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者，還是勝利者？

王威廉

我坐飛機的時候，喜歡望著窗外的云海發(fā)呆。但我也時常提醒自己，那里可不是什么天堂，如果沒有飛機的外殼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那種缺氧和嚴寒瞬間就能把人類吞噬。還有那種可怕的無止境的墜落。

現(xiàn)代人喜歡的極限運動里邊，就有高空跳傘，可以長時間體驗?zāi)欠N自由落體運動。但如果沒有傘，不知道還能不能體會出快感來。

這天，在英國倫敦南部的一處花園里，忽然傳來一聲巨響。男主人打開門去看，差點崩潰。草坪上到處都是血，而那里趴著一個支離破碎的人。后來，經(jīng)過查證才知道，那是一名偷渡者，從肯尼亞航空一架飛機的起落架艙墜落。墜落的時候，距離地面差不多有一千多米。

事故處理部門在這架飛機的起落架艙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包，里邊有水和食物。這表明那個墜落的人之前就是藏在那里的。沒人知道，他在墜落前是否還活著，是否還具有意識。是的，據(jù)研究，那破碎的人是“他”而不是“她”。他必須在零下60攝氏度的缺氧環(huán)境下，堅持9個小時的旅程。9個小時坐在飛機里邊也不好過，何況外邊，顯然，他沒能撐過去。

偷渡有很多方式，坐貨車，坐火車，坐船……都在常見范圍之內(nèi)。可搭乘飛機偷渡確實需要極大的勇氣，以及極高的想象力。

他要越過層層阻礙，才能進入停機坪，然后，鉆進飛機的起落架艙里。說是艙，其實和外界是連通的，并沒有封閉。當(dāng)飛機穿過云層，他才是那個真正俯瞰云海的人。

但他并非是獨一無二的。還有和他一樣的幾個人。海關(guān)的人說，這樣偷渡的人，基本上很少有幸存的。在飛機起飛之初，由于輪胎和液壓管還有一定熱量，偷渡者可以依靠這點熱量勉力維持，很快，熱量就散發(fā)殆盡。飛機進入高空，尤其是三千米以上時，人就會因為缺氧和低溫而陷入昏迷。當(dāng)飛機準備降落，輪子落下時，他們就會滑落下去，成為不自覺的極限運動者。

2014年4月，一名16歲男孩在從加州到夏威夷的起落架艙內(nèi)躲了5個多小時。他創(chuàng)造了新的世界紀錄。飛機落地之后，雖然他看上去相當(dāng)虛弱，完全懸垂在起落架上，幾乎要死掉了，但他活著，而且有力氣從起落架跳到地面上。他趴在地上，恢復(fù)了一點體力后，他居然站起來了，開始往機頭方向走，還向地勤人員要水喝。那一刻，他完全不是偷渡者，而是個勝利者。

按照古希臘神話，伊卡洛斯和他的爹應(yīng)該是人類利用飛翔偷渡的先驅(qū)。他的爹代達羅斯流亡到了克里特島上，跟當(dāng)?shù)嘏私Y(jié)婚，生下了他。他爹厭倦了當(dāng)?shù)氐纳睿胍幼摺Ｈ粝氤舜貙⒈话l(fā)現(xiàn)。自己造船，則動靜太大。所幸，他爹是個能工巧匠，用蠟和羽毛造了巨大的翅膀，給自己和他安上，他們就飛了起來。這樣看來，他爹厭倦的生活當(dāng)中，估計主要就是那個當(dāng)?shù)嘏耍蝗粦?yīng)該一起帶走。而張騫出使西域，最終還把匈奴妻子帶回了大漢。不管怎么說，伊卡洛斯還是個少年，單純而快樂，充滿了激情，跟他爹開啟了一段說走就走的旅程。他飛在空中高興極了，尤其是被光芒萬丈的太陽所吸引，他竟然朝太陽飛了過去，結(jié)果翅膀上的蠟融化了，羽毛散開，盡管他是個在神話里的人物，但他畢竟是個人類，沒有了翅膀，便得服從物理定律，開始做自由落地運動。等他爹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晚了。羽毛在海面上散開一片，人已經(jīng)不見蹤影。

中國古代也有類似的自由落體運動，不過是被迫的。北齊皇帝高洋，耗費巨大，修建了高大的金風(fēng)臺，這里既是關(guān)押政治犯的牢獄，也是他的高級娛樂場所。某日，高洋突發(fā)奇想（他經(jīng)常突發(fā)奇想，極為瘋狂），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新的處刑方式。他命人將死刑犯綁在巨大的風(fēng)箏上，命令他們從高臺上跳下。他許諾，只要誰能飛上天，還能活著回來，便可赦免死罪。一個個犯人都墜落而死，但其中一個人卻成功飛行到六七百米之外，還活得好好的。此人叫元黃頭，應(yīng)該被視為世界上最早的滑翔機駕駛員。不過，高洋皇帝再一次證明，他不是個“金口玉言”的明君，還是把元黃頭殺掉了。

偷渡的理由自然跟每個人的生命故事息息相關(guān)。可與這個看不見的邊界作斗爭，隨時都會搭上小命。

利用飛機起落架偷渡的幸存者，被發(fā)現(xiàn)后，一定會遣返。不過這一次，可以坐在飛機里邊回家了。當(dāng)回望來時路，心中應(yīng)該充滿自豪的，試問世間有幾人能做到呢？　也許，這種自豪感已經(jīng)讓他忘記了為什么要逃離。

是啊，究竟為什么呢？　這個問題可是問到了這個世界的痛點上了，沒人能回答得漂亮，更別說做得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