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麗婭-盧伊扎·克利斯戴斯庫
晚會極為出色。女主人——高貴的克洛麗絲夫人可以滿意了。她成功地憑著精致的菜肴、細嫩的野味、動人的笛聲和漂亮的宅第,使得所有來賓驚嘆不已。
前來參加晚會的女士們都帶著一分好奇,想看看古怪的克洛麗絲現在模樣如何。她隱居鄉間已有多年,一直住在一幢由細草地和公園環繞的大房子里。她的先輩都出生在這里。打從多年前舉行的另一場聚會以后,誰也沒再見過她。那一回,好像發生了點兒不愉快,兩位女士吵了起來,鬼知道為什么事。過了這么多年,參加了這么多舞會,一個女人辦的一次舞會情況如何你早已忘了。這個女人既不會因容貌也不會因漂亮的連衣裙引起他人的忌妒和興趣,因為繡花錦無法使一個粗笨的腰身變得苗條,而藍寶石耳環也改變不了一雙耷拉耳朵那甜菜似的紅顏色。
眼下當克洛麗絲不再年輕時,反倒不顯得怎么丑了。水泡眼不再那么突出,薄如絲線的嘴唇也不再有任何人注意。瑕疵只在等著嫁人的姑娘身上方才引人注目。也許她早就放棄了這方面的想法。盡管如此,晚上她還是和英俊而高傲的凱特跳舞。其他女士要是沒有那樣自顧自的話,可能會注意到她只和他一人跳舞,對其他男子都一概拒絕。整個晚上,克洛麗絲依次在四座橡木樓梯上坐著。這些樓梯通向住宅的數十間臥室。她坐在那里,俯瞰著大廳,監督著仆人,看到年輕姑娘臉上漾起幸福之情時,寬容地微笑著。凱特猛烈旋轉著靠近她身邊,問:
“舞廳里為何缺少您那優雅的身影?”
“因為我恨你們。”克洛麗絲答,嘴唇上泛起一絲嘲諷、夸張而又狡黠的微笑。
“您能至少對我,您恭順的仆人,溫和一點兒嗎?您能伸出手來,和我共跳宮廷舞嗎?”
“好吧,盡管沒有任何借口,或許正因如此。”克洛麗絲笑著說。她這么開著玩笑時,不再是個上了年紀的婦人,而成了一位令人愉快的女主人。
來賓們一會兒贊美各式各樣的葡萄酒,一會兒對新端上來的每一盤煎孔雀和鹿肉凍發出熱情的歡叫,一會兒又向剛剛組成的對對情侶偷偷投去微笑的目光,就這樣度過了整個夜晚。眾所周知,一場舞會的結果便是未來的訂婚儀式,女孩間的友誼以及老夫人間互相交換的新式刺繡圖案。
拂曉時分,燭火通明的大廳重又變得空空蕩蕩,由四座樓梯守護著。那些遠道而來的客人們已到一天前就預備好并加過溫的臥室里睡下了。不巧,一位老夫人卻給忘了,怎么也找不到一間為她準備的加過溫的房間。克洛麗絲剛剛辦完一場這么美妙的晚會,此刻又巧妙地通過了老夫人這一關,絲毫也沒有將她得罪。
“噢,我為您準備了最最暖和、最最舒適的房間。”她說完吩咐一位女傭領老夫人去那間臥室。
然后,她迅速走近一位正坐在高背扶手椅里,好像在休息的年輕姑娘。
“真抱歉,戴麗婭,我不得不把為你準備的房間讓給她。我知道你還沒把東西放到里面,于是,就讓她以為是為她準備的。你不會生氣的,對嗎?”
“一點兒沒事,克洛麗絲。”戴麗婭說。
她們倆互相稱名道姓,因為戴麗婭是克洛麗絲夫人童年時代一位女友的女兒。這位女友如今疾病纏身,貧困潦倒,很樂意讓女兒代表她來參加晚會。說不定哪位男子會愛上她,這樣一來,她那失去的財富和土地就不會意味著可愛的女兒幸福的終結了。
“在我想好安排你睡哪兒之前,我們再聊一會兒。”克洛麗絲說,“你母親給我寫信說你要來時,我就想到這場晚會對于你來說將是一次絕好的機會。你會交上很多女友,說不定還會找到自己的未婚夫哩。”
“哦,克洛麗絲,我想我已經找到了——”
“女友?”
“不,未婚夫。”
姑娘的臉上呈現出一副羞澀而又幸福的神情,細膩光潔的雙頰泛起了朵朵紅暈。然而即便那么激動時,她也覺得克洛麗絲夫人很丑,或者說,一下子變得很丑。嘴唇不見了,仿佛被牙齒使勁地咬在嘴里;眼睛水泡似地鼓著,耳朵則像兩片紅紅的葡萄樹葉,耷拉著,彎曲著。
“是嗎?”克洛麗絲稍稍抬高了嗓門問,“我都沒看見你大部分時間和誰在跳舞。我沒留神。”
“哦,我和所有人都跳過。”
“你和他聊天了嗎,或者用餐時和他坐在一起?”
“沒有,沒有!我們只是一塊兒跳了舞。”靦腆的戴麗婭說,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芒。
“他長得既高大又英俊……”
“對,當然,既高大又英俊,右腿上套著黃色松緊襪帶。”
“可所有年輕人都套著這種襪帶,只要是貴族,”克洛麗絲對姑娘的無知感到不高興,“而且個個都又英俊又高大。”她說,聲音壓低了一些,“你覺得他比別人更高傲嗎?你見他和我跳過舞嗎?”
“沒有。我連喘息的工夫都沒有,一直在不停地跳啊,跳啊,只是當他再次向我邀舞時,我才能看見他,舞廳這么大!你一定非常幸福,克洛麗絲,能舉辦精彩的晚會,讓所有人羨慕。”
“你知道你將在哪兒睡嗎,戴麗婭?讓我們想想看。要么在我隔壁房間,要么在那間對著溫室的房間。兩間都一樣暖和,你完全可以放心地住進去。你挑吧!”克洛麗絲說,聲音在空蕩蕩的宴會廳里回響著,像一種威脅,像一聲警告,像最后的寬容。
戴麗婭害怕了。
“我不想打擾你,不想讓你聽到我的腳步聲或……最好睡在對著溫室的那間吧。”
“正好適合你,”克洛麗絲笑了,“戴麗婭本來就是花的名字。那就這樣吧。”她說。話音剛落便降下了一道沉默的帷幔。
她們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最后幾支還在冒煙的蠟燭獨自熄滅了。
“拿著,”克洛麗絲說著遞給姑娘一支蠟燭,“這樣你就不會害怕了。”
戴麗婭走進房間,似乎松了口氣。克洛麗絲讓她害怕。她一直感到自己并不討她喜歡。她覺得她要有多丑就有多丑。她十分擔心克洛麗絲從她的臉色,從她顫抖的聲音中注意到這一點。女主人干枯的面容在她的腦海中停留了片刻,然后就只剩下瘦削的肩膀和突出得極不自然的胳膊肘。在她脫連衣裙時,迷人的未婚夫的形象占據了她的心田。她感到幸福。她的掌心還留有他那微妙但極富男子氣概的握手后的余溫,腰部還保存著那有力的臂膀的紀念。她重又看到他的嘴唇微微啟合,輕輕對她說,他一直在夢想著她,告訴她他會感到多么幸福并會懷著多少愛意時刻跪在她的腳下。這么的激動,這樣的回憶使得戴麗婭感到渾身暖融融的。她穿著一件薄襯衣,坐在床上,將插有剛剛點燃的蠟燭的燭臺放到了旁邊的桌子上,倚著枕頭,不停地想著,試圖盡可能多地回憶起有關未婚夫的細節。
另一個房間在她面前敞開。冬季克洛麗絲在里面護養著一些她最最喜歡的花。
想著漸漸在腦海中淡化的高貴的男子,望著溫室里的花朵,戴麗婭幸福地沉入了夢鄉。
白色的蠟燭剛剛燃到一半,戴麗婭就醒了,或者也可能這一切都僅僅發生在夢中。仿佛滾燙的空氣壓迫著她,使她喘不過氣來。房間里一片光芒白得難以置信。桌子上,燭臺上,一股黑煙裊裊升起。她似乎覺得熱浪滾滾,沖擊著她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她垂下目光,看到自己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說不出的驚訝,不禁打了個冷戰,一半出于恐懼,一半出于羞愧。她從不光著身睡覺,因此都不敢照一下鏡子。她有一種可怕的感覺,房間里并非只她一人,還有無數雙眼睛在打量著她,緊盯著她,審視著她的身子。她試圖用一條單子,一條床單蓋住自己,可手在身體周圍摸來摸去,只摸到一塊光滑而又堅硬的布,卻怎么也抓不住。她正坐在那塊布上哩。她想用指甲將它扯出來,但沒有成功。她閉上眼睛,這樣至少就看不見自己那白如石灰的皮膚以及腰部周圍柔和的褶皺。晚會上她的腰段曾由襯裙緊緊地裹著。
她的眼睛幾乎不由自主地睜開了,看到了那扇碩大如墻的窗戶,離她只有咫尺之遙。窗戶前面的架子上、箱子和木桶里,奇形怪狀的花盆里伸展著克洛麗絲夫人養育的各式花草,枝繁葉茂,只留下星星點點的空隙,透出窗玻璃的閃光。
她感到危險就來自這邊。于是再次試圖從床上抓起一條床單,好裹住自己,卻徒勞無益。緊接著,她將手伸到頭底下,想要抽出枕頭。沒料到枕頭連著床上的雕花木板。直到此刻她的身體才感覺到了木雕花朵和精致的阿拉伯裝飾。
她驚恐萬狀,在床上滾來滾去,尋找掉落的床單。有那么一會兒,平臥著,臉貼著粗糙的織物,沒有一道褶皺可抓,沒有一處彎曲可拉。她偷偷瞥了幾下,感到離打量她的眼睛更近了。沉重而滾燙的呼吸在她的背上融化。她轉過身來。
仿佛房間變小了,仿佛光芒增強了,從白光變成了磷光。爬滿植物的玻璃墻越來越近。此刻她覺得自己的整個身子就靠床帷庇護著。驀地,她聽到一顆心臟怦怦的跳動聲,目光不由落在了一朵白花碩大無朋的嘴上。一股嗆人的、滾燙的芬芳撲鼻而來。那是朵百合花,杯狀的花瓣恰似用粉筆末制成,里面棲息著一些細長細長的草莖,黃色的花冠不時搖落一片金霧似的花粉。這些細細的觸須好像從白杯中走了出來,使勁地向著床蔓延。花朵在不斷地生長,黃色的雄蕊一個勁兒地飄落,直到戴麗婭驚恐地看見它忽然枯萎、收縮、蜷曲,成了一個灰色的痂。
從姑娘的唇上傳出了一聲嘆息。隨之而來的熱氣似乎又轉回到了她身上。她的目光在攀緣而上的葉子上,在纏繞窗戶的細細的卷須上驚慌失措地上下游蕩。她閉上眼睛,然后又迅速睜開,還是看到了同樣的情景。她試圖從床上坐起,以便遠遠地躲開狂怒的植物。就在那一刻,她感到腿上一陣觸動,黏糊糊的,一棵粉紅色的植物,長著透明的草莖,都可以看出脈絡,纏上了她的腳腕。這根草莖此時成了一枚系在腳上的戒指,溫潤而又暖和。驚慌之下,她忽然想到該用另一條腿將它弄掉,可身體另一部分即將出現的同樣的惡心使她僵住了。她的身體繃得緊緊的,目光朝上投去,盯住了繡花的床帷。
細細的不長葉子的草莖——一些多節的綠色藤莖,窺伺著,在金線織成的花朵上敏捷地向前伸展,此刻已到了她的頭頂。尚有一半路程,它們就要越過床帷,就像攀附在網上似的四處分杈,然后向下蔓延,朝著她倚靠的床頭侵襲。
她用另一只腳碰了碰腳腕周圍的紅色植物,驚恐地看到它立馬開始解體,流淌,最后什么也沒剩下。這時她的心中萌生出一縷無限的同情。戴麗婭用雙臂擋住胸口,以便保護她那赤裸的身體。
就在那時她看見了那只紫色的鼎形花盆。在此之前,她的眼睛一直沒有注意。花盆中舒舒服服地躺著的植物似乎正在深呼吸,馬上就要向她進攻。戴麗婭完了,身體漸漸變涼,心臟勉強還在跳動。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布滿紅色斑點、邊沿又細又薄的葉子,只覺得它們正緩慢地爬上了她的雙腿,用奇特的草莖摩挲著。這根草莖看上去就像生肉,長著密密麻麻的灰白色汗毛——一層刺人的干絨毛。不多一會兒,她的膝蓋上便纏滿了那些好像疲憊不堪的葉子。剎那間,她似乎覺得那棵植物將要在此停止前進了。
她閉上雙眼,期待著聽到它殺死其他入侵者時所發出的輕輕的啪噠聲。
片刻之后,她便感到紅色植物觸到了她的大腿。她抬起眼睛,看見薄薄的綠色網狀卷須和吊鉤徑直爬上她的耳朵。生肉似的紅葉植物向前爬行著。
從那一刻起,她的心臟便停止了跳動。燭臺上的蠟燭微微閃爍著,流下了最后幾滴蠟。黑暗遮住了赤裸的身體和整個房間。唯有窗戶發出星星點點的亮光,然后很快又被搖曳的葉和莖遮掩了。
接著,黎明降臨,太陽升起,整幢房子的人都從夢中醒來。
來賓們走出大門,登上恭候著他們的四輪馬車。小伙子們騎上馬,緊挨著馬車窗戶,以便同坐在里面的太太們并肩旅行。
高傲的凱特隨著最后一批客人走出大廳。克洛麗絲布滿魚尾紋的雙眼一直注視著他。光天化日之下,那雙眼睛呈現出一縷淡淡的綠色,仿佛在水里浸過似的。
“你在等人嗎,尊貴的先生?”女主人問。
“除了你,我還會等誰呢?”凱特答,語氣中稍稍含著嘲諷。
滿足了那張粗糙的,似乎另有所求的臉之后,凱特冷冷地離去。
克洛麗絲孤零零地站著。這時,一個迷人的小伙子,剛從一場美夢中醒來,頭發蓬亂,急匆匆走下樓梯。
“啊,你是托馬斯先生的公子!”夫人笑著說,“快去追上你的朋友。”
“我這就去,夫人,但首先還得請您向美妙的戴麗婭轉達我恭順的敬意。我和她都將時刻感謝您,正是在您舉辦的晚會上,在您的家中,我倆永遠地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