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醫藥大學(北京,100029)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中醫治病強調因地制宜,醫學從而具有了地域性。研究地方醫學,對于推動醫學發展具有實際意義。北京作為六朝古都,亦是全國醫療水平的代表,研究北京醫學的歷史文化,探討影響北京醫學發展的各種因素,可從根本上推動北京醫學的發展,亦可為全國各地醫學研究提供借鑒。
地方志作為“一方之全史”,其所含醫學資料是研究地方醫學最貼切的材料。目前,北京現存地方志多為明清及民國時期所修。本文選取記事涵蓋時間較長、收錄資料較多的13種北京地方志,包括《康熙大興縣志》《康熙宛平縣志》《康熙懷柔縣新志》《光緒昌平州志》《光緒昌平外志》《光緒延慶州志》《光緒順天府志》《民國密云縣志》《民國順義縣志》《民國通縣志要》《民國房山縣志》《民國良鄉縣志》《民國平谷縣志》,對其中的醫學資料進行挖掘,發現涉及太醫院、官辦醫藥機構、社會福利機構、醫家、流行病、土產藥物、藥王廟等內容,并對相關文獻進行分析。
為宮廷服務的醫療機構自周代已有,唐代為太醫署,宋代為太醫局,金代始稱太醫院[1]。因為統治者對醫藥的重視,太醫院的地位曾在元代達到頂峰,后隨著清朝統治的衰微而沒落。
北京地方志中關于太醫院的記載,涉及機構位置、官設、職能、制藥、醫學教育、醫藥祭祀等?!豆饩w順天府志》卷七“京師志七衙署”載:“太醫院使一,左右院判各一,掌醫之政令,率其屬以共醫事;掌九科之法以治疾;掌灸制之法以治藥。教習二,簡能者任之。”[2]由于清政府強化對太醫院的控制,太醫院的職掌受到削弱,其對地方醫藥機構、御藥庫等并無管轄權力。其次,由于國家財政困難,太醫院所設科目由十一科縮減為九科,包括針灸科的廢除[3]?!犊滴醮笈d縣志》卷一“輿地篇古跡考”載:“古銅人,太醫院內,相傳海中潮涌出者,虛中注水,關竅畢通,用以考驗針灸,古色蒼碧,其光瑩然射目?!盵4]《光緒順天府志》卷七“京師志七衙署”載:“藥王廟神像前銅人像,始作于宋天圣時,元至元間修之,明英宗時又修之,三皇廟內有針灸經石刻,明時重摹上石者。”[2]此針灸銅人即為仿天圣銅人所制成的正統銅人,因八國聯軍戰亂,現流于圣彼得堡國立艾爾米塔什博物館中。正統銅人是《銅人腧穴針灸圖經》文本的權威解釋,對于針灸史和針灸教育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5]。此外,還有關于太醫院制藥的記載,《康熙宛平縣志》卷一“地理篇古跡”載:“端午日,太醫院捕蝦蟆海中,刺其眉棱,取蟾酥例也。”[6]
太醫院作為全國醫療水平的代表,目前關于其研究已有不少成果,主要引用實錄、會典、史稿、檔案、《太醫院志》等材料[3],地方志可作為補充及參校資料,充實完善太醫院的研究。

明清時期,地方醫藥機構荒廢。政府為加強統治,下令在地方修建福利機構,如養濟院、普濟堂、育嬰堂等,有些機構兼以提供醫療服務。北京地方志中關于社會福利機構的記載,詳至機構位置、修建、規模、運營等?!豆饩w順天府志》卷十二“京師志十二廠局”載:“京師廣寧門外,有普濟堂……其有疾者,藥之養之,分醫以治而稽其事。病各有坊,疕者,瘍者,遘四時癘疾者,彼此異區不相亂。死則蔽以棺……圣祖仁皇帝賜之碑額……”[2]政府雖下令修建社會福利機構,但少有財政支持,更多的是靠地方官紳捐建,且沒有過多地參與管理[3]。明清政府在地方醫政上的作為僅限于疫病賑災,并通過社會福利機構來實現,而對于百姓的日常醫療需求并不理會。社會福利機構雖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地方醫療資源緊張的狀況,但畢竟非專業醫藥機構,在解決基層醫療問題上,可謂杯水車薪。
北京地方志中關于醫家的記敘,可分為太醫院醫官及民間醫者,涉及從醫經過、醫療事跡、醫學著作等,且注重對醫德的記載。《康熙宛平縣志》卷之五“下人物貤封”載:“國朝,章時震,號龍門,宛平人,生而孝友淳篤,讀書尚論千古,不屑為儒生章句。少多病,遇塾師治之,良已,因請其術,遂旁通岐黃家言。雖歷官太醫院,非其志也,惟濟世活人差慊于心?!盵6]太醫院醫官因其服務對象為皇族的近侍衙門屬性,而形成了一個特殊的群體。一方面,他們醫技高超,另一方面,他們又承受著患者主導、制度繁復、地位不高、待遇較差等各種壓力,可以說遠高于今天從醫者所面對的壓力。研究醫官的從醫經歷及醫療事跡,對于今天從醫者的醫術及醫德的培養亦具有重要意義。
地方志中的民間醫者雖多為正史所未記載,但對地方確有重要的醫學貢獻?!睹駠h志要》卷八“人物志孝義”載:“滕致祥,致祥字瑞軒,清孝廉,性純篤,以孝友稱。母病,禱天愿以身代,果愈……精醫學,著有《奇癥醫案》、《婦科準繩》二書,卒年六十四?!盵12]地方志中的醫學著作可補充現有醫學著作,如郭靄春編寫的《中國分省醫籍考》。
太醫院醫官的來源主要是醫官子弟保送或者征召地方良醫[3],是宮廷醫學與民間醫學融合的體現。宮廷醫官與民間醫者的結合研究,對于燕京醫學的源流考究具有重要意義。
明清時期疫病多發,北京地方志中以時間為軸線記載了疫病的發生?!豆饩w延慶州志》卷十二“雜稽志祥異”載:“神宗萬歷……十年春,大疫”“莊烈帝崇正……十七年春,大疫”“嘉慶……七年,大疫”“道光……十三年春,饑瘟疫流行”“同治二年六月,大疫?!盵11]
北京地方志關于疫病的記載顯示,疫病的發生多與蟲害、水澇、饑餓和干旱等因素相關,且發生時間多為春夏之季。關于疫病的記載列于災異、祥異等類目下,反映了此時人們對疫病的認識仍帶有迷信色彩。《光緒順天府志》卷六十九“故事志五祥異”篇記載,崇禎十六年“昌平大疫,十月鞏華城群鬼夜號,月余乃止?!盵2]
疫病泛濫導致了大量人口死亡以及“父子相食”等影響社會穩定的現象。北京地方志中記載了政府對于疫病采取的相關措施,包括瘞葬死者,施藥賑濟等?!豆饩w順天府志》卷六十六“故事志二時政下”載:“同治元年……七月庚寅京師疫,發給廣儲司實銀二千五百兩,分交五城祗領。選擇良方,修和藥劑,于五城內外坊地面分段設局施放?!泵髑逡卟〉亩喟l為溫病學派的形成和發展奠定了基礎。
結合自然環境及社會因素,研究地方流行病的發生原因,借鑒當時政府所采取的措施,以及醫學的相應發展,對于當今流行病的防治仍然具有重要意義。
北京地方志中關于藥物的記載一般列于物產類目下,內容涉及藥名(詳至來源)、別名、植物、生長、鑒別、入藥部位、炮制、性味、質量、產量、主治、禁忌等。如《民國房山縣志》卷二“地理篇物產植物藥類”載:“天南星,一名虎掌,因葉形似,非根也。南星,因根圓白如老人星故名。九月采,根苦溫有大毒。李時珍曰:味辛而麻,故能治風、散血氣;溫而燥,故能勝濕、除涎;性緊而毒,故能攻積、拔腫而治口渦舌爛。”[13]
對比不同時期所修北京地方志,可發現其中藥物記載的變化。從體例上來說,康熙時期所修地方志對藥物的記載一般較為簡略,僅有藥名,光緒后所修方志內容較為詳細。其次,同一時期不同地域的地方志所修內容詳略亦有不同,從中亦可體現出地方官員對其重視程度的不同。從藥物來源范圍來說:早期地方志中藥物來源范圍較為狹窄,對于蔬屬、果屬、蟲屬、禽屬等類屬中可入藥的物種收入較少;后期方志的藥物來源明顯增多。此外,對比同一地方不同時期的地方志對于藥物的記載可見,同一藥物的藥名發生變化,藥物的種類亦有增減。如《雍正密云縣志》卷一“物產篇藥類”中有“麝香、熊膽、鹿茸”[14],《民國密云縣志》中已無相關記載。對此可結合地方環境變化、疾病、醫生的用藥情況等對北京土產藥物發展史進行研究。
北京地方志中關于藥物的記述不乏各種材料的引用,包括:辭書,如《爾雅》《說文解字》等及其注疏;醫學著作,如《本草綱目》《神農本草經》《名醫別錄》《虞搏醫學正傳》等。利用材料對藥物進行考證,如《光緒昌平外志》卷五“新志??庇浳锂a志??薄陛d:“甌李,案《詩經·豳風》孔颕達疏:薁即薁李。字典:薁亦音奧。陸璣《草木蟲魚疏》:唐棣,奧李也?!墩撜Z朱注》:唐棣,郁李也,非甌李?!盵15]是清代考據學在中醫藥方面應用的體現。對于考證無果的情況,如《民國房山縣志》卷二“地理篇物產”載:“瘦骨草,舊志載之,未知其義,或即透骨草之誤,或另有所據,姑存待考。以上四十九種皆載舊志者,今略加解釋以明其用,掛漏舛誤待正后賢?!盵13]體現出修志者的嚴謹。地方志中所引用的材料可作為相應著作的校對材料,對于舊志文本破損的情況,還可利用其它時期的地方志進行補充,地方用藥習慣可補充同一時期本草著作的不足,醫者論述的引用,如李時珍、陶弘景、陳藏器等,亦可為研究醫者學術思想提供材料。
此外,土貢類目下有關于進貢藥材的記載?!豆饩w延慶州志》卷三“賦役志物產”載:“每歲甘草一百五十觔,黃芩一百五十觔,蒼術一百觔,芍藥一百觔,每歲楊木長柴八十觔,后改折色,按土貢舊志所載。”[11]進貢藥材一般質量上乘,這些內容可為道地藥材的考究以及宮廷藥物來源的研究提供材料。
藥王廟源于三皇廟。元代皇帝曾下令全國通祀三皇。到了明洪武初期,朱元璋為加強中央集權,下令天下郡縣不得褻祀三皇。嘉靖年間于太醫院內建成三皇廟(即清代先醫廟)。而民間祭祀三皇的習慣形成已久,遂將地方三皇廟改名為藥王廟[16]。藥王廟的修建在明清達到鼎盛,民國時期逐漸衰落,文革時期遭到破壞,且隨著科學思想的傳入,其所形成的藥王廟文化亦逐漸不為人知。北京地方志中關于藥王廟的記載涉及分布、供奉人物、廟會等。
據地方志所載,北京藥王廟的分布,市內主要有北藥王廟(舊鼓樓大街北)、南藥王廟(崇文門外東曉市街)、西藥王廟(西皇城根24號)、東藥王廟(東直門內16號)[17];市郊區中,房山區2個、良鄉區4個、順義區2個、密云區3個、平谷區3個、通州區8個,且多為明清時所修。有學者調查顯示,北京藥王廟現今境遇慘淡,平谷藥王廟、豐臺藥王廟、密云古北口藥王廟尚存,南藥王廟還存在主體建筑,而北藥王廟、西藥王廟、門頭溝藥王廟皆無建筑。而有的藥王廟在當今仍然發揮著社會救濟的作用,如平谷藥王廟[17]。
藥王廟中所奉人物隨時間和地區而有所不同,以孫思邈和韋慈藏居多[16]?!豆饩w順天府志》卷六“京師志六祠祀中”記載先醫廟中供奉人物為“正中奉太昊伏羲氏,左炎帝神農氏,右黃帝軒轅氏……”[2],其余為歷代名醫?!豆饩w順天府志》卷二十三“地理志五祠祀上”記載通州藥王廟為:“供二神,曰藥王,曰藥圣,傳是唐人韋公慈藏、孫公思邈?!盵2]密云藥王廟“供奉有十二位神仙,主供藥王孫思邈”[17]。孫思邈為隋唐醫家,而明清藥王廟中多將其奉為藥王的原因,與其傳奇的生平經歷及醫學貢獻有關,加上后世對其成就的不斷烘托,使其“藥王”形象深入民心[18]。
《光緒順天府志》卷三十一“地理志十三風俗”載:“二十七八日,城內外四處藥王廟,有廟場香會(《通州高志》),男女上廟進香,絡繹于道?!盵2]藥王廟會多在每年的四月二十八日,一般認為是藥王的誕辰。廟會時長1到7天不等,廟會期間的活動包括病家祈愿、藥材買賣、醫家義診,還有戲曲娛樂活動等,形成了豐富的藥王廟文化。另外,藥王廟會促進了藥材貿易,推動了藥材經濟的發展,如安國、樟樹、亳州、禹州四大著名藥都的形成和藥行的出現?!豆饩w順天府志》卷十四“京師志十四坊巷下”載:“興隆街,井一有準提庵藥行會館”[2],《民國房山縣志》卷五“實業篇商業”載:“藥行,本城六,石窩三,長溝二,石梯二,灰廠一,周口店一”“藥行,恒隆泰,南永和,北永和,廣和興,裕生泰”[13],可為中醫藥老字號的源流考究提供材料。藥王廟會推動了地方藥材經濟的發展,亦促使藥商對藥王廟進行了大量的修建和廟會的維持。另外,地方官員對藥王廟會的重視亦能體現在地方志中關于藥物的修撰。
明清藥王廟的大量修建是明清醫療發展過程中所產生的醫療文化現象,與疫病多發、地方醫藥資源貧乏、庸醫泛濫等因素有關,是百姓在求醫無源的狀況下,轉求于信仰以解脫的醫療心理體現。
除上述資料外,北京地方志中的醫學資料還涉及地方醫俗?!豆饩w順天府志》卷十八“京師志十八風俗”載:“五月五日,漬酒以菖蒲,插門以艾,涂耳鼻以雄黃,曰避毒蟲。家各懸五雷符。簪佩各小紙符簪,或五毒、五瑞花草。項各彩系,垂金錫,若錢若鎖者,曰端午索?!盵2]醫藥遺跡,《康熙宛平縣志》卷一“地理篇古跡”載:“仰山……傳有藥王、藥圣、童子煉藥山中,藥碾、藥池猶存?!盵6]地方志非專業醫學著作,且其所含醫學資料分布零散,故常為醫學文獻研究所忽略。而地方志中的醫學材料為正史所少有,其涉及范圍廣,內容豐富,具有區域性、連續性、廣泛性、可靠性的特點,是研究地方醫學的重要材料。通過對北京地方志中的醫學資料進行挖掘,可為北京醫學研究提供史料,進一步推動北京醫學的研究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