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小壞

時間久了,書架上的書會發(fā)黃、落灰、褪色。這樣的書籍沒法作為商品賣給讀者,擺在那里裝點門面也有一些寒酸。于是,出版社營銷部的幾個小姑娘把書架上的舊書整理打包,捐了。我看到受捐贈方的名稱——北京市朝陽區(qū)精神衛(wèi)生中心。
緊接著,我一連串想了好幾個問題。
想到這些年我自己一些奇特的圖書捐贈經歷:給山西的一個村子捐贈過,那里太偏僻了,快遞到不了,只能通過郵局。但那兒的孩子最缺的并不是書,而是牛奶和面包,讀書人能做的往往不夠直接,不夠有用。給一個寺廟捐贈過,我一直擔心選的書“有傷風化”,挑了又挑,后來得知我想多了,這些書只是在寺里結緣,哪個香客喜歡就免費拿走,早知如此,我應該多選一些關于世俗欲望的書,佛祖不方便給的,讀書人可以給。還給一家網上書店捐贈過,老板從北五環(huán)大老遠開著貨車跑過來,上門提書時跟我說他之前是收廢紙、瓶子的,后來改行收書,收書體面很多,只不過他自己其實從來不看書。“都是紙,一樣的。”他說的時候笑得很認真,我想他是個真誠的人,書讓他的生計略微體面了一些。
我還想到讀過的一些書。進入出版社工作后,我有一些“饑渴”,看到好書感覺身體里有什么在涌動,瘋狂地讀了不少書。十多年過去,雖然職位升了幾級,國家還辦了場奧運會,外面好像還有不少熱鬧的事情,但自己始終像個生活的旁觀者。
我還想到接觸過的不少作家。其實,認識一個作家是很“倒胃口”的事情,會傷害你閱讀作品的興趣。所以,我盡可能不去近距離接觸,即使因為工作需要,也盡可能不去與他們合影,不去索要簽名書。唯一的例外是葉嘉瑩先生,那是她90 歲生日前的一次演講,她站著講了兩個半小時關于她一生的詩詞緣分,演講一結束我就沖上去請她在書上簽名,當時太唐突了,應該克制的。另一次,很有民國范兒的某老師來社里,大家都知道我非常喜歡他的作品,于是特意通知我,我只是隔著玻璃窗看到他的光頭,嗯,夠亮,就走開了。還有一次,我最喜歡的日本作家從仙臺來到上海,那次活動辦得很好,讀者們都尊重他的個性,沒有拍照,沒有把信息隨便發(fā)到網上。想到原來我有這么多同類,挺好。
這些捐書、讀書以及和作家交往的經歷,只是腦子里一閃而過的回憶。我真正重點思索的是,這些捐贈的書會被什么樣的人讀到,對他們有什么影響。
于是,我想到一個終極問題:咱們這個時代,讀書人的結局會怎樣?
關于讀書,近來流行兩句名作家的話,一句是“聽說過許多道理,卻依然過不好這一生”,另一句是“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
我的一個混跡于“讀書圈”的熟人,但凡你說個書名,他都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他就像個專門看書的智能機器人,你要什么他都能隨時調閱出來:“這個是第三版的書啦,上一版在第七章有個知識錯誤,還刪節(jié)了一章”“那個書呀,我讀過,現在都不用后現代主義的視角看這樣的問題了,落后了……”
我感覺我的這個快成為讀書機器的朋友知道的道理太多了,可能會影響他過好這一生。
我的另一位“讀書圈”的朋友能夠找到極隱蔽的美食店,他點評過的館子往往會走紅。他還收藏了很多名貴的書,號稱非常熱愛生活,但是他從來不下廚。他非常愛干凈,但是在家里從來不清理垃圾桶。
這兩句時下流行的名人名言其實和讀書沒啥關系,但和假讀書有關系,說的都是假讀書的人。
近來,出版界都在轉發(fā)抖音圖書營銷案例。其實每天刷抖音的人都是很忙的,他們沒時間看書。做出版就把書賣給讀書的人,可現在總想著把書賣給不讀書的人,有一兩個成功推銷的案例就沾沾自喜,時間久了,讀書的人也不會買你的書了。
其實,我承認,把書賣給不讀書的人也是生意,是熱鬧的生意,是時髦的生意,但和讀書沒關系。把書賣給讀書人不更好嗎?那樣做,可就不僅僅是生意啊。
我也曾和朋友說,一個人足夠好,是不需要讀書的。但我們每個人都還談不上足夠好,仍需讀書。
無論哪個時代,讀書人都在思考,都在懷疑,都在辨別是非。在我們這個時代,讀書人的結局都不會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