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振宇
Coase(1937)提出了交易費用的概念,并認為企業內部的交易費用比市場更低,由此開創了企業契約理論。各契約達成絕大多數都與會計信息特別是會計盈余信息有關(Chandler,1962;Williamson,1985;Coase,1990),因此各契約簽約人關注會計信息,以及會計信息生成的相應規則,即會計規則。會計規則制定也是一種契約安排,由通用會計規則制定、剩余會計規則制定及會計規則監督三個子契約構成(謝德仁,1997;李桂榮,2012)。其中,通用會計規則是由市場化機制決定的一般性的、標準化的契約安排,一般由政府行使通用會計規則制定權,其主要表現形式是企業會計準則;剩余會計規則是通用會計規則之外剩余的、特殊的、具體的會計規則,即在通用會計規則賦予的空間或判斷范圍內選擇會計事項處理具體規則的契約安排,是企業剩余控制權的體現,由企業經營者享有剩余的會計規則制定權;會計規則監督是對通用會計規則的遵循和執行以及對剩余會計規則制定權恰當行使進行監督的契約安排,由獨立、客觀、公正的會計專家(如注冊會計師或特許會計師)來監督企業經營者對一般通用的會計規則的遵循和對剩余會計規則制定權的適當行使(謝德仁,1997),也包括監管機構的會計監管等(劉駿、王華明,2004)。一方面,通用會計規則賦予的判斷空間越大,剩余會計規則選擇越多,不同選擇導致會計事項處理結果差異也越大;另一方面,只要在會計規則制定契約安排框架內,利用剩余會計規則制定權,所生成的會計信息仍具真實性(謝德仁,2000)。但是,如果無法分辨因行使剩余會計規則制定權時的不同選擇所形成的會計信息,可能會對會計信息使用者產生誤導,不僅不能有效保障其利益實現,反而可能使其遭受損失。因此,各契約簽約方是否及如何分辨前述會計信息就十分重要。
我國會計規則制定過程中,不同時期會計準則變化較大,其中股權投資相關準則就是較為典型的一例。與2001年實施《投資準則》相比,2007、2014年實施《長期股權投資準則》,其通用會計規則賦予判斷空間越來越大。準則實施后,越來越多的上市公司運用剩余會計規則制定權進行盈余管理,尤其是2014年后,滬深交易所每年均有不少公司利用變更長期股權投資核算方法確認投資收益進行盈余管理的監管案例。如,在2015年年報中,雅戈爾和青島海爾均對被投資方派出董事,雅戈爾將派駐參股公司董事的主要權利授權給控股股東,認定其不再構成重大影響,將長期股權投資由權益法核算變更為可供出售金融資產,確認重估收益,增加當年凈利潤9.32億元;青島海爾則與其他投資方簽訂表決權委托協議,并增派兩名董事,將長期股權投資由可供出售金融資產變更為權益法核算,確認重估收益,增加當年凈利潤1.67億元。在2017年年報中,海南礦業派駐參股公司中廣核的非執行董事辭職,公司聲明永久放棄對參股公司繼續派駐董事的權力,認定不再構成重大影響,變更了長期股權投資核算方法,確認大額重估收益,使得公司當年扭虧;鵬欣資源通過與其他投資方簽訂新合伙協議,認定其對合伙企業由不控制到控制,確認大額收益。這些監管案例均是長期股權投資本身未發生任何改變,公司通過不同方式或手段,主動變更長期股權投資核算方法,確認大額重估收益。前述投資收益對公司凈利潤影響最大,甚至有公司完全依靠投資收益扭虧。如果會計信息使用者不能分辨,直接影響甚至扭曲其對公司凈利潤乃至持續盈利能力的判斷,其結果不僅不能有效保障其利益實現,反而可能使其遭受損失。
本文在文獻回顧基礎上,分析上市公司如何通過選擇股權投資核算方法或變更股權投資核算方法,確認投資收益進行盈余管理,提出研究假設,然后以滬市非金融上市公司為樣本,實證研究滬市公司不同期間利用長期股權準則賦予判斷空間進行盈余管理的情況,最后總結研究結論。
基于契約理論,專家學者具體從索取權理論、控制權理論、利益相關者等不同視角對企業會計規則制定權契約安排進行了研究。謝德仁(1997)從剩余索取權角度分析了現代企業會計規則制定權契約安排,指出政府享有一般通用的會計規則制定權、經營者享有剩余的會計規則制定權、注冊會計師對一般通用會計規則的遵循和對剩余會計規則制定權的適當行使進行監督;劉建秋、劉冬榮(2004)研究發現,會計信息失真的制度原因是經營者既享有企業剩余索取權又享有剩余會計規則制定權與會計規則執行權,要根本扭轉會計信息失真的頑疾,必須將剩余會計規則制定權與會計規則執行權分離,重構現行二者的契約安排,并提出一系列制度和機制安排。劉浩、孫錚(2005)從控制權角度分析,現代企業中,經理為了自身的(特定)控制權收益,可能制定有利于經理,不利于分散股東、債權人、政府稅收等的會計信息生成規則,該規則長期發展下去,將會危及整個資本市場和借貸市場,甚至威脅到現任政府,因此政府有足夠的動力去制定會計規則,也有能力來制定會計規則,但政府制定的會計規則具有不完備性,應該由企業經理層來彌補。李桂榮(2012)從利益相關者角度研究,不同利益相關者對不同層面的企業會計規則制定權契約具有不同的參與特征,及對企業會計規則制定權契約安排產生不同影響,并認為有效的企業會計規則制定權契約安排應當以利益相關者價值最大化為目標,確保不同利益相關者對會計規則制定權的恰當行使。劉駿、王華明(2004)將剩余會計規則區分為客觀剩余和主觀剩余,指出通用會計規則的執行和制定主體是分開的,而剩余會計規則的制定和執行卻是主體合二為一的,并認為通用會計規則的監管重在執行,而剩余會計規則的監管重在制定;同時分析規則導向、純原則導向和目標導向會計準則制定方法與剩余會計規則制定的關系。

表1 變量定義
以上專家學者擬基于不同理論基礎,規范研究會計規則制定契約安排的結果及其對會計信息的影響,結合會計規則實施的實證研究文獻較少。進一步,會計規則制定契約安排的三個子契約相互制約、相互作用的關系研究較少。一般情況下,通用會計規則(會計準則)規范較為原則,賦予判斷空間較大,剩余會計規則可選擇的空間就較大,行使剩余會計準則制定權進行盈余管理就更容易,我國股權投資準則變化即為典型一例。

表2 主要變量描述性統計結果
與2001年《投資準則》相比,2007年執行股權投資準則取消了持股比例的“明線”判斷標準,賦予企業基于對被投資企業財務和經營決策影響程度的判斷,企業在行使剩余會計規則制定權時,可以充分利用會計準則賦予的判斷空間,選擇不同股權投資核算方法,實現不同財務目標;2014年執行的長期股權投資準則更是規定,變更股權投資會計核算方法,應將原股權投資賬面價值調整為會計核算方法變更時點的公允價值,同時將公允價值與賬面價值之間的差額確認為投資收益,計入當期損益,即在變更股權投資會計核算方法時確認重估收益。企業行使剩余會計規則制定權時,可以較為方便快捷地改變對被投資企業的影響程度,從而變更股權投資會計核算方法,確認重估收益,實現盈余管理目標。實證研究也部分證實了前述情況。2007年長期股權投資準則的實施以來,利用投資收益進行盈余管理的現象較為普遍(葉建芳等,2009),2014年新準則實施后,更多公司可以比較容易地利用投資收益進行盈余管理(黃虹等,2019)。
就投資收益確認而言,2007年前,通用會計規則規定較為明確,“明線”標準較多,賦予企業剩余會計規則制定時的選擇空間較小,上市公司只能通過處置股權投資確認投資收益,實現盈余管理,難于通過其他方式確認投資收益。由于處置股權投資多為一次性交易,導致投資收益也為一次性確認,不具有可持續性,該投資收益無法與下一期投資收益關聯。同時,商業邏輯上,處置股權投資時應當產生相應的現金流入,但上市公司處置股權投資的主要目的是盈余管理,一般在年末初步估算可能虧損或無法達到某些盈利目標的情況下,為確保年度凈利潤達標而“無奈”或“被迫”處置股權投資,其結果是該投資收益可能導致年末無法收回相應現金,多在下一期收到對應投資收益的現金流入,即與當期收到投資收益的現金流入無相關關系,與下一報告期才收到投資收益現金流入正相關。
因此,提出假設1:2006年前,當期投資收益與下一期收到投資收益的現金流入正相關。
2007年執行的長期股權投資準則,原則導向明顯。賦予了企業較多的選擇空間,如將權益法持股比例的“明線”標準,修改為對被投資企業財務和經營決策是否構成重大影響的判斷。在這種通用會計規則下,企業在制定剩余會計規則時,完全可以通過確認對被投資企業財務和經營決策構成重大影響,將股權投資采取權益法進行核算,確認投資收益實現盈余管理,已有研究成果也驗證了該結論(葉建芳等,2009)。與2006年前通過處置股權投資實施盈余管理比較,權益法下確認的投資收益更為方便,且具有可持續性,上市公司可能更偏向于用權益法確認收益實現盈余管理,迫不得已也會繼續采取處置股權投資方法,由此改變了當期投資收益與下一期投資收益、當期和下一期收到投資收益現金流入的相關關系。權益法確認投資收益具有一定的可持續性,依據當期投資收益一定程度可以預計下一期投資收益情況,但權益法下確認投資收益沒有或僅有部分現金流入對應,即當期投資收益與當期和下一期收到投資收益的現金流入無相關關系。
因此,提出假設2:2007至2013年度,當期投資收益與下一期投資收益正相關。

表3 主要變量的Pearson 相關性分析結果

注:相關系數的下面一行為p 值,***、**、*分別表示在1%、5%、10%的統計水平下顯著。
2014年后,長期股權投資準則允許企業根據對被投資企業影響程度判斷的改變而改變股權投資會計核算方法,確認重估收益。企業在制定剩余會計規則時,可以比較便捷地通過對被投資企業影響程度判斷的改變,變更長期股權投資會計核算方法,確認重估收益,實現盈余管理。盡管上市公司也繼續運用處置股權投資和采取權益法確認投資收益,但因確認重估收益更方便快捷,上市公司運用較為普遍(黃虹等,2019),且一般情況下確認重估收益金額較大,影響也就較大,為此改變了當期投資收益與下一期投資收益、當期和下一期收到投資收益的現金流入的相關關系。因重估收益既無持續性,也無現金流入對應,即2014年后,當期投資收益與下一期投資收益、當期和下一期收到投資收益的現金流入均無相關關系。
1.樣本選擇與數據來源
我國股權投資相關準則變化了3次,分別是2001、2007和2014年,因WIND數據庫無法提取2003年前的前三名高管薪金和的數據,所以本文分別選擇2004年至2006年(2006年前)、2007年至2013年、2014年至今(2014年后)作為三個研究時間期間,且為消除金融企業的影響,選取滬市非金融行業上市公司財務數據,據此取得樣本觀測值分別為1825、4598和3285個。本文研究所有財務數據均來自WIND數據庫,并運用SAS統計軟件進行數據分析。
2.模型設計
為了驗證上述假設,檢驗當期投資收益與下一期投資收益、當期和下一期收到投資收益現金流入的相關關系,本文以當期投資收益率(ROIt)作為被解釋變量,分別以下一期期投資收益率(ROIt+1)、當期和下一期收到投資收益現金流入占投資收益的比例(CIFIt、CIFIt+1)作為解釋變量,借鑒魏濤等(2007),蔡春等(2012),路軍偉、馬威偉(2015)等的研究成果,綜合其他已有研究文獻,以扭虧動機(LOSS)、利潤平滑動機(GRO)、長期股權投資類資產比重(LIN)、資產負債率(LEV)、企業規模(SIZE)、股權集中度(Sr-STR)、高管薪酬(EP)、董事長與總經理兼職(JZ)、股權性質(TOP1)、審計意見(AO)、所處行業(INDUS)和年份(YEAR)等作為控制變量,設計了多元線性回歸模型。
3.變量定義
參考已有研究成果,本文將主要變量定義如表1。
1.主要變量描述性統計
從主要變量描述性統計結果(表2)看,2006年前當期投資收益率(ROIt)均值為-1.34%,2007至2013年當期投資收益率均值為37.59%,2014年后當期投資收益率均值為56.86%,當期投資收益率均值大幅增長;同理,下一期投資收益率均值(ROIt+1)由-12.86%增長到34.89%再增長到61.74%,準則變化前后當期和下一期投資收益率增長幅度較大。相反,當期收到投資收益現金流入占比(CIFIt)均值由2006年前的57.54%下降到2007至2013年的56.83%,再下降到2014年后的53.88%,下降幅度較大;下一期收到投資收益現金流入占比(CIFIt+1)均值由2006年前的97.89%下降到2007至2013年的42.65%,再下降到2014年后的37.81%,下降幅度較大。由此可以看出,2007與2014年準則變化后,滬市公司投資收益率大幅增長,但收到投資收益現金流入占比卻下降幅度較為明顯,即2007年后上市公司更多通過權益法確認投資收益,2014年后還通過變更長期股權投資會計核算方法確認重估收益,導致投資收益與收到投資收益現金流入無對應關系。

表4 回歸結果
此外,長期股權投資類資產比重(LIN)均值出現一定幅度增長,由2006年前的7.29%增長到2007至2013年的7.74%,再增長到2014年后的8.07%,樣本公司長期股權投資類資產總金額增長較為顯著,由2004年1553.84億元增長到2007年的4115.11億元,再增長到2014年12783.76億元,到2018年末長期股權投資類資產絕對金額達到25186.99億元。
2.主要變量相關性分析
根據主要變量Pearson相關分析結果(表3)可知,2006年前當期投資收益率(ROIt)與下一期收到投資收益現金流入比例(CIFIt+1)在1%水平顯著正相關,與下一期投資收益率(ROIt+1)和當期收到投資收益現金流入比例(CIFIt)不相關,驗證了假設1,表明2006年前滬市公司更多依靠年末處置股權投資實現投資收益,實現盈余管理;2007至2013年當期投資收益率(ROIt)與下一期投資收益率(ROIt+1)在5%水平顯著正相關,與當期和下一期收到投資收益現金流入比例(CIFIt、CIFIt+1)不相關,驗證了假設2,表明2007至2013年滬市公司更傾向于利用權益法確認投資收益,實現盈余管理;2014年后當期投資收益率(ROIt)與下一期投資收益率(ROIt+1)及當期和收到投資收益現金流入比例(CIFIt、CIFIt+1)均不相關,與前述分析結果一致,表明2014年后滬市公司更傾向于利用變更股權投資會計核算方法確認重估收益,實現盈余管理。
此外,2007至2013年及2014年后當期投資收益率(ROIt)與扭虧動機(LOSS)均在1%水平顯著正相關,表明2007年以來,滬市公司運用投資收益實現扭虧較為明顯,這與已有研究結果(葉建芳等,2009;黃虹等,2019)和滬市公司監管實踐情況一致。
3.回歸分析
由回歸結果(表4)知,2006年前,當期投資收益率(ROIt)與下一期收到投資收益現金流入比例(CIFIt+1)在1%水平均顯著正相關,驗證了假設1,但與下一期投資收益率(ROIt+1)和當期收到投資收益現金流入比例(CIFIt)不相關。2007至2013年,當期投資收益率(ROIt)與下一期收到投資率(ROIt+1)在1%水平均顯著正相關,驗證了假設2,與當期和下一期收到投資收益現金流入比例(CIFIt、CIFIt+1)不相關。2014年后,當期投資收益率(ROIt)與下一期投資收益率(ROIt+1)及當期和收到投資收益現金流入比例(CIFIt、CIFIt+1)均不相關。回歸結果與相關性分析結果一致,回歸結果不僅驗證了前述假設,也驗證了前述投資收益相關分析結果。
同時,從回歸結果看,2007年后,當期投資收益率(ROIt)與扭虧動機(LOSS)均顯著正相關,表明滬市公司2007年以后多通過確認投資收益扭虧,實現盈余管理,這與相關性分析結果一致,也與已有研究結論一致(葉建芳等,2009;黃虹等,2019),也證明2006年前上市公司難于利用確認投資收益實現扭虧,2007年后運用投資收益實現扭虧現象較為普遍了。此外,2007年后長期股權投資類資產占資產總額之比與投資收益率顯著負相關,表明股權投資類資產比例越大,獲取投資收益比率越小,可以解釋為,投資效率隨投資比例增大而下降,表明上市公司“不務正業”(對外股權投資)有點“得不償失”(投資收益率下降)。
4.穩健性和內生性檢驗
本文分別以扭虧樣本、利潤平滑的樣本作為研究樣本,回歸分析當期投資收益率(ROIt)與下一期投資收益率(ROIt+1)及當期和收到投資收益現金流入比例(CIFIt、CIFIt+1)的相關關系,回歸結果不改變三個研究時間區間前述變量的相關關系。同時,由相關性分析知,三個研究時間區間內GRO、LOSS、SIZE、EP、Sr-STR、AO等變量間相關性顯著且相關系數較大,為了排除這些變量間的相關性對回歸分析結果的影響,本文去掉這些變量逐步進行回歸分析,結果不改變三個研究時間區間當期投資收益率(ROIt)與下一期投資收益率(ROIt+1)及當期和收到投資收益現金流入比例(CIFIt、CIFIt+1)的相關關系。
會計規則制定中,通用會計規則賦予判斷空間越大,企業越容易運用剩余會計規則制定權進行盈余管理。2007年執行的長期股權投資準則,賦予了企業選擇權益法的判斷空間,企業可以選擇權益法確認投資收益,實現盈余管理;2014年執行的長期股權投資準則,更賦予了企業變更股權投資會計核算方法的判斷空間,企業通過變更長期股權投資會計核算方法確認重估收益,實現盈余管理。本文實證研究結果表明,2006年前滬市公司通過處置股權投資確認投資收益實現盈余管理,2007年至2013年滬市公司多通過權益法確認投資收益實現盈余管理,2014年后滬市公司更傾向于通過變更長期股權投資會計核算方法確認重估收益實現盈余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