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云朵里

積雪草

一萬米之上，從舷窗望出去，天空湛藍湛藍，藍得令人窒息。云朵雪白雪白，懸浮在空中，仿佛靜止不動。太陽從機艙后側照射過來，頃刻間，每一朵云都被鑲上金邊，閃著燦爛的金光，美得炫目。

我注視著那些云朵，那是我小時候在蘋果樹下追逐過的云朵，是眼睛去過而雙足無法抵達的地方。我曾經想象過，云朵里住著神仙，住著豆花的媽媽，抑或住著一些我不認識的人。

飛機穿過氣流，機翼劇烈抖動起來，我一下子清醒了很多。舷窗外，云層霎時堆積而起，層層疊疊，如棉絮一般在半空中鋪展開來。透過云層的縫隙，我看見云層下面連綿起伏的山脈，蜿蜒逶迤的河流，火柴盒一樣的房子，螞蟻一樣的行人，我被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攫住。

小時候，我渴望住在云朵里，天空又高又遠，藍得發亮，我坐在蘋果樹下看著那些變幻莫測的云朵發呆。那些云朵忽遠忽近，忽聚忽散，一會兒如萬馬奔騰，一會兒如群山起伏，一會兒乖得像小綿羊，一會兒又風流云散。

有一次，我和豆花在蘋果樹下看云朵，碧空如洗，陽光明媚，一朵云飄過來，我連忙說：“豆花，豆花，你看那朵云，像不像棉花糖？真想咬一口，肯定是又松又軟，又香又甜。”

豆花撇撇嘴說：“那么美的云朵怎么會是棉花糖？再說你咬掉一口，我媽媽住哪里？”

我盯著云朵出神：“你媽媽早就去世了，怎么會住在云朵里？你可真會騙人。”

豆花說：“我沒有騙人，我媽媽真的住在云朵里，是我爸爸告訴我的。”

我像看怪物一樣看著豆花，豆花哭了，她說：“我媽媽真的住在云朵里，我沒有騙人，云朵就是我媽媽的家。”

我和豆花掰扯不清楚，這個死心眼的小女孩，倔得很。我垂頭喪氣，唉聲嘆氣，看見媽媽路過蘋果樹，便跑過去，一把揪住媽媽的衣襟說：“媽，你說豆花是不是瘋了？腦子壞掉了吧？她媽媽不是早去世了嗎？怎么會住在云朵里？”

媽媽停住腳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你這孩子可真笨，豆花說她媽媽住在云朵里，那就真的住在云朵里，怎么會騙你呢？”

豆花哭了，哭得很厲害，她邊哭邊說：“你看，我沒有騙人吧！我真的沒有騙人。”

我羞憤難當，氣得哭了。豆花的媽媽明明早就去世了，怎么都說她住在云朵里？豆花的爸爸這樣說，豆花這樣說，現在連媽媽也這樣說，難道這個世界都瘋了嗎？

我不再和豆花一起玩耍，豆花天天一個人蹲在蘋果樹下看云朵。春天沒有云朵，云朵被春風融化了，所以每次豆花都是失望而歸。秋天有云朵，又大又美，豆花盯著天上的云朵發呆，一看就是半天，我猜想，她一定是想媽媽了。

多年以后，我終于明白，媽媽為什么幫著豆花撒謊。媽媽是一個善良的人，她只是想讓豆花的心中有一個念想，想媽媽的時候就抬頭看看天上的云朵，云朵里藏著豆花的幸福和希望。

一萬米之上，我從舷窗望出去，云朵還在漂移、堆疊，時而如雪山，時而如鹽湖，天地之間除了藍就是白，明晃晃一片。我拉下舷窗的遮光板，閉上眼睛，似睡非睡間，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到豆花的媽媽真的住在云朵里，無憂無慮，活得像仙子一般。那里沒有寒冷，沒有憂傷，沒有瑣事煩擾，到處洋溢暖融融的感覺，豆花的媽媽在云朵里散步。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在天上看云朵和在地上看云朵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在天上看到的云朵安詳、瑰麗，在地上看到的云朵詩意、幻彩，距離能讓人生出不同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