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
數字僅僅描述體積,它往往巨大,但被抽空了內涵和細節,它粗糙、籠統、簡陋、輕率,缺乏細膩成分,不支持痛感,喚不起我們最深沉的人道感情和理性。
如此,我們并非在關懷生命、體驗悲劇,相反,是在疏離和排斥它。說到底,這是對生命的一種粗糙化、淡漠化的打量,我們把悲劇中的生命推得遠遠的,踢出了自己的生活視野和情感領地。
久之,對悲劇太多的輕描淡寫和迎來送往,便會麻木人的心靈,情感會變得吝嗇、遲鈍,太多的狹私和不仁便繁殖起來了,生命間的良好印象與同胞精神也會悄悄惡化。
感受悲劇最人道和理性的做法:尋找“現場感”!為不幸找到真實的個體歸屬,找到那“一個,又一個……”的載體。世界上,沒有誰和誰是可以隨意疊加和整合的,任何生命都唯一、絕對,其尊嚴、價值、命運都不可替代。生生死死只有落在具體的“個”身上才有意義,整體淹沒個體、羊群淹沒羊的做法,實際上是對生命、對悲劇主體的粗暴和不敬,也是背叛與遺忘的開始。
同樣,敘述災難和悲劇,也必須降落到實體和細節上,才有豐滿的血肉,才有驚心動魄的痛感和震撼,它方不失為一個真正的悲劇,悲劇的人性和價值才不致白白流失。
一百年前的“泰坦尼克”海難,在世人眼里之所以觸目驚心,是因為兩部電影的成功拍攝:《冰海沉船》和《泰坦尼克》。通過銀幕,人們觸摸到了那些長眠于海底的“個”,從集體遺容中打撈起了一張張鮮活的生命面孔:男女情侶、船長、水手、提琴師、醫生、母親和嬰兒、圓舞曲,美國夢、救生艇……人們找到了和自己一樣的人生、一樣的青春、一樣的夢想和打算。
如此,“泰坦尼克”就不再是一座抽象的遙遠時空里的陵墓,悲劇不再是新聞簡報,不再是簡單的死亡故事,而成了一部關于生活的遠航故事,所有的船票和生離死別都有了歸宿,有了“家”。有了這一個個令人唏噓、刻骨銘心的同類的命運,“泰坦尼克”的悲劇價值方得實現,人們才真正記住了它,擁有了它。
美國華盛頓的“猶太人遇難者紀念館”,在設計上就注重了“個”的清晰,它拒絕用抽象數字來控訴什么,而是費盡心機搜錄了大量個體遇難者的信息:日記、照片、證件、通信、日用品、紀念物、甚至還有偶爾的聲音資料……當你對某一個名字感興趣時(比如你可以選一個和自己面容酷似或生日相同的人),便可啟動某個按鈕,進入到對方的生涯故事中去,與其一道重返半世紀前那些晴朗或陰霾的日子,體驗那些歡笑和淚水、安樂和恐怖、幸福和屈辱……這樣一來,你便完成了一次對他人的生命訪問,一次珍貴的靈魂相遇。
走出紀念館大廳,一度被劫走的陽光重新回到你身上,血液中升起了久違的暖意,你會由衷地感激眼下。是啊,生活又回來了,你活著,活在一個讓人羨慕的時空里,活在一個告別夢魘的時代……你會懷念剛剛分手的那個人,你們曾多么相似,一樣的年輕,一樣的熱愛和憧憬,卻不一樣的命運,不一樣的今天……
記住了他,也就記住了恐怖和災難,也就記住了歷史、正義和真理。
與這位逝者的會晤,相信會對你今后的每一天,會對你的信仰和價值觀,發生某種正直的影響。它會成為你生涯中一個珍貴的密碼——靈魂密碼。
這座紀念館貢獻了真正的悲劇。
重視“小”,重視那不幸人群中的“個”,愛護生也愛護死,嚴肅對待世上的每一份痛苦,這對每個人來說都意義重大。它教會我們一種打量生活、對待同胞、判斷事物的方法和價值觀,這是我們認知生命的起點,也是一個生命對另一生命的正常態度。在世界眼里,我們也是一個“個”,忽視了這個“個”,也就喪失了對人和生命最深沉的感受。
其實,生命之間,命運之間,很近,很近。
(本文略有刪節)
[怦然心動]
最真實的生命單位,不是數字,數字只是對生命的一種粗糙化、淡漠化的打量,它缺乏內涵和細節,無法喚起我們的生活同感和情感共鳴。只有讓生命單位回歸到個體,回到唯一的、不可復制的“個”,我們才有機會走進另一個生命,透過無數具體的細節,親臨生命的“現場”,才能體驗到那些歡笑和淚水、安樂和恐怖、幸福和屈辱。也唯有如此,不幸才會回歸到真實的載體,而我們在與每一個生命的特殊相遇中,也完成了對生命的訪問,對災難的反思,和對悲劇的銘記。重視“個”,也珍惜“個”,愛護生,也愛護死,這是對生命最深沉的尊重和敬畏。而在此基點上,生命和生命之間,定會彼此親近,不會忘卻。
【文題延伸】敬畏生命;尊重個體;重視細節……(小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