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寧
通感,就是感覺相通,即錢鐘書所說“感受之共產”;通感能夠調動多種感官從多個角度去捕捉形象,領略美感,領會內涵,領悟奧義。靈感是詩人在創作構思過程中因某種偶然事件的邂逅,激發出的一種若有神助的思維活動的驚異,正像柏拉圖描述的如同詩神憑附而靈魂陷入的“迷狂”狀態。通感往往是引導靈感君臨的關鍵,而靈感則是通感的升華。
一、通 感
通感,也稱移覺,是指人在描述客觀物象留給自己的感受時,憑借生活的經驗,自然而然地把視、聽、味、嗅、觸等感覺器官打通,憑借各種感覺的溝通、補充、映照、融合,從而多方位、多層次、全息式地,細致、具體、生動地表達創作者內心深處的真切感受,以強化言語剖白的真實性,增強語言藝術表現力的一種重要的表現手法。錢鐘書先生講得明白:“尋常眼、耳、鼻三覺亦每通有無而忘彼此,所謂‘感受之共產;即如花,其入目之形色,觸鼻之氣息,均可移音響以揣稱之。”簡言之,所謂通感,就是感覺的溝通交融,其內里就是人的心靈體驗。白居易形容琵琶聲,用“間關鶯語花底滑”的句子,此處煉一“滑”字,聽覺就轉化為觸覺,將詩人聞樂而生情的獨特感受和盤托出。
有形容的通感,如“甜甜的紅太陽”“綠色的故事”(顧城詩句)等。有比喻的通感,如“消失的鐘聲/結成蛛網,在裂縫的柱子里/擴散成一圈圈年輪”(北島《古寺》),這是一個多次通過暗喻的轉化、變形、夸張,并借助自由聯想而形成的復雜通感的例子。單個的通感在詩中往往用得很少,通感常常是聯用的。
那么,人為什么會產生“通感”呢?現代心理學研究成果表明,人的視、聽、味、嗅、觸等各種感覺器官都能產生美感,同時每個人的眼、耳、舌、鼻、膚各個感官的感知領域界線都不是明確劃死的,往往是曖昧模糊的;人的感官之間不是絕緣的,而是息息相通的。人是一個整體,通感就是“向人這個整體說話”(歌德語),它把人的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乃至情緒、情感、思緒、意念、思想等溝通起來,使人“完整”地出場,“渾淪”地思想,“整體”地說話。在日常生活中,人們通常把紅色、黃色、橙色稱為暖色,把青色、藍色、白色稱為冷色,這就賦予以視覺所感知的色彩有了以觸覺所感知的溫度的特點。人們通常稱贊歌手的歌聲圓潤、甜脆,仿佛聲音也具備形狀、滋味的特點。
晚唐詩人杜牧《秋夕》詩句“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夜色”怎么會“涼如水”呢?因為清冷的夜色是由視覺、觸覺到心靈的綜合反映,再用冰涼的水進行化無形于有形的具體比喻描摹,顯然這里運用了人的感官相通的原理。宋代詩人林逋《山園小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一聯,更是嫻熟運用復雜通感的好例。“疏影”“暗香”與“清淺”水、“黃昏”月,被不自覺地關聯在一起,一種由抽象變具象,由可感變可見的現象自然而然地呈現出來,給人以清新而又朦朧的意境美的享受。
在詩歌創作與鑒賞過程中,通感還往往與比擬、比興、夸飾等修辭手法融合在一起使用。運用通感所創造的藝術形象,能夠讓讀者在閱讀詩作的時候產生如察其態、如聞其音、如品其味、如嗅其氣、如體其溫,從而產生如臨其境的真實感受。通感能夠調動人的多種感官從不同角度去捕捉形象、發現美感、體會感情、領悟內涵,這比某個感官單一感受所獲得的藝術享受更要生動、立體、豐富,因而領會得更加真切、完整、深刻。
被稱為第六感覺的直覺,與五官的感覺也可以形成通感,如顧城詩句“時間的馬,累倒了”(《生命幻想曲》)。其實,直覺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意識流,即意識的無意識流動。顧城說:“意識流不過是一種縱向的、交錯的、混合的全息通感。”意識流好比一條奔騰不息的暗河,而五官就是這條暗河的五個渡口,表面看彼此阻隔,不相關聯,實際上暗中相通、交融。通感運用得好壞,往往不取決于技術運用得嫻熟與否,而決定于詩人對世界省悟程度的高下。從某種意義上講,通感是使詩更具詩意的一種有效手段,是現代詩最基本的表現手法之一。請看筆者《心情》一詩:
心情好的時候
一聲狗叫就是一束鮮花
好的心情如同一塊甘飴的面包
稍不留神
就會被一群漆黑的螞蟻噬光
“狗叫”之聲的喧嘩是由外向內入侵的煩躁,似乎已成定勢;但由內向外擴張的美好感覺將已聽到的不愉悅幻化成可視的美麗,這是簡單移覺的通感。將“心情”譬喻為“面包”,將“面包”任憑“漆黑的螞蟻噬光”,其過程用以狀況的“心情”,不但化無形于有形,而且生成意識流式的全息通感,將一個人此刻好的心情描摹得生動形象。
一般來說,通感是一種不自覺的心理活動,但敏感的詩人卻能抓住瞬間的微妙感覺,訴諸語言,卻能造成創作主體情感的遷移,突出地體現著藝術創造思維的靈活性、深刻性與寬廣性。詩人的思維往往顯現出極強的個性特征,詩中通感效果的形成能夠看出詩人對客觀事物感知的靈敏程度,以及移情與想象的靈活程度。正因為移情與想象的有意識的心理活動,詩人筆下的物象往往會因詩人情感的遷移、注入而改變固有的特質,從而產生感覺印象上的錯位,最終生成多感性的意象,抑或意象群,成為欣賞者聯想、移情,以至共鳴的媒介。現代詩人李瑛有“細雨剛停,細雨剛停/雨水打濕了墓地的鐘聲”(《謁托馬斯曼墓》)詩句,“鐘聲”已被“打濕”,把聽覺感受轉化為觸覺感受,是由于意象,以及意象經營所生成的境界,是詩人情緒的滲透而產生的一種想象性的跳接,是詩人心境綜合效應的結果。站在托馬斯曼墓前的這個詩人,此時心中正彌漫著沉痛的哀悼之情,他感到那連綿不輟的細雨早已將自己的內心打濕,所以那飄忽而來的鐘聲也像被雨水浸濕一樣,正訴說著無盡的悲傷之情。“打濕”的“鐘聲”這一“無理而妙”的意象創造與意境經營,是觸覺與聽覺相互融合的結果,是詩人將自己的真實情感輻射于外物,自然而然移情的結果。
通感手法在詩歌創作中的嫻熟運用,是詩人主體意識覺悟的自然結果。一個主體意識不強的人,他的內心一定混沌不堪,曖昧不清,他的感覺當然就很遲鈍,通感的能力自然就很低下,就不能創造出新奇獨特的多感性的審美意象,也就難以提升詩歌的審美趣味。
二、靈 感
靈感是指人的思維活動中的一種極其特殊的狀態,靈感的降臨常常伴隨著苦苦探尋之后突然有所發現的驚喜情緒,是一種驚懼而又喜悅的心理體驗。
靈感一詞濫觴于古希臘,原來是指神的靈氣,表示一種神性的啟示,抑或精神的著魔。它被用來說明詩人進行創作時,似乎是由于吸附了神的靈氣,從而使其詩作具有一種超凡脫俗的魅力。柏拉圖描述詩人在創作時會因詩神憑附而進入一種“迷狂”狀態:“因為詩人是一種輕飄的長著羽翼的神明的東西,不得到靈感,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沒有能力創造,就不能做詩或代神說話。”此外,鑒賞詩歌的人常會被作品所感染,內心被深深觸動而產生新異獨特的體驗,柏拉圖把這種情況也稱為靈感:“不僅創作需要靈感,鑒賞也需要靈感,或者說,不僅創作需要激情和想象,鑒賞也需要激情和想象。”看來,激情與想象是詩歌創作與鑒賞不可或缺的要素。
現在,人們對靈感的認識是大體趨同的,普遍認為,靈感是詩人在創作構思過程中因某客觀事物的偶然激發而產生的一種豁然貫通、文思泉涌、伴隨著思維活動的驚異,使創作獲得意外成功的一種心理體驗;至于閱讀的快感,一般稱為共鳴。必須承認靈感是一種特殊的思維活動,是思維在由量變到質變過程中的突變、跳接,抑或超越的結果。
靈感,究其本質而言,就是人被壓抑的潛意識活動的一次能量釋放,是詩人在創作之前常常會出現的一種強烈的表達沖動;倘若沒有這種沖動,詩是很難寫下去的,即使勉強為之,也很難寫出質量上乘的作品。請看筆者《如果光線》一詩:
如果光線能夠穿過肌肉
你就會看到骨頭劫著心臟在走
像媒人劫走一位少女
劫走我轟轟烈烈的愛情
抬頭看天,到處飛翔著鳥籠
俯身觀魚,一把把梳子靜待水底
所謂美女的意義
就是人對光線的絕對恐懼
這首詩的靈感顯然來自于醫學上的X光透視。一排排明亮的肋骨,使筆者聯想到一系列的骨頭:鳥的,魚的,以及美女的。美女的意義就在于肌膚,如果沒有了這些,剩下的骷髏,以及所有的骨頭證明,其實人與人是沒有多大區別的。這就是生命的意義,也就是詩的意義:必須有血有肉。
人,就是詩的綜合體,所謂詩的表現也就是從人自身打開某個缺口,讓詩從自己的血液里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詩是由人創造的,歸根結底詩是離不開人的,從這個角度分析,可以說每個人都是詩人,但真正的詩人總能從自身找到一個缺口,而常人總也無法找到這個缺口,于是常人和詩人就有了一定的區別。詩人能夠隨時把這種強烈的感覺記錄下來,真實地言語,上升到語言,轉化為詩。被稱為“靈感”的東西,也就是詩人找到了這個缺口從而產生的表達欲望,即言語的欲望。詩人天生就是敏感而多情的,所以詩人的表達總是新異而又詩意的。
根據詩人創作的經驗,靈感獲得的主要途徑有這么幾條。其一,在平常的閱讀過程中,總會發現讓自己驚奇的語句,如果順著這個語句深入地思考、聯想、想象下去,常常能獲得意外的意義,抑或情趣,而且逾加深入就逾有收獲。其二,靈感會從夢中獲得。夢是人的無意識活動的真實狀態,當人的大腦皮層處于抑制、休眠狀態的時候,其無意識活動還會很活躍,隨時會出現一些自己無法親歷的事情。當然夢境中的東西不一定全是有用的,還需要詩人精心的篩選、甄別,才能連綴成章,上升到語言的真實言語狀態,成為詩篇。其三,靈感從生活中獲得,這也是最普通最實用的途徑。積極地入世,熱情地擁抱生活,把自己平時所見、所聞、所感、所知、所想、所思……記錄下來,總會發現一些新穎別致的東西,作為創作素材,提煉加工,成為詩章。其四,靈感從談話中得來。談話,抑或辯論,很容易啟迪人的思維;因為談話(辯論)的時候,人的頭腦總是處于高度的興奮狀態,這種興奮狀態是有很強的創造性的。
靈感獲得的途徑還有許多,比如“李白斗酒詩百篇”,酒也是澆灌靈感之花的最好瓊漿。漫游也能帶來靈感,李白、杜甫游歷、漂泊的一生就是很好的例子。當然還有愛情,——哪怕是自作多情的一廂情愿,也能激發詩人的靈感,郭沫若的《瓶》、汪靜之《蕙的風》的創作,便是明證。
當然,靈感的獲得并不是讓你一下子就擁有了整首詩,靈感往往只能給你一個語詞、一個句子,抑或一幅畫面、一個情景,更重要的是你要學會運用這一個“點”進行“全面”的思考,如同一顆石子入水,漣漪而成文,衍生成一段話,抑或一首詩來。
靈感是可以不停地被激發的,有些詩人一生都有創造的沖動與激情,比如里爾克,他的一生幾乎都是在戀愛中度過的,可以說是因為愛情激活了他詩歌創作的源泉。可見,靈感的不斷激發,往往需要詩人源源不斷的生命激情。
一個有激情的詩人,總會知道自己該如何把握靈感到來的時機,而一個平庸的詩人總是不知不覺地浪費靈感。這么說,筆者又不自覺的與“詩意地棲居”的哲思與憧憬聯系起來,一個真正偉大的詩人總是把自己放在詩意的生命狀態里,任何細微的感覺他都不會輕易放過;而一個平庸的詩人總會忽略這些,總認為詩就是語言的變形,甚至是詞語的隨意組合。其實,事實并非如此簡單,詩是語言的藝術,但詩往往具有一些“神性”的意味,而這“神性”就是靈感,抑或靈感之所在。
顧城說得更好:“靈感是一種光,它進入我們,產生折射,赤橙黃綠青藍紫,語言只是其中之一。”——靈感的確是“一種光”,是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圣經》)的“光”,是照亮詩句,乃至照亮詩人整個心靈世界的,不可或缺的神性之光。
靈感,就是壓抑已久的人性閃光,是人的靈性感悟,是一種突發性極強、創造力極高,卻又倏忽即逝,自己往往難于控制的心理過程。靈感的君臨的確有其不可預知的偶然性,猶如一場暴風雨的侵襲,盡管你有可能忘卻了暴風雨本身,在疲倦中昏昏入睡;但是,雨過天晴之后,你的心靈又會像萬里晴空,一片澄澈,你盡可以在這突發性事件的基礎上建構你詩意的華麗殿堂。
靈感雖說來自于“偶然”,且往往是由具體“事件”引發的,但一旦著床為詩,所表現的(抑或讀者所能發現的)意義就有了普遍的真理性。雖說大多是關乎風花雪月的事情,那也是生命本真活動的偶然閃現。
靈感,往往會從具體事件升華到形而上的普遍意義。反過來講,只有經過長期的沉淀與思考,厚積而薄發,才會提高靈感光顧心靈的幾率。
靈感就是靈光,反映思維的創造性與深刻性;通感如同通衢,反映思維的廣闊性與靈活性。通感往往是引導靈感君臨的關鍵,當一個人的思維總是走在一條狹窄的死胡同里的時候,神之靈光就很難照耀到他;靈感則是通感的提煉與升華,把人對事物的一般感覺提升到神性光華的通靈所在。
〔本文系甘肅省教育科學“十三五”規劃2019年度重點課題“基于校本教材《詩歌鑒賞基礎》的詩歌教育實踐研究”(課題立項號:GS〈2019〉GHBZ033)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通聯:甘肅白銀市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