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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華倦客

2020-05-26 02:14:43歸墟
花火B 2020年4期

歸墟

她覺得冷,往他身邊靠了靠,這是天地間她能尋到的唯一一抹溫度。

她珍惜這抹溫度,可并不貪戀。

作者有話說:這篇稿子講的是一個陰差陽錯的小故事,一生中往往有那么多的巧合,讓兩個原本陌路的人最終走到一起。我很欣賞文中女主的性格,不強求,不糾結,不怨恨過去,只著眼當下,希望你們能喜歡她和二哈男主的相處日常。

1.

從宗正寺出來時,午后日光正盛,李承策下意識瞇了瞇眼。

一輛馬車停在道旁,陳平遞上披風,他微微抬眸望過去,只見車前還立著一個女子,著單薄春衫,眉目溫婉低斂。

“陛下還未遣散東宮的侍女?”李承策接過披風系上,“涼州離京千里,帶著侍女同行多有不便,陳翁將人打發走吧?!?/p>

陳平低聲提醒他:“殿下,這是丞相家的女公子,陛下曾為您賜過婚的?!?/p>

李承策失神片刻,哂笑道:“本王落魄到這般地步,難為虞相公還記得這樁婚事?!?/p>

陳平忙道:“殿下……”

“稱王爺。”李承策打斷他,“廢太子詔書天下皆知,我現在是肅王李承策。”

陳平躬身行禮,不做多言,李承策兀自離開。

那女子見他行來,盈盈一拜,李承策率先開口道:“虞相公押錯了寶,本王許不了任何的榮華富貴,虞姑娘現在后悔還來得及?!?/p>

東宮性情陰鷙,結黨營私,觸怒天顏以致遭廢棄,這已是臨安城中盡人皆知的事。

虞蘇卻不懼怕他,淺淺一笑:“妾不后悔?!?/p>

李承策掃了她一眼,眸光中帶著冷意與質疑,只身登上馬車。

旋即,虞蘇亦跟了上來。

東宮遭赤影衛查封,煥帝賜了京中宅邸暫供他落腳,陳平駕駛馬車行去,兩個并不相熟的人共處一室,車廂里顯得分外逼仄。

李承策渾身傷口生疼,心中煩悶:“看來虞姑娘是打算跟本王回府?”

虞蘇不理會他話中的譏諷之意:“殿下面容蒼白,可是身子不適?”

這個女子柔婉順從,他對她談不上厭惡,但也沒有多喜歡。

“陳翁,駕車去虞相公府上,將這位姑娘送還回去?!崩畛胁邆壬肀苓^她探究的目光,沉聲道。

車廂外遲遲未有回應,虞蘇下定決心,抓住他的手腕:“妾的父親,已于三日前亡故了?!?/p>

“殿下被關押宗正寺翌日,妾的父親上書為殿下請奏,因觸怒陛下,被革去官職,發落詔獄交由巽王審問……”

撞見她眼底的淚意,李承策的神色瞬息萬變。

“父親離家前叮囑妾,若他身遭不測,則向殿下求助,殿下仁義,定會設法保全妾。”虞蘇輕輕揭開他的衣袖,那一道道猙獰的鞭痕猝然映入眼簾。

煥帝昨日正式下旨廢太子前,他尚是國之儲副,羈押宗正寺不過十數日,就遭此酷刑,想來其中定有人做過手腳。

虞蘇說:“請殿下收留妾?!彼V定李承策會留下自己,因為他們有著一樣的仇恨,一樣的敵人。

不知過了多久,夜風吹開車簾,送來一陣寒意,她禁不住小小地打了個寒戰。

一件溫熱的披風落在她身上,李承策問她:“你叫什么名字?”

“虞蘇?!彼f,“山有扶蘇的蘇。”

2.

廢太子李承策被罷黜前,曾為其母懿安皇后守靈三年,國孝期滿,廢太子就遭朝臣彈劾。

煥帝命赤影衛前去東宮拘捕,據說那時廢太子已經拿到了起兵的虎符,卻選擇了前往宗正寺受罰,他想借此保全那些支持他的朝臣,但他們還是沒能逃過巽王的清算。

這場風波過后,他最終救下的,只有丞相虞安的女兒。

懿安皇后在世時,與虞蘇的母親是手帕交,曾央求煥帝為兩人賜婚,便是念在這點情分上,煥帝免去了虞蘇的刑罰,命她跟隨廢太子去涼州。

兩人的婚事辦得甚為簡陋,紅燭將要燃盡時,李承策被攙進來,他醉得不省人事。

虞蘇揭開蓋頭,將他扶到喜床上,褪去鞋襪,屏退了侍女。

身畔那人呼吸清淺,她曉得他其實并沒有酔,輕聲勸道:“大夫說王爺的傷還未大好,不宜飲酒?!?/p>

“涼州僻壤,匪徒肆虐,可不是個好去處,本王現在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李承策冷冷道,“你跟著本王,無任何的好處?!?/p>

虞蘇望著帷帳外的那盞燭臺:“妾說過,妾只求王爺保全?!?/p>

他明白她緣何會到自己的身邊來,良久以后,李承策輕輕扣住她的手:“至多五年時間,本王必定為你父親討回公道。

“但是本王眼里,容不得背叛?!?/p>

煥帝命他婚后速離京之藩,臨行前,李承策帶她去了城西的一座私宅。

宅中關押著他昔日的寵姬趙氏,當初趙氏在御前揭發,交出他與朝臣私下往來的信件,這才完全坐實了他的罪名。

李承策入宗正寺后,趙氏尋死未遂,被移送至這座宅邸,煥帝的意思是讓他自行處置。

護衛推開門,趙氏見了他并未行禮,唇邊銜淺淺弧度:“殿下這是又有了新人?”

宮里的皇子不缺女人侍奉,李承策自然也不例外,趙氏到了身邊以后,他才收了心思。

與那些鶯鶯燕燕不同,趙氏嬌蠻,常與他耍小性子,慢慢地,他沉淪了進去,也折在了這個女子手里。

李承策亦笑:“涼州路遠,此去一別恐再難相見,我與卿是舊識,理應來道個別。”

他揮手下令,護衛將白綾端進來。

李承策再未看她一眼,去了檐下,虞蘇在那處等他。

春雨淅淅瀝瀝,屋里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虞蘇面色微白,李承策看了看她:“害怕了?”

虞蘇輕輕點頭,復又搖頭,卻道:“王爺心中既不舍,不如就此放下?!?/p>

萬千雨絲落下,李承策眼底籠著寒霧:“陛下說得沒錯,本王心狠手辣,不配儲君之位?!?/p>

虞蘇靜靜站在他身側,與他相處,她安靜的時候居多。

若是以前,李承策多半會覺得這樣的女子太過溫暾乏味,但歷經此劫,他心性大變,倒也開始欣賞起她沉靜如水的性子來。

里頭漸漸沒了聲音,李承策抬腳往里去,呵斥護衛,命他們收手,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一字一字交代下那些話。

或許是不忍,又或許是因為虞蘇的勸說,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放過趙氏,將她逐走,永生不得回京。

再出來時,他雙目猩紅,勾勒出一個冷笑:“該決斷的,都已經決斷過了,日后再見,我不會再給他留情面?!?/p>

虞蘇明白他話中所指之人是巽王,她覺得冷,往他身邊靠了靠,這是天地間她能尋到的唯一一抹溫度。

她珍惜這抹溫度,可并不貪戀。

李承策忽然握住她的手,令她陡然一驚,聞見他說:“從今往后,你是我的人了?!?/p>

虞蘇到他身邊來,無關風月,無關情愛,李承策深諳這一點。

但他不在意,至少目前如此。

3.

李承策是在離京之后病倒的,他身上舊傷未愈,又添新疾,偏偏京中那位催得緊,一行人日夜不休趕路,不過七八日,他整個人就消瘦了一圈。

陳平心焦,數次請求虞蘇悉心照顧他,她到底不忍,應允了下來。

她雖是他名義上的妻子,可大婚過后,兩人井水不犯河水,私下里無多少交流。

李承策這一病,情況就有些不同了。

從前他性情清冷倨傲,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場,虞蘇鮮少打量他的面容??墒遣≈谢杷乃寄渴嬲?,薄唇緊抿,倒也不失“英挺”二字。

她擰干帕子,放在他額上濕敷降溫,猝不及防,李承策抓住了她的腕子。

他用了極大的力氣,虞蘇吃痛,想要掙脫開,卻聽見他低聲道出一個名字。

她以為會是那寵妾的小字,遂偏過頭去,未曾料到他復又喚了聲,阿娘。

他的阿娘是已故的懿安皇后,虞蘇記得,懿安皇后是三年前的冬月過世的。

這位皇后原是涼州軍中的一員女將,時為六皇子的煥帝奉先帝之命前往邊關歷練,與她結識。兩人出生入死多回,彼此心生傾慕,遂定下鴛盟。

先帝駕崩當夜,六皇子率先奪下帝京,將后位許給助他起兵的結發妻子。

至于后來,這對帝后經歷了什么,又為何會離心,世人便不得而知了。

見他誤把自己當成了懿安皇后,虞蘇低聲道:“王爺,妾是虞蘇。”

他緊閉雙眸,似是被困在夢魘之中,也不知是聽進去了,還是沒聽進去。

李承策不肯松開她的腕子,虞蘇只好伏在床邊,陪了他一整宿。

天光將明時,身旁那人有了動靜,虞蘇睡眠淺,睜開眸,只見李承策盯著她:“你怎么會在這兒?”

虞蘇說:“王爺昨夜高熱不退,陳翁讓妾來房里侍疾?!?/p>

李承策淡淡嗯了一聲,覷見她腕子上浮著的一圈淤青:“是我弄的?”

虞蘇沒有答話,下一刻,李承策起身將她攔腰抱起,放在了床上。

他們之間從未隔得這樣近,她甚至能嗅到他衣襟間縈繞著的淡淡沉水香,這令她有些慌張,急忙尋了個借口:“王爺既然醒來,該把藥喝了?!?/p>

李承策拉過錦被給她蓋上:“再睡會兒?!?/p>

再起身時,已是正午,身畔空無一人,虞蘇推開門出去。

大雪簌簌,李承策立在連廊盡頭,正與陳平說話,不經意間,他朝這邊望過來,目光落在她身上不過一瞬,便收了回去。

虞蘇覺得,有些事似乎悄然發生了變化。

譬如那夜之后,李承策開始與她同宿一間屋子,起先她想盡法子推諉,甚至提出要給他納妾。李承策聽后,緩了會兒才笑著道:“本王被貶途中還有心思納妾,此事若傳到帝京,陛下馬上就能下令賜死,連帶你一起?!?/p>

嚇得虞蘇連連搖頭,還未等她辯解,李承策收了眼底的冷意,兀自吩咐仆婦:“還不快將王妃的東西送過去?!?/p>

當夜,虞蘇躺在他身側,渾身僵直如一條待宰的魚。

李承策面色微紅,重重咳了幾聲,才說:“大夫說,身邊最好有個人貼身照看,陳翁年紀大了,思來想去,只有你最合適。你住這里,也省得每夜冒雪回去?!?/p>

他身邊的確需要人照顧,那些粗壯的仆婦都入不了他的眼,虞蘇最合他的心意。

虞蘇柔聲道:“妾知曉了。”語氣平常,無一絲波瀾。

他忽然有些憎惡她的順從,卻無從發泄心底怒火,一個翻身,將被衾全卷走了。

虞蘇無奈地抬眸望著帳頂。

如此鬧了幾回,李承策的病竟又加重了幾分,大夫過來探脈,委婉叮囑虞蘇,規勸節制。虞蘇聽得云里霧里,一五一十將話轉達李承策,他忍著笑,問她:“大夫就沒有說別的了?”

她想了想,終是搖頭。

李承策將書卷成一卷,輕點她的鼻尖:“當真是榆木腦袋。”

4.

官道被大雪徹底封路之前,一行人終于到了涼州。

涼州刺史韓越,是懿安皇后的故舊,他膝下有一愛女,與虞蘇年歲相仿,時常來南院尋虞蘇談心,偶爾也會撞見李承策。

次數一多,李承策有些不悅,私下交代虞蘇:“下回別讓韓家姑娘過來了?!?/p>

虞蘇點頭:“王爺若是不喜歡,往后妾會自己去見她?!?/p>

見她好像沒有明白自己的話中之意,李承策又道:“她這幾次來,總是挑我剛好在南院的時間?!?/p>

韓越有意拉攏肅王,這點虞蘇是清楚的,過了會兒,她問李承策:“韓姑娘容貌家世俱佳,王爺難道沒有一點想法嗎?”

李承策不避諱:“沒有。”

虞蘇心想,他一定是被寵妾傷透了心,才會到這般斷愛絕情的地步。她側過頭,望向窗外紛飛的大雪,思緒飄向某個久遠的記憶里,自己與他,又何嘗不是一樣的呢……

次年開春,涼州匪患再起,李承策向天子請旨,與刺史韓越同去剿匪。

他時常一走便是大半月,每次回來,身上總會添新傷。

南院的人,他大多信不過,又不想驚擾陳翁,于是每回都是虞蘇親自給他上藥包扎,時日久了,兩人生出默契。

只消外頭門響,虞蘇總能在第一時間起身,取出傷藥等他進來。

她清楚李承策身上每一道舊傷的由來,最嚴重的那次,他的后背被馬刀拉出一道極長的傷口,韓越將人送來時,只剩下半口氣。

大夫進進出出,虞蘇站在小院里等了一整宿,白霜爬滿繡鞋,她渾然不覺冷,直到下人過來請她,說王爺已經醒了,想見王妃。

屋子里的人都被屏退了,只剩下李承策和她二人。

他俯臥在床,面色蒼白如紙,生氣全無。

見她過來,李承策吃力地抬頭,攥緊她的腕子:“大夏民風開放,寡婦再嫁不難,可要是本王死了,你身為正妻,須得服喪三年才能再嫁?!?/p>

“王爺吉人自有天相,胡說什么呢。”虞蘇眼底泛著微微水澤。

他唇邊勾勒出一抹弧度,帶著幾分篤定道:“看來,你有些舍不得我死?!?/p>

虞蘇:“……”

養了大半個冬天,李承策才恢復元氣,倒是虞蘇,因勞累過度染了場風寒。

南院有婢女侍奉虞蘇起居,李承策卻都遣走了,事事親力親為,不假他人之手。

她平日里看起來溫順乖巧,病糊涂了,才真正顯露出本性。喂藥時嫌苦,剛喝下去又吐出來,李承策耐著性子哄她幾句,才會勉強多喝幾口。

直到那時,覷見他眉眼間的淡淡溫柔,虞蘇才明白為何先前東宮的侍妾們要互相傾軋爭寵。偶爾她也會想,他這樣清俊的皮相,若是肯把脾氣放好些,定能惹來不少涼州女子擲果盈車。

可惜廢太子已經沒有多余的心可以許出去了。

等到來年春風又起,虞蘇的病去了大半,李承策挑了一個晴朗天氣帶她出門踏青。

兩人共乘一騎,出了涼州城,往南而去,及至午后才勒住馬韁。遠處是連綿不絕的群山,一條官道蜿蜒在山間,若隱若現。

那是來時的路,也是李承策日后要走的路。

虞蘇問他:“王爺想回帝京嗎?”

“想?!崩畛胁咛故幍馗嬖V她,“但時機未到。”

他手中沒有兵馬,尚無法與巽王抗衡,還需再等些年,等到韓越真正投誠,涼州軍徹底為他所用。

虞蘇想了想,與他說:“韓姑娘一直對王爺有意,王爺不妨向韓將軍提親求娶,許她側妃之位?!?/p>

李承策霎時面寒如霜,緊抿薄唇,虞蘇還想再勸,只聽他惡狠狠道:“再多嘴一句,就把你丟下去。”

5.

兩人的關系是從那次踏青之行后開始轉冷的。

此后李承策出門剿匪,不再與她道別,每每回到南院,亦不會驚擾她。

起初她有些失落,慢慢就看開了,他們之間不過是一樁政治聯姻,誰也沒有對誰付出過真心,又何須在意呢。

承平二十五年,肅王府落成,李承策攜家眷遷新居。

又半年,他擒住流匪頭目,瓦解鬧事的匪徒,將那些愿意投誠的兵卒納入自己麾下,又大力組織百姓屯田戍邊,為禍涼州十數年的匪患,自此平息。

他立下這等功勛,帝京卻無什么表示。

據暗樁回報,煥帝病重,儲君之位空懸,朝政暫由巽王把持。

那日黃昏下著大雨,李承策叩開虞蘇的房門,攜一身酒氣。

虞蘇將他扶去床榻歇下,用錦帕揩去他唇邊的酒漬,忽然間,他將她往前一帶,禁錮在雙臂之間,喃喃道:“我喜歡你。”

說這番話時,他緊閉雙眼,兩頰泛著異樣酡紅,看起來醉得不輕。

虞蘇推不動他,為防他認錯人,低聲說:“王爺,妾是虞蘇。”

他輕輕應了聲,然后,炙熱的吻落下來。

她拔下銀簪,顧念他一身舊傷,到底沒忍心往他背上扎,由著他引自己墜入一場荒唐大夢。

從前他身邊不缺女人,被貶涼州以后,就只有一個她。這兩年里他茹素太久,而她恰好又是個女人罷了,虞蘇心想。

之后,李承策搬回來與她同宿,對此,他是這樣解釋的:“你身后沒有了母家親族,我們之間的盟約太過脆弱,需要有個孩子來維系?!?/p>

虞蘇尋不到理由拒絕他,可是有了子嗣又能如何?

昔日的懿安皇后,與煥帝年少結發,最后兩人還是離心,故而懿安皇后才會立下“死生不復相見”的重誓,自焚于棲鳳宮,惹得煥帝對其嫡出的東宮厭惡到以至于廢棄。

這些話,她是不敢對李承策說的,只能深藏于心底。他這人性情喜怒無常,這兩年稍加收斂了些,終究難改本性。

虞蘇一直未能有孕,李承策倒也不急,請來北地有名的杏林圣手為她調理身子。

一碗碗湯藥灌下去,喝得她苦膽汁都要吐出來,礙于他那張冷若寒霜的臉,虞蘇當面不敢有所抱怨,背地里早已將他罵了數遍。

后來,她聽聞魏王攜王妃與甫滿百日的小世子回京,便悟出了其中緣由。

本朝祖訓,諸王一旦之藩,無事不可輕易離開封地,但若是添了子嗣,則可攜家眷進京向帝君請封。

煥帝的病未見好轉,朝中暗流涌動,無天子召見,李承策沒有足夠的理由回去,除非……

可惜小半年過去,虞蘇仍無半點動靜,每每覷見李承策回來,她都欲哭無淚。

納側妃的事,虞蘇不是沒有和他提過,但直到韓姑娘下嫁給父親的舊部,也沒有見他表過態。

不過很快,虞蘇便有了新的擔憂。

承平二十六年春,煥帝山陵崩,未立儲君,巽王率先封鎖宮闈,占據皇城。

李承策通過涼州刺史韓越,爭取到了北地三州的支持,于涼州起兵。

同她道別時,正值深夜,他穿了一身甲胄回來,明月如霜,覆在鐵衣上,越發襯得他眉目清冷。

臨行前,虞蘇把一個平安符交到他手中:“妾不精女紅,本想親手給王爺結個劍穗,到底沒能學會,只好求來一枚平安符,佛祖定會保佑王爺平安遂愿?!?/p>

李承策伸手抱了抱她,低聲道:“等我回來后,給我生個小郡主?!?/p>

虞蘇不解:“大夫說過,妾身子弱,王爺以后會有很多的夫人,也會有……”

“閉嘴?!崩畛胁叽驍嗨行┰?,“我只喜歡你生的?!?/p>

6.

這場仗一打就是大半年,李承策在前線枕著風刀霜劍,陸續收到涼州寄來的家書。

起先是一些小事,在離開涼州的第二個月,虞蘇告訴他一個喜訊——大夫探脈發現她有孕了。

這個孩子來得很不是時候,盡管如此,他還是忍不住勾起唇角。韓越將一切看在眼底,問道:“可是涼州那邊有什么好消息?”

李承策將家信收好:“韓叔,我快當爹了?!?/p>

韓越拱手向他道賀,不禁感嘆:“當年小女傾心王爺,立誓非王爺不嫁,臣原本以為,王爺愿意納了她?!?/p>

“韓叔,我當初謝絕您的好意,曾對您說過,至少于我而言,婚姻不是交換利益的籌碼?!崩畛胁咝α似饋恚拔业钠拮?,須是我真心愛慕的女子?!?/p>

而他又是什么時候愛上虞蘇的呢?或許是無數個冬夜里,她多次為他擦拭身體降溫,無微不至地照顧他時;或許是她照顧重傷的他,明明擔心得不行,卻還是答應他想辦法替他瞞著陳翁那時。

又或許是更早,他從宗正寺出來的那個午后,她抓住他的手腕,懇求他收留自己,他低下頭,撞見她眼底的淚,忽然心生憐惜。

前半生他是無盡榮寵的東宮太子,坐擁各色美人,等到他落魄入獄,有的女子背叛了他,有的女子離開了他,只有虞蘇來到他的身邊,從帝京到涼州,一路相隨。

當年冬月,涼州軍攻下皇城,李承策生擒巽王,將他囚在清泉行宮之中。

此時,距離懿安皇后亡故,已有六年整。

他暫時不動巽王,是要等一個人,她與他有著一樣的仇恨。

虞蘇回到帝京那時,懷孕八月有余,李承策親自去城郊接她,大半年未見,她珠圓玉潤了些,腹部高高隆起。

李承策將她安置在京中潛邸,沒有接入宮中來。

他雖然打下了江山,卻未明確表態要稱帝,此番舉動更是引人揣測,就連虞蘇也問他:“王爺不想坐上皇位嗎?”

李承策抱著她,眉梢微挑:“皇位有什么好的?為了它,夫妻離心,手足相殘,我才不稀罕呢,我只是見不得李承筠坐在這個位置上拿捏我?!?/p>

這番話確是實情,當了多年的東宮太子,他早就厭棄了這個位置。

虞蘇捉摸不透他的心思,往他懷里靠了靠:“王爺,妾想見一個人?!?/p>

李承策盡量將聲音放柔:“你再等等,我陪你一起去?!?/p>

諸皇子之中,唯有魏王仁厚,有治國之才,且魏王自幼喪母,曾養在懿安皇后膝下多年,與他亦有幾分手足之情,他無心皇位,將這個位置送給魏王最好不過。

他已經派密使去了魏王的封地送信,只待魏王入京,一切便都有了了結。

只是他沒有想到,虞蘇竟會私下去見那人。

她即將臨盆,扶著肚子,就連走路都有些吃力,但還是去了趟清泉行宮。

今日,李承筠托人給她捎話,說愿意將她父親的遺物歸還,她信不過他,臨出發前,命侍女去請李承策。

廢帝李承筠被拘在清泉行宮之中已有月余,他的腿在守城戰中受了傷,醫治不及時,落下殘疾,行走需依靠木輪車。

遠遠望見她撐傘而來,李承筠對她笑了一笑:“蘇蘇,很久不見了?!?/p>

算起來,她與李承筠有三年多未見,若不是為了取回父親生前留下的遺書,她壓根不想來這里,更不想見到他這個人。

虞蘇收了傘,神色漠然:“我來赴約了,也請你踐諾,將家父的遺物歸還?!?/p>

李承筠卻問她:“他愿意讓你來見我?”

虞蘇不答,李承筠盯著她的腹部,兀自喃喃道:“看來他對你還不錯?!?/p>

“拜巽王爺所賜,若非當年巽王爺沒有對家父趕盡殺絕,妾也不會尋到這樣好的一樁姻緣。”虞蘇冷笑。

父親入獄那夜,她去了巽王府,跪在他面前苦苦央求他不要殺她的父親。

他始終不為所動,只是告訴她,等到廢太子倒臺后,他一定會求煥帝解除她與廢太子的婚事,而后如約娶她做正妃。

他要虞安慘死詔獄,要拿她父親的命來敲打那些支持廢太子的朝臣。

多可笑,他殺了她的父親,令虞家滿門被發落,借此機會拔除廢太子的羽翼,卻說要娶她。

虞家被抄前夜,一直照顧她的嬤嬤將她送去了京中一處府邸,嬤嬤告訴她,那是廢太子現今的居所,是眼下她唯一的出路了。

彼時廢太子尚被關在宗正寺,是陳翁給她開的門,陳翁心善,做主收留了她,并帶著她一起去接李承策回來。

她記得,那是個日光和煦的午后,她立在車旁等候,悄悄抬眸,見到一個高大英挺的男子朝自己走來。

他生得很是清俊,眼底帶著幾分陰郁,如一團化不開的霧。

7.

虞蘇從久遠的記憶中收回心神,雨已經止住了。

李承筠找的這個借口并不高明,據父親的故交相告,她父親臨去前并未留下任何遺物,而她愿意來清泉行宮,或許只是想見見他這個人。

從父親含冤身死的那刻起,年少時的喜歡早就消失殆盡,她對他只余下恨,但如今,連恨也沒有了。

“我不會再來見你了?!庇萏K說,“日后他要殺你,我也不會攔著?!?/p>

說罷,她撐開傘便要走。

李承筠忽然推動輪椅上前,攥住她衣袂的一角:“蘇蘇,我真的有東西給你?!?/p>

她應聲回首,只見他指縫間藏著一枚銀針,針尖慘碧,應是淬過劇毒的。

侍女驚叫起來,下意識要撲擋在她身前,可李承筠搶先一步,抬手將那枚銀針拍下去。

虞蘇已來不及躲閃,卻并未覺察到痛意,電光石火之間,有人擋住了他的攻勢。

李承策將她交給侍女,反手掐住李承筠的喉嚨,他用了那樣大的氣力,等到親衛上前將他拉開時,廢帝癱坐在輪椅上,人已沒了氣息。

瞥見刺入他小臂的銀針,虞蘇面色煞白,未等她開口,一陣痛楚從腹部傳來。

親衛要查看他的傷勢,李承策吼道:“一個個都是死人嗎?沒看見王妃要生了?還不快去請大夫!”

那痛楚太過揪心,虞蘇身子一軟,往后倒去,只記得最后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虞蘇痛足一日一夜,生下一個女兒。

從那日之事后,李承策一直沒有露面,她一壁照看襁褓中的女兒,一壁等他過來。

直到新帝登基,封他做了七珠親王,也未見他來宅子里瞧上一眼,久而久之,底下人都說,王妃失了恩寵,被幽禁在這座宅邸。

女兒百日宴那天,陳翁趕到,送了一對小金鐲子,抱著小嬰孩喜笑顏開。他是懿安皇后的舊臣,盼著李承策成家生子,盼了許多年,而今終于遂愿。

待到四下無人時,虞蘇問他:“陳翁,這些天一直沒有王爺的消息,可是出了什么事?”她記得那枚毒針刺入了李承策的左臂。

陳平神色微變,想了許久,終是勸她:“臣是下人,有些話說出來不合適??沙加H眼看著舊主與至親至愛決裂,到底不忍心看著您和王爺重蹈覆轍。

“王妃若是心底有什么事,不妨與王爺坦白,有什么疑惑,不妨直接問王爺。”

虞蘇回想著陳平交代的這番話,回到房中,只見搖籃前立著一人。

他輕輕用手觸碰女兒柔嫩的臉頰,饒是如此,仍害怕驚醒熟睡中的小嬰孩。

“阿念睡得很熟的,王爺可以抱抱她?!庇萏K往他身邊走去,牽了牽他的衣袖,“妾給孩子取的小字,王爺喜歡嗎?”

李承策神色淡淡,看不出來是喜是怒。

虞蘇順勢握住他的手:“王爺這些天一直沒有過來,妾很擔心?!?/p>

李承策依然不語,虞蘇繼續說道:“妾知道王爺惱怒妾兀自去了清泉行宮,說起來,妾與他也算是舊識,當時見他,心中無其他想法,只想和過去做個了斷?!?/p>

她的確是這樣想的,也事先通報了李承策,可沒想到他會晚來一步,更沒想到,李承筠對她藏有殺心。

過了良久,紅燭爆出一簇火焰,虞蘇輕聲嘆道:“王爺既不愿交心,妾不會再強求什么,感念王爺這些年的恩情,妾會替王爺將阿念撫育成人,若王爺不愿意,也可以將她抱走,交給可靠的乳母照看?!?/p>

她垂下眸,松開了手,轉身往外走去。

終于,身后那人抱住她,李承策冷哼一聲:“他竟然叫你蘇蘇,我都沒這樣叫過你!”

虞蘇眨了眨眼,他又說道:“早兩年我就知道你心里有人了,夢里哭得稀里嘩啦,還喊他的名字。”

虞蘇:“……”

最后李承策說:“那時讓你給我生孩子,不是為了拿孩子來掙個回京的借口,我只是怕你到時候見了舊愛,一心軟就跑了?!?/p>

他曾想過要用孩子來拴住這女子一輩子。

虞蘇告訴他:“妾不會心軟,他殺了妾的父親,一命抵一命。”

李承策似乎不太滿意這個答案,喉間忽涌起一股血氣,他重重咳了幾聲,手握成拳抵在唇邊,才將那陣不適壓下去。

虞蘇忙回身為他撫背順氣,擔憂地問:“是不是體內余毒還未清除干凈?”

李承策很是受用,輕挑眉梢:“你想不想回涼州?”

虞蘇答了一個字,李承策將她抱起來,她凝睇他的面容,吻了吻他的唇角。

前半生他們毫無交集,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東宮,有寵姬相伴,她也曾有過傾心的少年郎,命運如潮水襲來,帶走一切,最終他們還是走到了一起。

遇上的時間,不早也不晚,剛好是那一刻,他從宗正寺出來,抬頭看日光時,望見了那個明媚靜好的女子。

尾聲

永寧元年冬月,肅王李承策病逝,新帝感念手足之情,親自為長兄守靈數日。

他臨終曾執新帝的手,留下遺言,想回涼州安葬,待京中一切事了,肅王妃虞氏即攜幼女扶柩還鄉。

回涼州的途中,路遇暴雪,載著肅王家眷的那輛馬車不慎翻下山崖,王妃母女二人皆殞命,數年后世人談起此事,無不感傷。

李承策這一生,說來甚是傳奇,因其生母是先帝元后,他做過多年太子,后經廢黜,被貶為藩王。先帝駕崩后他于涼州起兵,擔了弒君的罪名,卻又把皇位拱手相讓,甚至未能留下丁點血脈。

他的故事被添油加醋編排成了戲文,在茶樓間傳唱,這也是天子默許的。

十歲的阿念看完一闋后,忍不住又問了那個同樣的問題:“阿娘,肅王妃她們去哪了?”

“都死了?!庇萏K輕拍她的肩,“今天又逃學堂,看你爹爹怎么揍你?!?/p>

阿念眨眼,辯解道:“爹爹才舍不得打我,爹爹只揍阿珣。”

虞蘇笑了笑,牽起女兒的手下了茶樓。

編輯/叉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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