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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動失蹤[中篇小說]

2020-05-14 11:26:52彝族
邊疆文學 2020年4期

彝族

紅谷縣的街頭巷尾在迅速傳播著這件事。這不是一般的人咬狗的那種事,是大新聞!什么大新聞呀?霍家沖出事了!出什么事?他失蹤了!失蹤了一個人,就是大新聞?是不是有些夸張?紅谷縣的人失蹤,也不是沒有過,也不是一回兩回。早年有孩子給野狼叼走,有過客從溜索上墜江,有失憶的老人不知還家……多了。霍家沖失蹤,怎么就是大新聞了?真是怪事。

不知道霍家沖的人,當然會滿不在乎。知道霍家沖的人,就只能有一種理解,那就是,真是個事了!霍家沖是縣委常委、副縣長。這樣的人,很特殊。這個叫做霍家沖的人,在這個位置上,屁股還沒有坐熱,就出事,的確讓人意外。這消息,像是個加了超量火藥的炮彈,“嗖”的一聲竄上天空,又轟隆隆的落下,在這個不大的縣城里炸開。聽到這消息的人,一部分驚訝,一部分緊張,一部分好奇,還有一部分,是幸災樂禍。一個地方上的官員失蹤,這在眼下,并不少見。出事了嘛!干壞事了嘛!打開手機,打開電視,打開網站,隨時都有比這更大的新聞爆出。大伙對這樣的事,耳朵聽麻了,眼睛看花了,心頭想煩了,再遇到這樣的消息,也就是笑笑,點點頭。但那是其他地方發生的,是遙遠而不可及的,是和自己無關的。有的則是記者為博虛名、為賺稿費、為獲取流量,熬更守夜,摳腦殼,用咖啡、香煙熏出來的。

霍家沖的事,是發生在紅谷這樣的小縣城,當然就不一樣了。

如果真有此事,絕不是好事。眼下最不是好事的事,肯定和腐敗有關。錢,權,色,這樣的字,個個都自帶糖衣,又飽浸煞氣,誰深入接觸卻不準確把握,誰就倒霉。如此推理,紅谷縣將要拿下的第一大老虎,會不會就是他霍家沖?

“打開這個黑暗的箱子,更多驚心動魄的故事,將會陸續上演。”天太熱,有人扇著扇子,肯定地說。

霍家沖剛吃三十八歲的飯,是剛出山的日頭?;艏覜_老家住金沙江邊的馬腹村。站在村子里,抬頭是入云的高山,低頭是兇險的金江。遠遠看去,房屋就是一兩片枯小的樹葉,在云霧里藏來躲去。土地瘦,只出土豆、蕎麥。常年吃的,除了這些,就只有干腌的蘿卜纓子了。就是到了現在,也不通公路,人們從那里進進出出,得牽緊之前就固定好的藤蔓,如螞蟻一樣慢慢爬行。稍不慎,就得落崖。打記事起,這鬼門關,收掉的人就不少。這路不是政府不修,而是從金沙江邊修一條毛路到那個地方,初步估算,至少得上千萬的錢才行。如果鋪水泥,成本更大。曾經有一年,北方的一個媒體意外地摸到這個地方,看到村民生活的艱難,嚇了一大跳。從未有過的意外,致使他們下了決心要關心民瘼,為老百姓吶喊,便咬著牙巴骨,在這里住了好幾天,寫出一篇很長很有份量的文章。文章發表,很快傳開,全國上下一片嘩然??h政府承受不了這前所未有的壓力,便想盡千方百計,要讓村民們全搬出來,但居然沒有人愿意,有的老人甚至提早躺在棺材里,裝死,哭:金窩銀窩,不如我自己的豬窩狗窩……縣政府沒有辦法,只好讓交通局做了項目。錢要到了一部分,便開始修路??墒?,那山崖上的石塊,全是青石,鏨子下去,就是一個小白點。好不容易摳了個坑,放了炸藥,一背簍炸藥,就炸開茅坑那么大一點。施工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在絕壁上摳出了兩三里長那么一段??蓭r石鑿開,成堆掉下,堵斷了溪流,砸倒了林木,半匹山的生態就給破壞了。又有人把這事往上捅,中央環保督察組下來了,一看,得了!這個時候了,還有這樣艱難的百姓!遂勒令整改。事情越弄越糟糕,縣里鄉里一團糟?;艏覜_在這樣一個節點上出道了,剛當上副鄉長的他,背著一罐苦蕎酒、提著馬燈,一家一家走。煙抽了好幾條,酒喝了好幾罐,嘴皮子磨破了,終于做好了村民的工作,大伙終于同意搬出。他功勞不小,組織部下來認真考察了一回,這家伙能干事,有基層工作經驗,不作假,不偷懶,吃得苦,吃得虧,受得氣。就給他從副科級推到了正科級的崗位上。山外的人,都為那屙屎不生蛆的地方,能出一個正科級干部而感覺到驚訝:

“上天有眼,居然能眷顧到這樣的地方!”

“組織是公正的,真沒有虧待認真干事的人?!?/p>

是的,曉得他的人,都會說:“這個人不錯,他在哪里工作,就是哪里的福份?!?/p>

后來霍家沖上了副處,崗位引人矚目。大伙都羨慕他而不是嫉妒他,贊美他而不是否定他,就連市里管干的副書記,在宣布他就任的干部大會上,也忍不住大聲說:“霍家沖這個干部提拔得好,從考察、公示到任用,就沒有一封舉報信,就沒有一個舉報電話,所到之處,反響均好,要是我們的干部都這樣,何愁干不好工作!”

大伙覺得他應該上,在脫貧攻堅的關鍵節點上,也只有他才能上。大伙看好的是他的態度,他的能力和他的為人。但大伙還是不知道,在下了班以后,在八小時之外,他霍家沖到底干了些什么?逢年過節,會不會開著車,拉著公款買的東西到處送?提著大包的錢到處送?做項目的時候,是不是也潛規則,給領導、領導的家屬、領導的下屬、領導的朋友,來上些好處,或者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預算里加一筆呢?會不會在八小時之外,溜到酒店、會所、歌廳、按摩店去過花天酒地、驕奢淫逸的生活?

往壞處想,是很多閑人的癖好。不斷的有人往壞處說,肯定是一些人有意而為之。他們藏在暗地里,一碰頭就開始分析這事兒,一有空就打開手機,看第一時間蹦出的新聞里,是不是有霍家沖被紀委監委紀律審查和監察調查的消息,是不是有金沙江里突然出現無名尸體的消息……

深夜。縣委辦書記辦公室,燈一直亮著。縣委高國書記在屋里走來走去,縣紀委靳開書記則坐在茶幾邊陷入深深的沉思?;艏覜_突然沒有音訊,令他們不安。本來,一時打不通一個下屬的電話,也值不得大驚小怪的??裳巯率欠浅L厥獾臅r候,要知道,省黨風廉政專項巡察組剛進駐紅谷縣!快兩天了還聯系不上,怕不見得是好事。此前,高國書記讓秘書把電話打到了霍家沖的家里,打到他的朋友那里,打遍了全縣的所有鄉鎮,還有霍家沖原來所工作過的背篼鄉,居然沒有他的一點點消息。而靳開書記也讓紀委黨風廉政室想辦法找他。如果不往基層打電話,就是一年半載,大伙都不會知道霍家沖這樣的領導消失。縣里兩個部門的電話一打,就明白地告訴下邊的人:這個人不在了,這個人一定是有什么問題了!于是鄉鎮機關的同志開始互相詢問,鄉鎮與鄉鎮之間互相打探,越問越麻煩,越麻煩越神秘,越神秘越追問,越追問越說不清。

現在還是沒有霍家沖的任何消息。江邊沒有無名尸體,路上沒有交通事故,暗巷背街,也沒發現哪里掉有一只鞋,或者幾滴血跡。再打電話,撥了幾十次,都是“對不起,你撥打的用戶已關機!”高國書記親自撥通了霍家沖妻子肖玲的電話,想從語氣里嗅出些蛛絲馬跡。這個在扶貧辦辦公室工作的女人,一聽到高國書記的聲音,一下就哭了出來:

“書記,請您救救霍家沖……”

高國書記連忙安慰:“別哭,別哭,小肖。你仔細想一想,霍家沖到底會去哪里?他可是個有想法,特別有定力的人,他應該是去辦什么事去了……”

哪能不哭,一個女人,哪能承受這么大的事。肖玲抹著眼淚說:“現在大街小巷的人,都說霍家沖不在了,被你們雙規了……”

高國書記倒一下變得被動,他只好說:“在事情的真相還沒有出來之前,我們什么也不要輕易相信。有什么情況,你第一時間告訴我……”

紀委靳書記說:“啟動公安偵察吧!先通過手機信號定位,看他在哪里。”

“好吧……”高國書記話雖這樣說,但心里還是不情愿,因為他知道,霍家沖這樣的干部,事情應該沒有這樣復雜,也不是現在所想到的這樣簡單:

“動靜不能大。通知外宣、網絡,注意輿情引導,控制負面聲音?!?/p>

故事回放。前天早上,縣委常委會議室。

“啪!”一聲音巨響,偌大的會議桌突然震動,桌上高矮不齊、大小不一的水杯,全都跳了起來。高國書記面前的插畫白瓷杯子被震翻,褐紅的茶水在桌布上迅速流淌開來。

是地震了嗎?是崖垮了嗎?會議室里的人全都目瞪目呆。霍家沖立即把目光投向會議室的頂燈。頂燈沒有固定,是一根膠線連住的。如果地震,它會在第一時間晃動?,F在,那燈卻一點也沒有動。他在鄉下工作多年,經歷過大的地震有兩次,小的地震無數,他有快速判斷地震的經驗。于是他在屁股剛抬起來的一瞬間,又坐了下去。

對面正中位置上的高國書記,滿臉鐵青,一動不動。人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再看看高國書記拍在桌上還沒有收回的手,才明白震源的來處,便又迅速落座。他們為自己的失態而略顯慚愧。

高國書記在這脫貧攻堅推進會上拍桌子,是有原因的。全國脫貧攻堅任務最重的是云南,云南最重的就是這金沙江岸。任務重,時間緊,脫貧攻堅工作進入深水區,可很多干部不堪其苦,在下面打小算盤。十多個年過五十的干部,一再提出要離開崗位。有的提出來退二線,有的提出轉人大、政協,或者任個調研員什么的,有的干脆提出要直接退休。當組織部長把這事作為一項議程,向常委會作匯報時,高國書記便有了這明確的表達。有利益可撈的時候,好多人千方百計巴結相關領導,想提拔,想上重要崗位,想做項目。為達到目的,啥臭招都可以使出,啥絕辦法都會用。現在局勢不一樣了,權力都給關進了籠子,在任何崗位上都沒有利益可圖,都沒有好處可占,有的只是無限的難事。脫貧工作要推進,要突圍,要完成任務,下基層多了,周末得不到休息了,加班補助沒有了,一個個就往后退,就要躲,就要賴。要是在戰爭年代,這些人不是怕死鬼是啥?這些人上了戰場,怎么能打勝仗?恐怕槍還沒有響,人就跑光了。

桌子拍了,茶水翻了。看一個個嚇得目瞪口呆,高國書記又有了些歉意,他還沒有收回的手,在空中揮了揮,往下按,示意大家坐下。他原本是不想拍桌子的,此前的民主生活會上,有同志明確提出過這個問題,希望他遇事再冷靜。愛批評干部,常發脾氣,這是作風粗暴、工作方法簡單的表現。當前工作壓力大,在座的也夠嗆。就今天而言,大家屁股都沒有挪一下,就已經開到第三個會了,議題也在二十個以上。討論的事情很多,每人都得認真聽,認真記,都得發言表態。每議一件事,參會的常委都得發言,須明確表態,是,還是不是。甚至,涉及到項目上的事,分管文秘的辦公室副主任還拿著會議記錄,請大家依次在上面簽字,表示同意,都只差抹印泥按手印了。工作的依規依矩,讓大家更是小心,甚至如履薄冰,生怕掉進冰涼的窟窿。大家都覺得難,但工作要推動,不這樣干,還不行。每次霍家沖都簽字,都同意。但他覺得,有的話并不是一定要在臺面上講才行,特別是高國書記要他匯報金沙江上希望大橋一直沒有合龍的問題。這事里面的疙瘩太多,向外說明的時機還不成熟,霍家沖覺得還不適合在會上說,便沒有往深處講。會議結束前,高國書記又把霍家沖批評了一次。原因是霍家沖遲到了十分鐘,而且會務秘書打去電話,居然不接。

“一個連會議時間都無法遵守的干部,你算講什么規矩!你用什么在你的下屬面前樹形象!”

“加大問責力度,軟、懶、散,甚至不作為的干部,是整治的重點,不能只吃不屙,也不能吃家飯屙野屎,還不能霸著茅廁不屙屎!讓干部能干事,主動干事,干好事。只有干,只有身體力行,才會凝結人心,脫貧才有希望!”

高國書記講得一臉沉重,霍家沖笑了笑,沒有作任何解釋,高國書記也沒有要聽他解釋的意思?;艏覜_理解高國書記,一個主要領導,在這樣高寒冷涼、自然條件差、欠賬大、人心卻異常復雜的地方工作的艱難。他霍家沖,責無旁貸要干好自己的本職工作,責無旁貸要為這個人負責。再苦,再難,再委屈,他必須承擔下去。他是縣委班子的老大,他是他霍家沖的主心骨,是他政治生命中的最重要的人,恩人。

去年,霍家沖還在苦寨鄉任黨委書記。五一期間,鄉上放假。好不容易有三天休息時間,鄉機關的人全都瞬間消失,回家。這種時候,主要領導是不能走的,只能主動留下來值班。往往,一些意外的事,正好會在這種時候發生。森林著火、牛馬遇盜、山體滑坡……什么都發生過,什么都有可能發生。霍家沖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機關里安安靜靜,啥事也沒有。他覺得閑極無聊,給辦公室說了一聲,便自個開了個摩托車,彎彎繞繞到了金沙江邊。他將車停在路邊,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遠遠近近的金沙江,盡收眼底。金沙江兩岸山高坡陡,河底水流湍急,奔騰洶涌。河這邊的公路,到了崖邊便斷了。仔細看去,河那邊也有隱隱的路,從山的褶皺里伸出來,到了崖邊,便像刀子砍了的繩,斷了。要知道,金沙江的這邊是云南,對面是四川。站在河岸上,兩邊的人可以看得清男女老少,但這邊的人要過去,那邊的人要過來,真是很難。要過河不是沒有辦法。是有幾根鋼索掛在兩岸之間,上面掛一個鐵筐子,人蹲在里面,負責的人開動柴油機,“轟隆轟隆”,就可以慢慢扯過去。轟隆轟隆,又慢慢扯過來。使用鋼索之前,用的是崖上拽來的木藤,用桐油光一下,防腐。人像猴子一樣,雙手雙腳扣在上面慢慢爬。有時手酸,有時藤朽,人一旦落下去,像片樹葉消失在河里。后來是用人拉。要過對面去,對面的一幫人抓住棕繩拉。要從對面過來的,這邊的人抓住棕繩往回掙。河里也有牛皮閥子,小木船,能載三五個人,但河流性格暴躁,常出人意料,這種方式能過河的人并不多??植腊??是恐怖?,F在可不一樣了,現在是架橋了。在這樣的河上架橋,技術上有難度。資金上,也有難度,但對于眼下這個大國,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是涉及老百姓的事,從上到下,觀點都是一致的:干!兩省之間的意見,也是一致的:干!最近,兩邊有些溝通,真的要在這里架個橋。霍家沖當然高興了,自己能夠為兩岸的橋梁建成,流些汗,出些力,算是三生有幸。

霍家沖坐在岸邊,想著打樁的深度,橋梁的寬度,建設時的危險程度,手機突然響起。他看了看,陌生的,他正在思考問題呢,不想接。不料一會兒,手機又響了,還是那個。應該是有啥要緊的事吧!他還是怕耽誤的,要是哪里塌了方,哪里交通出了事,哪里房子著了火,他都有責任的。

霍家沖接通,那邊是個男人的聲音:

“喂,是霍書記嗎?”那聲音不太像是本地人。

“我是,請問有啥事情啊?”

“下大雨了,我家的房子塌了一半。我來鄉上找你,你影子都沒一個??!”

“大雨?傷了人沒有?我下村啦,回來給你處理?!比耸堑谝晃坏?,霍家沖的考慮并沒有錯。

“你下哪個村?”

這人管的也太寬了,鄉黨委書記下哪個村,也是你問的嗎? 這話霍家沖當然這樣不會出口。他想了想,還是回答:“我在金沙江邊呢,背篼村。我晚上回來。如果事情嚴重,如果急,你去辦公室,有人接待你,你說清楚,他們會幫助你的……”那邊說了句什么,便掛了電話。霍家沖沒太聽清楚,便和鄉辦公室打了個電話,如有人來,讓他們好好接待,不可懈怠,便順著河岸小路走。這樣的路,細得像羊腸,彎得像扭曲的蛇,起伏顯隱如畫家筆下的意境。這樣的路,惡狼走過,野兔走過,人走過,霍家沖走過。霍家沖對這樣的路非常熟悉。低頭看去,就是怒吼的金沙江。往旁邊橫走七八百米,有一片村落。這是背篼村,縣里最貧困的村。

霍家沖選了個高處坐下,這里可以看到金沙江對岸的大片懸崖村落。河水在怒吼,像一把永不停歇的電鋸,劇烈地往深處切。在這樣的地方架橋,沒有三五個億的錢,想都不要想。要把這么多的錢往這樣的窮鄉僻壤里撒,值嗎?上邊愿意嗎?這是霍家沖很小的時候就想過的問題,現在他還在想。二三十年過去,這種想法,如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異想天開。

想著兩岸溝通的難,想著每年從溜索上、牛皮閥子上、木船上落下去的鄉親,霍家沖心口疼,慚愧像條蟲,在臉上爬去爬來。

“小伙子,背篼村怎么走?”

突然,有人在后面喊。霍家沖回過頭,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大步趕過來。這人四十多歲,一臉冷靜,目光沉穩,仿佛有些重量。后面跟著一個年輕人,年輕人提著個包,顯得謹小慎微。

一聽聲音,就是外地人。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這個霍家沖懂。前些年,在這山山嶺嶺,陌生人并不少見。他們經常來金沙江邊。不只一個人,而是很多人。他們都因為這條河而來。有人要在河上修電站,有人要在岸上設碼頭,還有的呢,是盯著這里的礦石。別看這兩岸怪石嶙峋,連草都長不好一根,可里面有含量很高的銅、鐵,而那河里隨波逐流的沙礫里,居然含有金!黃金吶,可是不得了的事。還有的人,則開啟了河道上的航運,這金沙江之尾、長江之源頭,可有不少的東西,要送往下游更多的地方……圍繞著這些,各種各樣的人,跑斷了腿,明里暗里,使了各種各樣的招數,不達目的不罷休。一時間金沙江上下,熱鬧非凡,黃金水道,令人羨慕。最近兩年,經濟形勢發生變化,地覆天翻,好多公司都關了門、關了手機,躲債去了。現在鉆出這樣的人來,顯得十分的稀有。

不管以哪種方式,不管他干啥,只要合規合法,能把錢投在這里,霍家沖還是很感謝的。

霍家沖停下來,誠懇地笑,從包里掏出煙來,給那人遞。那人接過,嗅了嗅,看了看牌子:

“本地產的?”

霍家沖笑:“這煙不貴,不錯的,嘗嘗?!?/p>

掏出打火機,給那人點燃。那人深深吸了一口。

“來勁。你呢?你怎么不吸?”

“我不抽?!被艏覜_說,“帶上一包,和老鄉好說話?!?/p>

那人看了霍家沖一眼,狠抽了一口,卻仿佛要咳:“我本來也不抽煙,為了和你好說話,就抽了?!?/p>

這人有些逗。他問:“請問您是……”

“我是鄉里的工作人員,值班嘛,坐不住,到這里看看?!?/p>

“值班的人跑到這里?也不怕上面查崗?”

“老是坐著喝茶,那不叫值班,那叫應付領導檢查……”霍家沖突然發覺這人問多了,他有些警惕:“你干啥的?來投資嗎?還是收山貨?”

“手上有點閑錢,想找點項目。有沒有,推薦一下?!蹦侨艘荒樀膽┣?。

霍家沖笑?;艏覜_說:“有項目,只怕你做不了?!?/p>

“很大嗎?”那人好像很感興趣。

霍家沖指了指金沙江對岸莽莽蒼蒼的大山:“這邊的人過不去,那邊的人過不來。你說,你們家要是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這里,是啥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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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我做啥?”那人步步緊逼。

霍家沖說:“你不是要做項目嗎?要是能在這里修一座大橋,讓這邊的鄉親過去買那邊的野生菌,讓那邊的兄弟姐妹們過來吃水果,讓親戚能互相走動,讓生意能做起來……你說,這個項目大不大?值不值得做?”

“是很大?!蹦侨松舷驴戳丝?,眉頭緊鎖。

“嚇到了吧?”霍家沖笑。

那人說,“你估算一下,得多少錢?”

霍家沖不說錢。在這個項目上,一開始就說錢,顯然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對著空闊的河谷,霍家沖給他講這座大橋高度、長度,需要的鋼筋、水泥、石料、工時的數量,需要工程師的專業程序,還有跨江修建的各種風險。

霍家沖對這活太熟悉,說起來侃侃而談。末了,又搖搖頭:“太難了,我們報過至少五次以上的項目,都沒有結果……靠個人,難。”

那人湊近霍家沖:“只要有搞頭,難度越大越好。別人做不了的,我做,不是就更賺錢了嗎?兄弟,這程序我懂的?!?/p>

那人說著,用右手的拇指與食指捻了捻,表示手里有錢。

這動作有些惡俗。霍家沖內心突然慪火,想發作。不過他還是控制了一下:“老兄,金沙江兩岸的人,數千年來,都給這條河阻隔。人與人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都給隔斷了。隔斷的,不僅是商賈往來,更多的是人心。能互相往來,互相溝通,沒有阻攔,沒有障礙,是祖祖輩輩就夢想的事。你要是能做好,你要什么支持都行,我給你做牛當馬都行……可是,我看你的初心不對。為了錢,被金沙江淹死的可不少!”

霍家沖越說越激動,他咽了咽氣,但咽不住,便往地上狠狠吐了一泡口水,轉身就走,他想去看看村里的情況。前幾天剛下過暴雨,雖然這里沒有上報災情,但他還是很擔心的。

提包的小伙子說:“唉,你怎么能這樣對待……”

還沒有說完,那人連忙止住。

第二天,縣委召開全縣的干部大會,市委組織部部長在會上宣布新任縣委書記?;艏覜_是鄉黨委書記,坐會場的第一排。這個叫做高國的新任縣委書記目光和他對視了一下。高國書記沒有任何表情,但霍家沖脊背發涼,血液停止了流淌,為昨天的失態而緊張。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面臨的將會是什么,命運之門里,迎接他的會是什么?八成是著了。如此犯上,會有好果子吃嗎?但霍家沖又想,我沒有犯錯,我沒有對不起他高國書記的事,也沒有對不起老百姓的事,雖然值班下了鄉,但那不算是離崗吧。如果連這點事都要斤斤計較,那也只好隨他了。霍家沖暗地里肯定了一下自己,緊張的心情為之而略有松弛。

隨便吧,身在江湖,由不得自己。他想。

組織部長講完后,高國書記就作了表態,更多的是強調政治意識和責任意識,同時也提出,要努力干,只有干,才有希望;只有干,才能成大業。此后,明里暗里,高國書記沒少下鄉,對金沙江實地作了多次的踏勘,多方聽取基層的意見。他領著霍家沖,跑了好幾次省里,甚至去了一次國務院的發改、交通、財政等部門。一年后,這個叫做連心大橋的項目終于落地。

其間,霍家沖被提拔為縣委常委、分管扶貧和交通的副縣長。這事的起因、經過,高國書記沒有在任何場合透露過,霍家沖也沒有跟任何人說起。宣布任職后不幾天,霍家沖到高國書記辦公室匯報工作。秘書備好茶水退出,辦公室就他們倆?;艏覜_說了些感謝栽培的話。

高國書記說:“是呢,你準備怎么感謝?”

霍家沖從衣袋里掏出一個巴掌大的袋子,打開,是一顆色彩奇麗的南紅瑪瑙,雕的是一尊佛。

霍家沖說:“這是一顆少見的南紅,石頭是我在山上找到的。您知道的,這一帶山溝里不少。工藝出自一蘇州匠人。請書記鑒賞。”

高國書記接過,看了看,點點頭,又搖搖頭:“好是好,可惜太小了?!?/p>

霍家沖說:“像這么大的,已經十分稀罕了?!?/p>

高國書記看著他,不語。

霍家沖急了,看來,這領導功夫不淺。他掏出手機,打開相片:“這里還有個石頭,金江奇石,經過急流沖刷,反復磨礪,色彩出來了。您看,圖案像是個仙人,腳下的是云彩,我取了個名,叫平步青云……”

高國書記面無表情:“還有嗎?”

霍家沖急出了汗。看來這領導不好對付,真不知道他有多深,忙說:“還有,還有……只是還沒有找到更好的。如果書記喜歡,我陪您下去……”

“啪!”一聲巨響,霍家沖一臉茫然,不知所措。原來是高國書記拍桌子了。他用手指著霍家沖:

“霍家沖,我算是看岔眼了!紅谷縣之所以這樣貧困,原來是有你們這種人!”

霍家沖不知道事情怎么會往這個方向走。老實說,他手里這些東西,都是他在工作之余,自個兒在江邊弄到的,從成本來說,也值不了幾個錢,無非稀奇一點而已。一直以來,他霍家沖不是靠送禮走上仕途的,但這下說不清楚了。

仿佛天助,高國書記的座機電話突然響起。高國書記看看來電顯示,便揮手讓霍家沖回避。

霍家沖弄巧成拙,通夜難寐。思來想去,他覺得書記太高了,精于計算,處處迷宮。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陷了進去,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在書記的棋盤里平安運行。

第二天一大早,霍家沖就趕到高國書記辦公室外等候。高國書記一進辦公室,他就連忙跟了進去,雙手遞出一份厚厚的手寫稿。高國書記并不看他。

霍家沖說:“書記,對不起,我錯了。我來向你認錯,作自我檢討?!?/p>

霍家沖一直說,高國書記一直聽,聽了半小時,霍家沖終于說完。高國書記說:“你這還算誠懇,你戴罪立功吧!否則你從哪里來,還得到哪里去,甚至去得更遠!”

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那他霍家沖就回去當黨委書記。再回,就當到鄉長、副鄉長,教師。再回,就是一般的村民。要是罪惡到了極致,肯定就回到出生之前?;艏覜_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他唯有勤勤懇懇,踏實工作。

但他想不到的是,每次高國書記都要盯著他,就連遲到了一會,也盯得這樣緊。

他心里一動,一個念頭產生了。

高國書記宣布散會時,霍家沖筆記本早已塞進了手提包。他誰也不看,大步出門??h紀委靳東書記走在他的旁邊,看了他一眼?;艏覜_感覺到了,卻沒有慢下步來。相反他走的更快,噔噔噔離開了常委會議室。霍家沖遲到有他的原因。金沙江邊修橋的事情。承包方找他,給他打電話,發短信,找不到就在辦公室樓下等,在他家的單元門邊等。他一直在躲,一直在回避。一個領導干部,應該如何把握底線,如何與老板們打交道,他懂的。但那些人,如何攻破堡壘,達到目的,策略上似乎更勝一籌。霍家沖在明處,那些人在暗處,的確防不勝防。就連霍家沖喜歡吃燒洋芋、吃苦蕎飯、穿鄉村女人納的布鞋這樣的小細節,他們都關注到了。為此,常常有人在他住的小區門崗上放這些東西。逢年過節,就以此為由頭,往里塞茅臺酒,塞手表,塞高檔的衣服購物單。弄得他頭都大了。后來他有經驗了,只要是有寄送給他的包裹、送東西,都讓秘書過來簽收。如有意外,便送交紀委。后來就很少有人再干這事兒了。可今天中午,要上班了,他剛開門,就有一個妖嬈的女人,穿的又薄又時尚,堵在門邊,給他遞來一個紙箱。他嚇了一跳,剛反應過來,那女人卻跑掉,風一樣迅速。他追不到,也不大好追。一個縣處級領導,在小區露天的院壩里,跟著一個女人大喊大叫,恐怕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他把門衛叫來,埋怨了幾句。想想,干脆直接讓紀委的人來,清點好了,抬回去。一般情況,不能提升到這樣一個層面。這是萬不得已的事情,于他,這是保護自己最下策的辦法了。

“我沒有動一個指頭,你們驗一下上面的指紋?!被艏覜_對帶隊前來的紀委副書記說完,便自個開會去了。

他由此而遲到了十分鐘。

現在,霍家沖邊出會議室,邊叫秘書科給自己調車,要到馬腹村。兩分鐘后,霍家沖走到大門口。秘書科回話,說平臺上沒有車。不是沒有車,有三輛車在,但駕駛員一個生病住院了,一個家里孩子放學了,沒帶鑰匙,剛走。還有一個駕駛員,沒報備,但電話打了兩次,都沒接。

霍家沖說:“那就算了。”

車改之后,領導們沒有專車了,縣處級領導用車,都得在機關事務局的平臺上調用。馬腹村是縣里最遠的村落,路難走,超出了去其他村的難度,駕駛員去一次煩一次。原因是,按規定縣內不能報銷出差費,吃飯、住賓館還得自己掏腰包。

秘書感覺到了霍家沖的不快,連忙說:“霍副縣長,你在哪里,我開私車送你去。”

霍家沖說:“不去了。”

霍家沖不是不去,他是不想麻煩別人。他給妻子打了個電話,說有急事要下鄉,今晚不回家了。接下來肯定是妻子的抱怨,但不等那邊說話,他就摁掉電話。女人嘛,嬌慣不得的,你給她一寸,她要的是一尺。不理解男人工作的女人,肯定不是好女人。不愿意付出的女人,肯定不是好女人。轉過幾條巷子,來到縣客運站。還好,最后一趟車剛剛發動,他一步跳上去。身手還算敏捷,他在最后一排坐下,心里默默地為自己點贊。自從當上鄉里的副鄉長那一天開始,他就很少坐客車了。到縣里這一段時間,直接就沒有坐這樣的車了。車上多是打工回家的、到鄉下走親戚的,或者是做各種小生意的。各種味道混合在一起,悶,但霍家沖覺得親切。得承認,他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的。他張大鼻孔狠吸一口,突然發嗆,趕緊捏住要咳的喉嚨。

掏出手機,摁了一下,關掉,霍家沖惡作劇似的笑了一下。車開動沒多久,睡著了。

搖搖晃晃,近兩個小時后,客車到了馬腹村?;艏覜_揉揉眼睛,跳下車,夕陽從對面的山丫口上斜射下來。空氣黃黃的,很糯,入肺就爽,山山嶺嶺色彩斑瀾,好看。

霍家沖原來就在這里工作,對馬腹村的情況,熟悉得像自己掌心里的紋路。村里有幾個姓,幾個村落,總計有多少人,哪家的老人剛剛仙逝,哪家又添了個娃,他一清二楚。上個月他來村里,和村主任劉仁貴有過一次長談。劉仁貴是他小學時的同學。四十剛出頭,十多歲就跟爹干活,取石,鏨磨,砌房,甚至在石頭上雕刻花鳥人物,做得有模有樣。初中沒有畢業他就輟學了,跑到廣東的一家建筑公司打工。十多年后,居然在那兒當了老總,賺了個盆滿缽溢。是霍家沖把他叫回來的。劉仁貴一回來就被選上了村主任。這個有想法、有精力,見過大世面又有技術的中年人,帶著全村人很是干了些事,村里人也多多少少能找到些錢。最近兩三年,村里的事情突然變多。對于一個干事的人來說,就是要事多,事不多,就沒有機會,就難于發展。但問題是,這些事跟以往完全不一樣了。教育的事、衛生的事、住房的事、民政的事、交通的事、產業的事……這些事,要上墻,要上網,要公開,要有痕跡,要守規矩。上面千條線,下邊一根針。此前,劉仁貴榮歸故里,有鄉里的領導支持,自己又過硬,激情滿懷,干得風生水起,成績斐然。有人曾經預言,下屆的鄉政府換屆,劉仁貴肯定是副鄉長無疑??墒?,現在不好干了,早上睡覺睡到自然醒的情況沒有了,鳥兒一叫就要出門,太陽落山還回不了屋。很晚回到家里,茶沒有喝一杯,飯還沒吃一口,早有三三兩兩的鄉親坐在他家里,等著說事。麻煩的是,村里的錢不能亂用,喝酒抽煙不能報銷,婚喪嫁娶不能越規,逢年過節走訪一下領導、辦事的弟兄,都不行了。花自己的錢,也不行。每年都有紀檢的下來,有審計的下來,既明查,又暗訪,不僅提要求,更重要的是,翻帳本,查資產,稱斤算兩,過針過線。村上就是買把掃帚,稱斤茶葉,都要層層報批,手續完善。劉仁貴原本是辦了個建筑公司的,有大把的錢可找?,F在不行了,一是沒時間,二是不好操作。曾有一次,鄉里來人,對建檔立卡貧困戶進行核查,有幾戶和自己靠得近的,被查出不夠條件。鄉里要求進行公示,然后剔除,還對他進行誡勉談話,問責。不想晚上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剛一推開家門,早就坐在屋里的一大幫親戚,呼啦啦站起來,團團圍住他,指的指鼻子,扯的扯衣服,叫的叫,鬧的鬧。有人說他當了官就忘記了親戚,有的說他有了錢就沒有了恩情,有的說你劉仁貴小時候跌了崖,要不是我某某,你早就讓餓狼揀走;有的說悔當初給他做媒,將最漂亮的侄女都嫁給了他。他沒有說話的機會,他沒有反駁的權利,他只有捏著鼻子承受。

劉仁貴的內心動搖了,不想當啥村官了,他餓不死,冷不死,要是不上霍家沖的當,不回來,他現在的鈔票數,怕是現在的十倍百倍。出入高檔會所,穿名牌,坐豪車,沒啥不可以的?,F在起早貪黑,沒日沒夜,沒有周末,少有休息,一個月下來,工資才一千多點,不夠他請一桌客,不夠他喝一瓶酒,不夠他喝一次茶。圖啥呢?不圖了。再圖就不是組織的人,就不是為人民服務的人了。他跑到縣政府,推開霍家沖辦公室的門,把印章往桌上一扔,轉身就走?;艏覜_追到馬腹村劉仁貴的家里,給他講變化、講未來、講小時候的初心,講如何破解眼下的困境。

說到半夜雞叫,劉仁貴臉色稍解。他沉吟了一會說:“你說的我明白了些,工作中嚴格我不怕,也不怕要求高。我擔心的是,你們上邊風刮得太快,不好干。你的前任張副縣長,不能說不敬業,不能說不努力。前年要我們集中精力種瑪卡,種子據說還是從秘魯安地斯山脈運來的,花了不少錢。我們不種土豆了,一心一意種瑪卡。去年說瑪卡賣不掉了,讓我們種芒果,我們就種芒果。今年卻要我們挖掉芒果種甘蔗,說這里的紅糖品質好,在全國數一數二??涩F在,甘蔗收了,紅糖榨出來了,又不值錢了……我怎么向村民交待?咹,你說?你們拍拍腦袋,今天一個主意,明天一個主意,我們下邊怎么干?”

霍家沖想不到,劉仁貴肚里會有這么多怨氣,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便繞山繞水給他講經濟學。但劉仁貴不聽那些:“你這是書本上的,是教授們坐電腦前編的,沒用?!?/p>

劉仁貴又問:“縣長大人?還有其他要說的沒有?”

“我說得還不清楚嗎?”

“那就請你離開。”

“我要是不離開呢?”

“那就只能是我走了。”

霍家沖站起來:“老同學,等等。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兩個老同學在小學時候就喜歡聽故事,聽村里的老人講本地的掌故,聽老師講書本上的故事,要是再也沒有故事聽了,兩人就一個講給一個聽。書本上的講完了,就編。一個比一個編得好,一個比一個會說,栩栩如生,懸念迭起。但后來,兩人在一起時間少了,忙生計,偶爾見面,也沒心腸講故事?,F在霍家沖要講故事,顯然意義非同一般。劉仁貴站住,他不是要聽霍家沖再嚼什么筋,他冷著臉,不吭氣,他想看看這霍家沖,能表演出什么二百五。

霍家沖說,從前,有一種叫做蝜蝂的小蟲,善于負重。爬行中每遇到東西,就抓放在背上。一路走來,背負的東西日益沉重,再勞累也不停止,最終被壓倒在地,無法爬起。有人可憐它,替它拿掉背上的東西??墒?,如果它還能爬行,又會就像原先一樣,抓取物體,再繼續行走,直至用盡全身力氣,直至跌落到地上壓死。

這是柳宗元寫的故事,劉仁貴點點頭說:“你說的對,眼下這種人不少?!?/p>

看來劉仁貴是聽懂了。霍家沖放下心來,預備聽他的道歉和對下步工作的思考。劉仁貴笑,可那是笑里掛有霜花。劉仁貴說:“縣長大人,我一個大老粗,經你點撥,我明白了。有的人呀,端上國家的飯碗、吃飽穿暖還不夠,還想當官。當了鄉官不夠,當縣官。當了縣官不夠,想當市里的、省里的官,甚至再往上。能力才那么一點點,背負這么多東西,背不動,就讓下屬替他背。身累,心累,他不被壓死才怪!”

霍家沖愣住了。

“我聽懂了,看來,我這個決定是對的?!眲⑷寿F大步往外走。

想不到這家伙這樣頑固不化,霍家沖說:“我最后問你一句,你到底干不干?”

“不干!我不是蝜蝂!我這種沒有文化水平的人,有點小錢就夠了,地位和名聲,會將我壓死。”劉仁貴說得咬牙切齒。

霍家沖笑了,他笑得很輕松:“你不干也行。按照規矩,領導干部離任之前,是要進行審計的。你準備好,明天一大早,紀檢和審計的就來。他們那一關過了,給你一個清白,你就放放心心去做生意。井水不犯河水,一輩子都行。”

霍家沖說完,扭頭就走。這下輪到劉仁貴發愣了。夜里兩點多,睡夢中的霍家沖感覺到了異常,是什么那樣的迷亂,那樣的吵鬧,像是金沙江漲水,又像是無數人來上訪。白天累夠了的他,連睡覺也十分夠嗆,慌亂中醒來,才發覺是手機在不停地響。是發生什么天大的事情了吧!

“你好,我是霍家沖,請講!”

那頭遲疑了一下:“霍縣長……”

霍家沖一聽,知道是誰了。他很清楚,這個人屁股里夾得有屎,害怕了。他為自己這一招而有些得意,心里一樂,卻眉頭一緊,將聲音壓住,拖得懶懶的、冷冷的:

“你是誰呀?半夜三更給我打電話,是漲水了嗎?是地震了嗎?是火燒房子了嗎?”

劉仁貴說:“我想了半夜,你說的是對的。我們的理想之火不能熄滅,哪怕困難再大……”

“呃,”霍家沖停頓了一下說,“你想好啦!我得看看紀檢、審計的工作是怎么安排的,能不能暫停一下?!?/p>

此后,劉仁貴沒有再說擱擔子的事,而是更加積極地投入工作。兩人見面,心照不宣。有一次,霍家沖在劉仁貴家里吃飯,照例端了一大碗苞谷酒。

劉仁貴直著舌頭說:“霍家沖,你也太狠了點?!?/p>

霍家沖笑,卻不接話。他知道,劉仁貴在某個項目的招標上,程序不太嚴密,但已作了彌補,其他也沒有啥。他就說了那一句話,劉仁貴便時刻銘記,以此警醒,也就夠了?;艏覜_抿嘴而笑,為自己的小小計謀而得意。上面一直在強調領導干部要有基層工作經驗,這也算得上是小小的基層經驗吧!霍家沖微笑,舉起酒碗,咕嚕就是一大口:

“心頭有事心頭驚,心頭無事冷冰冰?!?/p>

現在,霍家沖就站在馬腹村村公所的院子里。這幾年,村級組織加強了,小小的辦公樓,小小的院子,都是新修的,被打理得干干凈凈。院墻上,掛了些展板,紅紅綠綠,透著些生機。從窗外看進去,村公所會議室里擠滿了人。劉仁貴坐在中間,大聲地說著什么。他動作有些大,顯然是情緒激動了的原因。任何人的成長,其實都需要磨煉,需要時間來考驗,劉仁貴能堅持下來,霍家沖是滿意的。精準脫貧到了關鍵時候,村級組織是焦點,是磨心。

只要干事,只要把事情往前推,基礎再差,也沒有發展不了的。霍家沖想。

轉了幾個拐,下了幾個坎,霍家沖來到了渡口邊。小水泥房子前,一個老人坐在長條木凳上,端著個土茶碗,看著河對面的山脈發呆。

金沙江沉重而巨大的流淌聲將霍家沖的腳步聲、喘息聲全給淹沒了。金沙江就是這樣,老是步履匆匆,老是喘,打霍家沖記事起,便是這樣。響聲太大,以至于他走到老人的身邊,老人還一動不動。老人七十來歲,須發皆白,從背后看去,還算硬朗?;艏覜_一邊走過去,一邊叫:

“龍叔!”

霍家沖叫第二聲的時候,老人聽到了,他轉過身來,招招手,讓霍家沖坐下,給他倒了一碗茶。茶是苦丁茶,多喝,降燥。

“看你累的,當了縣長,要注意身體,多歇歇!”

“是副縣長?!被艏覜_糾正。

“不是遲早的事嗎?”龍叔說,“當了縣太爺,不要還和老百姓一樣,起早貪黑,累成狗。家里老婆孩子顧不了,親爹親媽顧不了,自己的身體顧不了。哪成!就是我,也好幾個月沒有見你了。”

霍家沖笑:“龍叔,我,這不是來了嗎?”

“是不是又為這橋?”龍叔問。在龍叔眼里,霍家沖是個十分節約時間的人,說準確點,是個目的性很強的人。他的出現,一定是和某件事情有關。

葉舟 書法

橋的事,是煩。霍家沖點點頭。這條奔騰的金沙江,在霍家沖的記憶里,比創傷還更深更痛。他出生那天開始,就聽到這條河巨大的吼聲。從他睜開眼睛那一天起,就看到了無數的漩渦與急流。從他能聽懂話時起,就感覺到這條河與兩岸人的命運緊緊相連。金沙江兩岸的沉與浮、愛與痛、善與惡,都與這河密不可分。就是自己的婚姻,自己的成長,也與這條河分不開。怪了,一條河的力量居然會這樣強大,這樣桀驁不馴,這樣的不順遂人的心意。后來霍家沖知道了,強大的東西從不會眷顧弱小。人在金沙江面前,是這樣的無助,這樣的渺小,這樣的無能。多少年以前,河兩岸的往來,就是一根長長的藤條,人像螞蟻一樣,小心地從上面爬來爬去,膽大的不要命,想過去就過去,想過來就過來。膽小的,根本不敢冒這樣大的風險。站在河邊,牙就敲幫幫,腿就彈三弦。有爬到中途、手腳酸軟而墜入金沙江的;也有繩索腐朽、突然中斷而產生意外的。后來有了金屬,藤條換成了鋼索。再后來,鋼索上加了個鐵籠子,就更安全了。再在后來,鐵籠子底上裝了滑輪,裝了柴油電動機,一推電閘,鐵籠子就慢慢移動,安全多了。龍叔有著個人的苦難史,他在十多歲的時候,負責溜索活計的父親落江而亡,沒了下落,他就含著眼淚,接替父親。多少年的溜索管理中,龍叔也遇到過很多風險,冬天在冷風里凍病,夏天在高溫中暈厥。也曾有失手,幾次差點掉進江里。但他居然沒有死,活了下來。他知道是河神在保佑著他,他知道是父親在護佑著他,他知道是這溜索離不開他。如果他走了,真的再也沒有人能管護這溜索了。眼下這村莊里,年邁的已經老眼昏花,佝腰駝背。年輕的要就是在校讀書,要就外出打工,誰也不會守著這荒涼的大山、固執的河流一輩子。

河流洶涌,也不是一朝一代的事。據傳,當年石達開就從這里走過,幾次要從這里過河,都因河流太急,而無法使用木船和牛皮閥子。他們也試圖從溜索上渡過,但每次過的人太少,過去一個,就給那邊的人捉住一個。石達開只好放棄,改在上游的大渡河邊。龍叔的爺爺的爺爺那一輩,就親自經歷了那一段血雨腥風。后來,紅軍長征時,也有一部分從這里過河,那時正值枯水季節,紅軍既從溜索上過,也動用了木船皮筏。龍叔每每說起,便有些自信和驕傲。

龍叔和這河流有了感情,有愛、有痛,還有不舍。龍叔白天能看到它蜿蜒的流淌,夜晚能聽到它不止的吟唱。閑暇時,他還可以下到河灣里,捕一些魚蝦煮湯?;蛘叩缴碁┥希規讉€好看的石頭,背回放到院子里。河里有金,但淘金需要技能,需要長時間的堅守。龍叔做不了那個。同時他覺得,只要是個有心人,處處都會有黃金。這些都是河流的給予,也是上天的恩賜。這條河兩岸往來的人,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做生意,有的走親戚,有的是讀書。他們不斷的往來,像河流一樣流動。要是沒有了這溜索,沒有了他龍叔,他們中間就沒有了連接。他們都是些堅強的人,堅韌的人,懂得感恩的人。他們有時會給上龍叔一包煙,一捧核桃,一棵青菜,或者幾塊錢。這些都不是龍叔看重的東西,龍叔能養活自己。但要是拒絕了,倒說看不起人,會鬧矛盾。這樣就不是龍叔的初衷。再拒絕,費話,費力,也費心。

龍叔此前有過媳婦,有一兒一女。大的還不到十歲時,她將孩子放在家里,一個人過江去給孩子買甘蔗。龍叔不要她去,說讓四川人送一捆過來就行了。但媳婦不只是想買甘蔗,是想過去看看那邊的親戚。媳婦回來時,一捆甘蔗背在背上,到了溜索的中段,累了,手松,就落入江心。樹葉一樣打了兩個旋,就不見了。龍叔順著江走了幾天,也沒有媳婦的一點影子。龍叔喊了三天的魂,燒了一堆冥紙,也沒有媳婦的半聲回應。后來,龍叔老了,孩子也長大了。孩子們都不愿意呆在這個地方,更不要說一輩子了。兒子在外地教書,假期才會回家一兩次。女兒嫁出大山,雖說是農村,但是在大壩子,好幾次要接他走,他不愿意。女兒沒有辦法,就只能在想起他的時候,給他打打電話,寄幾件衣服,或者食品什么的來。

扶貧上有了項目,霍家沖在鄉街子的旁邊弄了一片地,修了三百套安置房,小區里種了樹,有涼亭,有煅煉身體的場地。龍叔名正言順給納入了搬遷的范籌??烧f破了嘴皮,龍叔就是不搬。

“安置房里有水有電,有廚房,在臥房,有衛生間……”劉仁貴說。

“這里天作被、地為床,月亮星星作燈,有什么不好?”龍叔說。

“這里哪像是家,這只是臨時工作的地方啊,夏天熱得長痱子,冬天冷了患風濕……生活還是有些質量才好?!眲⑷寿F懂得這些。

“我住在這里,就能聽到你龍嬸說話,就能看到你龍嬸忙前忙后的身影。”龍叔說,“這些年老是覺得她還在。”

“掛張相片不好嗎,想要多大,我給你沖洗多大,再裝個好看的框?!眲⑷寿F說。

“哪有相片,那年頭,我虧欠你龍嬸了?!?/p>

龍叔總有些理由。村里要做的,也只能這樣了。對其他違章建筑,村里的可以強拆的,但對于龍叔這兩間破房子,他劉仁貴不好下手。要給龍叔在原址上修,也是不可能的,因為下一步過河大橋一修,脫貧工作結束,這樣的破房子,絕對是不能再保留的了。大伙都知道,龍叔內心還有一個擔憂,就是怕失業。當年集體經濟時,生產隊給他的是工分。土地承包后,他不種地,還管溜索。沒有工分了,過河的人就給他交通費。每過河一次,給三塊錢,他也還過得去。如果是晚上有急事要過,或者送大件過河,價格就不一樣了。也有人會隨手給他塞來一包香煙,龍叔謙虛幾句,也就不推辭了。龍叔是這條河上的大王,在這條河上,他做的都是好事,是幫人引渡嘛。沒人會說他的不是,沒人會找他挑刺。

可是不離開也不行,個人再有感情,再有理由,也不是最大的理由。多少年來,村里人一直在做夢,說要是在這里建一座橋就好了。眼下,這事真能成了。金沙江雖為天塹,但和海面路段長達42 公里的港珠澳大橋、海上路段長度25 公里的青島海灣大橋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么。這猛虎都能躍過的峽谷,不應該成為人們的阻礙。霍家沖打記事起,就一直在琢磨這事兒。很小的時候,他和劉仁貴就有過這個夢想,將來有一天,在河上架一座大橋,讓人們不要因為這條河的阻隔而傷心,而貧困,而丟命。后來機會來了,他當了鄉里的領導,再后來,他當了縣里的領導,他有能力協調這樣的事,他有權利安排這樣的工作。他和劉仁貴一說,這家伙也興奮得像是打了雞血,上數五代人,他們家也有人落水而死,也因大山的阻隔而代代窮困。他倆在高國書記的指導下,找發改委、找交通部門立項,找財政協調資金,考察國內有經驗的建筑企業。這些工作件件落實,風生水起??墒?,他沒有想到的是,龍叔聽到這個消息后,整天喪嘴垮臉,拍桌子踢板凳。要修橋、修路,將占用龍叔的一部分土地,可村里按照最優惠的政策給予補助,龍叔居然都不同意。他不高興,他反對修橋呢!這就怪了,因為金沙江而親人喪命,因為閉塞而子女離開的人,怎么就反對這事兒呢!劉仁貴去說,不通?;艏覜_就親自上陣了?;艏覜_話說了一背簍說,龍叔不吭氣。

“叔,走一步天寬地闊?!被艏覜_說。

霍家沖給龍叔抽了一根煙:“龍叔,橋修好后,你這溜索我們不拆,留作文物,還掛上你的照片,寫上你的故事,讓人們參觀。”

龍叔不吭氣。

霍家沖說:“龍叔,我們給你申請低保,你每月的生活費,不會少?!?/p>

龍叔還是不吭氣。有人來要過河,他打開鐵籠子,招呼進去站好,系安全帶,發動柴油機,推上閘閥,隨著轟隆隆的聲響,溜索緩緩向對岸移動。

龍叔的內心是復雜的。這樣的復雜的結,是誰也難解開的。

現在,霍家沖來到龍叔的小屋面前,龍叔主動問他,是不是為了這過江大橋時,他就說是。

河上建橋的事,雖然艱難,也不能說沒有推進。眼下,金沙江這邊,修了三分之一。金沙江那邊,也修了三分之一。這兩邊都修了三分之一的橋,半年前停了下來,不再有動靜,成了爛尾橋。承包方層層轉包,層層剝皮,最后資金擱淺。紀委介入,認真一查,其間的黑洞不少。更麻煩的是,承包方負責人突然跳河自殺,尸骨都沒有找到一塊。留下這麻煩,高國書記帶領專門作過研究,霍家沖陪著縣長跑了好些部門。試圖東山再起,將大橋修好,但事與愿違。其中原因,非常復雜,事故環環相扣,矛盾互相糾纏。

紀委一直在查資金,一直在追相關領導的一崗雙責。但在霍家沖看來,大橋沒有如期完工,不是資金上的問題,而是人心的問題。人心!他腦海里突然跳出這樣一個問題。是的,劉仁貴不想當村主任,就是人心的問題;龍叔不愿意修橋,是人心的問題;工程中出現的腐敗,是人心的問題;自己的工作推不走,是人心的問題;那些人想盡千方百計,要靠近他,要拉攏他,要給他送錢,送不了活人用的錢就送死人用的錢,就是人心的問題;高國書記批評自己,自己又難以接受,難以領會,同樣是人心的問題。

霍家沖給龍叔遞了一根煙,自己也點燃一根。很久沒有抽煙了,煙草復雜的味道讓他難受。他咳了兩聲,硬硬地將煙霧咽了下去?,F在他抽煙少,縣里的機關,到處都是禁煙區,就連衛生間,也不給吸煙了。剛一掏出煙來,就會有人善意提醒。時間一長,干脆就戒了,省得麻煩。但他下鄉還帶著煙,到處都是鄉親,都是老同事,不遞上一根還真說不過去。

“叔,你讓我過河吧!”

龍叔轉過身,整理溜索,給柴油機加了油。斜陽的余暉潑金一樣落了下來,灑在龍叔的身上。龍叔老了,這把老骨頭,再干十年,都怕夠嗆。霍家沖零距離地看龍叔。他突然覺得眼熱,心堵。

霍家沖一個人過河,他自己覺得自己太奢侈,內心多少有些過意不去。掏了掏包,里面有兩百塊錢,他掏出來,想給龍叔,卻又覺得不妥,便塞了回去。

溜索很高,鷹飛起來,其高度也就這個樣子吧?;艏覜_不是第一次坐溜索,但每次他都有這樣的感覺。腳下是鋪開的木板,從縫隙里依然可以看到遙遠而渾濁的波濤。盡管現在正是夏天,但冷風嗖嗖,讓人發抖。這種不勝高寒的感覺,讓霍家沖想到了官場。

過了河,天暗得更快。當霍家沖爬過溝溝坎坎,趕到鎮上時,天上像突然蓋來一塊麻袋,完全灰了下來。路險的地方依然險,溝深的地方依然深?;艏覜_摸摸索索,進了鄉政府大院。

鄉政府大院干干凈凈,也安安靜靜。除了院墻上有幾盞燈,辦公樓里燈光也不多。周末了,估計工作人員大多都回家了?;艏覜_的鞋子與地面摩擦,響聲都有回音。這大山里就是這樣,安靜得像倒退了幾個世紀。他有意識將腳步踩得很重。

“有人嗎?”霍家沖大聲叫道。

一樓辦公室里有個小伙子,從窗子里伸出頭來,看見暮色里的霍家沖,問:“你找誰呀?有什么事?”

“我上訪!”霍家沖大聲叫道。

小伙子嚇了一跳,他立即奔出來,滿臉驚訝:“深更半夜你上訪?你是吃飽撐著了?你有啥子冤情?錢被典當行卷走了?還是老婆被人販拐走了?”

“深更半夜?深更半夜咋了?你們的工資是按月領的,又不是按八小時來領的。所以,二十四小時內,我想上訪,就上訪!”

小伙子看了看他:“你說的有道理,你有啥子冤屈?”

霍家沖怒氣沖沖地說,“我要當低保戶!”

“老兄,低保戶也是想當就當的?那是有標準,窮了,沒有吃,沒有穿,或者生了大病,才適合的!”小伙子笑了,“再有,你這樣子,哪像窮人?別天天享受黨的恩惠,倒騙吃騙喝,不記恩情。”

“我女朋友在金沙江那邊,經常我過不去,她過不來。我上訪!”霍家沖又說。

那小伙子先還客氣,一聽他過河的事,氣沖上來了:“呵呵,你連這個都要上訪!我告訴你,為了這座橋,我們全鄉干部,三年沒有提拔一個,三年沒有上調一個!我們付出的多慘痛!你倒來找我們的茬!我們還正想上訪呢!你是哪里的?你是干啥的?”

的確是,據說這邊縣委給鄉里的任務是,不脫貧不脫鉤。而這里要脫貧,必須路通橋通。現在從縣里到鄉里的路通了,從鄉里到金沙江大橋的路通了,但橋一直沒有通。這橋是兩個省分別立項、共同出資修建的。一邊出事,另一邊也跟著遭殃。

“我沒有老婆,給我發一個!”霍家沖振振有詞。不過他說的時候,臉紅了。這話是一個上訪戶經常在縣政府大院里叫的。叫的時間一長,信訪辦才搞清楚,這人瘋了。為了得到低保,他日思夜想,得不到,腦子就壞掉,患了精神病。

正鬧著,三樓的一個窗戶打開了,一個女人在上面說:“小崔,啥事這樣鬧?”

這個叫做小崔把情況三言兩語說了。那女人說:“和他好好說,如果事情不急,讓他明天再來?!?/p>

“我要見你們鄉長!”霍家沖吼道:“我還餓著呢,都走不動了!

小崔估計心煩了,舉起手,又慢慢放下,作了一下引導:“如果餓了,我炒飯給你吃吧!”

“讓你們鄉長下來,陪我吃!”

“你這也太過分了!小崔說:“對不起!你回去吧!”

霍家沖還想說啥,樓上咚咚咚走下個人來。黑暗里,那女人個子高高的,十分結實,一看就是長年生活在鄉下的那種。

那女人說:“我就是鄉長,我陪你吃?!?/p>

那女鄉長走在前邊,霍家沖跟在后面,進了餐廳。小崔叫來廚師,叮叮咚咚開始做菜。霍家沖說:“煮幾個毛皮洋芋,來碗腌辣椒就行?!?/p>

女鄉長說:“不急,有啥一邊吃一邊說。”

那個叫做小崔的人,十分意外。這鄉長,怎么這么客氣呀!他附在女鄉長耳朵邊說:“要不要來壺泡酒?”

“公務接待,不用酒的?!迸l長對小崔說:“你去守電話吧,這里的事我來辦?!?/p>

當小崔在門口消失了,兩人互相指了指,哈哈大笑了起來。

女鄉長指著霍家沖說:“你這個人真逗,到我這里來上訪,想當貧困戶!還要讓我給你發老婆!我只要把你的財產一公示,你怕要成為網紅,怕要笑死一大堆人!”

“我說的是十年前,”霍家沖說:“藍焰,那時候我沒有家,沒有老婆,沒有車,沒有房子……”

“十年前?”這個叫藍焰的女鄉長眼眶紅了。

是呀,換誰也難以啟齒那段往事。藍焰是金沙江西邊的人,霍家沖是河東的人。兩邊相比,河西條件要差一些。剛上小學時,藍焰的父母便把藍焰送到河東讀書。藍焰住在親戚家,每個星期,或者更長的時間,藍焰才會回去一次。藍焰和霍家沖就在一個班,兩個學習都不錯,兩人都在暗里較勁,恨不得盡快超越,將另一個落得遠遠的。從小學到初中,從初中到高中,再到河東市里的大學,兩人都在互相爭先。這樣的長時間在一個班,這樣的長時間里,兩人的學習都不相上下,兩人肯定就有故事。這不,兩人從對立、猜疑、嫉妒,再到關注、好感、暗戀,最后居然就好上了??僧攦蓚€墮入愛河后不久,他們就畢業了。兩人各分東西,藍焰回河西中學教書,霍家沖在河東的鄉政府辦公室。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霍家沖要她到河東,工作上的事,他會找人幫助。藍焰則要他到河西工作,因為她們家只有兩姐妹,父母希望霍家沖入贅。兩人誰也沒有說服誰,一個坐在河東的岸邊,流淚,往河里扔石頭。一個坐在河西的岸邊痛哭,不肯回家。那幾天,龍叔嚇得腿都軟了。他生怕年輕人不醒事,一步跳到河里就麻煩了。此前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有過。他一會兒溜到河東,把霍家沖叫到河灘,一起揀河浪沖來的好看的石頭,告訴他人生要美好就得在驚濤駭浪中歷練,還要不怕被拋棄;一會兒又溜到河西,拉著藍焰一起爬山,他們站在高高的山頂,龍叔手指蒼茫的群山,告訴她說腳下的山雖然高,但太平凡了,人生還有比這高的山峰,人生的風景比這更美,而愛也是。事實上,這樣的道理他倆都懂,只不過龍叔在這個節點上,制止了他們往死的方向去想。他們不死了,而是往活的方向努力。他們在各自的工作單位拼了命,都在不斷地進步,得到了認可?;艏覜_當了副鄉長,鄉長,提拔為縣里的副處級干部。而藍焰也通過考公務員崗位,從學校走到鄉婦聯,再下到金沙江邊,當了副鄉長、鄉長,縣政協副主席的崗位也早給她預留。他們互相很少聯系,但對方的一舉一動,都清清楚楚。他們各自成了家,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自己的愛,也有自己的痛。

他們因為修這金沙江上的橋而在公共場合見過幾次面,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場上,針鋒相對,矛盾之后再形成統一。工作告一段落,大家就各走各的,互不影響,少有牽掛。都老江湖啦!每次見面,他們并沒有太多的尷尬,兩人配合得很默契,仿佛之前就背過臺詞似的。

“聽說你也不太順利,上了副處級,工作相反步履維艱,沒有了此前的風生水起。”幾個簡單的炒菜上來,藍焰給他舀了一勺炒肉,不泌油,她知道他喜歡這種油漉漉的感覺。

霍家沖餓狠了,將又香又辣的油汁往飯里攪拌了兩下,就往嘴里塞。一碗飯咽下了,喝口湯,胃沒有先前的抓心了。他自我解嘲:“工作都順風順水,就沒有意思了。我記得小時候,有天夜里,夢到有人扯著我的腿不放,疼醒了,好害怕。第二天告訴我爹,他不說話,拿來一根皮尺,往我身體上下一量,拤出一截說,你長高了。后來,每有疼痛的時候,我就這樣理解。甚至常常希望疼?!?/p>

霍家沖的語言常常出彩,這是當年藍焰看重他的原因之一。語言出彩,并不只是嘴唇薄,關鍵得腦子里得有貨。

“你呢?你疼不?”霍家沖問。

怎么不疼呢!一個女孩子,要在這樣偏僻、荒涼、貧窮的地方,與村民們一起耕作,一起解決問題,真的不容易。好多從縣里、從州里下派來的干部,呆上一年半載,都走了。只有藍焰,一來就快十年。藍焰的丈夫在州里工作,孩子生下來就是丈夫照管,從幼兒園讀到小學,其中的辛苦自不必說。藍焰要從鄉里到州里,越野車也得跑三個小時。遇上下雨下雪、泥石流、山體滑坡,就更麻煩。近兩年,脫貧攻堅任務更具體,脫貧時間按倒計時來算,她就更離不開了,一兩月難得回家一次,回一次很快就要離開。雖算不上什么生離死別,但她這種與家人的生活方式,的確不是太正常。孩子和她陌生了,她在與不在,孩子都不在意了。丈夫也對她意見很大,最近,二胎政策放開,丈夫希望她能再生一個,問題又出來了。藍焰一口拒絕。溝通失敗,丈夫對她更加冷漠了。她一月兩月不回去,也不會給她打個電話,不發一個微信。更麻煩的是,前幾天,有閨蜜吱吱唔唔給她打了一個電話,要她注意這注意那。她聽了半天,明白了,丈夫有了外遇。她的心里像是有人突然死死捏了一把,好一陣沒有喘過氣來。她臉色蒼白,虛汗直流,目光呆滯。當時她正坐在一個農戶家的火塘邊,一邊詢問一邊填扶貧的調查表。她的樣子,把此前很反感她的那家人嚇壞了。女人要扶她躺下休息,男人卻燒起松柏、香燭,打起羊角卦,圍著在她身邊,又是跳又是唱,善良的一家是要給她驅鬼呢!她擺擺手說,我是鄉里的干部,不能信這些呢!她內心清楚,真正的鬼在哪里,真正的鬼是啥。但那家人根本就不聽她的,說今天不將鬼咒走,他們家就對不起鄉長。甚至說如果他本人法力不夠,他們就要去涼山深處請祭司來。

真正的鬼是窮鬼。藍焰說,窮鬼不是單一的一個鬼,一種鬼,他們是一個群體,他們身邊還有懶鬼、病鬼、餓鬼、嫉妒鬼、霸道鬼等,它們以窮鬼為核心,圍在窮鬼身邊,給它添油加醋,出謀劃策,助紂為虐,什么方法壞就用什么方法,什么事情臟就干什么事情,什么手段絕他們就用什么手段。如果我們制服不了它們,它們就會占領整片大山、整條河流、整個山寨、整個屋子,甚至我們的內心。那樣,我們就吃不上飯、穿不上衣、住不上房、讀不上書。那樣,我們就只能等死——不,死都死不了,我們只能承受它們的羞辱,永生永世。

一家人聽到這話,一下子呆住了。他們為什么貧?是因為男人整天喝酒,不種地,不養羊,也不外出打工,醉了就打女人,或者一兩天不會醒來。這樣不窮才怪。藍焰突然發覺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口才,從未有過這樣的說服力,從未有過這樣的思想,她幾句話就抓住了事情的要害,自己瞬間變被動為主動??磥?,悲傷的情緒居然會有著讓人想象不到的創造力。

葉舟 書法

回鄉政府的路上,藍焰的心又開始疼。當年和霍家沖分手后,藍焰發誓不再找男人。那種誓言可以理解,青春期嘛,說啥都行,過激往往是年輕人的毛病。那個交通局當工程師的男人,一直就盯著她不放。每天都在她上班之前,去她住處的樓下,等她出門來,陪她到單位,自己才去上班。每到下班時,提前就在單位門口等著,陪她回家,或者她赴宴的地方,然后獨自回家。藍焰從住處到單位,不算遠,但要經過一條偏僻的小巷。好幾次,要不是他在場,可能還真會出事。那巷子里有幾家酒吧,見女人就胡亂出招的小混混,還不少呢!藍焰的以身相許,是兩年后的事了。當她得到霍家沖結婚的消息后,信念終于動搖。而他們結婚,是因為藍焰當了副鄉長,分管交通。工程師幫了她很多忙,項目的爭取,圖紙的設計、經費協調,工程師都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

有這樣的男人,還會有什么不可靠的?于公于私,都是大好的事情。藍焰在心里惦量了一下,眼下這個男人,恐怕比那個霍家沖實在多了,霍家沖太聰明、太固執,密不透風,太像一個官員了。即使和他結了婚,不見得就會有多幸福。林里的果子,最好吃的,并不是在季節的最開始。這樣一想,她像是吃了個定心丸,放放心心把自己嫁了出去。結了婚后,他們很幸福,他們如期生了個大胖小子。藍焰在鄉下工作,帶兒子就是丈夫的事情了。日久天長,兒子和丈夫更親,好像見她不見她,都無所謂了。

“你為什么喜歡我呀?”藍焰問。

“喜歡你的大屁股?!惫こ處熤毖圆恢M,說得很精準??磥恚こ處熌繙y不只一次兩次。

工程師精于計算。藍焰突然感覺到,丈夫每每跟在她的背后,好像都是在計算著她身體各個部分的面積、體積和重量,計算著他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地方。藍焰臉瞬間緋紅,她按住丈夫就是一場好打,直到丈夫再三告饒。藍焰出生在鄉下,小時候沒少放羊、砍柴、追野兔,腰腿結實一些倒是真的,胸部豐滿一些也是真的。丈夫待她發泄得差不多了,才說:“我們老家有句話說,屁股大的女人,能生娃?!?/p>

藍焰認真地說:“可是,我們只能生一個呀!”

“只能生一個就生一個,可以生兩個就生兩個?!惫こ處熣f的也沒有錯。

本以為就這樣下去,國家突然來了政策,可以生二胎了。這消息對于男人來說,是好事??蓪τ诖蠖鄶蹬詠碚f,相當于災難。當工程師從州里坐車,風塵仆仆到鄉政府,和她商量生二胎的事時,藍焰一臉茫然。她天天和老百姓宣讀這些政策,可她就從沒有考慮過居然和自己有關?,F在工程師一說,她一口就否定了。的確,她在鄉下工作,在任務這么重的節骨眼上,如果花兩年時間去生一個孩子,她的工作怎么能接上?怎么能干好?她說了很多道理,希望工程師能夠理解。工程師一言不發,工程師是認真的,他是三代單傳,一直夢想著在他這一代,會多有些香火?,F在機會來了,他肯定不會放棄。

“你再生一個,也是在落實國家政策,也是在為國家作貢獻呀!”工程師說。

藍焰并不想執行這一政策,也不想作這方面的貢獻。想不到的是,工程師在她身上失望之后,卻在別人身上點起了希望之火。藍焰捂在被子里哭了一個晚上,淚水流干,她算是理解工程師了。如果自己是一個男人,恐怕也會這樣做。

現在面對霍家沖,藍焰覺得自己又疼了,疼得無藥可治,疼得無法控制。家里情況如此,而鄉里更是紛繁復雜。要脫貧,就得抓種植,抓教育、抓產業、抓交通、抓就業,還得抓班子,抓隊伍,抓規矩,抓思想建設……一個女人,把繡花的功夫都使出來了,一針一線,一行一列,她最指望的,是再過兩年,當轄區內的一家一戶都脫貧,她就可以回城了,就可以與兒子相守在一起。

這些話,藍焰不能和眼前這個男人說。這個叫做霍家沖的男人,已經不再是自己的知己了。有些話,多一句都是累。即使掏了心,不見得能解決問題,相反授人以柄,讓人笑話。但工作上的話要說,特別是金沙江邊這半拉子工程,一定要往好里說,一定要往成里說。說它好,說它成了,它就會真的好了,會真的成了。這是她在一線工作多年的體會。

于是他們就開始說這修了一半橋的事。他們一直說,說到半夜三更,說到草尖上的露水上來。但有些話只能點到即止,兩個掌握著基層政權的人,有時像是親密無間的好朋友,有時卻又像是推太極的高手,你進我退,你來我往,綿里藏針,不肯善罷干休。說到最后,霍家沖突然問:

“按照河西的風俗,如果收到來路不明的東西,估計是很多錢,或者珠寶瑪瑙,怎么辦?”

藍焰睜大眼睛:“縣長大人,你開玩笑吧?”

“真的,一大箱,很沉?!?/p>

藍焰說:“你找死!”

“是死要找我了?!被艏覜_說近一段時間來,以各種方式給他送東西的太多了。那不是啥好東西,那是炸藥。

“你給出出主意吧!”

藍焰讓他快退,激流勇退,找一個人大、政協副職那樣的崗位,再不,調研員也行。

藍焰說:“你也不年輕了,要從政,得再早一些。再有,盡管你很了不起,但我覺得你定力還不夠,要再上重要的位置,恐怕難?!?/p>

霍家沖突然后悔,在藍焰面前,自己露的太多了。口一滑,什么都說出來了。說了這些,卻又一點用也沒有。

小崔一直往屋內伸腦袋。他先是搞不懂,一個上訪戶,鄉長居然對他那么好。后來才發覺他們倆是熟人。再后來,他聽到兩人在說些婚姻上的事,才發覺他們之前是有故事的。他有些尷尬,覺得這個男人太狡猾,覺得自己不能再在他們中間打夾岔,暗地里跺了一下腳,正要回去睡覺,藍焰讓他去食堂,配合廚師再弄些吃的:

“燒烤吧!大竹簽子串肉,苞谷烤酒。酒用角落最里的那一壇。”

霍家沖睜大眼睛看著藍焰。

藍焰笑:“我請客,不用鄉里一分錢。這是規矩,放心。”

很快,小崔弄好了,將火爐搬到廊檐下。小崔只好陪著,三個人,一邊烤菜,一邊舉杯,硬是坐到太陽東出。

霍家沖回到家,已經是第三天下午了。屋里靜悄悄的,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一個人也沒有,敢情妻子領著孩子,去岳母家了吧。洗了一把臉,煨了一杯開水喝下,往沙發上一靠,他覺得舒服了些。磕睡像個黑布口袋,一下將他的頭套住。

夢里也不舒服,原因是金沙江的水太響了,像一個又一個的悶雷在屋外炸響。老輩人說,干了壞事,會被天打五雷轟。村子里誰家的孩子不聽話,做了不該做的事,常常會被大人拖到金沙江邊,讓他聽響得怕人的聲音:“炸雷的聲音比這大,你要是干了壞事,天地不容!”這種教育的方式毒辣得很,但很奏效,所以村子里多是善良之輩,違法犯罪的不多。

睡夠了,醒了。霍家沖滿意地打了個呵欠,摸過手機打開。一時變得好熱鬧,微信的聲音,短信的聲音,QQ 的聲音,此起彼伏,仿佛波濤滾滾金沙江。霍家沖感覺又上班了,門被推開的聲音、電話鈴的聲音、電腦鍵盤打字的聲音……一直持續的,是電話的聲音。他不想接,后悔開機。猶豫了一下,又怕有災情和意外。再次呵欠,他接通電話。

是妻子打來的:“你在哪?你現在在哪?”

“我在家里呀。你是不是帶孩子去外婆家了?”

“你讓我急死了!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這女人,不就是一宿沒有回家嗎?就驚慌成這個樣子。

“你別走!你就呆在家里,我很快回來。”妻子說。

剛掛掉,手機又響。靳東書記說:“你終于接電話啦!”

“看來你沒少打我電話?!被艏覜_笑:“是有什么重要指示嗎?”

“你讓大伙急壞了!”靳東書記說:“高國書記作了指示,你再不出現,我們的搜救小組都要出發了!”

霍家沖嚇了一跳,這禍惹大了:“那我得快給高國書記報告,我沒有失蹤,是回了老家一趟?!?/p>

“你過來一下,我們要當面打開你上繳的箱子。”

“箱子?什么箱子?”霍家沖想了一會,才記起那天他上繳的東西。

“紀委出兩個證人不就行了嗎?”

“還是過來吧,我等著你?!?/p>

紀委書記和他雖然同一級別,但他有監督同級黨委的權利,所以霍家沖對他,還得禮讓三分:“好,您安排了,我很快就來。”

霍家沖換了件衣服,出門打車。半小時后,他趕到了縣紀委。進了靳東書記辦公室,靳東書記示意他坐下。屋子正中,就是那一個大大的紙箱。靳東書記說:“我們先用儀器檢測過,里面沒有炸藥和毒品,可以打開了。”

工作人員過來,用裁紙刀對捆綁住的包裝帶和層層泡沫小心切割。是人民幣?還是美元?是珠寶?還是文物?霍家沖不得而知,他心吊得老高,心怯,說不準,這東西比炸藥和毒品厲害,將他霍家沖推到不可預知的高度。

紙箱打開,一切都出乎意料,一大堆發黃的冥錢,中間包了幾塊破磚頭。

按照金沙江邊的風俗,這是給亡人的買路錢,新亡人到了另一個世界,要通過很多關卡,必須用錢打通關節,大神小鬼才會開門讓路。路邊有土地神,河里有溺死鬼,樹上有樹神,草叢里有草鬼,不打發點,他們會死磨爛纏,不給通過,甚至會鬧出些意外來。而死去多年的人,他們成了鬼,他們的吃喝拉撒,也需要人間的照顧,冥錢是最直接最有力的幫助。

靳東書記一臉鐵青,嘴唇都有些發抖:“居然這樣……你也別放心上,這不是給你的冥紙,這是腐敗份子給他們自己的冥紙!過不了幾天,一個個都會落進我的甕子。只是,昨天到今天,你不給組織報告,突然失蹤。這一段空檔,你去哪里了?是害怕了躲起來?還是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呃……”霍家沖不知說什么好。關掉手機,渡過金沙江,是他的惡作劇。一個小小的惡作劇,產生了這樣的麻煩,這是他所沒有意料到的。而某些人為達到某種目的,在他身上實施的種種惡作劇,更是他所意料不到的。

靳東書記早年在過部隊,轉業后一直在紀檢部門工作。辦事截鐵斬釘,說一不二,風風火火。他來紅谷縣當紀委書記,已經兩年多了,對全縣的紀檢監查工作,熟悉得很。每個科級以上的干部,他都了如指掌,他們的前世今生,他們的愛好、性格,他們的財產,他們的成長方式,他都熟悉得很。每次高國書記要提拔干部,都要將他和組織部長同時叫來,聽他們的意見。所以經他們提拔的干部,很少有帶病的,很少有拉稀擺帶干不成事的。對于霍家沖,靳東書記是熟悉的,是知道的。這樣一個干部,放在哪都是優秀的,他都會把工作干好。但優秀并不等于沒有毛病。毛病這東西,有時是股冷氣,會讓莊稼停止生長,會讓人打抖打顫;有時又是只蚊子,嗡嗡嗡飛來飛去,找準機會,叮得人難受,讓人不安,卻又難以將其捉住;有時像某處滲出的水,多數時候不礙事,而一旦發作,會令大壩崩潰。靳東書記最關注毛病,他治愈過不少有毛病的人,也看到不少有毛病的人,病入膏肓,無可救藥地走進大牢。

霍家沖肌體健康,但毛病不少。靳東書記十分看重他,將心比己,希望他成長得更好些:“工作中會有很多問題,也有很多不適應工作的人。人身體里這種東西,你怕他,他就不怕你,會來欺負你。你一身正氣,不怕他,他會怕你?!?/p>

霍家沖點點頭,笑了一下。該做啥就做啥吧,風來了,別只去躲雨;下雪了,別只顧防寒。

第二天,縣政府網站發布了頭條新聞,人們再次張大嘴巴。他們有限的腦袋里,無法將這些復雜的事情整理清楚。霍家沖還在,還在參會,還在發言,還在安排工作,還在下鄉調研。視頻和照片上的霍家沖,和往常沒有啥不同的。發言的內容是,連心橋將在下月續建,并設置了倒計時,立下軍令狀,說明年春天,將建完通車。有人搖搖頭,暗自嘀咕:唉,這個很能折騰,也時時被折騰的人,曉不得他又會干出什么讓人意外的事來。同時也有人為自己的一驚一乍而暗自好笑,愿人好,才是真的好。啥事都往壞處想,箱子里恐怕不僅有炸彈,還有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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