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達
翁先生玩什么都能玩出品位,玩出文化來。在文玩中,翁先生最喜歡把玩的是鼻煙壺。他玩鼻煙壺也有年頭了,手里藏過不少有名的煙壺。

翁偶虹先生
晚年,他專門寫過《煙壺》,該文不到萬字,卻把煙壺學問和掌故寫絕了。玩鼻煙壺的人能從此文中,獲取很多知識和見聞。
在老北京,大柵欄路南有個字號叫“天蕙齋”,它是北京最老的鼻煙壺鋪。從譚鑫培到丁永利、李洪春等梨園界名伶,常在“天蕙齋”品鼻煙,同時也品煙壺。后來眾人相約,每年在“天蕙齋”搞一次“亮壺會”。
有一年的四月初八,在“天蕙齋”的“亮壺會”上,王長林帶來8只有“八”字名堂的青花夾紫壺。
這8只鼻煙壺的名字是:“八駿圖”“八義圖”“八仙過海”“海八怪”“燕京八景”“八蠻獻寶”“反八卦”“天橋八大怪”。由于壺的寓意好,畫工也極佳,一舉奪得亮壺之魁。
這8只壺如果能留到現在,當屬稀世之珍,可惜后來家人掃房挪案,所藏煙壺均被摔碎。翁先生所藏的煙壺也在“文革”中散失,但他的文章卻都傳了下來。
翁先生80歲生日時,啟功先生用故宮舊藏紅箋撒金的四尺整紙,給他寫了一首詩:
“鴻才弱冠早知名,隸古權奇似曼生。
昔日笙歌排塊壘,引年椽筆頌升平。
舊游每話思瞻斗,今雨當筵幸識莉。
我也杖影經八稔,愿隨國叟房秋成。”
此詩概括了翁先生的生平事跡和恬淡的人生哲學。
翁先生好玩,他是以一種玩的心態來對待生活的,有人說玩是一種生活方式,其實玩是一種人生極致的境界。
翁先生說:“世界五光十色,生活苦辣酸甜,人活一世不可不去經歷一下。”他從年輕時就留了胡子,到了晚年,仍長髯飄逸。年輕時他喜穿大褂,老年時愛穿中山裝,但也穿過西裝。他抽了一輩子煙,酒量不大,但他也要喝醉一回,甚至大煙也要抽一口。
80多歲的時候,弟子到他家,看到他的書房里掛著一幅裸體畫的掛歷。弟子詫異地說:“老爺子怎么也掛起美人掛歷來了?”
他笑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能用假道學來束縛老年人。我掛它只是悅目而已。”
由于畫臉譜,他喜歡收集各種顏料,他有一方印叫“寡人好色”。這些都反映出他玩的心態。其實他在生活中是個克己自律的人。
他常說的兩句話是“靜以修身,儉以養德”“多吉者必慎,長壽者則仁”。真正的玩家,不能把自己給玩嘍。

遲小秋演出后與恩師王吟秋、戲劇家翁偶虹先生和程夫人合影
他的恬淡曠達、寬厚仁義,皆與他的玩有關。他愛交朋友,對朋友以誠相待、慷慨大方,從不把金錢看得那么重。過去編劇掙的金條都讓他花掉了,作古之后并沒給后人留下什么財產。
翁先生的朋友各界都有,他跟著名演員石揮是朋友。石揮演技超群,20世紀四五十年代,有“話劇皇帝”之譽。
有一年,翁先生陪李少春去看石揮主演的話劇《秋海棠》。散戲后肚子餓了,他拉著李少春奔了一個餛飩攤兒,要了兩碗餛飩,剛準備吃,碰上卸了妝的石揮也來吃餛飩。倆人招呼石揮過來蹲著一塊兒吃。石揮一邊吃著餛飩,一邊問翁先生:“您看我今天的演出如何?”
要是一般人,會對石揮說幾句恭維話,但翁先生卻直言不諱地說出了自己的看法,指出了他在表演上存在的瑕疵。石揮聽后,撂下碗,握住翁先生的手,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真是真知灼見呀,謝謝您的肺腑之言!”他對翁先生佩服得直叫老師。
翁先生最要好的朋友是程硯秋和李少春。眾所周知,他為程硯秋編了《鎖麟囊》,但一般人不知道,李少春的代表作《野豬林》也出自翁先生之手。
京劇名家李少春,早就想寫一出全面展示自己功夫的戲,他從歷史人物里,選了《水滸》里的林沖,但寫了半截寫不下去了。
就在他要罷筆的時候,翁先生知道了,他勸李少春別放棄,鼓勵他說:“沒關系,實在不成,你想場子,我幫你編詞。”
正是在翁老的攛掇下,李少春又把這部戲的本子撿起來。但這部戲的臺詞和唱腔設計,實際上都出自翁老之手。
劇本完成后,翁先生對李少春說:“編、導、演,三位一體全是你的。”

《響馬傳》劇本,翁偶虹作于1959年
李少春聽了大為感動,但他執意不干,非要在節目單上寫翁偶虹編劇:“這本來就是您寫的呀!”
翁先生笑道:“我是為了圓你一個夢。編、導、演,三位一體,有這種范兒的演員你得算一號!”
不管李少春怎么央告,翁先生堅決不肯署自己的名。直到《野豬林》拍成電影,翁先生都回避“編劇”倆字,把著作權給了少春。而且他對李少春說:“此事你知我知,永不再提。”
通過這件事,可以看出老北京人的局氣厚道,也可以看出翁先生的為人。
翁先生跟畫家王雪濤是老朋友。王雪濤是北派畫家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小寫意花鳥至今無人出其右。但在北京剛解放時,王先生的畫兒卻賣不動。
他是靠賣畫謀生的畫家,畫兒沒人買,自然日子過得有點兒緊。有一次,翁先生到他家做客,見他夫人在洗白菜幫子,隨口問道:“這怎么吃呀?”夫人說:“拿它剁餡包餃子。”

王雪濤所作國畫牡丹
翁先生聽了,不禁唏噓,這么有名的畫家,吃白菜幫子餡餃子,說明家里經濟狀況已經捉襟見肘。心想,自己不能不拉王先生一把。

翁偶虹手繪《滑油山》地理鬼
于是,他利用自己在戲劇界的名望,推薦王先生到中國京劇院,讓他給《大鬧天宮》畫布景。雖然大畫家畫布景,有些委屈,但是卻能解決王家的吃飯問題。讓王先生深為感動。
當時京劇界的名演員,也像現在的影視明星一樣,收入很高。翁先生便讓一些名演員買王雪濤的畫兒。在他的攛掇下,李少春就沒少買王雪濤的畫兒。
后來,李少春買了王雪濤的兩幅大寫意送給翁先生,翁過意不去,答應給少春編出戲,這就是演出后,被毛澤東、周恩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大為贊賞的《響馬傳》。此劇還被周總理提議作為建國十年大慶的獻禮節目。
梨園界都知道金少山的大爺勁頭兒,他性格古怪,一般人難以接近,但金少山卻把翁先生當作能過心的知己。
1940年代,金少山在凈行紅極一時,但慕翁偶虹的大名,求他給“置二畝地”(即編新劇)。翁對這位“十全大凈”心儀已久,替他編了《鐘馗傳》,由此他們成為至交。后來又為他編了《金大力》。
真有學問的文化人,往往把死看得很淡。因為,人終有一死,所以,他們認為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翁先生也如是,他活著的時候,就把自己的墓志銘寫好了。
他稱給自己寫的墓志銘是“自志銘”,全文如下:
“也是讀書種子,也是江湖伶倫,也曾粉墨涂面,也曾朱墨為文,甘作花虱于菊圃,不厭魚于書林。書破萬卷,只青一衿,路行萬里,未薄層云;寧俯首于花鳥,不折腰于縉紳。步漢卿而無珠簾之影,儀笠翁而無玉堂之心。看破實未破,作幾番閑中北叟,未歸反有歸,為一代今之古人。”
此“銘”在他駕鶴西去之后,被他的子女和弟子刻于墓碑之上。這篇“自志銘”表達了老爺子對人生對事業的追求,從中可以看出他的散淡心境。
翁先生經歷的事多,坎坷也不少。您也許難以想象創作了118部劇的他,到老連個職稱也沒有。
當然他對這些虛銜兒看得很淡。但一般人難以理解,他到老,卻把工作單位給混沒了。
1974年,他66歲的時候,本來熱愛京劇藝術的他還不服老,想為劇院再寫幾部戲。但他被江青定為“封建文人”,強迫退休,而且退得不明不白,頭天還到劇院上班,第二天就讓他卷鋪蓋走人,關系轉到了街道,成了沒“組織”的人。
一般人可能咽不下這口氣,當時,翁先生的朋友也勸他找關系討個說法。但老爺子付之一笑說,我還有手里這支筆呢,一切事歷史終有定評。
他寫了一首詩,其中有兩句是:“青春辭我堂堂去,白發欺人故故生。”老爺子樂觀豁達的心境確實讓人嘆服。
也許正是由于他的樂觀豁達,才使他受了不少挫折仍活到了86歲高壽。
后來“落實政策”,他被聘為中央文史館館員,以后又當了振興京劇指導委員會委員,這才有了自己的社會位置。
他又寫了一首詩,最后兩句是:“寄語天涯舊知己,偶虹仍偶彩虹翾。”翾是小飛的意思。
像任何一個老北京人一樣,翁先生一生搬了幾次家。
他5歲前,住在離故宮筒子河不遠的東板橋。后來搬到燒酒胡同,之后搬到了西直門內的黑塔寺胡同。新中國成立后,他搬到了西城的太平街,這條胡同緊鄰太平湖。
這個太平湖不是北太平莊的那個太平湖,老舍先生是在那個太平湖投河自盡的。翁先生住的這個太平湖,在南鬧市口的南頭西邊,離現在的中央音樂學院很近,但兩個太平湖早就被填埋,在上面蓋起了樓。
1980年代末,翁先生在太平街的老宅拆遷,在中央文史館幫助下,他遷到了塔院的朗秋園。住樓房的一層,有人說住一層太吵,又不安全,您干嗎不要二層呀?

翁偶虹與晚年三弟子:學習編劇的張志高(右)、學習劇評的張景山(中)、學習臉譜的田有亮(左)
他聽后寫了一首詩,其中有“高知從不怨樓低,養生何必役身軀;花經風雨秋彌艷,人到衰年朗最宜。”
搬到朗秋園以后,他除了寫文章、授徒以外,還常到電臺、電視臺做節目,搞一些戲曲評論和介紹。
70歲那年,老爺子做了前列腺切除手術,但他依然保持樂觀的人生態度,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為了使京劇藝術薪火相傳,他把精力放在授徒上。
翁先生為人謙和,肚子里的玩意兒又多,凡是有人登門請教,他都誨人不倦地往外掏。直到他去世那年,還給尚長榮、馬永安、吳鈺峰、袁同林等人整場說戲,跟朱家溍先生一場一場地對楊派戲。
老爺子記憶力驚人。李萬春曾說,他跟翁先生回憶年輕時唱的《寧武關》,戲詞背得比他還準確,不愧是戲曲界的“活字典”。
老爺子晚年曾寫過一篇叫《貨聲》的文章,一口氣回憶出368個老北京的吆喝聲,這腦子真不同一般。
翁先生是京城難得的一位玩家,他的獨門兒故事幾天幾夜說不完。他身上具有典型的老北京人的性格和特點,當我們談論北京文化時,不應忘記這位玩家的名字。
感謝戲曲評論家、翁偶虹弟子張景山先生
提供珍貴的圖片資料。
(編輯·宋冰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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