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方舟
回憶起小時候,父親對我僅有的幾次心血來潮的教育,幾乎全部是威脅恐嚇的形式。
父親有一雙駭人的大眼睛,還有兩條雜亂的濃眉。每當他想傳授給我什么的時候,他就會突然靠近我,提高音量,舞動他的濃眉,圓睜著眼睛提醒我,我已經進入他的怒氣領域和力氣范圍。
當然,父親從未真正打過我,但是他發明了一種惡作劇式的施暴方法,就是高高揚起他的巴掌低頭瞪著我,做出要掌摑我的姿勢。突然,蒲扇一般的手掌扇下來,結果卻是和他的另一只手掌拍擊,在我耳邊制造出巨大的聲響。我嚇得一顫,父親大笑不已。
此時,父親的潛臺詞已經呼之欲出:他要讓孩子知道自己是被赦免的,是被恩賜的——你的生命是父親功德無量的饋贈,所以你應該時刻保持負疚與自責。
很早以前,心理學還沒出現的時候,人們就發現兒子身上有一種仇父戀母的傾向,也就是有名的俄狄浦斯情結。后來,心理學出現,這種普遍蔓延的仇恨才有了靠譜的解釋。
我們仇恨的并不是父親,而是“生活代表”。
生活永遠是大BOSS,對人提出種種可惡的限制和強迫。在一個家庭內部,父親就是生活的化身,嚴厲地要求孩子,所以父親永遠是孩子的敵人,而孩子永遠哭著找媽媽。
當父親老去的那一天來了,他的強大崩塌了,他的威脅也就自動解除了。
張大春講了一段他為父親洗澡的故事。張大春第一次見到父親的身體是在球場的浴室里,“那是一具你知道再怎么也比不上的身體。大,什么都大的一個身體。吧嗒吧嗒打肥皂,嘩啦嘩啦沖水,呼啊呼啊吆喝著的身體”。
張大春再次見到父親的身體,已經是父親意外摔倒,脊椎神經受傷之后,那時父親只能躺在病床上,“連洗澡都要求人”。
“當我用蓮蓬頭沖洗他那發出陣陣酸氣的身體時,他總是說:‘老天爺罰我?!?/p>
“‘老天爺為什么罰你?’‘它就是罰我?!谀且豢?,一個句子朝我沖撞過來:這老人垮了。我繼續拿著蓮蓬頭沖洗他身體的各個部位,幾乎全禿的頭頂、多褶皺且布滿壽斑的脖頸和臉頰、長了顆腺瘤的肩膀、松疲軟垂的胸部和腹部、殘留著棗紅色神經性皰疹斑痕的背脊?!?/p>
上文我感同身受。父親送我來北京上大學時,我發現我們的交談隨時都有冷場的危險。
我問他:“北京怎么樣?”
父親說:“北京好大啊?!?/p>
我又問:“學校怎么樣?”
父親說:“大學好大啊?!?/p>
“好大”成為父親對一切他不熟悉的事物的形容詞。在談話無法繼續的冷場中,我又驚又急地意識到:外物都大了,父親自然就小了。母親是一寸寸變老的,而父親是瞬間變老的。我們斗爭了整個童年的敵人,自己繳了械。
孩子的生命被父親懲罰,父親的生命被歲月懲罰,都是輸家,那就干脆惺惺相惜,一笑泯恩仇吧。(楊子江 摘自《讀者·校園版》2019 年第18 期 圖/廖新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