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弛有度，收放自如”
——近訪張放

文/ 周銘孫

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音樂系主任張放副教授是留美歸國的鋼琴博士。我第一次聽到張放演奏是在2007年“第四屆中國國際鋼琴比賽”中，那時我還不認識他，但我在當年的評論中曾寫道：“中國選手張放的演奏處理明顯經過深思熟慮，對音樂的理解比較成熟，內心也有無比的熱情和張力，理智與感情結合得不錯?！睅啄旰笪业玫搅怂牡谝粡圕D唱片，其中他演奏的李斯特《b小調鋼琴奏鳴曲》給我留下了相當深的印象。因為，在我的心目中，這是鋼琴藝術史上最偉大、艱深與動人的作品之一，能把這首曲子彈好，并錄制了唱片，是能證明一個人的演奏水平和音樂素養的！2016年，當我再次聽到他的另一張由中國唱片總公司出品的CD唱片，聽到他現場演奏并錄制的拉赫瑪尼諾夫《肖邦主題變奏曲》、科普蘭《鋼琴變奏曲》與貝多芬《第二鋼琴協奏曲》時，我感到把這樣不同時代與風格的三部作品收錄在同一張唱片中，是足以證明其能力的。因此，對“鋼琴家”這個稱謂有著嚴苛要求的我，認為他是能符合“鋼琴家”這個稱號的。

近幾年來，由于我們互有微信，我經常能夠看到張放活動的信息。他作為藝術總監連續在中國人民大學主辦了多屆音樂節，經常邀請國內外的音樂家進行學術交流，同時自己還頻頻在國內外演出和交流。在眾多的活動中，最讓我贊嘆的是他多次受邀與交響樂團合作演出鋼琴協奏曲，這的確不簡單！因為，其一，他要擔負鋼琴表演專業本科與研究生的教學工作；其二，作為音樂系主任，他的行政工作和會議等活動相當繁忙。而要演奏鋼琴協奏曲，首先是要名聲在外，有足夠的實力和聲譽，才會被樂團認同并邀請；其次要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練琴，才能保證演出質量、做到萬無一失。能做到這些的人是不多的，通常都應該是專職的演奏家。而張放只是在“教學和工作之余”跟樂團合作演出協奏曲，也許這一次是貝多芬《第四鋼琴協奏曲》或李斯特的《降E大調鋼琴協奏曲》，下一次是拉赫瑪尼諾夫的《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再一次又是拉威爾的《G大調鋼琴協奏曲》，常常變換曲目。在教學和管理工作如此繁忙的情況下，這有些令人不可思議！因此，我很想探其究竟：他是如何做到的？他的這種能力是如何培養和練就的？這些經歷與經驗想必會對很多學琴者有用。所以，我決定約張放進行一次訪談。

訪談是在2019年3月17日，請他到我家里來進行的。面對我的問題，張放樸實、從容地娓娓道來?，F根據我的記錄整理分享給大家。

一架小風琴開啟的鋼琴專業之旅

一位鋼琴人才的培養是否成功，跟他幼年時打下的基礎是否扎實、規范有很大的關系。張放出生于沈陽一個普通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報社記者，母親是高校的行政老師，然而兒時的他就對音樂有種天然的著迷。當時幼兒園有一架小風琴，小張放總喜歡自己彈著玩兒，父母發現了他對音樂的興趣后，4歲時便帶他拜師，并全程投入大量的時間、精力，陪伴他正式踏上了專業學習的道路。

張放的啟蒙老師是當時遼寧歌舞團的潘璐老師，她是20世紀50年代末上海音樂學院鋼琴系畢業的高才生，極少收學生的她格外用心地培養著張放。潘老師的教學嚴格且專業，十分看重基本功的訓練，同時極為重視音樂處理，尤其是對歌唱性的培養。張放回憶說：“那是成長的興奮與訓練的艱苦相伴的過程，我每天練琴至少六個小時以上，多的時候達到八到十小時，全年無休息日，記得只有大年初一的下午不用練琴，可以去串門兒?！蹦嵌螘r間小張放快速成長，每周都能彈出很多新曲目。在學習兩年半后，潘老師要移民去美國了，臨行前她鼓勵張放去報考中央音樂學院附小。在潘老師的推薦下，張放同時跟隨北京的李其芳老師和沈陽的朱雅芬老師學習，開啟了沈陽、北京兩地往返奔波的學習歷程。如今回顧起來，張放在打基礎階段有幸遇到了三位非常杰出的鋼琴名師，加之自身的刻苦練習和父母的付出，為其未來的鋼琴之路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1987年，張放如愿考上了中央音樂學院附小，學習期間受到了吳梅錄、賴元培、吳元三位老師的悉心教導，學習成績優異。但因年齡小，父母又遠在沈陽，初二時張放還是決定轉學到沈陽音樂學院附中。在沈陽音樂學院附中階段，他是在張芳老師的嚴厲教導和關懷下度過的。到考大學時，他又重新考回中央音樂學院鋼琴系，進了郭志鴻教授的班上學習。張放說郭老師的教學要求很嚴格，明確要求新曲目第二次回課必須背譜，所以必須充分利用假期時間。在這樣的嚴格要求下，張放的進步速度很快。從大三開始被推薦到指揮系擔任鋼琴藝術指導，在徐新、韓中杰兩位教授的課堂上工作。在大三寒假期間，張放用一個月的時間學習了被視為鋼琴演奏中最難、最復雜的曲目之一的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三鋼琴協奏曲》并且在本科畢業音樂會時出色演奏了這首作品。

美國的學習經歷

張放說，自己專業之路的實質性躍升發生于美國的學習經歷中。2004年，已經在高校任教了三年的張放通過了考試，被美國伊斯曼音樂學院錄取，以公派留學的方式踏上了海外深造之路。

美國的導師托馬斯·舒馬赫（Thomas Schumacher）教授在這個階段里對張放的影響是關鍵性的。舒馬赫教授是美國鋼琴名師，也是20世紀60年代茱莉亞音樂學院的高才生，曾榮獲“布佐尼國際鋼琴比賽”獎項，也曾擔任過“威廉·卡貝爾國際鋼琴比賽”的評委會主席。舒馬赫的演奏能力極強，音樂會曲目量龐大，能涵蓋各個時期、不同作曲家的作品，個人的教學口碑也極佳，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促進和調動學生的主觀能動性和積極性。在學校的育人理念與教授的培訓模式雙重驅動下，張放的音樂意識、觀念與修養被加速優化，知識涉獵廣泛，如歷史課、每周大量的英文文獻閱讀和寫作、音樂理論課，等等。學分制與獎學金制度的嚴格督促、對室內樂學習的重視、專業課必須具備獨立學習能力等一系列與國內教學的差異，使張放既緊張又興奮，抓緊一切機會汲取知識，充實自身。

美國的大部分表演類專業教學均分為兩個部分：每周一小時的個別課（Piano Lesson），以及集體課（Studio Class）。在個別課上，老師要求學生盡可能每周增加和變換不同的曲目，不能連續幾周都彈同一首曲子，這是老師對學生學習量的基本要求和期待，同時也促使學生對曲目學習速度、完成數量及保障質量都有了更高的要求。集體課一般是同學們輪流彈奏，課上需要進行討論、老師和助教點評，所有學生均需發表對演奏的意見和建議。這種方式不但能促進所有學生了解大量曲目，同時通過學習老師點評來提高如何解決問題的能力并且啟發相應的思考。通過不懈努力與勤奮，張放很快便適應了美國這種新的學習方式，并充分運用這種方式，大量廣泛地儲備曲目，快速高質量地掌握曲目，并且成熟獨立地理解曲目。

為了盡快學以致用，同時緩解留學學費的壓力，在進入伊斯曼的第二年，張放獲得了學校助教的職位，這個職位不僅對語言和專業能力要求很高，在專業上也需要得到教授充分的肯定，對于一個初到美國不久的亞裔學生來說是非常難得的機會。

可以說，在伊斯曼的學習使張放在綜合能力方面得到了真正的鍛煉與提升。2006年，張放以優異的成績獲得碩士學位，并且獲得學校專門為優秀表演人才頒發的“演奏家證書”（Performer Certificate），同年獲得全額獎學金和“利柏拉契專項獎學金”（Liberace Scholarship），并繼續攻讀了第一年的博士（DMA），2007年因單位公派合同到期，張放回國工作。

現狀——幾件事情一起做

2008年，張放回國，仍執教于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院。目前他主要從事三個方面的工作：教學科研、練琴演出、行政管理。他說自己有三個身份——大學教師、鋼琴家和管理者。

張放十分熱愛鋼琴教師這一職業，十余年來始終嚴守教書育人的理念，以身為人民教師倍感驕傲。培養的學生中，近半數在畢業后考入國內外著名音樂學府，如中央音樂學院、新英格蘭音樂學院、伊斯曼音樂學院、辛辛那提音樂學院、舊金山音樂學院等。因教學成果突出，張放先后榮獲中國人民大學“教學優秀獎”和“教育教學成果獎”。同時，他也多次在各項鋼琴比賽中獲得“最佳指導獎”和“優秀指導獎”。

對于音樂表演專業的人來說，在綜合性研究型大學任教是具有挑戰性的。張放認為：“有別于傳統的純藝術類院校，綜合性研究型大學的藝術學科教師除了要高質量、高標準地完成實踐成果，還需要承擔高水平的科研任務。同時，在核心期刊上發表論文、出版專業領域專著等同樣是考核專業教師水平的重要標準。”要擔負好研究型大學教師的責任，實踐技能的精打細磨固然重要，專業學術領域的深耕細作同樣不可或缺，這對于教育背景以專業音樂院音樂表演為主的張放來說，無疑是一種挑戰和歷練。由此，“學術型鋼琴家”的目標成為了張放給自己立下的“軍令狀”。2013年，張放考取首都師范大學音樂學博士研究生，師從作曲家楊青教授，跨專業攻讀作曲技術理論音樂分析專業。2016年，張放以出色的研究成果提前獲得博士學位，使自己具備了更加寬廣的發展空間。

近年來，張放先后在《人民音樂》《武漢音樂學院學報》《鄭州大學學報》《西安音樂學院學報》《光明日報》《中國社會科學報》《中國教育報》等期刊、報紙上發表了學術論文十余篇；發行唱片兩張、黑膠唱片一張；出版專著《當代美國作曲家威廉·博爾科姆鋼琴音樂創作研究》；并應上海音樂出版社邀約，承擔德國亨樂出版社發行的《舒伯特鋼琴奏鳴曲全集》及《舒伯特音樂瞬間》等多部作品的編譯工作；2018年，張放獲批主持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2019年，張放獲得國家藝術基金青年藝術創作舞臺表演人才資助項目等。

鋼琴家——畢生的追求

張放長期在國內外音樂舞臺上進行鋼琴演奏活動，并在國際重大鋼琴比賽中屢多次獲獎。他曾獲“第十二屆美國南密蘇里國際鋼琴比賽”獎項、“第二屆美國Viardo國際鋼琴比賽”獎項，并以出色演奏俄羅斯作品獲拉赫馬尼諾夫協會頒發的特別獎。因熱愛聲樂藝術，參加“美國Jesse Kniesel藝術歌曲比賽”并獲“藝術指導首獎”。他演奏的曲目涉及古典、浪漫、現代等多時代、跨民族、多種風格的鋼琴作品。他的演出足跡遍及美國、以色列、德國、保加利亞、愛爾蘭、芬蘭、比利時、新加坡等，成功舉辦了多場鋼琴獨奏、室內樂音樂會。他時常與交響樂團、指揮家、音樂家聯袂獻藝，多次參與公益演出等。

作為高校教師，同時兼任行政工作，張放是如何做到在短時間內與交響樂團合作演出鋼琴協奏曲的？這是我比較感興趣的問題。他說：“如果有樂團邀請我演奏協奏曲，即使再忙碌并且沒有彈過這部作品，我也一定不會拒絕?！彼€風趣地說：“如果拒絕了，下次別人就不請你了。”他認為，“俗話說得好，沒有金剛鉆就不攬瓷器活兒”。顯然，張放有這個自信和實力，也有這個經驗和閱歷。以貝多芬的鋼琴協奏曲為例，2008年他與深圳交響樂團第一次合作貝多芬《第四鋼琴協奏曲》，2010年再次與廈門交響樂團合作；2014年，深圳交響樂團籌劃全年音樂季中全部貝多芬五首鋼琴協奏曲音樂會，邀請他演奏貝多芬《第二鋼琴協奏曲》。不巧的是，他恰恰完全沒有練過這首曲子，但他還是堅定地答應了。之后張放用了不到二十天時間，便與德國指揮家成功合作上演了此首作品。這種能力與他本身的才能、名師培養，以及學習經歷密不可分，當然，更離不開他的刻苦勤奮！

近年來，張放與深圳交響樂團、廈門愛樂樂團、青島交響樂團、沈陽交響樂團等樂團合作演出了多首協奏曲，包括李斯特《第一鋼琴協奏曲》、拉赫瑪尼諾夫《第三鋼琴協奏曲》、莫扎特的鋼琴協奏曲（K466、K467）、拉威爾《G大調鋼琴協奏曲》、貝多芬的鋼琴協奏曲（第二、第四、第五）、鋼琴協奏曲《黃河》、拉赫瑪尼諾夫《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等。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曲目還在不斷地積累。

練琴，對于張放來說是一件奢侈但必須堅持一生的事情，彈鋼琴是他畢生摯愛的事。他說：“時間是擠出來的。我經常利用課間、開會之前的零星時間來活動手指，擠出片刻時間來練琴；如果幸運的話，在假期里就可以留出整塊時間來練琴和學習新作品，那是一件非常令我身心愉悅的事情?！?/p>

近期，張放正忙于推廣中國鋼琴音樂作品的巡演，特別是“小而精”的室內樂鋼琴作品，如黃安倫、姜萬通、高平、方崠清、姚晨、郭鳴、王阿毛等一批中國當代優秀作曲家的鋼琴作品，通過舞臺藝術表演的方式，身體力行地宣傳、推廣中國鋼琴音樂，積極推進中國鋼琴藝術的發展。

成為管理者，是張放沒有想到的。他說：“說‘管理者’不夠準確，不如說是‘學習者’。事實上，我的確從行政管理的領域中得到了錘煉并收獲很多，比如，責任、奉獻、視野、格局、合作、能力……教學科研是我的立身之本，鋼琴表演是我的畢生摯愛，行政管理則讓我成為一個全面發展的人。這就如同‘十個手指彈鋼琴’，只要處理好相互關系，定能平衡好各項工作，做到張弛有度，收放自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