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果

作者有話說:人的感情一直都是很復雜的東西,我們很難去界定它究竟歸屬于哪一種,但無論是親情、愛情還是友情,但那些關心是切切實實存在過的。
最后,早春三月,大家記得去踏青啊!
她突然沒了推開他的力氣,在這個時刻,就讓她向余生偷些時光吧。
【一】
距離姜川在班群里詢問誰愿意和他一起做“遺愿清單”這個攝影比賽主題已經過去了三個多小時,依舊沒有人回復。
這個比賽對于蓉城藝高攝影班的人來說,確實是有些超綱了。姜川想做,也是單純想碰碰運氣,以及它特殊的主題。
彼時剛下飛機的方從桉盯著手機聊天界面良久,而后點開了和姜川的私聊界面。
當方從桉坐在姜川對面侃侃而談她對于這個主題的想法時,姜川仍舊是一臉發蒙。方從桉這個名字對他來說是陌生的,當她發消息給他說有興趣時,他思索半天,始終沒有一點兒關于她的印象。
“方從桉啊?她的確是我們班的,不過基本不來上課的,她家里有錢,已經確定要去國外讀大學了……”
當方從桉揚起精致的臉看向他時,他的腦中不自覺地想起來不久之前室友說的話。的確,這人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都和他們不是一個路子的。
見他久久不回答,方從桉眉頭微皺。姜川很快意識到自己的不禮貌,胡亂點頭表示沒意見。
方從桉倒是沒有過多介意,起身匆匆離開。即使她內心覺得睡覺很浪費時間,但最低程度的休息她是萬萬不敢省下的,去醫院對她來說沒一點兒好處,那是另外一種浪費時間的表現。胡亂卸下精致的妝容,她立刻撲倒在床上,梳妝鏡里一閃而過的是她慘白的臉色。
“Bucket list”遺愿清單,是最近很流行的一個東西,大致意思是如果下一刻就要死亡,此刻一定要去做的事情。方從桉朋友圈也有很多人在做這個,大部分人都去世界上很有名的景點,雖然姜川這次也有提出說要去些景點拍攝,但她想另辟蹊徑。
那些去景點的人都知道自己的生命不會終結,方從桉想了解的,是那些真正在面臨死亡的人。
姜川扛著攝影裝備,在不遠處等著和院長交涉的方從桉。和院長交涉的方從桉一臉嬌憨,完全不見平時的冷漠模樣。
“走吧,我叔叔說已經安排好了。”方從桉從他手里接過一些設備,以減輕他的負擔,被姜川側著身躲開。
“我覺得你胖點兒好看。”姜川盯著她因為過瘦而凹下去的臉頰,若有所思道:“女孩子還是要肉一些好看啊。”
方從桉聽見他的話,先是一愣,而后看向他的臉,確認上面除了困惑之后再無其他情緒之后,輕笑出聲。他還真是“直男”啊。
笑起來的方從桉像土撥鼠一樣,身上高冷氣質全無,姜川也忍不住輕笑出聲。隨即方從桉像是想起什么般立馬收斂的笑容,徑自往前走。扛著大包小包的姜川趕緊跟上去觍著臉賠禮道歉。雖然方從桉看起來似乎是生氣了,但姜川一直吊著的心也放了下來。
在這之前,他和方從桉的相處模式實在太怪,完全不像是在合作拍攝的伙伴,氛圍實在是太尬了。為了打破這種尷尬,他也只好“冒死”套近乎了,好在方從桉性格不錯,才讓他的想法順利實現。
“你笑起來像土撥鼠一樣可愛,不要總是板著臉啊。”姜川小跑跟上踩著高跟鞋依舊走得飛快的方從桉,喘著氣喊道。
方從桉腳步頓住,回過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一點兒也不喜歡“土撥鼠”這個形容。走回來拿走他手上的部分設備,而后走得更快了。少了負重的姜川速度一下子就提了上去,他揚起嘴角,快步追上方從桉的背影,嘴上不停,和方從桉開著適度的玩笑。
看著臉上表情變化豐富的方從桉,他的心情也莫名的變得愉悅起來。走到醫院的重癥部的時候,他明顯感覺到身側的人情緒瞬間低落起來。耳邊偶爾傳來壓抑的哭聲也讓他沒了調笑的心思,他從包里掏出攝影機,調試好后,跟著方從桉進了一間病房。
“渲渲最近有沒有按時吃藥啊?”出乎意料的,方從桉輕車熟路的和穿著病號服的小男孩打了招呼,而后從包掏出一個玩具遞給他。
姜川看著她把玩具拆開,而后耐心地給渲渲開始講解玩法,姜川適時架好三腳架開機。
【二】
對小朋友進行訪談類型拍攝還是很費勁的,再加上這話題還是如此的敏感。兩人慢騰騰地拍了一天,總算問到了想要的答案。
“還想要什么樣的玩具呢?下個月姐姐再來時帶給你。”臨走前,方從桉拍拍渲渲的頭,溫柔地問。一直笑著的渲渲聽到后收斂了臉上的笑容,微微搖頭表示沒有,他眼里是姜川看不懂的嚴肅。
方從桉也不勉強,輕輕拍了他的頭之后,起身離開。
“你不要再來了!”就在兩人帶上門之際,渲渲忽然沖著方從桉大喊,隱隱帶了幾分哭腔,兩人紛紛愣住。
姜川心里閃過一絲不安,小孩子都是敏感的,他察覺到他們此行的目的突然傷心發怒也是正常的事。方從桉低著頭看不清情緒,姜川剛才想走回去解釋,就被方從桉一把抓住,她顫抖著聲音,一字一句道:“沒事的,我們走吧。”
姜川還想說些什么,方從桉已經瞬間把門帶上,用力扯著他離開了重癥部。
出了醫院大樓,方從桉依舊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姜川見狀也不好再多問,只得壓下滿心的疑慮目送她坐著出租車離開。
按照方從桉的方案,采訪對象有三個人,分別代表不同的年齡階層,小孩,青年,老年。老年采訪對象是一個老爺子,接受拍攝的時候,剛打完太極,整個人神采奕奕,完全看不出正在生病治療。
出乎姜川的意料,老人在被問及遺愿清單內容的時候,搖頭表示沒有任何遺愿。
“我個人理解遺愿就是想做卻來不及做到的,我這一生,沒有遺憾和后悔。”老爺子說完把頭伸向窗外,眼里閃過不知名的落寞。姜川不知道這個“沒有遺憾和后悔”的真假,也沒有去問,兩人默默收拾好設備,輕輕帶上病房的門。
重癥部在醫院住院部的最高層,兩人默契的沒有選擇坐電梯,一級級地慢慢走下樓,經過各色病房,好不容易下到三樓新生兒科病房的時候,聽見嬰兒嘹亮的哭聲的時候,兩人精神俱是一振,腳下的步子也輕快了不少,互相對視,都從彼此眼眸里讀出了些許重生的意味。
“醫院真是個很神奇的地方。”出了醫院大門,姜川大口呼吸,偏過頭對著方從桉說。
方從桉回頭看了一眼,隨即輕輕點頭表示認同。生與死的交匯輪替,神奇之至。
“你的遺愿清單是什么?”姜川突然問,看見她眼底的迷惑后,快速的解釋說:“下一個不是要采訪青年嗎?咱們其實也算是青年中的一分子。”
“我和那個老人一樣,對過往沒什么不滿足的,也沒什么后悔的。”方從桉淡淡答道。
“我不信一個人對他做的所有事都是不后悔的。”姜川停下,定定地看著方從桉的眼睛。
他的眼里有滿滿的質疑,整個人透著活力,方從桉不禁看得有些癡,隔了一會兒她才垂眼,悠悠說道:“所有的后悔都建立在現有的經驗基礎之上,可我們要是回到從前,那就不能帶去現在的經驗,而我們當初做出選擇的時候,就已經充分說服了自己,所以,就算重來一次,選擇是不會變的。”
姜川即使不太認同她的想法,但看她一臉嚴肅的樣子,也就沒有再反駁,氣氛一時間有些僵硬。眼尖的姜川看見不遠處的糖葫蘆攤,連忙推著她跑過去,摘下一串遞給她。
方從桉疑惑地看著他滿是笑意的臉,然后又看著他手中遞過來的糖葫蘆,黃澄澄的麥芽糖包裹著飽滿紅艷的山楂,垂涎欲滴。眼前人眼睛亮晶晶的,盛滿了笑意。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接過那串糖葫蘆,撕開外面的塑封,輕輕舔了一小口。
久違的甜意席卷整個味蕾,她瞇起眼睛,感受著口腔里的香甜。大口吃糖葫蘆的方從桉比平時多了幾分嬌憨可愛,姜川嘴邊的笑意也加深了些。
剛才劍奴囂張的氣氛消失得一干二凈,秋日的風帶著和煦,吹在人的臉頰上,說不出的舒坦。
不遠處的巴士徐徐駛入車站,方從桉跳上車,笑著和他揮手告別。
經過這么些時間的相處,姜川發現同學口中所謂“大小姐”方從桉和他們這些普通人沒什么兩樣,會坐巴士回家,會給路邊的流浪貓狗喂東西吃,會因為拍不出滿意的照片而自我生氣,會擔心照片不符合主流審美而遭到媒體抨擊……
他等的巴士車遲遲不來,把設備放在地上后,他也剝開手里的糖葫蘆。
只一小口,他差點忍不住吐出來。太過于甜了,甜得他都有些齁了。恰巧腳邊有只白色的流浪貓蹭過來,他蹲下,把手里的糖葫蘆放在小貓嘴邊。小貓嗅嗅那塊糖葫蘆,然后慢慢舔著吃。
姜川盯著小貓看了一會兒,而后輕笑。方從桉的性格,可不就是一只愛吃甜食又易怒的小貓。
下次見面一定要給她買學校后街第一家的糖葫蘆,可比這個好吃多了。姜川摸摸小貓的頭,暗暗地想著。
【三】
然而到了約定拍攝最后一組那天,姜川卻只收到方從桉發來的已經剪輯好的完整視頻和她的一則因為有事而不能來的致歉消息。青年部分雖然只有音頻,但配合適當的剪輯,倒也沒有任何突兀的地方。
姜川看完成品之后完全顛覆了他心底對于方從桉的認知,畫面的處理和各種后期的運用都達到了很高的水平,他之前一直認為她是個甩手掌柜大小姐,現在看來,完全不是。
她有很棒的攝影技術,也會很多他不會后期制作。在網上快速搜到了她曾經辦展的那些作品,一一瀏覽完之后,姜川心里只剩下滿滿的欽佩和贊賞。她有獨樹一幟的風格,更會各種復雜的攝影技巧。到了這樣的程度,完全沒必要來學校再學習了。至于之前室友說她辦展靠家里,現在看來卻是有待商榷了。
然而之后的整個假期,姜川都沒有再見到她,就連微信聯系,也只有兩次。
第一次是因為到了比賽交作品的時候,方從桉主動聯系,說希望加上自己的名字。姜川自然沒有任何意見,這本就是他們兩個人合作完成,就算她不提,他也會加上她的名字。
之后的一次是快要開學的時候,因為之前的攝影比賽獲獎,姜川說要把獎金分給她,卻遭到方從桉的拒絕。
姜川從她回復自己的間隔時間感受到了她的忙碌,眼前又閃過她蒼白而消瘦的臉頰,他想了想,還是在給她發了條注意身體的消息。
和之前不同的是,這次她很快就回復了,是一張食物的圖片。姜川將照片放大,發現有菜有肉后,嘴角不自覺地揚起。兩人閑聊了一段時間之后,方從桉重新消失。
她告訴姜川,最近一直在醫院,很忙,基本沒時間看手機。一直籠罩在姜川頭上的烏云霎時間散開,他嘴角笑意更甚。
還好,她只是忙而已,不是故意不理人。
開學前一周,方從桉坐在飯桌上,看著那些寡淡無味的菜色,嘴里直發苦,她忽然就想起姜川買給她的那串糖葫蘆來,那樣甜甜的滋味,真讓人懷念。她閉上眼舔了舔嘴唇,仿佛那甜味還有似的。
從廚房端著菜出來的方母看見她的舉動,重重的嘆息,沖她說道:“不是我不讓你吃那些,你一個月前貪吃糖葫蘆的事讓你受了多少罪你忘了嗎?。”
方從桉動作僵住,而后接過藥,老實的就著水囫圇咽下,有一顆卡在嗓子里被水化開,苦味霎時散開,她趕緊又喝了口水,才沖淡那些苦味。
她忽然想起姜川曾經問過她的遺愿清單是什么,她當時并沒有給出答案,其實答案她一直都知道,也一直都在貫徹,她只想留下活過的證據。
自記事起,她想要任何東西都可以得到,哥哥也總是異常寵著她,基本沒有任何爭搶事件的發生,她一開始還覺得無比的幸福,即使在醫院很難熬的治療也笑著熬過去,直到后來有一次無意中聽到大人們的話。
“這孩子也活不長,想要什么就給她吧……”
所有的人都默認她活不長,她所有的優待都是因為這個無法治愈的病。從那一刻開始,她就再也不想要那些優待了,可她不敢拒絕,她得了這樣的病,家里人已經很傷心了,方從桉不想再使性子增加他們的愧疚感……
手機的震動將方從桉飄遠的思緒拉回現實。是之前辦展的經紀人聯系問她下一場的舉辦時間地點,她想了很久,終是拒絕了。這次進醫院,她也明白的身體已經經受不起任何形式的過度勞累了,她從前總想著抓緊一切時間,然而現在終歸到了停下的時候。
這個世界上還是留下了她存在的證據了的,所以她也沒必要再那么拼。“遺愿清單”主題攝影比賽的獲獎證書姜川曾拍了給她發了過來,被她做成了手機桌面。證書內頁上,她的名字端端正正地跟在姜川后面,方從桉看著心里有說不完的滿足感。
開學前一夜,方從桉忙到深夜課表上密密麻麻的排課讓她有些發昏,她小心地將自己感興趣的課程勾畫出來,而后在一堆書里找到對應的課本。
以她目前的水平,其實已經完全不用再上課了,可是不上課她就得待在家或者醫院,這并不是她想要的。
【四】
當方從桉拎著膠卷相機走進人山人海的教室時,眼底是滿滿的詫異,這堂課的熱門程度是她預料之外的,她踮起腳尖來來回回地看了好幾遍,企圖找到一個空著的座位。
姜川在她進來后不久就已經注意到她的存在,走近確定是方從桉之后,他拉著她到身旁的座位坐下。
“你也來上膠卷課嗎?”這是姜川第一次在教室里見她,急促的語氣中帶著他自己都沒發現的驚喜。
方從桉點點頭,隨后說:“我一直都想試試膠片,它有數碼沒有的底蘊。”
隨著老師進入,兩人不再多聊。可能是許久不曾這樣久坐了,方從桉的注意力只維持了一小時后便開始走神,她歪過頭,視線落在姜川的筆記上。
骨節分明的手握著筆正快速記錄著什么,眉眼中盡是專注和認真。方從桉之前和他一起拍攝的時候,因為分工明確,所以從來沒有過多的注意到他,平時也總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樣子,這樣認真專注的姜川,她倒是第一次見。
她小時候因為老是要住院,幾乎沒怎么去過學校,看著別人放假都有朋友約出去玩,她心里也很是艷羨。為此,她特意堅持連續上了半個月的學,然而,朋友沒交到,倒是感受到了比在醫院更難忍得孤獨。
周圍都是歡聲笑語,她用盡全身力氣,也融不進去。
下課鈴響,所有人三三兩兩并肩走出教室。
“我晚上回去把筆記發給你,你要記得自己寫一份,這個老師每次都要檢查筆記的。”姜川下了課,看著她空空的兩手,說, “結束之后我請你吃飯吧。”姜川偏過頭揚起手中的手機,說道:“上次比賽的獎金。”
方從桉明白過來,可她根本就不能吃外面的東西,張口正要拒絕,卻被姜川的動作打斷。他抬手,從她的頭上取下一小片金黃的銀杏。
“諾,給你。”姜川笑得燦爛,將銀杏葉塞到她手中。一陣涼風吹過,方從桉忍不住哆嗦。
姜川見后神色頓時有些緊張,連忙問她是不是著涼了,而后他又不放心用手貼近了她的額頭,而后碰到她冰涼的手,確定只是手發冷之后緊皺的眉頭才消散。
“你等著,我去買個東西。”姜川說完不等她回答,人已經匆匆沖進了超市。
他穿著灰色的大衣,跑起來下擺微微掀起,方從桉看著他買了什么東西,然后又匆匆地跑出來。
是一塊加了熱的三明治。
“這也是熱的,你將就著捂著。”
從前不舒服的時候,家里人也焦急過,但姜川不一樣,他的關心是朋友的份,兩種不一樣。方從桉在心底默默總結。
方從桉最終還是沒和姜川吃上飯,他被輔導員臨時叫走,見他一臉惋惜地想約下次,她趕忙說自己吃不了外面的飯菜。姜川被叫得急,也沒辦法多問她具體的情況,匆匆離開。
現在正值放學吃晚飯的高峰期,人山人海中,方從桉的眼神一直跟著姜川的身影,看著他逆著人流,靈巧地避開周圍的人,而后消失不見。
自兩人認識以來,姜川好像永遠都是一副活力滿滿的樣子,至于自己……她捏了捏自己黃白的小臂,心里莫名涌上一股難過,她怎么就生了病呢?
“方從桉!”
她恍然抬頭,面前是去而復返的姜川,他跑得很急,臉頰緋紅。不等她問,姜川已經自顧開口說明:“路上正好碰到認識的人也要去行政樓,就讓他幫忙轉交資料了。”方從桉點頭,姜川繼續說道:“走吧,我們去吃飯。”
方從桉甩開他的手臂,心里突然就涌上一股不知名的火氣,悶聲道:“病了,不能吃。”不等他回答,方從桉便縱身鉆進人潮,不一會兒便消失不見。
這場莫名其妙的生氣讓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尷尬起來,后來方從桉回家之后也非常懊悔,她不知道怎么就生了氣,還對著他發泄。她準備了好幾種道歉說辭,想著膠卷課上親口說給他,然而,那天的膠卷課姜川沒有來。
她想了想,還是主動給他發了微信消息:膠卷課作業布置下來了,改天有空一起去拍吧。
大概過了兩三分鐘,她收到他的回復。他先是回了簡單的好,而后便發來了碰面的時間和地點。見此,方從桉咧著嘴笑開,積聚在心底多日的陰霾一掃而光,覺得頭頂微弱的冬日太陽都溫暖明媚了幾分。
【五】
周六當方從桉背著膠卷相機找到和姜川約定的地方時,內心是掩飾不住的驚訝,她怎么也不會想到姜川會選擇在游樂園拍作業。
“這兒全是人,不好拍的。”方從桉將頭從相機前挪開,臉上是掩蓋不住的失望。
“作業先放在一邊,咱們先玩了再說。”姜川奪過她手里的相機,隨手掛在自己肩上,“等著,我去買票。”
方從桉懵懂的在長椅上坐下,看著周圍正在運轉的游樂設施和上面尖叫的人們,她羨慕的同時又有一些生氣,這些刺激活動,她一個都不能玩。姜川遲遲不回,頭頂微弱的太陽沒有半分溫暖,反而曬得她臉疼,她煩躁地起身踱步,心里開始生起了悶氣。
“給你。”姜川先是把剛買漁夫帽戴在她頭上,而后將手里的保溫杯遞給她。“我出門忘記給你帶熱水了,所以給你現買了一個,就是等老板給我燒熱水的時間久了些,你不要生氣。”可能是注意到她臉色有異,不等她開口,他已經自顧將事情解釋完畢。
寬大的漁夫帽擋住了頭頂火辣的太陽,她心情復雜地看著那個保溫杯,悶聲說了句“謝謝”。姜川對她很好,她也在心里告訴自己不要生氣,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方從桉沒有意識到,她的怒氣中帶著一絲委屈和不甘心。
“走吧,我們先試海盜船!”姜川拉起她,大步流星地走向入口。
“等等……我不能……”
“不是先心病吧?”不等方從桉說完,姜川便回頭打斷她。方從桉不明就里,但還是老實地搖頭。
“那就沒問題!”姜川再一次笑了,他拉著她坐上海盜船,仔細地檢查了安全扣后,才抬起頭,眼神中盡是鼓勵。
小時候不是一直期待著玩這些嘛?現在試試吧!方從桉心底默默有一個聲音說道。
海盜船很刺激,但比想象中的要能接受一些。等到設備慢悠悠的停下時,方從桉睜眼仍是姜川溫柔的眉眼,她長舒一口氣,心中的緊張消失不見,有些尷尬的松開他一直緊握的手,方從桉趕緊解了安全扣,跑到旁邊喝了一大口水。
兩人把游樂園所有的設備都玩了個七七八八后,方從桉臉上不見任何疲態,一臉意猶未盡。反觀姜川,倒是累得夠嗆。
“先吃午飯。”姜川拉著她到長椅上坐下,從隨身的包里掏出兩份便當。“我特意去買的醫用調料,可以吃的。”他掀開蓋子后,把飯盒遞給她。
里面整齊地放著各色蔬菜和海鮮,看著顏色倒是食欲滿滿。
“我是急慢性腎功能衰竭。”方從桉咬一口嘴里的蔬菜,突然含糊不清地說:“已經在做血透了。”
姜川拿筷子的手滯在半空,而后狀若無事地笑著回她:“那我下次給你多放些調料,那樣更好吃。”她的意思他明白,做了血透只有三五年的時間他也知道,可是看著她強行裝作沒什么大礙的樣子,他就再也笑不出來。
之前的遺愿清單拍攝他也查了很多資料和小故事,醫院也跑了很多趟,也親眼見過生離死別……但,陌生人到底和身邊人不一樣……
游樂園即將閉園的時候,兩人拎著復古的膠卷相機,開始完成作業。沒了太陽的天色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姜川反反復復地拍了很多,始終覺得不滿意。他有意無意的,將相機對準了正在認真拍攝的方從桉。
然而不多時,還是被他發現了不對勁,他匆匆跑過去,奪過她手里的相機,露出她因為疼痛而變得煞白的臉色。
“還給我,馬上就好。”方從桉抿著嘴,顫著聲音對他艱難地說道。
“我們馬上去醫院!”
方從桉跳著躲開他:“我最喜歡你把我當普通人看待,所以,給我好嗎?”她說完焦急地看了一眼遠處,耳邊有風吹過,視角變得更清晰了些,那些恰到好處的構圖即將消失不見,“它快要消失了!求你!”
“你還有機會的。”姜川臉上全是糾結和不忍,已經痛到臉都變形方從桉勉強的搖頭。兩人對峙了一會兒,他到底還是不忍心,把相機還給了她。
等姜川抱著她到了她叔叔所在的醫院時,她已經痛得半昏迷了。搶救室里,他透過窗,只看到忙碌的醫生和她身上連接的各種管子。血液從她的身體里流出,經過透析后,重新回到她的身體,看見這一幕的姜川精神幾近崩潰。
當死亡落實到身邊人身上時,它的存在才有實感。從前姜川認為死亡就是死亡,但現在換個說法,死亡就是你再也看不到這個人,也不會再和她有機會再交談。這種可能只是粗淺地想想,便已經讓人有了窒息的念頭。
【六】
“姐姐她又失約了,我說希望她不再來的。”
姜川低頭,看見腳邊的渲渲,他比初見更瘦了些。他牽著渲渲,坐在椅子上等候。
那天的搶救持續了多久,姜川已經記得不太清楚,直到渲渲被護士接走,她還是沒有被推出來,他獨自坐在寂靜的走廊里,耳邊回響著渲渲說的話。
“姐姐會時常提起你,她說你拍照可棒了,一定能拿獎。”
“她還說你以后會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優秀。”
“她說她很羨慕你……”
“你會一直陪著姐姐嗎?”渲渲臨走前懇切地問他,眼眸中盡是迫切和希望。
他隔了好一會兒,才鄭重地說:“我會一直陪著她的。”
方從桉被推出來的時候,姜川立馬湊上去,她還在昏迷,周遭縈繞著淡淡的血氣。他眼睛酸脹,硬生生將眼淚憋了回去。
方從桉住院期間,姜川幾乎泡在了醫院。他時常給她講些笑話逗她開心,只字不提她的病。他偷偷看了她的治療過程,知道了她沒來拍攝青年部分是因為他的糖葫蘆,也知道那則影片中的青年部分的聲音正是出自方從桉本人……
她處處表達著對生的渴望,卻也明白終歸是絕望。
由于是老毛病,再加上方從桉本人及其抗拒醫院,所以她住了沒幾天就出院了。恰逢膠卷課讓交期末作業,她便想著跟著大課一起去學校暗房洗照片。姜川怕她不適應,自然不讓她和眾人一起,費盡心思搞到了鑰匙,傍晚兩人偷溜進暗房。
不過兩三天不見,他便覺得方從桉整個人瘦了一大圈。“我下次得做些能隨時吃的臨時帶在身上,你太瘦了。”
暗房里方從桉看不見他說這話時臉上的神情,但她腦中自動勾勒出他的表情出來,嘴角揚起。不管知不知道她的病情,姜川永遠都不會過分的保護她。
沖洗膠卷相片不是個容易的事兒,再加之她缺了不少課,姜川只得手把手地教她。經歷幾次失敗之后,新照片終于有了淡淡的影像,她一臉驚喜的回過頭將照片舉個姜川看。姜川被她的笑容感染,隨即輕輕拍拍她的頭。
“你的照片洗好了嗎?我想看。”逐漸嫻熟的步驟讓她有了和他說話的精力,然而不等姜川回答,她便失手打翻了膠卷藥水瓶。
姜川幾乎是本能般抓起她的手進行沖洗。暗房昏暗的燈光下,方從桉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挨著他。
“你是我交到的第一個朋友。”方從桉忽而開口說道,“可能也是最后一個。”她也算“不虛此行”,該有的都有,家人疼愛,朋友關懷,不比別人少了什么。
她輕描淡寫的語氣讓姜川的手頓住,而后又恢復了常態,拿一塊干毛巾給她擦干。“你以后會有的比現在更多,無論什么。”
姜川的話落在安靜的暗房里,擲地有聲。方從桉看著他堅定的眉眼,內心幾乎都要相信他所言。
“我要去國外治病了。”方從桉語氣輕快,可發顫的聲線還是出賣了她內心真正的情緒。姜川低著頭,不發一言。“你要記得過來找我玩,我等著你。”
這算是變相的約定嗎?姜川驟然抬頭,瞪大了眼睛,而后飛速地點頭。
“我有時候真希望自己是個妖精,靠吸人精氣就能活著。”洗完照片后,兩人坐在一邊等著它最終成像。健康對普通人來說唾手可得,可對于方從桉,卻是觸不可及的奢望。
暗房里,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只能看見眼眸中忽閃忽閃的淚光,他心里憐惜和無力交織,最終輕輕擁她入懷,輕聲說道:“那我的精氣都給你。”他整個人被頭頂暗紅色的安全燈所籠罩著,眼中也密布著星星點點的淚光,“都給你。”
她突然就沒了推開他的力氣,在這個偏僻的暗房,就讓她忘掉所有病痛,向余生偷些時光……
編輯/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