島和南沙群島，航程起碼6天，空船開回來，又是6天，賣給它們的泥沙非但不賺錢，甚至還要賠本！”

大江大河水流湍急，可是到了江口河口流速就變慢，大量泥沙開始沉積。一旦河底被墊高，就會妨礙船舶航行，會拖底，會打壞螺旋槳，會讓船舶變形。所以，必須用挖泥船把江底河底的淤泥清除掉，使航道保持必要的水深。

清淤只是一舉一得，如何處理這些泥沙？能不能做到一舉兩得？

其實，在1949年之前，中國就開始吹泥造田。這個“吹”，是疏浚業術語，不是一般的字面解釋，說啥“合攏嘴唇用力出氣”“夸口”，而是說把河底、江底、海底的泥沙挖上來，吸上來，然后通過管道打到另外一個地方去，此謂“吹”，讓泥沙變廢為寶。

其實，早在1906年，上海就成立了浚浦工程總局，就開始把黃浦江挖出的泥沙吹到岸上去。現在我們開車翻過淀海橋，就到了楊浦區的復興島，這個島就是吹出來的，純人工島。

其實，1949年以后，上海就用挖泥船挖出來的大量淤泥吹填圍墾，把黃浦江兩岸的低灘洼地變成兩萬畝農田——這是另外一種一舉兩得。當時，政府提出的口號是“支援農業，變廢為寶，向江底淤泥要糧，變灘涂為良田！”

隨著航運業日新月異地發展，人們已經不滿足于“造田”，而要“造地”。田和地，一字之差，范圍卻大大擴展，境界也完全不同。

以洋山深水港為例：這里原來只是個離上海很近的天然小島洋山，可是它在中國海岸線的中央（戰略位置十分重要），島周圍的平均水深達到-22 m（符合建造深水港）。國家下了決心，在這里建造一個新港！

上海接下了在浙江這個水域建造一個終極深水港的任務，一期工程投資就是143個億！航道疏浚部門硬是用精衛填海的辦法，硬是用2 500萬m3的泥沙填出了130萬rri2的集裝箱堆場，創造了國內深水圍海造陸規模和吹填方量的新紀錄。

當時，光是在洋山參加建港任務的船只就有三四百艘，密密麻麻。泥沙大部分是從長江口拉過來的。洋山深水港一期工程完工后，當年集裝箱的吞吐量就占了整個上海港的八分之一。二期三期工程開工后，總的拋泥量就不是幾千萬立方了，而是10億！

洋山島原來很小很小，現在卻如此宏偉，如此開闊，像一艘超級航空母艦矗立在東海，成為中國的超級大港。港口專家驚呼：“這不就是孫中山先生所描述的‘東方大港嗎？”殊不知，洋山港是用泥沙一個立方一個立方填出來的。

疏浚船挖來的吸來的泥沙，如何到達指定的海域或者陸域？有辦法，在水上這一段采用浮動的泥管來運輸，一根管子一根管子接過去，有時候浮管長達十幾公里，蜿蜒曲折，蔚為壯觀;在陸地這一段則用接力泵站，一程一程把泥沙吹到不同的泥塘去。數年前，工程技術人員把岸上的吹泥技術應用到水上，建立起海上泵站，在水上就開始接力和加力了。

后來，造船技術更先進，能夠“艏噴”的挖泥船出現了。所謂“艏噴”就是挖來的泥沙如果不需要吹到很遠，只在100 m左右，那么，這種挖泥船可以一邊挖泥吸泥，一邊直接把船上的泥沙通過船頭的噴口噴了出去，效率非常高，場面非常壯觀。船員們形容它“邊吃邊吐”！

國際大都市上海雖然在長江邊，但它是全國36個水質型缺水城市之一，更是聯合國預測的21世紀飲用水缺乏的世界六大城市之一。國家決定，為上海建造一個特大型積水地——青草沙水庫，以滿足上海老百姓飲用水需求。地點就放在長興島，水庫面積將達到70 km2。這個面積竟然和長興島差不多大小。不大不行，上海有兩千多萬人天天要用水！

中國有多家實力雄厚的疏浚公司，造過島，造過田，造過地，但是從來沒有造過水庫，無先例，無經驗。這一次要在風大涌急的長江口造水庫，水庫的中間不需要吹泥填土，今后要在里面存放719萬m3的水，存放干凈的3級水甚至2級水。

要把這70 klTl2的水域圍起來，要從江底一點一點壘起堤壩來，這個問題不大，疏浚部門駕輕就熟;關鍵的是最后要讓堤壩合龍，不然就功虧一簣！

青草沙水庫項目部沒有采用通常所用的“縮小包圍圈”的立堵式施工工藝，而是兇地制宜采用“平堵式”新工藝，用鋼型框籠加拋石合龍結構形式，在800 m的“戰線”上同時拋石封堵。一個框籠的體積有多大？有一幢小別墅那么大！一旦它們按照精確的定位沉入江底，立刻就往里面拋6個一組的裝有石塊的尼龍袋截流。當78個巨大的框籠填下水去，一道蜿蜒的鋼石泥沙巨龍出現在長興島畔，庫里的長江水立刻變得不那么湍急，不那么不可駕馭——這是中國水利史上最大的龍口成功實現截流，這是我國最大的蓄淡避咸的河口江心水庫。上海人民從此喝上了比較優質的水——這些細節，上海人大都不是很清楚。

上海外高橋六期吹填工程完成之后，南岸基本無剩余深水岸線資源。洋山深水港建成以后，上海基本無處建設新碼頭。那么，新的港口、岸線和腹地資源有沒有呢？有專家把目光聚焦到上海的一個小島——橫沙島。瞧瞧，面向大海有兩側航道，背靠陸地又有一片淺灘——這是一個亮點！

其實，從唐代開始，橫沙就有淤積，到清朝的咸豐年間形成了沙洲，到了光緒十二年開始了圍墾。橫沙這個沙洲開始被稱為“橫沙島”——從嚴格意義上講，它不是島。

2008年，上海市人大開會，一位代表遞交了一份分量十足的提案：利用圍海造地，增加土地儲備，解決上海經濟發展中缺乏土地瓶頸。具體來說，就是用長江口深水航道治理疏浚工程疏浚土吹泥造地，可形成大約180 km2的陸域，為上海經濟建設進一步發展儲備土地資源。

上海市市長特別重視這份提案，立刻叫市建交委調查研究。

市建交委經過詳細的調查走訪，向市政府提出了3點重要建議：第一，本市土地、岸線資源確實緊缺。同時，隨著當前長江口水域泥沙來量減少，所以，泥沙資源化利用愈顯得重要;第二，在國家相關部門和專家指導下，開展長江口區域綜合規劃研究;第三，橫沙東灘圈圍工程是符合國務院長江口綜合治理規劃的……

到2020年，上海將基本建成具有全球航運資源配置能力的國際航運中心，基本形成具有多種運輸方式一體化特征的現代港口綜合運輸能力。

但是請注意，2020年上海建設用地幾乎為零，都用完了。人大代表關于加快橫沙東灘陸域形成的設想，是和國務院的規劃不謀而合的。代表的建議書很具體：在上海橫沙島的東灘圍灘造地，變一個橫沙島為3個甚至4個橫沙島，變現有的橫沙島七八萬畝到將來的17萬畝。這里將是上海一塊兩翼齊飛的風水寶地！

2009年，上海市政府辦公廳印發了《推進本市灘涂造地有關工作的實施意見》。不是構想，而是實施意見。這樣一來，關于在橫沙島吹泥造地的構想“搞大了”，兇為它關乎國家建設規劃，關乎上海土地儲備。

新聞媒體異常興奮。《解放日報》記者的報道題為《讓橫沙島再“長”出一個“浦東”》！《工人日報》頭條是上海可否再造出第二個“浦東”》……浦東新區的面積原來是532 km2，南匯并入浦東新區后面積達到1210 m2。

寧靜的橫沙島熱鬧非凡，不斷把長江口挖來的泥土吹填到橫沙島。

已經造出這么多新地，可以大顯身手了吧？不，到底怎么用要等候中央的指令。是造工廠？是變成休閑基地？是種植水稻？是建立港口？誰的心里都沒有數。抓斗大王包起帆著急萬分，他現在是華東師范大學國際航運物流研究院的院長，他就是研究這個的。通過不同的途徑，包起帆強烈呼吁：在橫沙島建設一個深水港，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21世紀的世界經濟是海洋經濟，21世紀的中國已經是一個實力雄厚的大國。可是十多年前，我們受發達國家的疏浚企業排擠，中國擠不進“世界疏浚俱樂部”。當年花巨資從國外引進的最先進挖泥船“新海龍”號，被規定5年之內不得進入世界疏浚市場。這不是“霸王條款”是什么？為什么不能公平競爭？我們中國歡迎各國疏浚企業前來投標，贏得中國的造地合同。

如今，中國非常嘹亮地吹響了進軍海外疏浚市場的號角，我們要幫助異國疏浚航道和吹泥造地，我們要在世界疏浚市場占有一席之地。

瓜達爾原來是個小漁村，受巴基斯坦政府的委托，我國的疏浚船隊在瓜達爾半島的“胳肢窩”里建造一個水很深的港口。從2007年開始，整整吹填了4年，整整吹填了715萬m3的沙土，最終造出了153萬m2的陸地，瓜達爾港務局興奮地向世界發出完工證明，一個全新的港口瓜達爾港出現了！

尼日利亞拉各斯州沙灘吹填工程，合同造價達到四五億美元，總成陸面積8.2 km2。我們的疏浚船隊順利完成了吹填工程，被尼日利亞媒體稱為“奇跡”。

安哥拉羅安達灣原來是一片淺灘，既不能行船，又不能養殖，中國疏浚船隊在那里完成了泥沙回填，滄海變成了桑田……

中國疏浚總公司在中東、南美、東南亞、非洲等十幾個國家以及港澳臺，承包吹泥造地工程，向海洋要陸地，向淺灘要港口。不僅尼日利亞、巴基斯坦和安哥拉，還有墨西哥、巴西、哥倫比亞、烏拉圭、阿根廷……都留下了中國疏浚船隊的航跡。

當然，開拓海外市場也非一帆風順。2008年，中國和巴西亞蘇港簽訂了一份工程合同，進行航道疏浚，并把挖出的泥沙吹填到離岸線兩公里的岸上。這件事對中國疏浚總公司來說熟門熟路。很快，國產大型耙吸式挖泥船“新海虎”號跨洋過海到達亞蘇港;很快，管線公司在岸上鋪設了吹泥管，長度達到3 km。 一切按部就班，就等一聲開工令。誰都沒料到，半路上殺出程咬金——海龜！巴西的海龜有七八種，這一片海灘正是它們產卵之地，每年9月到次年的3月，海龜斷斷續續爬上岸，悠悠地找一塊好地方，把沙土挖開，然后慢慢產蛋，產完后用沙土把海龜蛋覆蓋，然后才慢吞吞爬回海去。

巴西海龜保護防協會貼出告示：“不要妨礙海龜的生活！”

這可怎么辦？是不顧海龜的“生育”路線堅持施工？還是給海龜讓路停船停產？中國的疏浚項目部做出了萬般艱難的決定，選擇后一種，“新海虎”號停工，等候疏浚命令;已經鋪設好的吹泥管統統拆掉，不擋海龜進進出出的道;全體員工閱讀有關海龜和當地環保的有關案例，嚴格執行停工的通知。眼下，只有一個字：等！等海龜爬上來，等海龜產完蛋爬回大海去……這一等就等了3個月，工程沒有進展，泥土沒法吹填，5 700萬m3的土方量根本沒法完成。然而，中國疏浚船仍然按兵不動！

中國人的舉動感動了巴西海龜保護協會，它們欣賞中國人的環保意識，于是主動前來，把那些還沒有孵化的海龜蛋移走。等小海龜孵出來，要等到猴年馬月？趕快讓中國的吹泥管線重新架設，讓“新海虎”號盡快開工疏浚。

3個月的拖延再怎么追都追不上，合同金額1億美金工程本來是穩賺的買賣，結果以虧本而告終。

環保、節能、低碳，這些并不好走的路其實是我們通向世界的友誼之路，是通向幸福的坦途。人能自我凈化了，環境才能凈化;人的思想骯臟了，環境必然污染。

從吹泥造田，到吹泥造地，到吹泥造島，到吹泥造庫，到吹泥造港，一字之差，是疏浚者的華麗轉身，是疏浚者前進的軌跡。這個吹，可不是吹牛皮的吹，而是吹泥的吹。俗話說：“牛皮不是吹的，大象不是推的。”水底的淤泥被清理了，淤泥又重新回到了岸上，這個人為的過程說起來只有兩個字：回歸。然而這個回歸做起來談何容易！

不是航海界的人，不是疏浚行業的人，不會感受到中國那么多特大工程都和吹泥造地有關，甚至是不可或缺。可不是嗎？當我們在共青森林公園草地上野餐，也許想不到我們坐臥的那塊地方以前是黃浦江江底的淤泥;當我們搭乘飛機從浦東國際機場起飛，也許想不到那些寬闊的跑道原來是江水和淺灘;當我們驅車來到復興島，也許沒聽說過這里原來是一條有泥沙淤積的航道……

吹泥管不同于一般的輸送管，輸氣管輸送的氣體，吹泥管輸送的是固體，所以，很多吹泥管用久了就會被滾動的泥沙磨破。

挖泥船不同于一般的貨船，大型挖泥船的船長往往比一般遠洋船的船長高出一籌，兇為他們不僅會在大洋上駕船航海，還會從水底挖泥，水底的淤泥是肉眼看不見的，要定時定量把淤泥挖上來，當然另有一功，“兩手都要硬”！

2020年，國家科學技術獎勵大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隆重舉行， “海上大型挖泥船疏浚裝備的自主研發與產業化”項目，獲得了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特等獎，這是最高獎項了，中國疏浚業首次獲此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