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燼

作者有話說:我去德國的時候,才發現遠近聞名的柏林墻,只剩下地面上一道淺淺的痕跡,不仔細瞧甚至無法發覺。而那些牽動過無數家庭的故事,都在以往的歷史里紛紛做舊??杉幢銜r過境遷,和平依然是人類永恒的守望,值得徐景然的守護,也值得我們去珍惜。
楔子
拍賣槌落下的那個瞬間,我也跟著按下了手中的按鈕。
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雪片般的碎紙向四面八方紛紛揚揚。已故涂鴉藝術家Jean唯一的紙面遺作《白薔薇》,剛以高價拍出,又毀于一旦。
捐贈這幅畫的是黎止,被媒體盛贊為20世紀最后一位大家閨秀,家境優渥卻毅然遠渡重洋,將中國元素融入珠寶設計,從德國發跡,最后占領歐洲時尚界的半壁江山。
神壇之上,她卻急流勇退。除卻日常經營所需,將所剩錢財無償投入到和平事業中,本人也多次親赴戰火紛飛的前線。
遵照黎止的遺囑,買下又毀掉這幅畫的我,正是二十三年前她收養的戰爭遺孤。
無人知曉,黎止絢爛的前半生,始終和畫框上這個名字糾纏在一起。
(一)
1992年的柏林冬天,清晨的薄霧還未散去,不時傳來的犬吠將黎止從淺眠中吵醒,腕上的表指著八點,可商鋪依舊門窗緊閉。
——德國人就是這樣,號稱嚴謹守時的民族,開張的時間絕不提前。
黎止從珠寶設計專業畢業,在家鄉小有名氣。她打聽到萬國珠寶展覽,帶著得意作品來到德國,卻在申請參展時直接吃了閉門羹。
“China? Nein!”(中國,不可能!) 主辦方眼里的輕蔑深深刺傷了黎止的自尊心。歐洲的珠寶商長期壟斷市場已是不爭的事實,但這樣的排擠簡直不可理喻。
——不讓她參展,她就自己找地方辦展,讓這些金發碧眼的外國人見識中國珠寶的魅力!
雄心歸雄心,來到異國他鄉已半月有余,早已坐吃山空,四處碰壁后遇見柏林的華裔,好心把小閣樓租給她。
當務之急,是先找到立足的地方。她好將蒙塵的珠寶一面展覽,一面售賣。
柏林墻拆除不過兩三年,這座城市卻仿佛一直如此平靜。大大小小的墻面上遍布涂鴉,色彩鮮艷。
黎止走走停停,聽見窸窣的動靜,屏息凝神地慢慢走近。
這是黎止第一次看見涂鴉的現場。作畫的人背對著她,身形修長,黑色夾克配上工裝靴,全然是街頭做派。
他左手舉起噴漆器,看似漫不經心,卻準確地勾勒出人物的輪廓。
——畫面上是一個小女孩,撐著黑傘,站在墓碑前面。
黎止屏息凝神,平靜卻陡然被打破。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而來的還有刺耳的警哨,像在追捕窮兇極惡的逃犯。
“Das ist er.(就是他。)”街警銳利的眼神看向黎止,似乎誤會她也是同伙。
只見涂鴉人一個利落的側踢,潑灑的顏料讓街警避之不及,掛彩中招。
罪魁禍首低笑了兩聲,趁街警低頭整理的工夫正準備溜之大吉,他抬眼看見怔在原地的黎止,生怕牽連無辜,毫不猶豫地拽過她的手,往前奔跑。
從小的家教告訴她“男女授受不親”,指尖傳來陌生的溫度,她的臉也跟著燒得滾燙。
她身邊的人深諳街巷里的秘密,稍微繞了點彎就甩開了尾巴。確認安全后,兩個人背靠著墻停下來,黎止飛快地看清眼前人的模樣。
男子一雙墨色的桃花眼閃閃發亮,眼尾上翹,有著天生的痞氣。
——一看就像是街邊的混混,不安好心。黎止的心里嘀咕著,卻發現對方也正似笑非笑地打量她。
她慌忙躲閃,低垂的目光正好落在兩個人還未松開的手上。
“你放開我。”良好的家教讓黎止說不出罵人的話,磕磕絆絆的德語還帶著江南桂花釀的味道。
對方還未開口,巷尾卻突然傳來輕微的響動。
他眼明手快地將黎止拉進懷里,閃身往巷子的深處藏。廣藿香的味道,混著汗濕的氣息,成了加速劑鉆進她的心臟。
(二)
余驚過去,對方一松手,黎止向后退開幾步。無奈小巷太窄,距離還是咫尺之間。
雖然他好……好看,可架不住他光天化日下這樣……欺負自己。
黎止快速思考應對無賴的辦法:如果自己不搭理,對方就會覺得自討沒趣吧。
“你叫什么名字?”
黎止咬唇不語。
“你是中國人?”
黎止低頭沉默。
連著兩個問題都打在棉花上,但徐景然自有妙招。
“倘若你不說話……”他的話戛然而止。黎止又被猛地拉近,近得鼻尖都要碰在一起。
“我叫黎止,我從中國來的?!崩柚刮惨舳荚陬潱┝擞治剀浵聛?,“我都告訴你了,你別再欺負我了。”
看著小姑娘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徐景然心軟地松了手,黎止拼命地往巷口跑。
——這個男人太危險了,她再也不想討公道了,只想快點離開這里。
“我也是中國人?!弊终粓A的中文讓黎止生生剎住了腳步。
“徐景然?!毙炀叭悔s緊抓住機會,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跟前,“混血,我媽媽是中國人?!?/p>
“都是同胞,我跟你道歉?!毙炀叭徽J真凝眉,好像真心悔改,“請你喝杯咖啡賠罪?”
——再糾纏下去,日上三竿,她的店鋪就徹底沒有希望了。
“不去?!崩柚箽獠淮蛞惶巵?,轉身就走。這次徐景然沒有再跟上來。
夜色沉沉,柏林又褪去光亮。黎止東奔西跑了一整天,心灰意冷,推開那扇婉拒她的店門。
“聊聊?”拐角的墻面上靠著徐景然,薄唇微挑,一臉了然的笑。
他跟蹤我?黎止還來不及發難,一杯溫熱的咖啡先不由分說地塞進她的手心。
她才不管什么拿人手短,扭頭便走。可黎止進幾步,他便跟幾步,桃花眼里的笑無辜又張揚,讓她無可奈何。
“今天他們為什么要抓你?”人也甩不掉,又怕他突然的舉動,黎止索性自己發問。
“市政區的墻面不允許涂鴉?!毙炀叭粺o所謂地聳肩,闔起的眼眸卻像有故事。
“為什么這樣做?”
“若你肯說你家在哪,我就告訴你?!闭洸贿^三秒,痞氣復又回到他的眉梢。
黎止別過微紅的臉,卻聽到徐景然的一句反問。
“你呢?”
“歐洲的珠寶界不認可我的作品?!崩柚箤W著他的口氣,將自己的故事完整地說了一遍。
徐景然打了個響指,一枝薔薇就憑空綻放在指尖,嬌艷欲滴。
“Meine?Rosa,ich?bete für dich. (我的薔薇,我為你祈禱,祝你如愿以償。)”
他低沉的嗓音混著薔薇花香,讓黎止多少有些微醺。等她回過神,除了別在胸口的薔薇,手上還多了個紙袋。
而前一秒還在她耳畔低語的徐景然,正吹著口哨,朝著反方向揚長而去。
黎止低頭,才看見自己的呢子大衣上不知何時蹭到了紅色的顏料。
大抵是柏林的冬天太涼,一杯咖啡、一枝薔薇和一件嶄新的呢子大衣,竟也輕而易舉地松動了黎止的心防。
(三)
徐景然像個巨大的秘密。
黎止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靠什么養活自己。他游走在大街小巷涂鴉,面對家常便飯般的通緝,卻總有辦法全身而退。
他似乎天生就在流浪,像一陣風,從不為誰停留。
但是這陣風,現在好像突然對她有了興趣。
他總是神出鬼沒,很熱衷于逗自己,某次悄悄將折了的白薔薇別在她的長發上。
這樣的次數多了,黎止發覺他不是壞人,逐漸卸下心防,有時候也鼓起勇氣和他聊聊天。
上次中斷的涂鴉已經完成,墓碑上用鮮紅的顏料寫著“Deutschland”(德國),觸目驚心。
黎止問過他涂鴉的意義。
“Friden?und Frieheit.?(和平與自由。)”只有回答這個問題,徐景然的神情會難得嚴肅,接著是長久的緘默。
日復一日,黎止也終于租到合適的店鋪。聯系的店家仿佛知曉她的近況,租金只有同地段別的店鋪的三分之一。
黎止猶豫了很久,還是慢聲細語地問出了口:“你愿不愿意留在我這里,幫我的忙?”
她原以為徐景然灑脫慣了,必不會甘愿待在一間小小的店鋪里??尚炀叭徊患偎妓鞯攸c頭時,她的心也有片刻的歡喜。
閑暇時候,黎止拿著金絲銀珠現做起手工,靈巧的手指將精致的圖案描繪得栩栩如生。
“你想不想試試?”黎止見徐景然看得專注,心血來潮地問了一句。
“我想做項鏈,薔薇花?!庇谑撬趫D樣上用了中式的流云紋,精巧典雅。
“送給心上人?”相處久了,黎止偶爾也調侃他。
“送你。”她回頭,不期然撞上一雙深邃的眼睛。
徐景然留在店鋪幫忙,在她講解不清的時候充當翻譯。黎止知道他時常在深夜出門,清晨回來時帶來一束新鮮的白薔薇,插在前臺的玻璃瓶里。
至于去做什么,她不得而知。
黎止從不看德國新聞,不知道柏林神秘的街頭涂鴉師Jean除了讓警方咬牙切齒,還引起了藝術界的關注。
她的心落在別的事上。
“景然,你以后怎么辦?!备舯诘曛饕驗榻o女兒籌備婚禮而提前打烊,黎止觸景生情,心里的話沒忍住就從嘴邊溜出,“你連一份正經的工作都沒有。”
“為什么這么說?”徐景然顯然不懂她中國思維里的人情世故,饒有興趣地看她。
“你會娶……娶不到妻子?!北凰⒅?,黎止莫名其妙地開始結巴,雖然不知道德國是不是也有相似的觀念,她還是好心好意地科普了中國的觀念,末了才回過神來。
——奇怪,她關心他的終身大事做什么?
“那你也是這么想的?”徐景然挑了挑眉。
“嗯?!崩柚购鷣y答應一聲,借口給首飾拋光,從他身邊跑開。
在他看不見的角落里,黎止趕緊克制住自己的胡思亂想。
——黎止啊黎止,人家都沒開口說喜歡你呢,你怎么連讓爸媽如何接受這個異國女婿都想好了啊。
(四)
人人都說在索尼福大街上有一家中國人經營的珠寶店,款式別致,價格也很公道。
黎止的設計將中西結合的平衡掌握得恰到好處,營業額蒸蒸日上。
可禍福參半,黎止的店鋪很快被心懷不軌的人盯上,深夜悄無聲息地撬開了鎖,所幸她有將珠寶收進保險柜的習慣,清點時不過只丟失了幾套樣板而已。
出事的時候,徐景然雖和她打過招呼,卻沒說原因地消失了許多天。
德國警方的效率很高,迅速派人到店里做筆錄。當初被街警追逐的場面還歷歷在目,黎止拉開店門時不免慌張。
對方高大英俊,可抬高帽檐,細碎的發下藏著的卻是那雙熟悉的眼睛。
“Hallo,好久不見。”
徐景然期待在她眼里看見驚喜。
“你……怎么?”黎止反而往后倒退了兩步。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發覺了黎止的異樣,將食指放在唇間,示意她不要聲張。
黎止把他的話當耳旁風,淚水無聲無息地往下掉,還越哭越兇。
在那之前,黎止微笑著應付了不少街坊鄰居的安慰,可見到他的那一刻,她卻突然垮下來。
——誰都不知道她有多害怕,陌生的腳步聲在樓下響起。她卻屏住呼吸,全身顫抖地縮在被子里。
徐景然讓同行的警員都先離開,再三保證會帶寫好的筆錄回去。
“不是說我沒有正經的工作?!彼貌蝗菀缀宓盟棺⊙蹨I,看向她的目光柔和而專注,“我現在有了?!?/p>
徐景然手臂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自從聽到黎止的話,他便到警隊毛遂自薦,長官當他是開玩笑的流浪漢,隨手將最危險的懸賞遞給他,想讓他知難而退。可他二話不說,與流竄的匪徒搏斗,最后破例通過考核。
黎止紅著眼眶,聽他接下來的話。
“黎止?!彼拿謱χ形纳璧乃麃碇v還有些拗口,“我現在可以跟你在一起嗎?”
他看著黎止的臉上彌散開的紅暈,比他最稱心的顏料還要好看。
她將貼身帶著的白薔薇項鏈,鄭重地放在他的手心。
——是當初半開玩笑讓他制作的那條,經過她的修改,晶體璀璨,折射出柔和的光。
“你幫我戴上吧。”黎止的聲音柔柔的,輕緩地讓答案降落在他心上。
她怎么會忍心拒絕他呢?在德國成為警察并不容易,他眼眶的青黑和手腕上時顯時隱的傷痕,都在無聲地告訴她。
會不會就是她當初隨口一提,這陣風才心甘情愿地為她停留在那里呢?
黎止顧忌過很多事,卻又一件一件從心里排除,最后只剩下一句話。
——Ich?liebe?dich.(我愛你。)她偷偷鐫刻進花瓣里的心事。
但她也提出條件,有且只有一個。
“所有與你相關的事,都不要隱瞞我,好嗎?”
(五)
徐景然將她說過的每個字都放在心上。
那天柏林下了一整夜的雪,黎止新招了員工看店,自己為找原料的供貨商奔忙到很晚,卻發現他落寞地坐在長階上。
飛雪撞在他的衣領上,他任憑它們融化,像一座凝固的雕像。
“黎止,我從來沒有和你講過我的童年?!彼克{的雙眸,像多瑙河里深沉的水,“今天是我的生日?!?/p>
黎止正想打起精神祝他“生日快樂”,徐景然的下一句話卻讓她心頭一緊:“也是我爸媽的忌日?!?/p>
于是她不顧天寒,在他身邊坐下,聽了個漫長的故事。
“我討厭柏林?!毙炀叭粚⑹种械钠【埔伙嫸M。
五歲時,母親帶他去東柏林的親戚家,回來時卻被通知戒嚴,和父親相隔兩方。接連幾個偷跑者都成功翻越鐵絲網,可父親卻被警察發覺,當場擊斃。母親沒能經受住刺激,一頭撞在墻上,鮮血橫流。
“黎止,你知道嗎?都是因為我。”他自嘲地勾了勾唇,眼里都是悲慟。
申請通關的審批手續需要幾天時間。偏偏因為是他的生日,父親心急如焚,冒險爬上鐵絲網,想將生日蛋糕送到他手里。
蛋糕從天而降,在他面前摔個稀爛。
黎止想起自己五歲時,被父親寵溺地抱在懷里,撒著嬌想要櫥窗里的洋娃娃。而他目睹雙親慘死,從此流落街頭。
黎止第一次看見這樣脆弱的他,顫抖的聲音將傷口粗暴地撕開,血淋淋地攤在月光下。
她顯然把自己代入了他的角色,眼里閃著疼惜的淚光。
他卻沒哭,他的眼淚早就流干了。他瘋了一樣地將沾著血和土的蛋糕塞進嘴里,直到塞不下了以后號啕大哭。
“柏林的人們遺忘得太快了,我涂鴉,只是想讓人們都記住,不愿讓悲劇重演?!?/p>
每年的這一天,他都藏在城市里別人看不見的角落,舔舐痛苦的回憶。黎止的到來,推開了一扇塵封已久的大門。
——到外面的世界來吧,她仿佛在他耳邊輕聲呢喃,這里有我陪你。
“你知道嗎?我母親和你一樣,你的眼睛和她好像?!彼H著眼,像受傷的野獸,將頭靠在黎止的肩上。
“我給你唱家鄉的童謠吧?!崩柚股ひ魷剀?,讓他恍惚中嗅到了春天的氣息。
等到春暖花開的時候,一切都會好起來吧。
(六)
可是未來的路并不那么好走。
兩個人的生活全是她一個人在操持,黎止被迫變得無所不能,無論是店鋪選址,材料預算,還是日常開銷。就算目前她的店鋪經營得很好,可生意場上畢竟風云變幻,她不得不早作考量。
——如果徐景然能有穩定的收入,那她的焦慮會緩解很多。
他雖然因為黎止的話做了警察,可到底與自己的秉性格格不入,開春就主動請辭,繼續游走在大街小巷,畫他不值錢的涂鴉。
因為了解他的過往,所以她理解徐景然涂鴉的意義,可是這樣形而上的追求,難道不應該先建立在生活的溫飽上嗎?
而他不肯賣畫,一幅也不肯。他的畫紙永遠是墻。
黎止有時候也厭惡自己,張口閉口提的都是錢的事,可她沒有辦法。
徐景然像個小孩子一樣,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堅持著他愛人的方式與世界和平的理想。他騎著租來的哈雷帶她在馬路上飛馳,狂風在耳邊呼嘯而過,高速帶來刺激感的確新鮮,但難以為繼。
久而久之,徐景然的浪漫變成影響她做正事的負擔。
“你別添亂了。”多數時候,推開他的都是黎止。
黎止從小在書上閱讀,許多無疾而終的感情,都是在平淡的歲月中慢慢被消磨掉。她和徐景然,也會淪落到這樣嗎?
分店的審批遲遲不能下來,審批主管明示暗示想和她共進晚餐,她硬著頭皮赴宴,被一杯接一杯高濃度的酒灌醉,意識模糊不清。
這時候徐景然出現了,不顧后果地大打出手。她理解他擔心自己的安危,可回家以后的他開始質問,讓站都站不穩的自己解釋為什么出現在別的男人的桌上。
黎止終于爆發,字字誅心:“徐景然,我到底能指望你什么?”
徐景然冷著臉,一言不發。
“我們不要吵架了,好嗎?”僵持了一整晚,最后是徐景然從身后將她抱住,她又狠不下心不原諒他。
——是啊,他們明明那么用力地相愛著。
“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是個有錢人?”后來的他旁敲側擊地問,眼神晦暗不明。
更糟糕的是,他又開始無緣無故地就不見人影。這樣的徐景然讓她沒有安全感,好像隨時都會離開。
徐景然習慣了自由自在,而她卻渴望有個安定的家。像是某種征兆,頸上的白薔薇項鏈也突然滑落,她明明用了最牢固的鎖扣,卻還是難逃斷裂的命運。
所幸,黎止在事業上的進展還算順利。分店的經營蒸蒸日上,越來越多的顧客慕名而來。
又一年的珠寶展覽會,黎止如愿以償地收到了德國商會的邀請函。
可她的這封信卻是以商會主席的私人名義發出,萊恩·愛德華,請她先來家中做客。
(七)
會面定在柏林市郊的別墅,金碧輝煌。古老的族徽印在旗子上,彰顯著貴族身份,她看了一會,覺得似曾相識。
頭發花白的萊恩客套地寒暄了幾句,贊賞了她年輕有為,接著話鋒一轉。
“黎小姐,你跟Jean走得很近?”對方鷹般銳利的眼神打量著她。
黎止陡然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你不知道?”萊恩反而顯得詫異,“Jean,徐景然,是我哥哥的兒子,是應該名正言順地繼承我們家族財產的人?!?/p>
看見黎止面色大變,“黎小姐,你可真粗心,交往之前,應該先弄清楚對方的身份。
“黎小姐,那你應該也不知道,Jean的婚期很近了吧?!比R恩將訂婚的請柬遞給她,照片上郎才女貌,黎止的心在瞬間墜入冰窖。
——原來他是打算結婚的,只不過新娘不是她。
事已至此,黎止還保留著最后的那份冷靜。
“黎小姐若不相信。晚宴的時候親自來看。”愛德華反而笑了,“我這個侄子什么都好,就是最喜歡裝神秘,將柏林的女孩都迷得暈頭轉向的。”
黎止腳步虛浮地從別墅走出,昏昏沉沉地去赴宴,站在人群中,雙腳仿佛被釘住,一步也動彈不得。
黎止看見了他。
那是她完全陌生的徐景然,西裝革履,彬彬有禮地游走在衣香鬢影的賓客之間,舉手投足滿是貴氣。
——不是珍重地替她戴上白薔薇項鏈的徐景然,不是再生氣都會先哄她開心的徐景然。不是她的,徐景然。
黎止依舊不死心地相信另有隱情,可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的解釋。
“黎小姐不要太當真才好?!毙炀叭凰坪踉缬袦蕚洌皿w地微笑著,站在她咫尺之遙的地方。
“那不過是我花了兩個馬克,從街邊的流浪漢那里買來的故事?!碧崞鹚倪^往,徐景然嗤笑了一聲,眼里的奚落讓她的心支離破碎。
緊接著,他溫柔地替金發碧眼的未婚妻將碎發捋到耳后,轉身離開。
她怎么會相信他的話呢?愛德華家族的小少爺,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玩性大發地找上了她,她怎么會相信他呢?
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怪不得他能不費吹灰之力地就轉換身份,怪不得他能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盡情涂鴉,怪不得他,絕口不提要娶她為妻。
相比之下,她簡直像天大的笑話。
“黎小姐,現在相信我說的話了嗎?”萊恩的聲音在她耳邊噩夢般響起。
“請轉告他,我輸了。”黎止嘴上逞強,淚水卻奪眶而出。
她一心想離開這里,連視作珍寶的項鏈從頸上滑落也渾然不覺。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徐景然彎下腰,將斷開的薔薇花項鏈輕輕地撿了起來,放進了內側的口袋里。
(八)
十年后。
四處都是斷壁殘垣,混雜著傷兵的哀號和兒童的哭叫,黎止沒想到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地獄。
接待方把她當作那些有名的企業家,想做點慈善裝飾門面,在總部和捐贈物資微笑合影即可,可黎止較真,接待方只好硬著頭皮把她帶到前線。
——離開徐景然之后的黎止,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珠寶事業上。
起初順風順水,之后卻中了邪似的處處受到壓制。她不得已放棄了柏林的原生產業,轉到歐洲的其他地方。直到德國商會更換了主席,生意才漸漸回暖。
“黎女士。”對方發現黎止盯著墻上的涂鴉出神,尷尬地笑了兩聲,“您對藝術很感興趣。”
涂鴉的筆觸,她幾乎一眼就能看出,那是誰的筆墨。
可是他不可能會在這里,他或許在巴黎,在米蘭,或者任何一個國際化的都市,過著他養尊處優的生活。
黎止搖了搖頭,將自己的思緒抽離。
“怎么少了一個?”營地里的軍官按例歡迎援助者,看見明顯的空位,負責人低聲抱怨了兩句。
身旁的人也紛紛附和,說他從不遵守紀律,經常獨自就往封鎖區去,早已見怪不怪。
正說著,從外面走進來一個人影。
四目相對,兩個人都愣在原地。
一身整齊的軍裝,炮火的洗禮讓徐景然的輪廓更加成熟,卻也明顯消瘦了很多,但眼里燃燒著的光卻越來越亮。
十年的時間,她強壓下自己的情緒,逼迫自己投入工作,現在刻骨銘心的回憶又翻涌而來。
身邊的人都識相地退開。
“你在這里?”黎止感慨萬千。
“做自己喜歡的事。”他釋然地笑。
兩人默契地沒有提當年的事。她不知這些年的他經歷了什么,可似乎也與她無關。
就這樣吧,千萬個問題從黎止心間落潮般褪去。
“他們就是這樣生活?!毙炀叭慌阒柚乖诎踩牡胤睫D了轉,偶爾有孩子揚起臟兮兮的小臉期待地看他們。
黎止不忍心,摘下腕上的手鐲想遞給他們,卻被徐景然制止。
“錢沒有用。”徐景然從紙袋里拿出幾個面包,孩子歡天喜地地搶過去,立刻狼吞虎咽起來。
“我這樣只救得了一時,你愿意提供幫助,真的再好不過?!崩柚乖谒劾锟吹接芍缘闹x意。
黎止沒有說,她之所以會來做慈善,是因為徐景然當初的話埋下的種子。
臨別時,她幾分猶豫,還是說出了口:“好好照顧自己。”
他狠狠地傷她??啥嗌賯€魂牽夢縈的午夜,她的記憶都回到兩人狂奔的柏林街道上,身邊的景物在快速倒退,唯一不變的就是那雙湛藍的眼睛,他的眼睛。
此后她借口捐助,多次來到這片土地,都不湊巧地與他擦肩而過。
她開始關注藝術新聞,知道涂鴉藝術家Jean聲名鵲起,在前線留下不少經典的反戰涂鴉。
黎止想,真好,他終于如愿以償。
(九)
徐景然從未想過會在這里再見到黎止。
他的薔薇花,已不是多瑙河畔那個害羞的姑娘了。她留著利落的短發,掌握著遍布歐洲的珠寶產業,獨當一面。
故事的開始是怎樣的。數十年走街串巷的他早就練就了敏感的聽覺,不僅僅因為那雙跟母親相似的眼睛,還有她善良又柔軟的心。
背后的過往也絕非他說的那么簡單。父親被開槍打死是叔父制造的陰謀,孤兒寡母是最好不過的傀儡,卻沒料到他母親的性格也如此剛烈。
叔父試圖用金錢彌補對他的虧欠。
他不屑,也不要,叔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他不做越界的事。
可是黎止出現了。她經營起店鋪,對各式珠寶如數家珍,眼里流轉的光華讓他移不開目光。
徐景然可以不受任何人的威脅,可他愛上她的時候,她就成了他的軟肋。
珠寶設計是她心之所向,他不能毀了她。而這么多年來,德國商會又一直控制在叔父的手中。
他不擅于經營和她的關系,看著黎止眼里與日俱增的失望,心想不如送她最后一份禮物。
他答應叔父的交易,和素未謀面的貴族小姐訂婚,活在叔父的掌控之下,叔父便不會為難黎止。
但他暗中在給維和組織遞交志愿軍的申請。叔父的手段無法滲透進軍方,他知道叔父勢必雷霆大怒,對黎止出手??伤恳惶於荚陉P注她的動向,確保她有能力應付時,他才抽身而退。
他這些年一直跟著維和軍,從一個國家輾轉到另一個國家,像幽靈一樣在林立的墻面上創作涂鴉,將自由與和平傳遞到每個角落,讓試圖挑起爭端的當地武裝恨之入骨,甚至不惜重金懸賞他的性命。
休息的時候,同行的士兵從制服內里掏出愛人的相片,問他是否有心愛的姑娘。他沉默不語,白薔薇干枯的花瓣緊貼著他的胸膛。
——他不需要照片,他的薔薇花永遠綻放在他的心里。
槍彈不長眼,身邊的新戰士換了一批又一批,他依舊我行我素,毫無懼色地潛伏在封鎖區。
最后卻也沒能幸免于難。
那天他照例在封鎖區的墻面涂鴉,棕色皮膚的少年在身后,試圖讀出墻面上的文字。他剛欣慰地笑,身后的悶響卻讓他的表情瞬間變得凝重。
他不假思索地護住少年,迫擊炮巨大的轟鳴讓他暫時失去了聽覺。
煙消云散。懷中的少年安然無恙,他拼盡全力地大喊“快跑”,少年仿佛聽懂了他的話,迅速地朝安全地帶跑去。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笑了。
少了半截的右臂,鮮血噴薄而出。他看著墻面上未完成的涂鴉,忍著劇痛將斷臂抵在墻面上。
多好啊,他已不再需要工具。以骨肉作筆,用鮮血為色,將自己在人間的最后一幅作品完成。
最后他支撐不住了,仰面癱倒在土地上,望著藍天大口大口地呼吸,卻像被扎破的氣球,所有的力量都盡數流失。
——真遺憾啊,前線還有那么多空白的墻,他還沒有畫夠。
——真遺憾啊,他再也見不到他的薔薇花了。
他是孤家寡人,可是為了她,他第一次有了想活下去的欲望。
(十)
黎止最后收到的消息,說他擅自脫隊,生死不明。
她推掉所有的工作來到戰地,救援隊反反復復地搜索,卻依舊沒有一星半點關于他的消息。
直到失蹤轉為死亡,直到她看見那堵幾乎被炮彈炸毀的墻。
墻上的那副涂鴉她再熟悉不過,她將手掌貼在墻壁上,仿佛能觸到他的心跳。
那是他們還美好的時候,她纏著徐景然要送一幅畫給她。
“我只為你一人在紙上畫過?!毙炀叭皇制鹗致?,嬌艷的白薔薇綻放在他的筆下。
“我呢?”黎止瞧了半天,沒有看見自己的肖像,拉著他的手撒嬌。
“在這里?!毙炀叭恢噶酥缸约旱淖笮兀χ谒~上落下一個吻。
沒人知道在商場上叱咤風云的黎止,為什么會對著半截土墻,默默流淚。
就像沒有人知道,那幅畫明明叫白薔薇,為什么花朵的顏色卻是暗紅。
尾聲
我帶著白薔薇,靜默地來到黎止的墓碑前祭拜。
后來的后來。犧牲的Jean,被大肆宣傳成戰地英雄。大家開始對他的作品趨之若鶩,卻始終沒能將目光放在,他拼上性命守護的和平上。
黎止在彌留之際和我說,這是徐景然送給人間的最后一份禮物,她要替他完成。
編輯/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