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出于何種緣故,最近幾年來,很多中國作家不約而同地把自己的關注視野投射到了戰爭之上,出現了一大批有影響的戰爭題材小說。其他領域且不說,單只是在長篇小說領域,就先后出現了包括何頓的《黃埔四期》《來生再見》、范穩的《吾血吾土》《重慶之眼》、袁勁梅的《瘋狂的榛子》、劉慶的《唇典》、張翎的《勞燕》、嚴歌苓的《芳華》、陶純的《浪漫滄桑》、賈平凹的《山本》等在內的一批作品。或許與這些作家各自不同的人生閱歷,各自持有迥異的思想立場有關,同樣一種血雨紛飛的戰爭,卻在他們筆下呈現出了各不相同的個性化狀貌。
在這一波不妨被稱之為“戰爭競寫”的寫作浪潮中,海外作家陳河的《外蘇河之戰》(載《收獲》雜志2018年第1期),同樣以其別具特色的戰爭想象與書寫而特別引人注目。事實上,早在這部《外蘇河之戰》之前,陳河就不僅已經對戰爭題材有所觸碰,而且他的那部題名為《沙撈越戰事》的長篇小說所具體聚焦的,就是非同于一般作家筆下的戰爭景象。與一般作家或者書寫大陸地區的抗戰,或者書寫國共之間的內戰形成鮮明區別的是,陳河《沙撈越戰事》所關注表現的,乃是東南亞一帶域外華人的一段抗戰歷史。同樣是抗戰書寫,被聚焦的戰事發生區域一變,整體景象自然也就大不相同。與《沙撈越戰事》相類似,陳河的這部《外蘇河之戰》所聚焦表現的,也是為一般中國作家所明顯疏忽了的一場戰爭,也即發生在1960年代中后期并一直延伸到1970年代初期的所謂“抗美援越”戰爭。關鍵問題在于,為什么陳河的戰爭題材書寫總是會在被聚焦對象的選擇上顯得那么與眾不同?這是我們在具體分析陳河的這部《外蘇河之戰》之前首先需要思考的一個問題。
這一方面,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原因,恐怕就是陳河所獨具的海外作家這樣一種社會文化身份。正因為具有華人血統的陳河,實際上早已融入西方世界之中,所以,他不僅腳踏中西雙重文化,而且還因此具備了一種國內作家尚且比較欠缺的國際觀照視野。所謂“國際觀照視野”,就是無論作品所聚焦表現的那些人和事發生在國內還是國外,作家都能夠擺脫相對狹隘的國族意識,能夠站在一個更為重要的人類文明的制高點上來對自己的表現對象做更加深入的思考與表達。早在關于袁勁梅長篇小說《瘋狂的榛子》的批評文章中,我就曾經特別強調:“之所以要專門探討海外作家文學想象所具備的國際觀照視野,乃因為袁勁梅《瘋狂的榛子》正是這樣的一部作品。然而,這種國際觀照視野對于《瘋狂的榛子》的重要,卻并不僅僅體現為對生存經驗作為文學想象資源的再度強有力證實。它的重要性,更在于為袁勁梅透視表現近百年中國歷史提供一種人類文明的高度。換言之,作家之所以能夠在《瘋狂的榛子》中成功實現自己反思近百年中國歷史的藝術意圖,端賴于如此一種人類文明高度的設定。關鍵問題在于,倘若遠離了國際觀照視野,這種作為一種生存標準而存在的人類文明高度恐怕也會蕩然無存。”(王春林《文明的高度與歷史的反思———關于袁勁梅長篇小說〈瘋狂的榛子〉》)現在看來,筆者的這一番言論,對于我們如何更好地理解陳河的《外蘇河之戰》依然是有效的。其他且不說,單只是從陳河《沙撈越戰事》和《外蘇河之戰》這兩部戰爭題材小說所具體選取的戰爭對象來說,一個是發生在東南亞地區的華人抗戰故事,另一個則是發生在越南國內的“抗美援越”戰爭,倘若不是因為陳河有著長期的國外生活履歷,倘若不是因為作家在遠離故國之后的生存過程中已經形成了一種自覺的國際觀照視野,那么,作家的這種選材與書寫,就是難以想象的。
《外蘇河之戰》所采用的,是一種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敘述者“我”是一個居留于美國的華人青年:“那時我已經在美國待了五年,有了綠卡,但生活一團糟,剛和前妻離了婚。”雖然敘述者并沒有做過多的渲染,但我們從他的敘述話語中,卻可以知道他其實有著頗為顯赫的身世。“我”的姥爺,“當年在朝鮮戰場上是中國人民志愿軍裝甲兵團司令員,在朝鮮待了五年,是有名的將領。”用敘述者不無驕傲的話語來說,他的這位可謂是戰功赫赫的姥爺,曾經以其特別強悍的作戰風格給美國人制造了不少“麻煩”,很是讓美國人頭疼。盡管陳河只是看似非常客觀地介紹著敘述者“我”其實很不一般的身世,但只要聯系中國的社會現實,我們就不難把“我”的美國留學以及隨后的居留,與他那高干子弟的社會身份聯系在一起。就這樣,看似簡單隨意的一筆,但陳河卻很巧妙地對當下時代中國社會日益嚴重的階層分化現象,給予了必要的關切。一般家庭出身的中國人,在1988年要去美國留學而且最后還居留在美國,簡直就是很難想象的一件事情。
敘述者“我”之所以會對很多年前的“抗美援越”戰爭產生強烈的興趣,與母親所賦予“我”的一項使命緊密相關。卻原來,“我”從未謀面的舅舅趙淮海就很不幸地犧牲在這場“抗美援越”的戰爭中。因為母親一直堅持認為假如不是自己配合舅舅一起隱瞞了姥爺,那么,在家里擁有絕對權威的姥爺就肯定會阻止舅舅的行為,舅舅也就不會那么早就犧牲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正因為一直心存內疚,無法原諒自己,所以,母親才專門打越洋電話給“我”,要求“我”利用身份之便,專程去越南尋找和祭拜舅舅的陵墓。
或許與“我”和舅舅趙淮海從未有過任何親緣交際的機會有關,對于母親提出的要求,“我”一開始并不以為然,采取了半推半就的應付態度,但是,也正是在逐漸了解到那場戰爭的歷史真相以及舅舅趙淮海的命運真相的過程中,“我”竟然對那段在我們的國度曾經諱莫如深的戰爭歷史慢慢地產生了越來越濃厚的興趣:“母親交代的任務讓我變了一個人。本來我是不喜歡和別人交流對別人的故事和隱私毫無興趣的人,但為了完成我母親的任務,我必須硬著頭皮去聯絡人,去搜尋那一段歷史的蛛絲馬跡。在我前往越南之前,我已經接觸到了很多口述的故事。我被不斷發現的人物和細節所吸引,開始主動介入。”就這樣,伴隨著“我”的蓄勢姿態由被動變身為主動,當年那段戰爭歷史以及舅舅個人命運的更多奧秘也就被強有力地揭示出來。
陳河之所以要設定“我”這樣一位明顯具備現代知識分子特征的后來者作為小說的第一人稱敘述者,從根本上說,乃是因為如此一種上溯性敘事方式的使用,能夠使得作家對那段既往歷史的觀察與敘述更為理性,反思也更為徹底。但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忽視的一點是,《外蘇河之戰》敘述上的“僭越”問題。注意到這一點,乃因為在小說的第八章的第一節,曾經出現過這樣一段饒有趣味的敘述話語:“我不知道我舅舅當時心里是怎么樣的一種感受,按照通常的小說寫法,他的心里一定是想起了小仙,對她說,我在給你報仇,我打下美國佬的飛機了!”正所謂“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我”并不是“我”舅舅,按照正常的邏輯,現在的“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知道當年的“我”舅舅在想什么。也因此,這樣的一段敘述話語,乃是合乎標準的一種第一人稱限制性敘述方式。比如,魯迅先生的短篇小說《傷逝》,就是一篇按照第一人稱限制性敘述方式嚴格寫來的短篇小說。作品主要敘述五四青年子君和涓生之間的愛情悲劇。由于小說的副標題為“涓生的手記”,所以,男主人公涓生自然也就是小說中的第一人稱敘述者。在具體的敘述過程中,因為作家嚴格遵循這種敘述方式的敘述規范,所以我們自始至終聆聽到的,便都是涓生一個人的聲音。身為女主人公的子君,始終處于沉默的狀態。她那句總是會被人引用的名言“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都沒有干涉我的權利”,實際上也是由涓生轉述給讀者的。然而,需要引起我們充分注意的是,在同樣采用了第一人稱敘述方式的《外蘇河之戰》中,嚴格地在限制性的層面上使用這種敘述方式的,卻僅只是我們所舉出的這一例。此外的其他所有地方,作家均未嚴守限制性敘事規范地進行著自己的“僭越性”敘事。根本就遠離故事現場的“我”,不僅能夠清楚地知道“我”舅舅在當時的所思所想,而且也同樣能夠非常清楚地了解其他出場人物的所思所想。比如,“我舅舅扛著機器在一個個陣地之間走過,他的斗志被激發了起來,只是想再次投入戰斗,為死去的戰友報仇。”再比如,“有一批敵機突襲而來,老朱毫無懼色,站立著對著敵機拍攝。他的心里有阿梅和孩子被美軍槍殺后留下的巨大悲痛,他對美軍的飛機是那么仇恨,恨不得肩上的攝影機變成高炮,直接打擊美國飛賊。”從常情常理來說,現在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我”不管怎么說都不可能知道當年的舅舅和其他人具體的言行舉止,但陳河在文本中卻偏偏就采用了如此一種明顯帶有“僭越”意味的第一人稱敘述方式。又或者,既然敘述者“我”已經不再恪守第一人稱限制性敘述方式的基本規范,那么,我們也不妨干脆就把這種“僭越”式的第一人稱敘述方式稱之為第一人稱非限制性的敘述方式。采用如此一種敘述方式的妙處在于,一方面很好地保持了第一人稱必然的親切感,拉近了文本和讀者之間的距離,可以適時地穿插表達對于小說中人與事的一些議論性看法,另一方面卻又能夠如同第三人稱一樣,具有全知全能的特點,敘述者能夠長驅直入地進入到小說中每一位人物形象的內心世界中。
無論如何都難以回避的一個關鍵問題是,陳河不惜煞費苦心地采用如此一種第一人稱非限制性敘述方式,試圖加以呈現的是一場略帶荒誕色彩的現代戰爭。當時,中國軍隊的出兵處于高度保密的狀態,很多戰士在戰爭中不幸犧牲之后,他們的葬身之地也同樣被高度保密。當二連長顧玉林的母親執意要去祭掃兒子的墓地的時候,顧玉林的妻子冬梅才會這樣來勸慰婆婆:“媽,玉林犧牲的那個地方是保密的,很遠,走不到的。”人已經死了,卻連墓地還都要保密。從這個角度來說,陳河對于“抗美援越”戰爭的關切與書寫本身,既意味著他小說創作上非同尋常的一種題材敏感,也意味著他對于這種充滿荒誕色彩的生存狀況的批判與抗議。
如前所言,“抗美援越”戰爭的起止時間分別是1960年代的中后期以及1970年代的初期。在這個特定時期,雖然說中國的國內已然陷入到一片混亂的狀態之中,但由于受到那個時代政治意識形態規限的緣故,我們的國家卻依然在不遺余力地進行著革命的輸出工作。
作為一位已然在西方生活多年,已經接受了西方思想文化深度影響與浸染的作家,陳河在一部現代戰爭題材的長篇小說中表現出鮮明的反戰色彩,乃是毋庸置疑的題中應有之義。別的且不說,單只是他對于“抗美援越”這一場政治意識形態色彩極其明顯的戰爭的高度關注與書寫本身,其中的現代反戰意味就不容忽視。在我看來,如果說作家的現代反戰思想更多地通過他筆端的諸如史密斯這樣的美國軍人的形象表現出來的話,那么,陳河這部《外蘇河之戰》較之于其他戰爭題材小說最引人注目的區別處則很顯然在于,他通過對若干中國軍人形象人性世界的深度挖掘與塑造,格外精準地捕捉表現出了戰爭背景下人性與政治意識形態之間的尖銳激烈的碰撞與沖突。首先的一位,毫無疑問是“我”舅舅趙淮海。趙淮海的參戰動機本身,政治意識形態的味道就特別顯豁。本來,趙淮海他們幾位并不屬于正式在列的軍人,而只是熱血沸騰的紅衛兵:“這一群年輕人最近以來處于極度的狂歡之中。“文化大革命”的熱潮掀起,他們在天安門廣場接受了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接見,內心的理想烈火被點燃,熊熊燃燒著。他們被這種熱情完全地控制了,接下來的生活全部圍繞著這個目標。”在轟轟烈烈的大串聯告一段落之后,他們看到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布要堅決支持越南人民反抗美帝國主義的時候,便下定決心要去越南參加“神圣”的“抗美援越”戰爭。當然,這里必須強調的一點是,“我”舅舅趙淮海他們之所以能夠及時獲知“抗美援越”這類“國家機密”,與他的軍隊高干子弟的身份關系密切。如果“我”姥爺不是級別非常高的我軍裝甲兵的副司令,那么,“我”舅舅他們這樣熱血沸騰的紅衛兵根本不可能獲知這樣的機密消息,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主動請纓參加“抗美援越”戰爭的故事。由此可見,即使是要到“抗美援越”的戰場上去為國效勞,客觀上卻也仍然存在著一個不平等的階層差異或者說分化的問題。質言之,之所以是“我”的舅舅趙淮海,而不是他們這幾位紅衛兵中的其他人比如李小嵐什么的成為他們這伙年輕人實際上的精神領袖,與“我”舅舅的高干子弟身份存在著無法剝離的內在關聯。當然,在強調“我”舅舅參戰動機中明顯存在著的政治意識形態因素的同時,也不能輕易忽略他精神世界中所潛藏著的一種可謂牢不可破的英雄情結的存在:“經歷過這一次防空炮戰之后,我舅舅心中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被激發了出來。他再也不想待在炊事班看豬了,向連隊寫了很多封請戰書。”然而,細究起來,他這種英雄情結的生成,實際上也與當時那樣一種極“左”猖獗的政治意識形態氛圍緊密相關。九九歸一,還都是政治意識形態惹的禍。
同樣,或許也正是與他的高干子弟身份有關,年齡還不滿二十歲的“我”舅舅,不僅已經開始閱讀諸如《資本論》《小邏輯》這樣高深的哲學著作,而且也已經開始思考一些諸如“蘇格拉底和豬誰更幸福的問題”。倘若換了平民子弟,在那個特定的年代,如此一種情形的出現,絕對是不可能的事情。事實上,也正是因為那個時候的“我”舅舅已經具備了初步的自我思考能力,所以在自己剛剛開始不久的準軍旅生活中,他才能夠格外敏感地不僅發現并意識到政治意識形態對于戰爭的負面作用,而且更能夠在第一時間強烈感受到人性與政治意識形態之間所存在著的尖銳激烈的碰撞與沖突。這一點,突出不過地表現在“我”舅舅在越南進入部隊后關于保爾·柯察金那一段“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的名言的重新認識上:“我舅舅一直相信這段話是正確的,但他現在開始有疑惑。他在想著:我們在戰斗中犧牲的戰士是不是為人類解放而死的呢?他們死在了越南,是為了越南人民的解放事業而死的,可是越南軍隊也有人對我們不好的,我們打下的飛機他們都不給予承認。還有我們打美國飛機是為了人類解放,可是我們的敵人蘇修也在打美帝的飛機,他們也是為了人類解放嗎?毛主席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那么,蘇聯人‘擁護的事情,為什么我們也要‘擁護呢?我舅舅想得頭疼欲裂,還是無法從邏輯上找到自己的答案。”對于“我”舅舅那一代青年來說,保爾·柯察金的這段名言,乃可以被看作是指導他們現實言行的精神指南或者說“不二法門”。一旦他們對這段“圣經”式的話語產生懷疑,那就說明他們被蒙蔽已久的靈魂已經開始慢慢覺醒了。正因為他已經開始學著以自己的眼睛打量這個其實充滿著荒誕不經事物的世界了。正因為有著精神自我主體性的初始確立,所以,“我”舅舅才會圍繞是否在陣地上豎起紅色的標語,而與政工組長甄聞達發生了尖銳的沖突。從作戰必須要首先做到很好的自我保護這樣一種理念出發,“我”舅舅說:“我覺得,在陣地上豎起醒目的紅色語錄牌,會暴露陣地目標的,和我們現在做的偽裝起到相反作用。”政工組長甄聞達給出的答復是:“敵機要是看到了紅色的語錄牌,就會被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嚇破了膽。這個時候我們的高炮就可以把它打下來!你不要在這里散布消極的言論,當心你的政治態度。”一方面要想方設法地偽裝陣地以蒙蔽對手,另一方面卻又從極“左”政治意識形態的立場出發,刻意地在陣地豎起紅色語錄牌暴露目標,政治意識形態的巨大危害性,于此即可見一斑。更進一步說,目標被暴露的結果,肯定是我軍在戰場上的失利,而失利后可能性最大的一種結果,卻又是參戰將士簡直就是逃無可逃的傷亡。那么,到底是將士們的生命重要,還是政治意識形態的宣傳更重要,人性與意識形態之間的激烈碰撞與沖突,就這樣在本來就具有鮮明荒誕色彩的“抗美援越”戰爭中的中國軍隊一方爆發了。
自然,正如你已經注意到的,陳河在《外蘇河之戰》中所聚焦表現著的戰爭中人性與意識形態之間的激烈對抗,突出不過地表現在“我”舅舅趙淮海與女主人公庫小媛之間堪稱曲折纏綿的悲劇性愛情故事中。但在具體展開分析他們兩位的愛情故事之前,我們卻首先需要對庫小媛的基本狀況有所了解。按照當時簡直就是籠罩在一切之上的所謂階級分析理論,庫小媛有著相當復雜的家庭背景:“是的,我的成分不好,爺爺是資本家,我的爸爸倒是參加革命很早,可是后來開始講成分。本來我們家是在北京生活的,結果被下放到了南方昆明。”正因庫小媛有著如此一種家庭背景,所以,她從小就接受著很好的家庭教育。她之所以能夠拉得一手好小提琴,根本原因正在于此。在北京有過一段短暫的交集之后,剛剛情竇初開的庫小媛與趙淮海不期而遇地相逢在了越南的土地上,相逢在了這場帶有明顯荒誕色彩的“抗美援越”戰爭中。也只有這次重逢之后,趙淮海方才從庫小媛那里了解到她為什么會來到“抗美援越”前線的這所野戰醫院:“好吧。你知道嗎?那年暑假我回到昆明,第二年夏天我就參軍了。你覺得驚奇吧?那時我才十四歲呢,因為會拉小提琴被部隊特招為文藝兵,我現在都是四年的老兵了。”究其根本,自尊心超強的庫小媛之所以一定要參軍入伍,與她北京時曾經遭受過的一種莫名侮辱緊密相關:“你還記得那一次在湖邊我們遇見那一群燒篝火的人嗎?那個臉上長雀斑的女孩罵我的話我永遠都忘不了,那一次我明白了人是分等級的,你們軍隊的人是一級,我們平民百姓是另外的一級。可是我不服氣,也許就是那一次事情,讓我開始產生了進入軍隊的想法。”就這樣,僅僅只是通過參軍入伍這一個細節,陳河就不僅寫出了家庭成分不好的庫小媛內心世界的悲苦與辛酸,而且更進一步寫出了這一人物形象的精神分析學深度。實際的情況是,雖然庫小媛已經如愿以償地參軍入伍,但在那個畸形政治籠罩一切的時代,她卻仍然不可能擺脫家庭背景復雜給她造成的巨大陰影。她之所以在參軍入伍之后,還是在努力拼命地工作,就是為了盡力彌補這一方面的缺陷:“只要我成為一個黨員了,人家就不再會用家庭成分不好來看待我了。所以我參軍之后都是拼命地工作,勤學苦練,吃苦在先,享樂在后。去年,醫院要抽調一部分人員到越南戰地醫院工作。當時他們并沒有選中我,是我自己堅決要求來的。因為我覺得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機會,我想要到戰地火線上立功入黨。由于我的態度非常堅決,上級同意了我的請戰要求,批準我來這里的野戰醫院。”就這樣,借助于庫小媛入伍后的種種積極表現,陳河依然在沿著精神分析學的方向進一步挖掘表現著這一女性形象內在的精神奧秘。
正如此前已經提到過的,陳河的長篇小說《外蘇河之戰》中人性與政治意識形態之間,最為激烈的矛盾沖突,就集中表現在“我”舅舅趙淮海與庫小媛之間的感情糾葛上。“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我”舅舅趙淮海與初戀情人庫小媛在越南戰場上的意外重逢,必然會碰撞出異常熾熱的情感火花。無論如何,如同趙淮海與庫小媛這一對青年男女之間的愛情,可以被看作是最美好的人性花朵。唯其如此,陳河才會在第八章的第二節專門征引帕斯捷爾納克名作《日瓦戈醫生》中描寫拉拉和日瓦戈醫生之間心心相印的一段敘述話語來充分展示他們之間情感的美好。在那個連同男女愛情在內的所有私人感情都會被視為洪水猛獸的政治禁錮時代,對于兩個正處于熱戀中的少男少女來說,要想找到合適的時機約會,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終于,身為病號的趙淮海接到了庫小媛暗中寫給他的紙條,庫小媛決定利用大家都去看電影的那個晚上,在醫院的被服室里與趙淮海偷偷約會。對于這一次約會,他們兩人一方面充滿著期待,另一方面卻也難免會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生成。在庫小媛這里,盡管有一種難以遏制的恐懼感,但“我知道自己心里有這樣一種預感,怕他在下一次戰斗中會犧牲。如果是那樣,我會因為沒有答應他的見面要求而痛苦自責一生的。所以,無論如何,我得冒一次險。他那樣渴望著和我在一起,他經歷了這樣嚴峻的生死考驗,他是有權利和我親近地會面一次的。”緣于同樣的道理,對于趙淮海來說,他也對這次會面有著迫切的愿望:“他有過一次死亡的體驗,激發了他生的本能,內心對于異性愛的渴望變得格外強烈。一整個下午舅舅在痛苦煎熬中等待著,他覺得如果今晚見不到小媛,他寧可死去。”相比較來說,他們兩位中,庫小媛的勇氣顯得更加難能可貴。之所以這么說,一方面是因為她有著家庭出身不好的沉重精神負累,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她非常清楚地了解醫院里過去的護士長劉娟子曾經因為與男人私會付出了怎樣巨大的代價。此外,趙淮海的軍隊高干子弟身份,也使他較之于庫小媛更多了一層保護傘。也因此,同樣性質的一場男女感情約會,庫小媛所可能付出的代價,毫無疑問要比趙淮海嚴重得多。
后來的事實充分證明,庫小媛的恐懼感是非常準確的。就在趙淮海剛剛進入被服室,兩個人剛剛抱在一起說話的時候,就已經有人悄悄地打開了被服室的門:“他們還沒察覺到時,門突然被打開了,幾支手電筒的強光照射進來。有人后來描述了手電筒光下當時我舅舅和庫小媛相擁在一起的情景,他們的軍衣都穿得整整齊齊,紐扣都還扣著。”盡管“我”舅舅和庫小媛以為他們自己的計劃很周密,沒想到醫院卻早已注意到了他們的動向,由政工組長甄聞達親自掛帥指揮,一舉把他們倆抓了個現場。一般情況下,因為這兩位年輕軍人的行為肯定違反了軍紀的有關規定,理應受到相關的軍紀處分。但具體到《外蘇河之戰》中,由于畸形時代政治的控制與影響,他們倆卻為此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首先,是“我”的舅舅。一方面可能是因為身為男性的他生性本就剛硬,但更可能與他軍隊高干子弟的身份潛在發生作用有關,面對著自己的被“抓獲”,“我”舅舅的感覺竟然是一種百無禁忌一般的“無所謂”:“他其實什么都無所謂,沒什么好怕的。他沒有想提干,沒想入黨,而且對于政工組長這樣的小軍官他壓根就看不起,覺得他偷偷地抓這些事情,就像地道戰里的那個挖到屎的日軍小隊長一樣可笑。”當然,也不能說這個時候的“我”舅舅就不難受,只不過他的難受卻是因為一直在為心上人庫小媛在擔憂,尤其是在得知庫小媛已然攜槍出走之后。這就必須要說到庫小媛了。一方面有著極強的自尊心,另一方面家庭出身不好的庫小媛,特別畏懼政工組長甄聞達執意要召開的“斗私批修抓典型現場會”。走投無路的庫小媛被逼無奈,最終做出的決定,就是私自攜槍出走:“好吧,我就到山里的樹林里躲避一下吧,我實在不能忍受被批斗的羞辱。太陽馬上下山了,再過一些時候寢室里就有人來,我就走不了了。”然而,要想上山躲到樹林里,就必須考慮到野獸或者壞人襲擊的問題,思慮及此,庫小媛不假思索就隨手拿上了隸屬于自己的那一支五六式沖鋒槍,一個人在夕陽西下時消失在了山上的叢林里。然而,一時性急的庫小媛根本沒有想到,對于一位現役軍人來說,私自攜槍外出,其實是一件非常要命的事件:“軍人攜槍私自出走是一件十分嚴重和危險的事情,部隊馬上進入高級戒備狀態。”對于這種異常情況的生成,還是龍長春給出的評價最是精準到位:“龍大爺臉色放了下來,放了一句話:都他娘開什么批斗會,把個女孩子逼急了。”事實上,出走后的庫小媛本人一旦冷靜下來,也很快就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就是那一次,我聽說了軍人持槍外逃就是敵我矛盾,就是‘反革命分子了。我越想越怕,越想越后悔。我決定快點回醫院去,也許醫院里的人還沒有發現我帶了槍支跑出來的,那樣我就可以悄悄地把槍放回去。”但就在庫小媛已然心生悔意,不斷地傳入她耳中的,卻是這樣一種充滿了敵意的呼喊聲:“庫小媛,你不要與人民為敵!如果你負隅頑抗,只有被消滅的下場。”于是,“我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部隊的領導會這樣對待我。如果這個時候我聽到一聲他們說要我回去,會給我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那么我是會決定下山回到醫院去的。但是,我聽到了這樣的喊話,心里害怕極了,覺得事情已經到了不可收拾的局面。我改了主意,決定不下山,我掉過了頭,背著沖鋒槍,繼續向山林高處爬去。”就這樣,在簡直就是那個時代的特定政治意識形態化身的政工組長甄聞達步步為營的強勢逼迫之下,庫小媛最終被逼上了生命的絕路:“轟地一響,一道閃電穿過了我的頭顱,我感覺到我的上方有一個明亮的窗口打開了,我知道我死了。我再也不覺得干渴的痛苦,靈魂脫離我的身體,從這個明亮窗口升向天空。然后,我俯視地面,冷冷地看著發生的一切。”一個美麗的青春生命,就這樣香消玉殞在了異國他鄉的土地上。那么,到底應該由誰來為庫小媛的不幸死亡承擔責任呢?對此,敘述者“我”曾經給出過可謂是一針見血的看法:“這一個小說里,我寫了那么多年輕的戰士的犧牲,只有寫庫小媛之死時心里特別沉重,因為她是死于自己之手,也可以說是死于自己人之手。”所謂的“自己人”,落實到具體的個體,便是那位政工組長甄聞達,但掩隱于甄聞達之后的,卻又可以說是在當時籠罩于一切之上的那種畸形政治意識形態。某種意義上,我們完全可以說,是當時的政治意識形態假借甄聞達之手,最終扼殺了庫小媛美麗而年輕的生命。卻原來,政治意識形態也可以殺人,而且,政治意識形態就是以如此一種方式殺人于無形的。
對于庫小媛和“我”舅舅之間的那種生死戀情,以及他們差不多同一時間的相繼死亡,“我”思索了很久很久之后,方才明白了其中根本的要害關節所在:“我和她一起在那個烈日暴曬的山野里經受干渴和內心劇烈的思想斗爭之后,我終于明白她的決斷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如果她下山來,那時的處置一定是被開除軍籍。對于她這樣敏感而高傲的女孩來說,今后相當長的日子一定生不如死。所以,到最后我終于理解了她內心的痛苦、無助和別無選擇。”這是關于庫小媛,然后,就是“我”的舅舅。就在庫小媛死后不久,“我”舅舅趙淮海便因為太陽穴中了一個鋼珠彈而不幸捐軀。針對舅舅的死,敘述者“我”說道:“我沉重的另一個原因是庫小媛是因為我的舅舅而死的。馬金朝和我舅舅上面的對話里把事情說穿了:是我舅舅的高干子弟的光環背景害人,他和庫小媛某種程度上是‘英雄和美人的傳說故事。我現在想,如果我舅舅后來活了下去,那么他的一生一定會一直受到拷問,會永不安寧,因為他是一個愛思想,執著于探求真理真相的‘小哲人。我舅舅幾乎是在庫小媛蒙難的同時,和美國鬼子戰死了,這或許是上帝給他的一種解脫。”我們注意到,或許與敘述者“我”內心里對于庫小媛也同樣有著某種非同一般的熱愛有關,在小說中,“我”曾經把庫小媛比作雨果《悲慘世界》中的芳汀:“這是一個受苦難的,一直遭受羞辱的女孩。她活得那么艱難死得那么悲慘,而最后證明她是最純潔最美好的,她被后來的人們深深記住和喜愛。”由庫小媛而聯想到芳汀,這種聯想當然可以被我們所接受。但與此同時,我卻由庫小媛而聯想到了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庫小媛與安娜,雖然一個是落魄的資產家庭的后代,另一個是養尊處優的貴婦,但她們倆在對待愛情時那樣一種簡直就是義無反顧的勇敢姿態上,卻毫無疑問是如出一轍的。正如同安娜可以為了愛情而慨然赴死一樣,庫小媛明明知道他們倆的私下約會很可能會給自己造成難以收拾的后果,卻依然不管不顧地要和趙淮海在被服室約會。其內在精神本質的一致性,是顯而易見的事情。
然而,說到戰爭中人性與政治意識形態之間的激烈沖突與博弈,政工組長甄聞達就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夠被忽略的一位人物形象。關于甄聞達這一人物形象,我們注意到,敘述者“我”也曾經把他比作《悲慘世界》中的警察沙威。在同樣大段引用了《悲慘世界》中的相關文字之后,敘述者“我”說道:“我引用這段文字,是覺得這一天站在外蘇河懸崖邊上的甄聞達和雨果筆下的沙威有某種相似的內心痛苦和掙扎。甄聞達這一天在懸崖上站了很久,思想斗爭非常激烈。他最終做出了一個決定,不是像沙威那樣跳下河去,而是決定要離開指揮部,到戰斗的第一線部隊去任職。剛好太原鋼鐵廠那里的二營教導員負了重傷,他去接替了這一個職務。”事實上,出現在《外蘇河之戰》中的甄聞達這一人物形象,乃是一位典型不過的時代政治意識形態巨大壓力下精神不斷扭曲變形的精神分裂者形象。一方面,他本身就是時代政治意識形態的受害者。或許與他家三代都屬于工人階級有關,在那個特別看重家庭政治出身的時代,他不無幸運地成了北京總參機關的一個機要秘書。令人倍感驚嘆處在于,在一次舞會上意外邂逅資本家女兒江雪霖之后,他竟然不管不顧地愛上了這位資本家的女兒。既如此,一種合乎正常的邏輯就是:“最后組織上讓他選擇,要么選擇政治前途,和女友結束關系;要么選擇女友,但是會失去政治前途。甄聞達毅然選擇了繼續和江雪霖在一起,并且很快訂了婚。他因此被調出總參的機要員崗位,調到了駐扎在福建前線的福州軍分區高炮團當了個普通的干事。”在那個畸形政治的年代,面對著愛情和政治前途,甄聞達能夠做出如此一種斷然的選擇,毫無疑問意味著人性對于意識形態的一種勝利。但人們無論如何都能想象得到,也就是這位身受政治意識形態之苦的甄聞達,在越南前線擔任了某部政工組長之后,他竟然會依循同樣的政治邏輯,依照流行的政治意識形態來對待“我”舅舅趙淮海和庫小媛他們,一手制造了這兩位青年男女的愛情悲劇。對此,敘述者“我”曾經站在某種思想的制高點上進行過堪稱鞭辟入里的精彩分析:“現在已經很難了解甄聞達當時內心復雜的思想動態了,有一點應該是可以肯定的,當他面對著庫小媛自殺現場那慘不忍睹的場面,他能知道這一個結果是他一手造成的。這個女兵并沒有如他所想象的去投奔敵人,而是走投無路自殺了。”由此慘狀出發,敘述者“我”開始追述分析當年的甄聞達:“那個時候,他也是一個愛讀普希金詩歌的青年軍官。但是,問題就出在他妻子的出身成分上,因為她的資本家出身,使得他從一個最有前途的受到人家羨慕的北京總參機要員,下貶到邊遠的福建寧德軍分區里當一個小干事,這就是他內心開始扭曲的癥結。他渴望一場革命,一場動蕩,讓他有機會重新開始。因此,當‘文革爆發之后,他成了福建地方軍隊里一個學習毛澤東思想的積極分子,重新受到了重視。”除此之外的另一種因素是,出于對“我”舅舅的某種莫名嫉妒:“本來,妻子資產階級家庭出身影響了他的政治前途,他應該感同身受對同樣出身于資產階級家庭的庫小媛會有同情和理解。但是恰恰相反,甄聞達有一種極其冷酷無情的對命運的報復心理。而對于我舅舅趙淮海,甄聞達從一開始就有一種嫉妒和敵意,因為我舅舅是從他昔日美好時光所在的北京軍隊大院里過來的。”尤其不容忽視的一點是,他只是出生于一個普通的平民家庭,而“我”舅舅則不僅是一個根正苗紅的部隊高干子弟,而且還與野戰醫院最漂亮的女兵談起了戀愛,所有的這一切,綜合在一起便激起了甄聞達的內心怒火。從這個意義上說,甄聞達這位政工組長,就不僅僅是《悲慘世界》中的警察沙威,而且也更是張愛玲《金鎖記》里面的那位一手制造了兒女婚姻悲劇的曹七巧。
總之,在一部篇幅不是很大的戰爭題材長篇小說中,陳河能夠不僅充分地展示特定時代背景下人性與政治意識形態之間尖銳激烈的碰撞與沖突,而且還能夠塑造出諸如甄聞達、庫小媛以及“我”舅舅趙淮海這樣一些具有相當精神分析學深度的人物形象來,其高端的思想藝術成就無論如何都不容小覷。
責任編輯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