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春餅
上期回顧:趙西音在陪好友參加的婚禮上,遇見了從前的愛人周啟深。兩人雖有過短暫的婚姻,但最終以遺憾收場。離散有因,對錯不說,平心而論,那兩年,周啟深對趙西音滿腔柔情,愛得瘋狂,是真的疼這個女孩兒。而與這段婚姻同時畫上句號的,還有趙西音的舞蹈生涯……
自那一天碰見周啟深,趙西音就睡不太好,晚上失眠,白天多夢。趙文春一再叮囑:“你去看看醫生。”
趙西音坐在沙發上渾渾噩噩地揉眉心,家里窗簾敞開,上午十點的陽光刺眼得很。她十指插進頭發,黑眼圈都重了。趙文春系著圍裙,手拿大鍋鏟,恨不得往閨女的頭上敲:“聽見了沒!”
趙西音齜牙咧嘴:“真兇。”
吃完早餐,趙文春欲言又止,眼神也躲閃猶豫,支支吾吾道:“那邊早上打電話過來,想讓你今天過去吃午飯。”
趙西音對鏡涂口紅,半晌沒吭聲,很久后才說:“知道了。”
趙西音坐地鐵去昌平。這個樓盤很新,低密度的高端定位,綠化郁蔥,跟公園一樣。給她開門的是倪蕊,十八九歲的女孩兒身上有股傲氣,跟沒看見人似的。
“不懂事,叫人。”
說話的是男主人倪興卓,個高、穩重,年過五十依舊風度翩然。他是倪蕊的爸爸,是丁雅荷的初戀,也是現任丈夫。
倪蕊不高興,敷衍地喊:“姐姐。”
三人站著,滿是尷尬。丁雅荷從廚房走出,牡丹式樣的流蘇披肩把她襯得貴氣耀眼:“來了啊,進屋吧。”
趙西音沉默地換鞋,把蛋糕輕輕地擱在桌上,不輕不重地說了句:“媽,生日快樂。”
丁雅荷嗯了一聲:“阿姨在燒魚,馬上能開飯。”
“沒事,我不餓。”
丁雅荷語氣不悅:“你回北京也不告訴我。”
趙西音說:“臨時決定回的,才回沒幾天。”
“回來后找不找工作?”
“再看吧,先去我朋友店里幫忙。”
“哪是長久之計,你總不能一直這么飄蕩吧。”丁雅荷越發不滿意,“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之前讓你去劇院做助理,你也不愿意。”
趙西音笑了笑,“專業不對口嘛。”
“什么專業對口?跳舞?你又不跳了,凈給我挑三揀四。”丁雅荷越說越氣,“跟趙文春一樣,都是榆木腦袋。去年他們院里評職稱,資歷比他低的都評上了。就沒見過這么不開竅的人。”
倪蕊坐在沙發扶手上玩手機,目光偷偷飄向趙西音,嘴角一撇,透著不屑。
丁雅荷性格風風火火,這么多年養尊處優,優越感更上一層樓。嘮叨夠了,她又把趙西音叫去二樓。
三百平方米的復式小洋房,主臥鋪著地毯,連通衣帽間。丁雅荷拿出幾個紙袋:“買了些裙子,你拿去穿,年紀輕輕,能不能穿鮮艷一點。”
趙西音接過。
“喏,這個包,你也拿著,放到這個大袋里,別被小蕊看見,不然,一會兒又得跟我鬧。”丁雅荷遞給她的是一個奢侈品牌的早秋新款。
趙西音放好。
丁雅荷這才滿意,隨后又微微嘆氣:“個個都不讓人省心,小蕊最近不知發了什么瘋,說有部什么劇本正在找跳舞的演員,還是群演,她擠破腦子都想進去。算了,算了,煩人,下樓吃飯。”
丁雅荷今天四十有五,一起吃個飯,也算是慶祝了生日。飯后,趙西音沒待太久。倪蕊看似不關心,其實眼神早就往她那些袋子里掃了一百遍。
出了小區,趙西音冷著臉,一秒也沒猶豫,把裙子和包全都丟進了垃圾桶。
天氣炎熱,像一桶燙化了的奶油黏稠、膩人。趙西音兀自出神,頂著太陽走了十分鐘,后來熱得實在受不了,便打車去了黎冉的工作室。
黎冉正熱火朝天地忙著打包發貨,紅色短發在頭頂扎了個沖天炮,小順蹲在門口,見趙西音來了,趕緊讓她過來幫忙。新款下廠了,預售的都在排單,黎冉指著右邊的一堆:“這些別打包,我待會兒送給客戶,就在國貿,也近。”
趙西音想起來了,是直播那天把全店內衣買得下架的國貿鬼才。
小順嘖了嘖:“親自送啊?你不怕發生點什么?”
黎冉翻了一個白眼:“明顯是個公司地址,丟給前臺就是。”
小順欸了一聲:“你說這人和人之間差別怎會這么大呢,也太懂生活了。”
黎冉不屑:“連初戀都沒有的小屁孩兒請閉嘴。”
小順不服氣地還擊:“說得好像你有初戀似的。哦,你只有暗戀。”
黎冉氣得將一卷膠帶砸過去:“閉嘴,閉嘴,閉嘴!”
黎冉暗戀多年的師兄才結婚,這痛處扎得夠準。小順趕緊補救,說:“初戀有什么好,最后能走到一塊兒的有幾個是初戀?”
黎冉咳了幾聲,猛眨眼。小順已經停不住嘴了,有什么說什么:“不過,初戀再不好,也比某些道德敗壞、人品下流的人好。”
指桑罵槐的意味很重,目標人群也很明顯。
黎冉暗叫不妙,后悔昨天跟小順說了趙西音碰見周啟深的事了。
小順年齡不大,但和趙西音關系深,少了城府和遮掩,多了直接和坦蕩,友情兩個字,就是仗義和護短。趙西音那些往事,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是真討厭那人,心直口快罵得痛快:“有錢又怎樣,他周啟深就是個爛人!活該被釘在恥辱柱上!”
砰的一聲重響,一直沉默的趙西音將鑰匙和包狠狠地往地上砸。
黎冉眼皮一跳,趕緊示意小順閉嘴,走過去,小聲問:“是不是在你媽那兒受委屈啦?”
趙西音垂了頭,深吸一口氣,沒回答。
這時,有人敲門。黎冉回頭看門口,頓時驚了,結結巴巴地叫人:“戴、戴老師。”
趙西音愣了一下,跟著看過來。
戴云心穿了條旗袍改良樣式的連身裙,年逾四十依舊身段婀娜。她站在那兒,十分耀眼,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然后進屋,徑直看向趙西音。
趙西音嘴角微動,眼神軟下來:“老師,您出院了?”
戴云心氣色上佳,膚白貌美,看不出一丁點病態。她仰著脖子,態度還是很淡,一席話說得不急不緩:“我不是特意來看你的。”
一旁的黎冉嘻嘻笑:“那您是特意來看我的?我這兒上新啦,我送你兩套最好看的好不好呀?”
黎冉是有分寸的人,說孩子氣的話也看對象。戴云心對趙西音的感情深厚,連帶著她們也跟著熟悉起來。再者,黎冉的兄長在廣電就職,與戴云心有工作聯系,來來去去,不見外。
戴云心依舊板著臉,但眉間神情還是放松了些,批評道:“不正經。”
氣氛舒緩,戴云心坐在沙發上。趙西音給她倒水,雙手扶著杯子,畢恭畢敬的模樣。
戴云心打量趙西音許久,嚴肅的神情終究沒舍得繃得太過,接過水杯,喝了一口。
“你回北京多久了?”
“上周三回的。”
“玩夠了沒有?”
趙西音點點頭。
戴云心的語氣忍不住又要尖銳,可一瞧見她低眉順眼的乖巧樣子,還是舍不得了。師徒二人一個坐,一個立,面對著面,一旦安靜,中間的千溝萬壑便顯露出來。
戴云心的目光從她的身上挪開,痛心疾首的感覺冒了出來。她疼愛這個女孩兒,十多年的教誨,授她技藝,塑造其天賦,看著她從懵懂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早把她當成女兒一般。
愛之深,責之切。當年趙西音一句“我不跳舞了”,是真傷了她的心。這幾年,兩人形同陌路,大有恩斷義絕的架勢。
想到這,戴云心微微嘆氣,也不再多言,只從包里拿出兩張信封樣式的邀請函,輕輕放在桌面上。
“周六晚上有一個活動,你要有時間,就去看看,離你家不遠。”
邀請函十分精美,鎏金鑲邊,每一張都系了綢緞禮結。活動規格不低,是內地影視投資翹楚凡天影業與中影局聯合舉辦的發布會,由龐策執導,光是劇本就籌備兩年的電影《九思》正式立項,發布會即官宣。這個消息早被公關推上過幾次微博熱搜榜,黎冉沒事就會跟趙西音念叨幾句八卦。
戴云心說得平平無奇,好像真的就是順便給她多余的入場券,但目光始終定在她的身上,眼神隱約露出希冀與期盼。
趙西音沒答應,也沒拒絕,思緒縹緲,神游天外。戴云心恨鐵不成鋼,怒氣與怨氣齊齊發酵,眼不見,心不煩,甩手就走。
她到門口時,趙西音還是跑來送她。
三伏天烈日炙烤,城市如在熔爐中。戴云心自己開了一輛甲殼蟲,車門拉開一半,又被她合上。她轉過身,摘了墨鏡,問趙西音:“有事可以來找我,你還年輕,還能再回……”
“舞臺”二字戛然而止,戴云心嘆息,擺擺手:“不用送了。”
第二章 舊時約
晚上十點,周啟深聽完路橋工程的預算匯報,散會后從公司出來。停車場,安保恭敬地喚他:“周總。”
周啟深頷首,脫了西裝外套丟向副駕駛座,里頭一件深色薄絲襯衫貼身,隱隱可見肌理輪廓。路虎駛出停車位,經輔道并入車流之中。到了海棠花園附近,周啟深將車停在路邊,往西邊的巷子里走了百來米。盡頭,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面。
“老規矩,猴魁,水是八分燙,給你煎了兩遍,取的第二道。”老程將茶遞給他。
周啟深用食指叩了叩桌面,示意他放這兒,問:“小昭呢?”
“出去和同學聚會了。”
茶館閉門歇業,又沒女士在場,周啟深松開襯衫領扣,心無旁騖地抽起了煙:“多晚了,她一個人出門,你也放心?”
老程笑:“放心。”
開了一天會,周啟深乏了,抽煙抽得兇,抽到第三根時,老程收走了煙盒:“行了,悠著點。”
周啟深彈落煙灰,品了兩口茶。
老程問:“你和小趙見上面了?”
周啟深嗯了一聲。
“有事沒事?”老程話里有話,問得含蓄,內核直接。
周啟深掐了把眉心,呵了一聲:“你個賣茶葉的,這么八卦做什么?”
老程比周啟深和顧和平提前一年退伍,人很低調,身家殷實,看人準得很。周啟深越吊兒郎當,就越是有事。老程心里頭明白,索性換了個問法:“你還想要小趙嗎?”
周啟深緘默無語,下意識地伸手摸煙。老程先他一步,把煙拿得更遠。
周啟深忽地一笑,無奈又無望:“我想要,我怎么不想要,要了命地想。”
老程愣了一下。
周啟深沉沉地呼吸:“她不會給我這個機會了。”
兄弟之間多少能說上幾句內心話。老程唉了一聲:“就這么散了,你甘心?我可給你提個醒。”
話未說完,就聽見外頭風風火火的動靜,門被推開,顧和平氣急敗壞地踏進來,指著罪魁禍首一串“京罵”:“姓周的,你有病吧!腦袋長圓了嗎!自個兒把人家店鋪的內衣拍下了架,全往我這寄,算什么事?!那個小紅毛也不知發的什么瘋,四環內送貨上門,見著我跟見了鬼似的,還陰陽怪氣地說我是顧氏鬼才!”
顧和平一頓嚷,吵得周啟深皺了皺眉,卻也不放在心上,而是沉聲問老程:“提什么醒?”
顧和平罵聲太大,周啟深沒聽清后半句。
老程便提高聲音:“孟家變動,少東家上位——孟惟悉回國了。”
聽到這個名字,連顧和平都不再辱罵,噤聲,下意識地看了周啟深一眼。他還是那副表情,眼皮都不掀一下,安靜地喝他的茶。
老程對顧和平使了個眼色,顧和平心領神會,等過了這個敏感時刻,才捅了捅周啟深的胳膊肘,說:“你收到邀請了吧,周六晚上去不去?”
凡天影業的邀請函早兩周就由對方的公關負責人親自送達公司。秘書今早上還問他意見,以便提前做日程安排。
凡天影業什么背景,與某機構共同舉辦的這次發布會,背后的意義幾重,他當然一清二楚。
顧和平拍拍他的肩,意有所指道:“你穩住。”
設宴地在豐臺區一處超五星酒店內。進入旋轉門,就有金屬指示牌立在醒目的位置。大堂是布置過的,花籃與橫幅簇擁在右邊接待處,隨便挑一個,都是名號響當當的企業或機構送來的。正中間是嘉賓紅毯區,簽字板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數十家媒體已就位。
小順哪里見過這盛況,站在角落如看萬花筒,某一瞬間捏緊了趙西音的胳膊,激動道:“楊橙,是楊橙!我女神!我能去要簽名嗎?!”
趙西音齜牙皺眉:“疼、疼、疼!”
小順巴巴地望著紅毯,被趙西音拖走:“你一男的,怎么這么花癡呢。”
他們從普通賓客通道進入宴會廳,趙西音特意來得早些,趁人少,找個沒什么存在感的位置坐著,想著隨便待半小時就走人。
賓客漸多,穿紅著綠,衣香鬢影,好多都是屏幕上才得以一見的明星花旦。燈光亮了,如同置身瑤池仙境。小順適應之后,也不再束縛手腳,該吃吃,該喝喝,毫無怯場之意。
不知怎的,趙西音卻心緒不寧,盯著桌上的水晶燭臺發呆,懨懨無神地揀了一塊慕斯蛋糕往嘴里塞。
突然,背后一道女聲響起:“西音?”
趙西音轉過頭:“啊?”
面前是一個高挑、靚麗的年輕女孩兒,酒紅色的小洋裝將身軀包裹得玲瓏凹凸,眉開眼笑時風情種種。趙西音一嘴蛋糕,費勁地下咽,多少有些狼狽。她定神,面容逐漸平靜,準確地叫出名字:“林瑯。”
林瑯側頭微笑:“好久不見。”
旁邊的小順頓時警覺。他聽黎冉提過,知道此人與趙西音是昔日舞蹈學院的同學,二人關系微妙,大抵是與“一淵不兩蛟”有關。林瑯心高氣傲,跳舞也是很厲害的,如果沒有趙西音,她一定是最受人矚目的那一個。趙西音當年的業務技能太強,長的又是一張“國民初戀”臉,一上舞臺,太容易博得觀眾青睞。這是天然的優勢,趙西音天生該吃這碗飯。
林瑯被壓了足足兩年,直到趙西音出了舞臺事故。
他們有個班級微信群,趙西音出事后,從未在群里發過言,偶爾看看消息,也能知道一二。
林瑯之后被學院推薦參加過青年舞蹈大賽,又去西班牙交流演出,斬獲殊榮無數。她的微博賬號有百萬粉絲,名利場已在向她招手,她又志向在此,簡直相得益彰。
林瑯笑容甜美:“西音,你真是一點也沒變,還和在學校時一樣漂亮。”
趙西音嘴角上揚:“哪里。”
林瑯故作無知,問:“你現在腿好了嗎?還能跳舞嗎?我也經常受傷,有種噴劑特別好,待會我拿給你呀。”
這話藏刀,刀尖露出來,狠狠地往趙西音的身上扎。小順聽得怒火中燒,趙西音卻不在意,笑得反倒沒心沒肺:“不用,不用,你太客氣了。”
林瑯惋惜地點頭:“那好吧。我不陪你啦,我要去換衣服,待會兒有個節目是我的。”
小順冷冷道:“誰的口臭,熏死我了。”
林瑯臉色微變,看他一眼,沒討著便宜。
人走后,趙西音無奈道:“你跟她無冤無仇,這么刺兒干什么?”
小順不高興:“這種‘白蓮花,現在不嗆,留著過年再嗆嗎?”
趙西音撲哧一下樂了,抬起食指戳戳他的右肩,悄悄豎起大拇指。
這時,門口一陣動靜,幾個黑色西服的保鏢簇擁著,后面的才是今晚真正的貴客。小順眼尖:“你老師!”
戴云心著墨綠旗袍,雍容得體,與一旁的名導龐策低聲淺談。
趙西音站在人群最外面,正貪嘴吃餐桌上的泡芙,還沒來得及抬頭,但能感覺到身旁的小順有些不太對勁。
趙西音先是側頭望向小順,只見他一臉驚愕,還摻雜幾分厭倦與不可置信。這表情太詭異,趙西音問:“怎么啦?”
她邊問,邊順著目光往前看。這一看,她自己也愣住了。
第一眼,趙西音看到的是周啟深。
華燈流彩中,眾星捧月般,周啟深身穿黑色襯衫,外頭搭了件西服馬甲,窄腰長腿,被勾勒得幾近完美,背頭精神,露出飽滿的額頭,那樣英俊奪目。
第二眼,她看到的是孟惟悉。
幾年不見,記憶中的那個影像已經模糊,分不出個變化——好像高了點兒,又似乎瘦了些,唯一不變的,大概就是意氣風發,站在人堆里永遠是耀眼的那一個。
兩個男人,一個走在最后,一個走在最前。他們各有陪同,都談笑風生。趙西音下意識地往后退,被小順悄然扶住:“再退就撞到別人了。”
她低著頭,沒有表情。小順用力牽住她的手,小聲說:“西姐,沒事兒。”
舊愛、前夫都到齊了,任誰都無所適從。趙西音也不假裝圣人,唉了一聲,既愁眉苦臉,又哭笑不得:“戴老師給我找的什么事兒,非要嚇掉我半條命。”
但,要走是不可能了,戴云心精準無誤地搜索到趙西音的身影,然后眼神示意,笑容看起來如此欣慰。周啟深與戴云心站得更近,跟著望過來,見著人,眉頭鎖了一下,也感到意外。
趙西音在與周啟深對視的那一剎,“郁悶”這個詞變成一架天平,下意識地向他傾斜。趙西音尷尬地扯了下嘴角,投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幾分自然而然的情緒流露。
貴客已至,宴會才算正式開始。等趙西音抬頭尋覓時,周啟深已經投身觥籌交錯中,遠遠的,見不著人影。再聽完主持人的一席話,這下連小順都明白了。
這個盛宴的重點有二。既是大型歌舞電影《九思》的項目啟動儀式,又是凡天影業高層更迭后,新任掌門人的首次露面。小順見趙西音神思飄忽,怕她多想,便用力地握了下她的手。
趙西音瞪他:“不許腦補。”
趙西音態度不太好,但小順反倒樂開了花,他知道了,趙西音是真沒事兒。
宴會精彩紛呈,主題節奏恰恰好,既不脫離主旨,也不顧此失彼,到后面還有幾個與歌舞劇相關的節目表演。
臺上,青春美麗的舞者,炫目精湛的動作,贏得現場一片喝彩。
臺下,趙西音站在熱鬧之外,目光薄如蟬翼,心思如墜深淵,整個人靜得離奇。
節目過后,主持人接麥克風,按著腳本切換流程:“龐導是愛才之人,眾所周知,每部新片,不管咖位,只挑適合的。《九思》的主角懸而未決,龐導,您看,在場這么多年輕后輩,是否也有機會參演呢?”
這是話術之一,也算活躍氣氛,并不真的作數。現場賓客亦給力,捧場吆喝:“龐導!龐導!”
主持人右手持麥克風,左手放至耳邊,做夸張之態,然后笑著說:“我聽到龐導的腹稿了,他說,只要合適,現場報名都可以哦。”
都是設計好的場面話,掐著時間點,剛才表演節目的一撥年輕人會配合招手,應應景便是。主持人剛要說結束語,人群中某個角落傳來洪亮的一聲:“他報名!”
眾人齊齊回頭,小順也樂呵呵地看熱鬧。卻不料,他后背被一道暗力猛然重重地一推,給直接推了出來。雖未站在最前面,但他這一動靜已足夠大家的目光聚在他身上。
小順一臉蒙,左看右看,不知所措。主持人也很意外,但到底有經驗,很快鎮定了,怎么著都要把話圓回來。他還未說話,就見貴賓席位的龐策抬手示意。
龐策年近六十,精神矍鑠,很有風度。他回頭一看,笑意上臉,做藝術的,多少有些古怪脾性,這么一出,反倒正中他的心意。
金口已開:“那就來一段兒吧。”
趙西音心往下沉,方才沒看清推小順的人是誰,但一定是不懷好意的。這個時候已經騎虎難下,趙西音很用力地握了握小順的手臂。
小順心一橫,少年輕狂不知天高地厚,沖得他熱血沸騰,索性放開了膽。
他上臺,脊梁筆直,下巴高昂,說:“能不能給我一個舞伴,稍微配合一下就行。”
原本是個微不足道的要求,卻意外地沒人響應。下頭那么多舞蹈演員坐著,個個觀望,無人自告奮勇。林瑯坐在第一排,好整以暇地看把戲。
幾乎一瞬間,趙西音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小順被干晾著,自信來得快,被摧毀得也容易。在場的非富即貴,只當他是想紅想瘋了的神經病。他呼吸都有些亂,逐漸露怯。
又一陣騷動,右邊的人隔開一條窄道,趙西音邊說抱歉,邊往這邊走來。她高揚起手,從容坦然,對主持人說:“我來。”
趙西音走到小順的身邊,小聲說:“沒事兒,陪你。”
下頭議論聲漸起,這插曲還沒完了。顧和平也挺震驚的:“西音也在?周哥兒,你這是……”他轉頭,心臟咯噔一跳,周啟深面若寒冰,握著高腳杯的手指關節用力,手指很快泛白。
視線飄遠,隔著三五個座位上的某道目光,同樣熱如燒紅的鐵,從趙西音出現時,便一直在她的身上沒挪開。
顧和平就知道,完了。
小順鎮定下來,點點頭,然后對音響師俯身說了幾句。音樂響起,輕快活潑,是北美鄉村田園風。更重要的是,小順和趙西音以前一起給這首曲編了支舞,那是他們的即興發揮,效果卻意外地出色。
趙西音投給他一個微笑,兩人默契十足。密集的鼓點由輕至重切入,他們面向賓客,沒有半分怯場,跟著節奏就是一串連貫流暢的舞步。剛與柔,陰與陽,男生力量感十足,每一個動作干脆利落;趙西音絲毫不差,力道與肢體結合完美,颯颯如風,周身帶光。兩人動作齊整,宛若雙生。
看客的表情從看戲到饒有興致,現已只剩下贊嘆與驚艷。舞者的魅力,是能讓你看到不一樣的靈魂迎風飛揚。戴云心淚光泛起,重獲珍寶一般,不停地、驕傲地舉起手機一直拍照。
跳得好還是壞不重要,只要她還愿意。
只要她愿意。
掌聲熱烈,小順喘著氣兒,但表情是真的爽到了。他像一只旗開得勝的“戰斗雞”,狠狠地剜了臺下的林瑯一眼。
他們下臺時,已有龐策團隊的工作人員向他們走來。趙西音跟在小順的后面,走了幾步,忽然就栽了下去。
小順嚇得半死:“啊!”
這一栽,他實打實地磕在地板上,咚的一聲重響,著實恐怖。趙西音滿額頭的汗,疼得臉都變了色,哼聲說:“我腿抽筋了。”
幾秒而已,離得近的人被撥開,力道不輕,好幾個還趔趄著站不穩。趙西音甚至沒來得及看清人,就被周啟深彎腰一抱,穩穩當當地落在了懷里。
周啟深低頭,端詳了一番,然后用西裝稍微擋住了她的臉,抱著人徑直往外。顧和平沒跟來,只適時擋在孟惟悉的身前,生生拖住他邁出一半的腳步,笑得客客氣氣:“惟悉,方才人多,都來不及跟你招呼,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恭喜了。”
孟惟悉臉繃得緊,垂在腿側的手握成拳。理智回歸幾分,他強忍渴求,表情松弛下來,笑得風輕云淡:“顧總,多謝。”
這邊,司機已將賓利候在門口。
周啟深動作慢下來,對懷里的人說:“好了,出來了。”
一臉“痛苦”的趙西音瞬間收攏表情,輕松地跳落在地,十分謹慎地望了望四周,確定真沒人,才拍著胸口松了口氣。
周啟深的目光雖淡,卻有力量。趙西音尷尬,撓了撓耳朵尖,剛想開口解釋。他說:“我知道。”
他知道她是故意的,知道她不想和龐策團隊的工作人員糾纏。
趙西音愣了愣,就這么看著他,看著看著,兩人都笑了起來。
趙西音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長發垂下擋著臉頰,周啟深比她高了不少,從這個角度看,她鼻尖挺翹,唇瓣色如櫻桃,又乖又漂亮。他沒忍住,伸出手,在她的頭頂揉了揉。她卻如觸電,條件反射般地退后一大步。
周啟深心一刺,好不容易溫馨的氣氛,來不及體會,就已無跡可尋。
這個插曲很快過去,第二天,各大主流媒體平臺的頭條版面,都與龐策新作品啟動之事有關。但奇怪的是,翻遍大小論壇,都找不到趙西音與小順的半張照片。
周啟深飛了一趟深圳,回來是五天后。乙方太能作,想方設法地討好他,飯局、高爾夫一個不落,K歌時還叫來無數漂亮的女孩兒。
那老板醉酒后露出了俗人本性,周啟深不愛這一套,膩得慌,回到北京,碧空白云下站了會兒,才覺得緩過了勁。
下午在公司開了流程會議,周啟深讓秘書推掉應酬,晚上去了老程的茶館。老程說:“這幾天沒見著和平,去哪兒野了?”
周啟深手指夾著煙,白卷兒的香煙細長一根,沒有任何花紋印字。他也不抽,就讓香煙這么燃著。
老程說:“我給他去個電話。”
他手機還沒拿出來,人就來了。
周啟深轉頭看了一眼,覺得有些不對勁,又看一眼。
老程喲了一聲:“你這什么臉色,哪個銷金窟里耗著呢?”
顧和平往沙發上一坐,郁悶道:“別提了,我被老爺子關了禁閉。”
老程笑瞇瞇的:“少爺,您犯事兒了?”
一提就來氣,顧和平說:“那天宴會,我不過是攔了一下孟惟悉,當時挺客氣的啊,我以為就這么過了。沒想到他竟然向我家老爺子告狀,誰知道說了什么難聽的話,老爺子把我一頓罰,禍從天降,我找誰說理去?”
老程臉上掛著笑,但眼睛下意識地往周啟深那邊瞧。周啟深手指搭著杯壁,指腹似在一下一下地摩挲,越來越慢。
顧和平啞巴吃黃連,悶虧吃得憋屈,順帶提醒:“孟惟悉這人太記仇,周哥兒,你得小心點。”
話落音,周啟深掄起茶杯就往身后的魚缸上砸。稀里嘩啦巨響,里頭的熱帶魚驚慌地亂竄。玻璃罩裂開,出現裂紋,池水順著往下滴,漸漸連成線,跟小瀑布似的。
周啟深一臉陰鷙:“我小心?他有臉讓我小心?姓孟的,最好給我小心!我收拾不了他!”
這一頓脾氣發得兇悍。這是積攢了多時的怨氣與厭憎。顧和平和老程不敢吱聲,在與趙西音有關的事情上,安慰與寬解從來無用。孟惟悉三個字是插在周啟深心內的一把刀。同理,周啟深也是孟惟悉順坦一生里最過不去的那道坎。
周啟深眼睛里有紅血絲,一張臉難看得像是暴雪前的陰沉天色。他用手抵著額頭,狠狠地掐了下眉心,然后拿了手機和煙盒跌跌撞撞地走了。
周日,黎冉來家里看望趙西音,見她能蹦能跳,還有點詫異:“小順又騙我,你不知道他說得有多夸張,說你暈倒在地,差點叫救護車。”
趙西音做了個噓聲的手勢,望了眼廚房里的趙文春,說:“輕點聲,別讓我爸知道。我沒事,昨晚出了點狀況,我不想再惹麻煩。”
“明白。”黎冉低頭咬蘋果,眼珠轉了幾下,抬眸試探,“小西,你見到他了嗎?”
趙西音一時沒反應過來:“嗯?誰?”
“孟惟悉。”
黎冉說這個名字時,聲音都有些發顫。說完,她又無比懊惱,趕緊小口吃蘋果。
趙西音沉默了一會兒,承認:“見到了。”
黎冉看著她,小心翼翼地等候下文。
“中午燒排骨好不好?小黎,還想吃什么,叔叔給你做。”趙文春樂呵呵地從廚房出來。
黎冉起身乖巧地道:“您做的,我都愛吃。”
這一打岔,答案就如秋風卷落葉,銷聲匿跡了。
黎冉在家里待了大半天,性格開朗的人總是招長輩喜歡,趙文春笑得眼紋都多了幾道,給倆孩子洗了一大盆櫻桃:“你們自己玩,我還有點材料沒寫完。”
人走后,黎冉往書房探了探頭:“趙叔周末還加班呢?”
“他們院里馬上又要評級了,最近挺忙的。”
黎冉明了:“這次肯定行。”
趙西音也這樣覺得:“應該沒問題。”
正說著,書桌上的手機響起來,黎冉離得近,搭把手遞過來,一看來電人,趕緊對趙西音做口型:“戴老師。”
趙西音不意外,任手機響了十幾聲才接聽。不等戴云心說話,她先聲奪人,愁眉苦臉地訴苦道:“老師,對不起,我昨天摔得重,現在根本沒辦法用力。”
黎冉聽到戴云心在電話里問:“摔成什么樣了?”
趙西音說:“打了石膏,纏了繃帶,在家還坐著輪椅呢。”
這話不給人留念想,她又解釋了一通,通話才得以結束。
趙西音不是擅長撒謊的人,此刻臉色通紅,握著手機深深地喘氣。
黎冉撇了撇嘴,實話實說:“戴老師真的對你很好。”
趙西音沒說話,低著頭,長發遮住臉頰,以這個姿勢坐得久了,膝蓋發麻,血液凝固,整個人都沒了知覺似的。她往后一仰,倒在床上,目光幽幽,盯著天花板上的燈罩。
“我知道。”趙西音聲音發悶,“是我不夠好。”
深夜十一點,凡天影業總部大樓屹立于東三環,頂層全亞洲最大的室內影棚仍在進行錄制。
十五分鐘后,孟惟悉離開影棚,在高層的陪同下回到辦公室。孟惟悉上任的消息對外宣布不過昨天之事,但公司內部早已知悉。孟惟悉二十有七,卻表現出超越這個年齡該有的沉穩,說話有分寸,姿態收放自如,倒讓這幫老臣刮目相看。他翻了幾頁關于《九思》影視項目的策劃書,這是凡天影業近年投資手筆最大的項目。
孟惟悉先是聽了各方高管的流程匯報,不持異議。只在最后時,他不動聲色地切入重點,指出幾家投資方有待評估,特意提及京貿集團。
孟惟悉說:“運作資本已夠,不必要的資方可以精減。京貿本業還是實體,在電影投資行業經驗平平,可不作考慮。”
卻不料,之前跟他一唱一和的四位高層竟齊齊反對:“京貿確實是以實體聞名,但這幾年已轉型,各行投資遍地開花。難得的是,周總為人低調,不喜宣揚。而且,周總與顧和平交好,顧家手握院線發行實權,日后免不了互相行個方便。”
孟惟悉未表現出絲毫情緒,只說再議。之后,副總提出:“主演人員是定了,但其中一場重頭戲的領舞人員名額一直未定,是不是啟動一次選拔賽,正好也當宣傳了。”
孟惟悉還是那樣的神情,不給任何答復,表示知道了。
一星期后的周六晚。黎冉店鋪又上新款。每次上新,她都會做一次直播,口若懸河,舌燦蓮花,特別有感染力。黎家到她父親那一輩都是正兒八經地走坦途,她上頭兩位兄長也是子承父業。到了她這就是個天大的意外,她小鬼頭一個,古靈精怪,江湖氣十足。
“綁繩的設計靈感,胸口也是超酷的金屬鏈,它的配套‘小內內,沒錯,就是一塊草莓形狀的布料,上面的小點點別有小心機,是不是超可愛?”
黎冉在直播,這個時間段,店里的銷售、售后都是趙西音幫著處理。十來分鐘后,直播結束,小客服這才跑過來小聲告訴趙西音:“有個人等你很久了哦,就在門口,是個超級大帥哥呢。”
趙西音轉頭一看,孟惟悉站在門邊,白衣黑褲將他襯得利落、精神。門外沒有冷氣,他的額間有薄汗。方才室內的直播想必他一字不落地聽進耳里。此刻趙西音手里還拎著幾件嫵媚性感的樣衣,兩人眼神一對,都有藏不好的一絲不自在。
她不發話,孟惟悉便杵在原地不動。
工作室的小姑娘們暗暗打量,神色疑惑。
還是黎冉解的圍,咧嘴一笑,對孟惟悉說:“你不嫌熱啊,還不進來涼一涼?”
孟惟悉也笑:“小黎,生意越做越大了。”
這話黎冉愛聽,笑瞇瞇地把人往屋里請。孟惟悉進屋,每走一步,眼神都不加遮攔地望著趙西音。
黎冉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因為男人的目光太磊落,你能看到其中的舊傷未愈,也能品出當中的拳拳情意。
孟惟悉在趙西音的面前站定,把手中一直提著的紙袋遞過來,說:“那晚沒來得及跟你打招呼。我正好路過,上來看看你。別人送的手串,我也用不上,你若喜歡,就隨便戴戴。”
伸過來的手修長分明,骨節勻稱,時間一秒一秒地過,趙西音說:“不用了,謝謝你。”
孟惟悉還是笑:“那明天有時間嗎?我請你們吃飯。”
趙西音說:“不了,明天我和黎冉要去工廠盯版。”
話說到這份上,再堅持就是毀了她給的臺階,誰都沒意思了。孟惟悉笑得風輕云淡:“好,下次再約。”
他沒多作停留,走時倒也瀟灑利落。趙西音跟沒事人一樣,繼續忙著核對訂單。她蹲在地上,低頭時,背脊上的蝴蝶骨形狀隱約。
黎冉也蹲下一起幫忙,幾番欲言又止后,還是沒忍住:“孟惟悉剛才給你禮物,你沉默不接的時候,他的手都在發抖。”
趙西音一張一張清點發貨信息,面如平靜的湖。
黎冉撇撇嘴,輕聲感慨:“孟惟悉出國有兩年了吧?也就兩年,可我感覺他像變了個人似的。”
晚上十一點的城市,萬盞燈火照亮東長安街。這條首都主干道燈火熠熠,孟惟悉坐在車里,吩咐司機將車內燈飾全關掉,他陷入一團黑暗中,閉眼,始終沉默著。
直到手機響,是他父親的電話。
孟惟悉接聽,孟父語氣嚴肅,十分直接地告訴他:“你在會上提出精減投資方的事宜,我同意,但京貿集團不在這項決定范圍內。”
孟惟悉微微皺眉。
“我不管私人恩怨,你要顧全大局。惟悉,你這兩年在國外興許是不了解局勢,明天我讓李秘書將京貿近幾年的資料給你看看。總之,京貿必須留下,周啟深必須參與。”孟父言辭正式,態度堅決。
通話結束,孟惟悉握著手機就這么坐著,手指頭按著屏幕,指腹都泛了白。司機從后視鏡窺見,大氣不敢喘,心想:今晚怕是要圍著二環兜圈到天亮。
孟惟悉忽地說:“掉頭。”
公館里,他的發小一圈人都在,早幾天就讓他出來聚聚,他都沒答應。今晚他是來了,但所有人都看出他情緒極低。他是帶了司機的,所以喝起酒來沒有忌憚。02年的唐培里儂空了大半瓶,他酒杯一撂,起身往外。
他剛走出包廂,長廊當頭,冤家路窄。
顧和平上一秒還有說有笑的表情瞬間收起,下意識地碰了一下并肩的周啟深。
周啟深側過頭,也見著了孟惟悉。
兩個男人視線如兵甲利刃,誰都不甘下風,腳步不停,誰都不讓這條道兒。孟惟悉喝了酒,情緒上臉,每看周啟深一眼,心里的怨恨、憎惡就多一分。他的眼睛通紅,顧和平心里明白,他今晚是故意針對周啟深的。
顧和平拍了一下周啟深的肩,本想說“別自找麻煩”,往回走,換個方向。但周啟深的臉色不比孟惟悉平緩,面若寒霜。
擦肩而過時,兩人齊齊地停住。
孟惟悉冷冰冰道:“那天宴會匆忙,沒來得及跟周哥說上幾句心里話。兩年不見,周哥似乎也沒了當年的意氣風發。”
周啟深神情無所謂,甚至還帶著薄薄的笑意:“賢弟年輕有為,但剛回國,還是得好好學,謙虛謹慎不壞事,至少能摸清水深水淺,不會讓人白白看笑話。”
你來我往,他們都往對方大忌大諱上戳。想到剛才父親那通電話,孟惟悉臉色鐵青,周啟深能這么講,想必是早知道了結果。孟惟悉胸口熱血翻騰,以一種極其冷傲的語氣,貼近道:“周哥當年賜教,永生難忘。對了,忘了恭喜你。錯了,應該是恭喜音音。”他笑起來時,眉眼俊朗風流,一字一字道,“離婚快樂。”
那聲“音音”無疑是穿腸毒藥,明明白白地告訴周啟深,他孟惟悉的初心與初愛,從來都沒放下過。
一剎那,理智全失,兩人幾乎同時動手。周啟深一拳往對方的腦門上砸,孟惟悉偏頭躲開,將人重重地推到墻壁,架勢不比他弱。兩人都是身高一米八五以上的男人,豁了命似的拳腳相向。
“周哥!”顧和平閉眼大喊一聲,他是理智的,今晚誰撂倒在這兒,都沒辦法收場。
周啟深是打紅了眼,躁起來六親不認,抬腳竟把顧和平給踹開了。
孟惟悉常年運動,體魄和內力自然都是頂級的,但周啟深是什么人?他連血液都是硬的。顧和平費了好大氣力才把他拽住,吼了一句:“你倆有病沒病,明兒都想上報是吧!”
孟惟悉額角裂開一道血口,周啟深的臉頰也破開一條痕。周啟深抬手,用手背擦了下傷口,瞥了眼殷紅的血跡,戾氣未平地往外走。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公館經理戰戰兢兢地立在一旁:“顧、顧總,這,這……”
顧和平冷冷道:“這事兒敢泄露一句,你這館子就等著歇業吧。”
孟惟悉落了半身傷,沒再進包廂,自己去了車庫。司機正在車里打盹兒,見他這模樣,嚇得臉色全無。
孟惟悉一只手扶著車門,一只手示意司機下車。他坐到駕駛座上,司機哪敢放心,剛要勸上幾句,油門轟然,車身沖出了車位。
車子駛上地面,黑夜厚得似幕布,車流尾燈閃爍如成串的珍珠。孟惟悉的車開得兇猛,一路鳴笛狂奔,他面上很平靜,找不出丁點疼痛的跡象,但動作到底還是慢了半拍,紅燈十字路口,壓線半個車身,才剎住。
清醒了幾分,孟惟悉將往高速公路上開。過了繞城公路便是京港澳互通,恰逢周末,車多又堵,他受不得這般折磨,方向盤一打,靠邊停在了應急車道。
車燈全熄,他仰靠著椅背,額頭上的血口傳遞出細密的疼,左手腕也腫得老高,皮椅上不知是哪里沾上的血漬,橫七豎八,很是瘆人。
孟惟悉盯著前方,空洞的黑夜,偶有蚊蟲飛過。
他閉上眼睛,心痛的感覺往身體里撞。方才麻木的神經齊齊蘇醒,五臟六腑處處都疼。
那年趙西音在北京舞蹈學院,他剛畢業,開始逐步接手家里的生意。他年輕,但做事四平八穩,加之開朗的性子,不管什么階層,就沒有他交不到的朋友。
孟惟悉是真的喜歡趙西音,不管出入什么場合,都把她帶在身邊。
年輕時候總是張狂,和朋友鬧起來也不分輕重。后來,他輸了酒,友人拿趙西音打趣兒,問她:“條件這么好,想不想進娛樂圈演部電影過過癮?”
孟惟悉一言不合差點翻臉。
朋友都蒙了:“不至于吧,小趙都沒說什么呢。”
孟惟悉板著一張俊臉:“她男人說不行。”
趙西音紅透了臉,把他拉到包廂外:“什么男人,你別亂說。”
孟惟悉抱著她,有點蠻橫地耍賴:“就是,就是,我就是。”
趙西音被他的胡楂刮得脖子癢,笑著躲:“幼不幼稚呀。”
里頭都是打不散、罵不走的發小,知道他少爺脾氣,誰都不計較。進去又得一頓瘋玩,趙西音扯了扯他的衣袖,關切道:“欸,你不要喝太多啦。”
孟惟悉答應得好好的,最后還是醉得不省人事。幸而他酒品不錯,從不發酒瘋,就是胃里難受。趙西音送他回公寓,沏了熱茶,買了護肝藥。他趴在床上,裹著被子,頭發亂糟糟的,就這么看著他心愛的女孩兒在柔和的燈光下忙前忙后。
他眼睛發熱,這樣平淡的幸福,好像一眼就能望到一生的盡頭。
趙西音見他這副神情,還以為他難受,焦急地用手背試他額間的溫度:“你怎么啦?沒有發燒呀,是不是胃疼?唉,你就是不聽話,我讓你少喝一點。”
孟惟悉可憐兮兮地枕著她的大腿,用高挺的鼻梁蹭了蹭她的皮膚,說:“等你畢業,我們就結婚好不好?”
趙西音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后,沒說話。孟惟悉抬頭一看,卻見她在笑,嘴角露出兩個很淺的酒窩。
趙西音伸手,將他的臉轉去左邊:“別看我。”
孟惟悉又轉回來,一雙桃花眼往上揚,里頭情濃愛深,英俊又迷人。趙西音索性捂住他的眼睛:“不準看我。”
那一瞬間,他記得,她臉上的幸福那么多。
趙西音和孟惟悉戀愛談了一年多,卻從不過問他家里的情況,只知道他比一般男生條件優越些,也曾為他出手過于闊綽而鬧過矛盾。他第一次送她的禮物,就是一條手串。她知道是個很貴的品牌,但分不清具體什么價位。后來還是黎冉告訴她,這條鉆石手串是私人訂制,沒有七位數,拿不下來。
趙西音把東西退還,孟惟悉不高興,覺得她沒把他當男朋友。那是兩人第一次爭執,不算激烈,卻分外鬧心。他狂妄起來就有些失分寸,她最后不說話了,眼睛低垂著,一動,眼淚便淌了出來。
孟惟悉慌了手腳,伸手抱她,她就躲,退得遠遠的,眼淚斷了線。孟惟悉又氣又懊惱,拿起手串,三五下就把它給扯斷,怒罵:“罪魁禍首!”
趙西音料不到他這舉動,一時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孟惟悉就把人抱住,一個勁地認錯:“以后我不亂買東西了,錢和卡都歸你管,我錯了。”
也是到后來,趙西音才知道孟惟悉的家庭,卻不知道,孟母已和孟惟悉有過數次交涉。
內容不得而知,但那段時間,他的情緒是極低的。
趙西音是個聰明的姑娘,看破,卻從不說破。他那段時間忙,跟著副總去了一趟南方出差,兩個人一個多月沒見上面。他給她打電話,跟脆弱的孩童似的,說:“音音,我想你,明天周末,你能不能來深圳看看我。”
趙西音說:“我這幾天要排練,真的走不開。”
那天孟惟悉應酬喝了酒,情緒低落時容易失控:“你就不能請假嗎?”
趙西音猶豫了很久,小聲說:“不方便,總不能讓那么多人等我一個吧。”
孟惟悉的少爺脾氣一下子被酒精助燃:“你就不想我嗎?我每天都想你想得要死了,但凡我有半天工夫,我立馬回北京。跳舞就這么重要嗎,我重要,還是跳舞重要?你就不能替我想一想?!”
說到最后,他氣急了,或許是酒精作祟,積壓許久的委屈再也收不住。
趙西音最后還是沒來。
孟惟悉跟她置氣,兩人的冷戰直到他回北京都沒休止。他當年是多傲的一人,為了面子,死撐到底,哪怕夜深人靜心臟跟被刀戳似的火急火燎。
發小勸:“惟悉,你別作,小趙不是那種胡鬧的女生,她真不要你的時候,你別后悔。”
孟惟悉臉面掛不住,吼道:“誰不要誰了,你瞎說個什么勁兒!”然后,他將十指往頭發間一捋,挫敗又頹然,“我媽那人太頑固了,她不同意我交女朋友的事,我跟她耗,我就不信了,耗不到她同意的那一天。”
發小明白得很,他這是累了,壓力全自己背了,便沒舍得說重話,誰都明白,孟惟悉對趙西音愛得有多深。
趙西音這邊也不是有意的,她確實在忙一個青舞大賽,沒日沒夜地彩排訓練。從青島回來一周之后,她主動求和,撥電話過去,孟惟悉幾乎一秒就接聽了,偏偏態度又臭又硬。
趙西音哄他:“大少爺,消氣了沒有?”
孟惟悉拿喬,冷冰冰道:“你回北京都六天了,才想起我,你還在意嗎?”
趙西音還沒來得及回答,他打斷:“我已經不在意了,就這樣吧。”
電話掛斷,心里并沒有想象中舒坦,孟惟悉明明那么不舍得,但氣話還是說得鋒利冷血。他幾乎瞬間就后悔了,但礙于面子,怎么都不肯放下身段,心想,明天——明天要買最好看的玫瑰花去接她下課。
晚上他和朋友去錢柜聚會,幾個在國外的同學都回來了,玩得瘋,玩得盡興。音樂聲太大,燈光絢爛迷醉,孟惟悉跟人劃拳,氣氛又躁又熱烈。
他的手機一直響,一直響。朋友提醒他:“惟悉,你的電話。”
孟惟悉瞅了眼屏幕,“老婆”兩個字溫情又刺目。他還惦記著生氣,加上那么多人看著,等著,他便掛了電話。
大家都笑他:“行了,行了,這么好的小趙,別讓姑娘真寒了心。”
孟惟悉是從應酬上下來的,這是他的第二輪,人已經暈得不行,心煩意亂,只覺得啰唆:“我們兩口子的事情,外人別多嘴。”
傲嬌,得,真傲嬌。
趙西音一遍又一遍地打來,終于電話不再響起。
這晚北京罕見暴雨,甜水園街這邊水都漫過了鞋面。趙西音舉著手機左顧右盼,哭得雨淚滿面……
上市預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